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钦口述 杨云龙撰写
单位报到
我1959年十月份毕业,放假一个月,回家探亲。一个月后又返回学校,学校已经帮我们把火车票买好了,我们拿上路费,就出发了。
我们到单位报到的时间是11月份,天气已经很冷了。在火车上把我们冻坏了。大家都没啥衣服穿,我只穿着一件棉袄,在我们东北叫“撅腚子棉袄”。这种棉袄,前襟有一排盘扣,20个左右,最多的24个,即使这样,也往里漏风呀。因为里面是光身的,什么都没穿,上身只穿这一件棉袄,没有别的衣服,所以把我们冻得够呛。火车走的很慢,叮叮咣咣,走了大概两天一夜,才到站。因为是头一次去,谁也不知道单位的具体地址在哪儿,下了火车,就开始找,天气刮着风,又冷,后来总算找到了。
当时的巴彦高勒全是土房子,干打垒,几乎没有砖瓦结构的房子。找到单位后,登记报到,一人给一个床板,自己找个空房子,找人帮忙把床板抬进去,然后再去找垫床板的东西。早报到的人,还有长条凳,用来搭床板。我们去的晚,长条凳已经没有了,自己找坯头,连砖都没有。用坯头把床板垫起来,就是睡觉的床了。坯头不结实,有时候晚上翻身,把坯头压碎了,人就掉地下了。也没有办公桌,白天把铺盖卷起来,床板就当办公桌,开会就是会议桌。
这就是我们报到时的基本情况。
开展内蒙西部高原水文地质普查
1958年,党中央提出治理沙漠,改造自然的宏伟计划,要求在近几年内,基本上摸清沙漠的情况,特别是地下水的分布、埋藏,是否有可利用的远景,并提出改造和利用沙漠的规划设计方案。
要想改造利用沙漠,首先就要查明水的来龙去脉。开发利用沙漠地区的地下水,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途径。因此,从六十年代开始,地质部开展了大面积的区域水文地质调查,重点就是干旱区半干旱区的水资源方面的调查。查明调查区的水文地质条件,研究地下水的形成及分布规律,为改造和利用沙漠的方案提供水文地质资料,就成了我们水文地质工作者的主要任务。
当时,我国和苏联有一个中苏科研五年合作计划--中国西北及内蒙古干旱地区水文地质条件的研究。这个项目的中方合作单位是科学院,具体的调查工作则委托给地质部水文地质工程地质局(简称“地质部水文局”)来做。为了完成这项工作,1959年,地质部水文局在内蒙古、青海、新疆成立了三个治沙队,分别叫地质部水文地质工程地质局第一大队、第二大队和第三大队,准备在我国广袤的西北地区开展大面积小比例尺的综合性地质水文地质普查勘探工作。我们是第一大队,驻地内蒙古巴彦高勒市。这就是我们单位的由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们这个队,从成立之初,就隶属于地质部水文局。
我们第一大队是四月份成立的。地质部从老三门峡队抽掉了一批人过来,又接收了宣化地校、郑州地校的80多名中专生。十一月,我们长春地院11名本科大学生也被分配到这里。这就是这个队的主要技术力量。
从三门峡那边过来了大概七八个人。其中有队长史四牛,他之前是三门峡队的地质科长,来了之后当队长;还有刘庆兴,是部队转业来的,后来当过单位的队长和书记;还有工会主席等等,大部分是行政领导。技术方面,有孙培善、孙萃玉,他们在三门峡队是技术员,来了之后当技术负责。后来又来了一个董志良,也是技术负责。
根据地质部水文局下达的任务要求,我们主要开展内蒙古西部高原1:50万综合地质—水文地质普查工作。工作区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西北部,东起狼山—巴音乌拉山,西到马鬃山东侧,南接合黎山、龙首山,北至中蒙边界,海拔在1000米以上。地理坐标东经98°30′~106°30′,北纬38°30′~42°00′和43°之间。行政区划包括阿拉善旗西半部,额济纳旗全部,以及甘肃所管辖的部分地区,普查区面积十一万四千平方公里。区域面积广大,人烟稀少,气候干燥炎热,风沙终年盛行。
