--孙德钦口述 杨云龙撰写
撤到北京
1962年初,我被抽调到北京,参加西北三省总报告的编写,住在百万庄水文所。不久单位被解散,留下的人撤到了北京,住在通县,但是不能落户口,只是“暂住”在那里。
在北京期间,我回了一趟老家探亲。孩子他老姨给了我五斤全国粮票。全国粮票啊,太值钱了!我带着这五斤全国粮票到了北京,趾高气扬,可神气了,心想再也不用挨饿了。可是到了北京,连个火烧也买不到,连个卖馒头的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揣着五斤全国粮票照样挨饿,什么也买不到。这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孩子他老姨给我的这五斤全国粮票。
后来实在困难,我们这个报告写作组也就散了,邱国庆回了科学院。内蒙我是回不去了,单位已经解散,撤到了通县。所以在北京的末期,大约有两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每天乘坐公共汽车,往返于百万庄和通县之间。
下放正定
在通县呆了大约一年时间,也呆不下去了。北京开始往外疏散人口,水文所早于我们被下放到河北正定。63年3月,我们也被下放到正定,和水文所住在一个大院里。
水文所这个大院的前身是正定技工学校,隶属于地质部。咱们单位的邓大同,现在已经去世了,在那里当过老师,还有一个员工赵清泰,在那里学的司机。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学生们闹事,闹得动静还挺大,何长工都去了。因为学生闹事,把学校解散了。学校解散后,房子空下来了。水文所当时住在北京百万庄,赶上北京疏散人口,一般单位下放,他们就搬到了这里。
我们在正定水文所住了一年多,一直到1964年7月才搬走。正赶上63年夏天下大雨,正定城发了洪水。正定是个古城,四周有城墙,城内被淹,水不易排出去。水文所的院子高一些,院子里有个大礼堂,人都集中到礼堂里。大家帮忙挡水,我背着院里的孩子,送到大礼堂。63年的洪水特别大,大到什么程度呢?水落的时候,都能捡到王八。我们捡到了一只,没有见过,也没吃过。我们一个老书记说,这可是好玩意。我们就给了他。
在正定的那一年,工作任务不是很重,我这个人爱劳动,闲不住,没事就扫扫院子,拔拔草,打扫打扫卫生。所以那年年终,我得了九项奖,什么劳动奖、卫生奖、乐于助人奖,等等等等,一共90块钱奖金,比我工资高两倍。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院子脏了自己收拾,墙倒了自己抹,不管是什么,都要自己干。所以那一年,我得了九项奖。现在大家都把时间投入到科研上面了,这些活有专门的物业人员来干。
63年在水文所,我还接受了一项新的任务,水文地质与物探结合来共同完成“河北平原第四纪松散层含水层划分及基底构造研究”。这个项目的背景,是因为利用物探方法解决水文地质问题,当时的地质人员都持一种怀疑态度。地质部决定开展这项工作,我们单位作为水文物探队,首当其冲承担了这个任务。这一项目由水文局总工程师贾福海直接负责,物探工作由杨华来完成,主要是用电法资料分析平原上所有电测深曲线,推测地下基底构造。地质部分由我来做,主要是收集钻探资料实测的基底构造,然后我们两个分别作出地质剖面图,对照验证物探的电测深法解决地质问题的效果如何。工作每完成一步,我与杨华都要去北京亲自向贾福海汇报。项目完成后,我们还写了报告,编了图件,通过了水文局的验收。结果证明,物探方法和地质方法得出的基底构造基本吻合,打消了人们的疑虑。
定居保定
我们住在水文所的一个小院里,干打垒的墙,好在当时人也不多,大概四五十人。但是住在水文所也不是长久之计,加之正定县也很穷,全县只有一条主街,还是土路,两边搭上棚子,老百姓做点生意。大家也不愿意在那里待,后来就琢磨着搬家。那个时候搬家,愿意搬到哪就搬到哪,也没人管。搬到哪里呢?领导层产生了分歧,当时的书记是刘庆兴,家在唐山迁西,队长是邓林,家在北京。邓林的意思是离北京近一点,搬到北京南边,刘庆兴想搬到北京北边,离迁西近一点。
后来为什么搬到保定了呢?当时的保定市长王凯和地质部水文局的杨利民关系挺熟,在保定帮我们找了一所房子,就在小集前街,是保定市粮食局的房子,1964年7月,单位就搬到了保定。搬来后,何长工还来单位视察工作,在保定转了转,给我们作报告。我的印象很深,何长工在会上说,保定市呀,一条马路一个岗楼,一个公园一只猴。意思就是保定穷呀。当时保定乱糟糟的,也是穷,全是土路。
