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云
卷三 我的青年时代(七)
九.撕心裂肺的痛莫过于亲人的生离死别(一)
1.永定门火车站的分别
外语系筹委会通知让我回家。
与家中断联系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自然十分挂念,这半个多月家中发生了什么?
我家院子成了红卫兵的一个“活动站”,几个、以至十几个学校的红卫兵的一个“据点”。他们在这个院子里,又吃又喝,还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当我家不被当成“兴奋中心”以后,小妹告诉我,每夜仍然是鬼哭狼嚎,越是夜里越是如此。随着运动的升级,红卫兵在院子里审问抓来的人,用鞭子抽、棍子打、甚至往人身上倒污物,让人舔屎、喝尿,剃阴阳头、画鬼脸。悲惨的呼嚎在夜静更深的时候特别有穿透力、特别让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他们对人格的践踏无所不用其极,往往一跪就是一大片,让人跪在那儿,却想不起再让人起来,一跪就是多少个小时、不分昼夜。他们把从别人家中“抄”来的东西大肆挥霍,根本没有“公”与“私”的分界线,打、砸、抢肆意而为,你的也是我的,我的就更是我的,总之“抄来的”就是“白来的”。令人发指的事比比皆是。让一个白发的老太太披上撕破了的缎子被面跳舞,不许停下、在院子里一直跳、一直跳,他们围在四周看“西洋景”、看哈哈笑。让一个老头子在院子里四脚着地,像牲口一样地爬,背上还驮着一个孩子,不时地还像赶牲口一样用鞭子抽,还得学毛驴叫!男女混杂,群魔乱舞。这个院子成了他们有吃、有喝、有钱花、有地方睡觉、有玩儿、有乐和的“乌托邦”“俱乐部”。他们脱离了原来的学校,在一个“完全可以不被人所知的”校外环境里胡作非为,可以“肆无忌惮”完全不负任何责任。因为中华民族这时已经没了任何“传统”。因为那些都是“四旧”!“敬老爱幼”是要进行阶级分析的。根本不用着“老吾老”,他们心中没有“老”,对“以及人之老”更被当成无稽之谈,因为“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很显然,社会不仅仅倒退到了“封建社会”: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恐怕“农奴社会”也不过如此,“人”没有“活着”的基本权利,“人”不享有“人格”尊严,视“人命”如草芥,草菅人命。!
家中所有的人动不动,毫无缘由就被拉出去暴打一顿。这些人也许仅仅为了听一听人挨打时的哀嚎、听一听人们跪地叩头如捣蒜,苦苦求告的声音。他们仅仅是为了取乐!!因为他们不用上学,不用干正经事儿,闲极无聊得想“解解闷儿”!这些可怜的中国孩子们的“天性”全无了!“人”还能称其为人吗?不论是打人的,还是挨打的。当时的小妹不足十八岁,读高二的学生。被鞭打时,他们竟然在鞭子头上拴上了铜疙瘩,以此来“增加”打人的“效果”!一鞭子抽在了腰上,当时就瘫倒了。拉到医院,照片子——骨头被打碎了,“骶骨裂”。医生也不给好好治疗,只好拉回来“挨着”。同样都是十几岁的同龄人,怎么“下得了”手?“狠得了”心?我想,这些孩子,也许中了什么“魔咒”,用当时的话来说是“打鸡血”了。他们泯灭了千千万万民众所共有的“人性”、失去了“悲天悯人”的良知。这和希特勒纳粹、日本法西斯的“兽行”有什么区别吗?!
小妹从此自己站不起来了,只能躺着!小妹招谁惹谁了?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残废了!正经的房间都被红卫兵占了,父母和小妹被轰到锅炉房住。锅炉房,原来为了水循环,是半地下室,没有窗户,潮湿阴冷。铺上一床破被子,日夜被囚禁于此,没有任何人身自由,连晒太阳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他们就躺在水泥地上。在一般人的眼中,十七岁不就是个孩子吗?她能有什么“罪过”?不仅小小年纪的女孩儿,被剃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阴阳头”,动不动就被暴打、被谩骂、被侮辱人格。骨头,毫无缘由的,只是为了给某些人“解闷儿”“找乐子”就被打碎了,非但不给医治,不负任何责任,连一张床也不准躺,让睡在水泥地上。没准儿他们要和中美合作所的渣滓洞相媲美了!渣滓洞里的政治犯们还和国民党的政治见解不同,小妹可是老老实实地听共产党的话,跟着共产党走,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一个学生呵!!仅仅因为她有一个资本家的老爹吗?天理王法何在?呜呼哀哉!!