除了上面提到的几座大山外,南部还有北大山、雅布赖大山,中部有宗乃山、萨尔扎山、二代尼托洛盖山,北部还有阿尔滕山、贝尔亥音贡山。在这些高大的山系间,分布着戈壁平原和山间盆地,主要盆地有银根盆地、巴拜戈休盆地和潮水—民勤盆地。其中,巴拜戈休盆地植物生长较为茂盛。地势最低处为上丹,海拔900米左右。在额济纳河流域是广袤的戈壁滩,分为东戈壁、中戈壁和西戈壁。额济纳河北流经戈壁滩注入东、西居延海。除额济纳河外,工作区内还有石羊河和莫楞河两条河流。除东、西居延海外,工作区内主要湖泊还有古鲁乃湖、拐子湖、白廷海、雅布赖盐池、广布尔海等。
著名的巴丹吉林大沙漠就在工作区的西部。它四周环山,渐向中间倾斜,近乎一天然盆地。放眼望去,全是高大的复合式沙山,一般100~300米,最高可达400米。里面是无人区,后来我们调查到民勤盆地的时候,发现了人尸、死骆驼,已经风干成了干尸,可见环境的险恶。所以,虽然巴丹吉林大沙漠在我们的工作区内,但是由于当时的条件所限,我们只在周围穿线,没有进去,不敢进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出队前的准备
出队前的第一项准备工作是培养水质分析人员。当年分配来的技术人员主要是水文地质人员和工程地质人员、绘图员,没有水质分析人员,上级要求各队另行培养。1960年初,单位在当地请了两名水质分析老师来授课,由我负责组织培训班一切事宜。共培养了六名水质分析人员,五男一女,其中五名男同志出野外,一名女同志在家,负责水样的接送、分析和资料的整理等工作。
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分了三个普查分队,我负责第一分队,另两个分队由田荣和、张再仁负责。田荣和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在郑州,我们还有联系。张再仁比我们大几岁,他是一名老干部,后来又上的学,不知道现在还健在不。
每个普查分队配备两名大学生,4-6名中专生,20名工人,还有30匹骆驼,作为交通工具。工人在当地招,骆驼也是在当地买的。骆驼驮一些生活生产物资和我们的个人行李,主要是水、大米、白面,一大袋咸菜疙瘩头。水是用铁桶装的,还有木头箱子,里面装水样分析的瓶子,我们叫水质分析箱。自己的行李,主要是被褥和衣物。每个分队配一个手摇电台,方便和队部联系。还有一个理发推子,便于大家在野外理发。我的理发技术,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后来我都成了理发手,还给单位的女同志理过发呢。我的家人,也是我给理。还给我们配了一个保健箱,跟农村赤脚医生的箱子差不多,里面装一些常用的药品。此外,还给我们配了一个炊事班,负责后勤保障。我记得炊事员姓庞,他没有名字,我们大家都叫他“庞臭儿”,他会擀面条,后来在野外,经常给我们擀面条。
工作任务明确之后,开始搜集工作区的原始资料,了解普查地区的基本地质情况。新中国成立之前,这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区,有关地质、水文地质方面可供参考的资料极少。新中国成立之后,由于建设的需要,地质工作者才开始深入阿拉善地区进行地质调查,并获得了一些资料,如1954年玉门矿务局101队、102队,在潮水盆地、雅布赖地区进行地质调查,对南山系地层的分布范围,大地构造单元划分、盆地基底构造提供了参考资料;1957年中国科学院李朴先生和621队,在巴音乌拉山至八音诺尔公梁进行路线调查,对区域构造和地层划分提供了可靠的资料;1958年内蒙古地质局水文工程地质大队,在内蒙高原中部东经106°以东进行1:50万综合性地质水文地质普查,是我们研究内蒙高原西部水文地质条件唯一的参考资料。可以看出来,当年这里的水文地质工作刚刚开始,基础很薄弱。