虽然搬来了保定,还是借住别人的房子,也不是长远之计,后来买了一块地,自己盖房子。就是现在单位后面家属院的地方,当时是农村的红薯地,农民收了红薯之后,我们进驻,开始盖平房。
监工盖房
因为当时没有生产任务,队里就把盖房的任务交给了我和周锡文两个人,周锡文是地质科科长。于是我们两个就组织盖房子,先从找设计开始。当时河北省监狱里关押了一批犯人,这批犯人都是技术人员,搞建筑设计的,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被关在监狱里,有一个工程师管他们,这个工程师也是犯人。我们就找的这批犯人帮我们设计,设计的都是平房。我负责和他们沟通联系,单位、监狱两头跑,还要跟当时的书记刘庆兴汇报。
因为这批犯人懂技术,所以待遇比其他犯人要好一些,把他们集中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画图,以此来代替劳动改造。记得第一次去,我跟管他们的那个工程师说,我们着急用,短期内必须做出来。他说,你什么时候要,我们什么时候出图,加班加点都保证完成。因为是犯人,所以不让他们跟外界交流。我到了监狱,有一条规矩,就是不能跟他们说话。他们把图画好了,我过去拿了就走,不跟他们说话,更不可能让他们出来看施工现场。如果有看不懂的或需要修改的地方,建筑公司标注出来,我再把图纸拿回去让他们修改。我起一个联络的作用。
记得当时,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后来我跑的多了,看得多了,也懂了点皮毛,我就照猫画虎,设计了平房旁边的厕所,盖好后也用了很长时间。
最终设计出来的图纸非常详细,墙的高度、宽度,门窗的高度、宽度,砌墙用什么砖,什么型号的水泥,多少比例,用什么木头,图纸上都有。图纸出来后,我们在保定找了一家建筑公司,开始盖。双方商量好,他们负责砖瓦沙石料,我们负责木料。当时可能是地质部有人,能买到一些好木料。
农民把红薯挖走之后,工人开始盖房,我和周科长负责监工。我当时特别认真,拿着钢卷尺,对照设计要求,一点一点的丈量。盖着盖着,我就发现问题了。图纸上设计的门窗是红松木,但建筑单位用的木料不是红松,而且规格都减少,宽和厚都不按照要求来做。我把这些问题向刘书记汇报,书记说,那不行,得按照要求返工。我就跟他们的负责人说,要求返工。对方说,我们盖房,都是这样,你设计的木料,我们认为不合适。这当然是借口,实际上是他们把好木料都换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看的非常清楚,就是很多工人往家里带木料。一块一块的短木料,都是挺好的板儿。我不让他们拿,我说,这木料是我们买的,剩下的板儿也是我们的,你们怎么能拿走呢?他们说,我们建筑单位就是这样规定,我们按照你的要求,窗户做好了,剩下的就是我们的。后来我才知道,一个建筑单位给你施工,不知道要整走多少东西!我拦不住,就又跟书记反映了,书记亲自找他们交涉,对方还挺硬气,那我们不干了。他们不干了,咱们上哪儿找人干呢?还得让他们干。房子就这样盖下来了。
他们盖这个房子,捞了不少钱。除了前面说的那些之外,还有一项就是砖瓦沙石等原料,比方说用砖,用什么规格的砖,用多少,共多少钱,设计图纸上都写的很明白。这些砖保定地区就有,结果他们拉来后说,这些砖是山东来的,要加价。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拉来的,所以实际上多花了好多钱。
房子面前,一律平等
1965年底,房子盖好后,我们就从小集街搬来了。一共盖了六排平房,每排三幢,每幢六间,一共108间,前面两排办公,后面四排住宿,还盖了一间大食堂。那个年代,国家提倡“先置坡,后置窝”,再加上单身职工多,有家属的没有几户,所以房子盖得比较简单,没有考虑做饭的地方。有家属的在哪儿做饭呢?把炉子放在门外面,拿个纸片子挡一挡,就那么生活。烧的是煤球,煤面子和上土做的。当时家家户户有个煤本,煤炭按量供应。