大哥离婚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大嫂要和大哥划清界限,根本不可能在同一屋檐下了。临走她带走了小侄子,咬牙切齿地说让老宋家“断子绝孙”。侄子只有四岁,还不太懂事。后来我侄子的生活十分清苦,十岁左右就被他妈妈和继父扔在北京独立过日子。一机部去了三线。很自然,没人管的孩子就成了“个别儿童”经常旷课,恨不能一天打鱼,五天晒网!因为他妈给他的生活费根本不够用,也许他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又怎么有心情去上学?公平地说,这个孩子受过他同龄人都没受过的“苦难和艰辛”。直到高中,尽管有大哥照顾他的起居。吃饱穿暖了。学习仍然不知努力,自由散漫成性,小小年纪就有了一套“玩世不恭”颓废的人生观,心里没有“阳光”只有“晦涩和阴暗”,对一切的不信任、狐疑和冷漠。像一头套不上笼头的野马。成人之后,怨恨他母亲,讨厌他父亲,不要爹娘了,再也不想受任何管束!和大哥不欢而散,伤透了他爸爸的心。直到去世,大哥也不愿再见他一面了。世道彻底地“毁”了一个无辜的、年仅四岁的孩子!让侄子痛苦一生,成了“世道”的牺牲品。从小“少爹没妈”没人疼没人爱,经历了别人不可能受的罪,吃了别的孩子没有吃过的苦,流离失所。长大以后,心理阴暗,心智不健康,到现在四十八岁(属兔)仍是孤身一个人,注定了悲惨的一生。这一切又是因为什么?仅仅因为他有一个资本家的祖父?要知道,他爹、他妈干什么非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受活罪”!造孽呀!可悲!可叹!
之所以父亲召集我们回家,因为他决定带着母亲和小妹回原籍。整个事件是由大哥夫妇争吵引起的,他很自责内疚。认为他是老大,就必须负责任。那天,父亲把我们都叫回家准备作最后告别。大哥一到家就主动要求随父母同行。小妹生活不能自理,也只能随父母而去。届时,父亲六十五岁、母亲六十一岁(属蛇)。老家连近亲也寥寥无几,更谈不上住房了。他们已经阔别故乡四、五十年之久,没有任何人回去过。父亲认为偏僻的农村总比首都少一些“政治”,会相对安全一些。另外,是更主要的,就是死也要魂归故里、落叶归根。这也是老人的最后愿望。更何况红卫兵正在这个时候要给北京“大扫除”,把一切牛、鬼、蛇、神都赶出去!形成了一股“遣返”的高潮。他们管你有没有落脚之地?管你有没有“为生之计”?当下没揍死你,已经是给你了最大的“便宜”了,不走也得走!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妈这时就是想再最后看一眼她的孩子们。
我到家时,他们已经打点随行的物品了。在储藏室里的两只破木箱,装了几件破衣裳,旧棉絮。一点锅碗瓢盆,还有一个摔掉了一条腿的破炉子……
就在这时候,父亲还在跟我说:“不会总是这样的,周恩来是一国的总理,哪有说话不算的道理?!对资本家执行‘赎买’政策,到现在报纸上也没说作废了。不会赶尽杀绝的!”他还在“安慰”我,越是如此,我越是感到无尽的悲哀!!善良的中国老百姓呵!多么的信任、多么的依赖共产党哦!