当年我们搜集资料,非常困难,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们到了对方单位之后,先提交申请,经总工程师批准,才可以借阅。对方把报告拿出来,那时候也没有复印、扫描技术,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哪里允许抄,哪里不允许抄,也有规定,不让你全抄。
我们第一分队,资料准备的较全。当时起早贪黑的,没有电,晚上点着蜡烛,或是油灯,整理这些资料。整理的时候要小心翼翼,否则碰倒了就灯翻油撒。书写的纸张是一种大黄纸,质量很差,又脆,我把资料誊写到这种大黄纸上,给我们分队的中专生们讲。在家准备了大概两个月时间,那个时候突出政治,天天搞政治学习,号召“又红又专”。通过这段时间的准备,也是对大家的一个考验,可以看出来,哪个是搞业务只专不红,哪个是只红不专,哪个是又红又专。到了准备出队的时候,领导又在我们分队安排了一个人,叫白廷禄,是我们单位的团支部书记。
那时候房子紧张。等我们出野外走了之后,住的这些房子就要腾出来,另作他用。把个人留下的箱子什么的都集中到一个屋里。你要是中途回来取东西,就到这个屋子里面找,所有人的东西乱七八糟的摞在一起,房子又漏水,一下雨,全潮了,很多东西都糟蹋了。
因为时间紧,任务重,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分队下面又分普查组。当时规定,一个大学生可以带一个普查组,两个中专生可以带一个普查组。我们分队有两个大学生,分了两个普查组,每个普查组四个人。
一切工作准备就绪之后,时间到了1960年三月下旬,我们就骑着骆驼,带着行李、米面、咸菜和水样瓶、水质分析箱,一部手摇电台,拿着罗盘、放大镜、地质锤,出发了。
出队前,单位请来两位老师(前排右一、右二),对我们进行水质化验分析的培训,这是培训结束后的留影纪念(1960年2月22日)。前排左三为队长施敬,左二为工会主席。后排左四是我,负责组织培训。其余六人为学员。
出队前留念(1960年3月5日)
出队前,三盛公队部留影(1960年3月)。前排右二是我,右一赵宝忠,后排左一白廷禄,左三炊事员“庞臭儿”,右二李忠学
沙漠水文地质普查休息时大家互相理发,后方站立者是我
野外普查的工作方法
我们在野外的主要工作,是骑着骆驼定点,如水文点、地质点、地貌点等。当时没有地形图,只有标记有星星点点的几个居民点的草图,有口井就算不错了。我们在上面打上方格,每个方格四平方公里、八个点,拿着罗盘指方向,并目测距离。每定一个点都看做原点,再找一个居民点或一个固定的物理点交汇成此点位置,放在图上,然后按要求写好卡片。卡片上的信息很全面,首先要写明位置,编上号,再写是什么点,此外还有天气情况,风向和风力等。
如果是水文点,就要测井深、水位,查看井周围植被等是否有人为用过的痕迹,用嘴尝试水咸不咸、苦不苦,什么颜色,有无漂浮物等。然后取水样,放在事先备好的水样瓶中,编上号,写明取样时间、地点、井的结构、取样深度(在井的位置)。如果有条件的话,还要进行简易抽水(自带的帆布水筒),用水位测绳测水位变化情况,用三角“堰 ”测流量。这些资料都要记在卡片上,分析水的来源、水的流向、可否开采利用等等。
如果是地质点,就要写明地貌位置,此点处在沙漠的哪个位置,如心月形沙丘的哪个方向,哪个位置,是活动沙丘、半活动沙丘,还是固定沙丘,植被的分布情况。最后标注沙子颗粒的岩性,如长石、石英、云母、辉长石、角闪石、斜长石等等,是圆颗粒、棱角粒等,分析沙子的来源。
如果是构造点,就要画上剖面图,注明岩性、岩石名称、时代、岩层的走向和倾角,与上下岩层的接触关系(整合、不整合、正常),还要取回岩石标本并编上号。这样才算完成野外观测点的内容,不合格要重来。