1963年,邓林到我们这里当队长。分房的时候,他提倡一律平等。所有的已婚职工都是一间半房,单身职工住集体宿舍,一间房四五个人。邓林他们家三代四口人,也是一间半房。平房都是一间一间的,那半间怎么来的呢?其中有一间从中间隔开,前后各开一个门,就变成了一间半。吃的也一样,早上你去看吧,每家一个地板桌,几个马扎,一字排开,家家户户都一样:棒子面粥、窝头、咸菜,不会有第二样,家家如此。队长书记也是,坐着马扎,吃窝头咸菜,绝对的平等,谁也不发牢骚。
两大派系的形成及矛盾的加深
单位搬来保定之后,一直没有什么任务,大家基本上处于赋闲状态。上面没钱,也不能派任务,只是发个工资,勉强维持生活。
1965年,单位分配来一批刚毕业的大学生,有长春地院、北京地院、成都地院的。多年后,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成了技术骨干,有的还走上了领导岗位。像庹勇,后来的总工程师,邵德富,后来当了所长。其中成都地院的那批人,毕业时原计划留在成都,搞泥石流研究。不愿意留下的,分配到保定,参加革命。因为当时的形势已经很不稳定,学生们也不安心搞专业了,结果就都来了保定。来了也没什么任务,第二年赶上“文化大革命”,真的参加“革命”了。
当时,单位形成了两派。其中一派叫“红色造反兵团”,简称“兵团”,也叫“红楼派”,共47人,主要由行政干部组成。另一派叫“革命造反联合总部”,简称“总部”,也叫“工总派”,共78人,主要由技术干部组成,都是知识分子,所以这一派人多,我参加的就是这一派,从四川来的那批大学生,基本上也参加了这一派。那时候造反最光荣,所以两派都自称是“造反派”,都管对方叫“保皇派”。
两大派系形成之后,矛盾开始增多。当年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对成份不好、家庭历史不清的人都另眼看待,成份好、历史清白的人才是依靠对象,才是无产阶级的革命者。当年的红楼派就公然提出一个观点:大学毕业生多为资产阶级,理由是有钱的人家才能上大学。他们把中专生划为无产阶级,因为他们那派中专生多。
两派的人互相找茬。你说我跟领导关系好,我说你保皇势力强。刚开始是打嘴仗,后来发展到互相攻击。两派的人不单在单位闹,几乎每天都有人到市里的其他单位取经,哪个单位搞的热闹,大家就跟着学。随着文革的逐步深入,两派的斗争终于白热化。
家属被清理
我结婚后,一直在外地上学,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老婆孩子一直住在农村。那时候我工资也不多,她身体也不是很好,拉扯两个孩子,家里地里都要顾着,日子过得很艰难。为了缓解家里的困难,单位搬来保定后,1965年春,当时我的大女儿和儿子已经出生,我将老婆和儿子接过来,住在小集前街--当时的水文队队部,原保定市粮食局的房子。大女儿在老家念书,由她老姨照顾,所以没有跟来。
住的那个房子是个两层楼,比较老,楼梯和地板都是木头的。有一次,儿子被大一点的孩子背着玩时,一下子从背上头朝下掉在楼梯板上,头上磕了一个大包,当时就休克了。我们大人都不知道,那孩子将我儿子抱回家,躺在床上自己慢慢醒来,不几天也好了。这是最险的一次经历,后来我老婆就把孩子一刻不离的看起来。
1965年底,单位搬到盖好的平房家属院,我们一家三口也搬了过来。不料1966年初,全国各大城市开始清理人口,将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臭等统统撵回农村老家,还要在脖子上挂着牌子,写上某某何类坏人。我老婆孩子没有城市户口,住在城里,也成了清理对象。有人找到单位,指名道姓要清理,再不走就要挂牌子,写上流亡黑户某某某。这是逼着我们走!我老婆自然不想走,想不通,硬顶了两天,看这形势,躲不过去,好说好商量才算同意了。于是我领着老婆孩子回东北,在北京永定门车站倒车。出了车站,在广场上等车,广场上人山人海,多是全家老小被赶往乡下的,大人都带着牌子。想买点吃的也十分困难,排了好长时间的队给孩子买了碗面条,我俩也没有吃。就这样,我老婆孩子又被赶回了乡下。
因为之前是租的房子,所以回去后,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暂时住在孩子老姨家,又凑合过了几年。这几年,可以想象过得多么困难,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子,领着两个孩子,住在别人家的一间小屋,吃、喝、拉、撒,连个储存衣服的箱子都没有,粮食也没有地方放,真正的家徒四壁。这么难熬的日子,她都含泪忍下来了,不就是为了我吗?希望我能安心工作,到时候过上个好日子。