想当年解放初期,父亲还欣喜地认为他是社会的一分子。我上初中时,他就加入了民主建国会,每年春节、国庆节,政协都会郑重的送上,去政协礼堂参加春节联欢会、参加茶话会的印制精良的大红“请柬”。也许这就是父亲认为他“被尊重”的一种“象征”。我清楚地记得,他说民主建国会是共产党“荣辱与共”、“风雨同舟”的朋友。他没有什么文化,也从没参与更多的政治,可是父亲清晰、明白地给讲解过“国旗”、“国徽”的意义,这和在学校里老师讲的一般无二。他当然不知道彼时彼刻,这些“意义”还能否存在!国家的性质是什么?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还属于“人民”、还是国家的“公民”吗?共产党和其他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是“敌对”关系还是继续“同舟共济”呢?建国十六年了,一切都“时过境迁”了吗?然而,此时此刻给人的直接感受就是:已经过了“良弓藏”的季节,形势已经到了“走狗烹”的环节了。什么叫“赶尽杀绝”?是指“肉体”上的消灭吗?
解放后,人们学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毛泽东被比喻成“照到那里,那里亮的太阳”,毛泽东是“人民的大救星”。此时此刻的毛泽东,还称得起是“人民的大救星”这个无尚光荣的称号吗?他还是人们心中,给世界万物带来光明的太阳、在解放众黎民于倒悬、于水火之中,为人民谋幸福的神吗?
“人民”在他老人家心目中又算个“什么”?实际上,恐怕他老人家听到人民称呼刘少奇为“刘主席”;进而看到“刘主席”竟与“毛主席”的照片平起平坐地刊登在各大报纸上,心中会有这么一点点不平衡、不舒服吧!心中甚是不痛快吧!曾几何时,建国初期的天安门城楼上,他热情高呼“人民万岁!”一遍一遍地热烈地呼应着人民的“毛主席万岁!”。这让人民十分感慨地记得,他也是“德先生与赛先生”的追随者。而今,埃德加。斯诺同样在天安门城楼上,问他老人家如潮的人群在城楼下面,高举着“小红本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的感觉、心情的时候,毛泽东是不是在不停地“演变”着自己的感情呢?认为这一切是理所应当,——“舍我其谁”得理所应当!以为全中国的解放都是自己一人所为,一力造成?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人民的大救星”?既是如此,标榜着民主与科学的追随者,为什么还要“唯我独尊”地表现的是“皇帝老儿”的一套作派呢!?究竟他老人家干嘛要发动、要挑起这场骇人听闻、古今中外罕见的文化大革命呢?该不是就为了心理上这点点“不平衡”、“不痛快”,和感觉上这么一点点“变迁”吧?要不然,堂堂一国之领袖,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干嘛他在大字报里说“别人”是“何其毒也”,还挑逗性地写上“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吗?”这篇大字报让全国老百姓看过是那么的振聋发聩、那么的发人深省。那么他又怎么能容忍林彪呢?是因为林彪“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地“忠于”他老人家,直到温都尔汗折戟沉沙?大概文化革命中的经典词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经典释义应该如此!手握祖国的前途、百姓的生死命运而肆意妄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经典释义也应该如此吧!!归根结底,“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酣睡”??真的是刘少奇“不识时务”!当什么国家主席?话说回来,毛岸英牺牲了,哪儿去找“儿皇帝”?这“邪火”找谁去发泄?
有人说“伟人”也是常人;这就是常人的认识、常人的逻辑。依我看是毛泽东自己从神坛上走下来的。他使他自己变成了“常人”,失去了政治家的远见卓识、雄才伟略,褪去了“伟人”的光环,因为他亲自发动了这场使历史倒退的,长达十年之久,“史无前例”的政治大动乱!让人们模糊了他的历史功勋,经历了让人不能忘怀,令人唾弃的大动荡、没有法制、群魔乱舞的无政府时代。无论是高官还是百姓,无论是无产者还是有产者,无论男女老少皆是一样。可以说使人神共愤!太不得人心了。
这一切让我对刚刚看到的一点希望又失去了信心。
想想“抄家”和“遣返”这些文革词汇吧!社会没有了公正、和谐;人失去了尊严、平等!眼前的情景使我不知道什么是“人类美好社会”了。进一步,人们为什么“奋斗”,什么是“人类的理想,祖国的前途”?一切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既然,人就活在这么一个“大历史”的框架里,谁人又有可能成为“力挽狂澜”的英雄豪杰呢!也只能随波逐流吧!不论唯心与否,造化弄人,命该如此!