艰苦的野外生活
现在想起当年在内蒙出野外的那段日子,真是够苦的。
我们的调查区基本上都是人迹罕至的沙漠戈壁。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分队两个普查组,白天分头工作,晚上集中,由我检查当天的普查记录。后来为了节省时间,加快工作进度,规定四天一集中。我们两个小组提前约好了,四天之后,在前方的某个点集合。然后炊事班的炊事员带三个人,先到这个点去做准备,搭帐篷,准备伙食。我们各个普查组就在这个集合点的外围普查,四天之后,大家在这个点集合。我们把这个集合点叫搬家站。
集合的时候,如果人都齐全了,大家乐的呀,那个高兴劲儿,不知道怎么表达,大晚上的敲着铁桶,在月光下跳舞。如果到了集合的时间,人不齐全,假如有一个组没回来,我们这些人呀,根本连饭都不想吃,啥也不想做,都站在沙山顶上,四下望。沙漠里有种植物叫骆驼刺,非常硬,碰到就扎手,骆驼专门吃这个。我们就找点骆驼刺,还有干木头之类的,笼上火,有个火点容易找呀。其中有一次,集合的时候,有一个小组没有来,大家找了半天,到了晚上也没有找到,我们这一宿过的呀,别提多担心了。第二天早上,等我们再出去找的时候,他们才回来。后来想起来就后怕,你想想,那帮人,在大沙漠里,丢了死了,都不知道。后来我们走到甘肃民勤县的沙漠中,就发现有人的死尸,还有骆驼尸,都是干尸。
这是我们集合时候的情况。其他三天不集合的时候,每个普查组的吃住就自己解决。在沙漠里,骆驼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水、粮食、行李等,我们所有的东西,都要靠它来运输。驮东西之前,先在骆驼的两侧,一边放置一张草板,用绳子绕过骆驼的驼峰和肚子,将草板缠绕固定在骆驼身上,然后在草板上放行李、粮食等物品,最后,我们再坐上去。坐上去之前,先让骆驼跪下,喊“嗖嗖嗖”,它就跪下了,等我们坐上去后,喊“啾啾啾”,它就起来走。骆驼号称能驮四百斤东西,其实,只要它能起来,就能走,一旦起不来,就不行了。
我们白天骑着骆驼普查,晚上休息。休息的时候,先把骆驼身上的这些东西拆下来,让它也放松放松。工人找个附近有骆驼刺的地方,开始放骆驼。晚上做饭,在铝饭盒里放点大米,放点水,因为缺水,米也不洗。在沙地上挖个坑,晒干的骆驼粪当柴烧,就那样把米煮熟,就着咸菜疙瘩吃。带的水吃完了,就在当地找个水坑,挖一挖,渗点黄水,要先熬,把黄水沫子熬出去,才能喝。大概两三个月后,咸菜疙瘩也吃完了,就吃盐水--把盐加点水,就着大米饭吃。
晚上睡觉,走哪儿睡哪儿。骆驼卧下后,把两个草板挡在骆驼的同一侧,形成一个“U”字型的空间,地下铺上毡子,我们挨着骆驼睡下,这样能稍微挡点风沙,每天都是如此。晚上风小的话,还没事。如果晚上风大,第二天醒来,被子都埋在沙子里,没有一天嘴里没有沙子的,不知道吃了多少沙子,一咬牙“吱吱”响。当时我还写了一首不像样的诗:
日落风起沙满天
人驼相依适地眠
深夜听见嗖嗖响
晨起五官有沙缠
就这样艰苦的条件,干了五六个月。这期间,没有洗澡、洗脸、刷牙、漱口,这些都没有。时间一长,身上就长虱子了。虱子多了,我们就集中在帐篷里,把衣服脱了,拿到外面的沙子上烤,眼睁睁看见虱子往外爬,一会儿就烫死了。
我们第一分队跑工作区北边,靠近中蒙边界。边界的标志是敖包,用石头垒的,底部是圆的,距离很远一个,不能越界。如果不小心越界了,被对方发现,就抓起来了。当地牧民跟我们说,他们就有这种情况,不小心越界了,连人带骆驼被对方抓走,音信全无,生死未卜,相当危险。牧民提醒我们要格外小心,如果被抓,还会引起外交风波。
中蒙国境中途归来留影(1960年7月),中间是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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