“请君入瓮”
1966年,华北地区大旱,地质部组织咱们单位,北京、河北、山西三省地质队,四家单位组成华北抗旱工作组,到华北干旱地区帮助抗旱,我被任命为组长。我们这个抗旱工作组一共六个人,咱们单位三个人,除了我,还有梁增义,赵先敏,其他三个单位,各出了一个人。任丘有个水文队,我们住在人家那里。我们这个工作组,因为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纪律性就差一些,有的早上睡懒觉,不起床。我是组长,就要严格要求,跟他们谈话说,咱们出来是代表地质部,抗旱工作组得像个样子,早上早起,按时上班,不要懒懒散散的。个别人不听,我也不客气,就跟他们吵。
我们大概是七八月份出来的,那时候文革已经开始了。但是我们住的任丘那个地方,挺消停的,没什么动静。后来我回了趟保定,看看保定的形势怎么样。回来一看,保定的文化大革命搞得红红火火的,各个单位都停止生产了,大闹革命。我回去一宣传,大家认为任丘是文革的死角,决定行动起来,写大字报,给它轰动轰动。
说干就干,我们几个人,起草了一张大字报,大意是,保定市文革搞得挺热闹,任丘怎么这么安静,怎么没有掀起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呢?这里面一定有鬼。这张大字报的名字就叫:里面有鬼。我们写好后,把大字报贴在了任丘拖拉机厂大门上,这一贴可捅了娄子了。人家的大门是铁框做的,上面有个大红五星,一扇门一个,我们的大字报,正好贴在红五星上,名字还叫里面有鬼。这可不得了了,人家出来一看,说,我们这个红五星,代表国家,代表党,代表军队。红五星多么伟大神圣,你们竟然说它是鬼,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才有鬼。
对方上纲上线,来了一群人,把我们堵在驻地,要揪出我们来批斗。我们几个人吓得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也不敢吱声。后来拖拉机厂的人走了,他们又叫来一群学生,敲锣打鼓的过来,搞得轰轰烈烈,进到我们住的地方,喊着口号,要揪出我们来。吓得我们屁滚尿流,都蔫了,谁也不敢出去。
我们住的水文队,出来帮我们说和,水文队又跟县里的水利部门联合起来,帮我们说和,县政府也从中调停,说我们是地质部派来抗旱的,帮大家找水的,不是坏人。我们也赶紧检讨,说这个大字报写错了,不该写,也不应该贴在那里。就这样,闹了好几天,才算平息下去了。
这件事之后,我们几个有了深刻体会。我们敲锣打鼓斗别人的时候,心里没什么事,别人敲锣打鼓斗自己的时候,心就要蹦出来似的,那吓得,直打哆嗦。我心想,斗别人没事,轮到自己头上,真难受呀。如果你做了坏事,斗你也行。你没犯错误,又来斗你,真受不了。
抗旱工作结束之后,我们回到单位,单位开职工大会,让我们介绍情况,我就在大会上,把我们的心里话说了。我说,斗别人容易,斗自己真难受。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因为天气干旱,地方上打井的热潮非常高涨,每个县都有打井队。我们到了之后,说是地质部派来指导抗旱的,当地政府都很欢迎。我们的任务主要是了解旱情,指导地方打井,收集、总结、推广平原地区打井的工具和技术等。平原地区打井主要是大口径浅井,使用的工具是便于推广的“大锅锥”钻头。还有滤水管的制作技术,在打井过程中,如何做到井壁不坍塌,又不影响出水量等等一些技术问题。我们走到哪儿,收集到哪儿,指导到哪儿,宣传到哪儿。这些技术方法都是地方百姓创造发明的,我们收集了不少,经过我们抗旱工作组的宣传和指导,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惜这些材料没有上交,现在也找不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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