然而我想说的是:不论释迦牟尼还是基督、圣母,或者是安拉、真主;不论是马克思还是孔老夫子,一概的!人失去了信仰,人没有了道德约束,也就没有了行为准则、是非观念;从毛主席著作讲用会开始,真、善、美的公众概念就被歪曲了,一句“好得很”和“糟得很”混淆了“真善美”和“假丑恶”的根本界限,可谓“乾坤大挪移”让公众社会没有了众人共同遵守的“准则”。
道德,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是社会构成的至关重要的“基石”。诚如古语所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基本的道德观“泯灭”了,那么,“人”比“野兽”更可怕!因为有神经病的疯子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神经正常”的疯子!而文化大革命使“人”疯狂到了极致!个人的欲望、低级趣味、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膨胀到了极致!
在此之前,红卫兵没收了父亲的一切。所有的财产、存款、存单,房产证明,定息凭证。每个人只给一百元的安家费。家中所有的一切,都装上大卡车给拉走了。一座院子、五个户口、每个房间所有的东西给搬得一干二净,总共拉了二十多卡车!!这一切不知拉到什么地方去了,连一张收条也没有,不给任何凭据。当然,母亲卧室里的现钞也一张不剩地不知其踪了。
飒飒秋风吹起,黑夜降临了。我和大哥把几件简单的行李装到一辆大卡车上。父亲母亲上了车,大哥把小妹也背上了车。我也上了车。这时,母亲老泪纵横,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父亲怔怔地盯着被大字报、大标语覆盖着的家门。汽车开始发动了,妈一下子被惊醒了,用力推我下车!我说:“不!”。妈说:“春儿没办法,只好这样。你马上要毕业了,发了工资就有活路。有你大哥就行了!千万别跟着我们!”我没想到一个字也不识的母亲,此时会有如此清醒的盘算。我仍说“不!至少我得送你们上了火车。”红卫兵也蹿了上了车,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母亲给眼色不让我再说下去,我扶着小妹坐在了车厢里。大卡车上的风真凉啊!吹得透彻心扉地凉!
永定门火车站到了!我和大哥没让他们下车,车下围观的人很多,我们慌手忙脚地托运行李、手哆哆嗦嗦地填写行李单……最后,我背起了小妹,大哥搀扶着母亲走进了站台。两旁都是拿着鞭子的红卫兵,母亲的小脚颤颤巍巍如何上的了火车站的天桥?小妹的个子比我高将近十公分,我努力地背起了她,迈着艰难的步子……
什么是刻骨铭心?在二十世纪,中国的首都所发生的这一幕,对我而言就是刻骨铭心!!
火车的车厢下开始打人了,哀嚎声声,刺耳的惨叫让人的汗毛立起来,鸡皮疙瘩一层压着一层。我和大哥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看是几号,一下子登上了空着的车厢,至少可以躲过这一顿临行的暴打。我背着小妹,在车厢的两排座椅间前行越发地艰难,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爆发出的一股“神力”,居然一口气把小妹背到了该坐的位置!一屁股坐在了车厢的地板上,只觉得口干,一直干到肺管了。心跳得喘不上气来,憋得大汗淋漓,头发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衬衣也湿透了……这次连大哥一起,推我赶紧从另一个车门下车,父亲说:“赶快走!”……我站在车窗下,远远地、再一次看到母亲的满头白发参差不齐被剪的“阴阳头”,小妹惊恐稚气的双眼……咬牙、一闭眼、狠心一口气跑出了车站。
我才知道什么叫“扫地除门”!什么是生离死别!! 别了!爸爸、妈妈!天知道这是不是今生的永诀!
2.彻夜长走与秋风萧瑟的家
出了火车站,我仍是一路狂奔,像疯了一样地狂奔。午夜之后,大街上没有什行人了。当我累得喘不上气来,双腿发软,颓然坐在马路牙子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地方!不知道、也想不明白要到哪儿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喘息着、思索着……原来出了火车站,我转了向,迷路了!是一直向东跑去了。这时仔细辨认、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永定门外的河边上了……
“家”应该是一个多么温暖、多么有情有意的一个词儿哦!“家”是避风的港湾,意味着安全、温馨、亲情的所在。不由自主,我的心仍然向往着“家”。
但此时,大姐被轰到一个捡破烂的老人——老尤自己搭建的堆放破烂、废品的地方,伸手可及顶棚的棚屋,带着她的婶婆,房间里曲里拐弯,夏天漏雨、冬天透风、不足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就是这,还是因为老尤是地主,轰出北京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二哥被赶到南横街西口,二嫂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住在一间又黑又不通气八平米的小屋里,还是别人看着是孕妇的“特别照顾”。我,彻底的孤家寡人了,只能回学校,暂且栖身。光身一人,一无所有。连一床冬天的被子,一件过冬御寒的衣服也没有。这一次我“被成就为”一个彻彻底底的、赤裸裸的“无产者”了呐!
向往着“家”,就是向往着“亲情”,——骨肉至亲的亲情。
然而“家”破碎了、爹妈都走了,四分五裂了、所有的人都各奔东西了!
我沿着护城河一路向西又走了回来。心中想着“家”,麻木地蹒跚而行,行行走走一直到了右安门,进了右安门,沿着大街走向了南横街。天将破晓,五更寒。我被冻得瑟瑟发抖,终于又看见了油漆已经斑驳脱落、贴满了大标语的破败的家门,大门洞开。清晨,大街上还没有人,我十分强烈的一个愿望就是趁着还没有人,最后进行一次对我的“家”的凭吊。院子里,人去屋空,葡萄架被砍倒了,树上的叶子落了一地,干黄干黄的,真像人们凭吊时烧的冥币,被风一刮,沙沙作响。玻璃窗是破碎的,凡是可以贴的地方都贴了大标语,画着红红的大叉子。房间里空荡荡的,家俱被拉空了,一片破败不堪、满目疮痍。
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童年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感慨万端,无限的惆怅、无限的留恋。在我自己的房间的乱纸堆里,找到了一些旧照片,我欣喜万分,立刻冲到母亲的房间里仔细搜寻,终于让我找到了一张三十年代的全家福,那时我还没出生,照片上没有我。继续找,在旮旯里又意外地找到了一张六十年代的全家福。啊!天大的惊喜!祖孙三代的全家福!谁知道这些人——其中包括了我的小侄女,日后能不能在齐聚一堂了?不过,“家”破了,照片仍在!也许这照片就是再一次在此相聚时的一件大喜之事。而且它能寄托我对家的眷恋!
我把照片捧在胸前,温暖着他们!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浪迹天涯之人了!
3.红海洋与红色风暴
我虽然没有轻身经历,但事后听大哥的回忆,父亲母亲在天津火车站几乎丧命。由于红卫兵“全国大串联”,铁路运输也经受了建国以来,从未经受的几百万、几千万人在全中国的免费大迁徙。他们的车停靠在天津的时间较长,于是天津的红卫兵就上车来教训、来“找寻”北京的“牛鬼蛇神”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这种“先进经验”流传得这么快,他们天津的红卫兵在鞭子上也都拴着“东西”,有的更甚,直接拿着弹簧锁!不仅如此还专门朝要害部位下手。小妹的骨头已经被打碎了,父亲护着小妹,被一鞭子打在了头上,虽然用胳膊挡了一下,但鞭子头仍然打在眼眶上了,立时封了眼,肿胀了起来,眼角出血,半张脸都乌青了,顶多再差半厘米,一只眼就会瞎了!如果没用胳膊挡,也就是脑浆迸裂了。大哥护着母亲,母亲从小裹足,小脚不知跌了多少跟头,她根本在推推搡搡、挥舞的鞭子、棍子下面站不住脚,滚来爬去,抱着头,浑天地暗……似乎他们不把人打死、打残废就不过“瘾”一样。四个人能保住性命早已是老天垂怜了!
他们从津浦路的泊头镇下车时,在车上已经没吃没喝地过了一夜一天了。晚上“借宿”在后河公社的一家铁工厂里,实际是“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押往父亲的故乡,河北省交河县后河公社大树阎生产大队。当然,河北省农村没有北京、天津那么“轰轰烈烈”,可也开了“批斗大会”。只是当村的百姓,几乎的老祖先都是一个,不好意思打人而已。村里的近亲只有一个,景春,和父亲是一爷之孙。其余姓“宋”的只不过多是远房当家侄、孙一辈,素来不可能有什么交往。景春四伯在大会上就和父亲划清界线了。批斗完了,就让父母四人住在了十字路口的牲口棚里,没有窗户也没门,只有四堵半截土墙头,不露天而已。这一下子就在牲口棚里呆了近一个月,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夜间牲口棚里呆不住人了,最后大队才给找到一个本家,景荣家的磨坊可以避一避风寒。农村人都知道“磨坊”,按老话说“住人”是大不吉利的。父亲、大哥又拿起锄头、铁锨下地被监督劳动,每天夜里在村里继续“批斗”,时不时还要拉到公社一级开大会、到十里八乡去游街!可怜母亲的一双小脚……日子就得如此的过法!
“扫四旧”其中有一条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沾上这一条的,可是大有人在!所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可以应有尽有!养鱼、种花、遛鸟;女士烫头、卷发;穿旗袍,穿连衣裙;穿花衣服;戴戒指,有金首饰。。。。。。可以包罗万象。就是为了这,很多人家压在箱子底儿里的旗袍、长衫都被翻出来撕了。烫头的女士被剃成阴阳头的大有人在,真有那么点“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气势。父亲爱花,不知为什么街道上的人对我家的花看着“这么不顺眼”,至使红卫兵一进门就奔着花去了。父亲有几对古玩花盆,我知道的就有“乾隆粉彩”、最差的花盆也是“洪宪年”的,是父亲一对一对地“淘”来的,有的是从旧王府里直接弄出来的。父亲把这些花盆宝贝得不得了。多大的“面子”向他要、多少人给了多大的价钱,他也没“匀”出去。然而,这些人一进门,连盆带花一齐就噼哩啪啦,嘁哩喀喳!毁灭性的“一举消灭”了!
另外,尤其是金首饰,戒指、耳环、项链当然更“资陈产阶级”,后来发展到手表、怀表也不可以。听有的清洁工人说,在粪池里、下水道里,当年都发现过被扔掉的金戒指,有人怕惹祸上身,就悄悄地把首饰扔了“舍财免灾”。中山公园里最最名贵品种的金鱼也惨遭灭顶之灾,……那时候,外国人到中国来说是“白天逛庙,晚上睡觉”一是说,到了中国不会有“夜生活”,天一黑,没地方去,只能睡觉。二是说北京的名胜古迹很多,逛也逛不完。毫不夸张,文化革命中北京没有一处古迹、没有一处庙宇不被毁坏、没被砸过!颐和园智慧海墙上的菩萨,凡是人能够得着的、能达到的部位都被砸下来了。几十年之后还看得见被砸得痕迹!很多地方的“王八驮石碑”,这么大的家伙都被推到了、砸残了。多少文物、上千年的古迹被毁于一旦。民间的多少藏书,文玩字画统统被付之一炬,以至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三联》等等统统被砸烂、捣毁,不被砸的只有《新华书店》,店里所陈列、所销售的只有《毛泽东选集》。
如此深入、如此“细致”的打、砸、抢,几乎是无处不在,比起当年的八国联军都有过之无不及。真正的“暴烈行动”啊!因为八国联军当年只冲着“圆明园”一个地方下了狠手。这些红卫兵简直是“全面开花”“无孔不入”,而且可以说是“一网打尽”。他们砸了宋庆龄父母在上海的坟,捣毁了杭州岳飞的墓,还要推倒南京孙中山的铜像!在北京,他们砸烂了“全聚德”的招牌,捣毁了“荣宝斋”黑店,抄了《同仁堂》的家,砸了他们家所有的坛坛罐罐,乐松声一开始在大栅栏扫街,后来据说是上吊死的,无论如何,他也曾做过北京的副市长吧!。还把“协和”改叫“反帝”,把“友谊医院”称为“反修”。继而他们要把“中关村”更名“革命村”;长安街愣叫“东方红大道”,上帝!幸亏故宫博物院奉命关闭了!这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败家子”是什么?!如果像这些人所说“毫不留情地摧毁一个旧世界”,他们会建立的,会是什么样的新世界?什么是“无以复加”,什么是“登峰造极”?说实话,到此时我才弄通了它们的含义。
随着时日的推移,全国各地的运动——暴烈行动,愈演愈烈。
一件在胡同里发生的事情使我记忆十分深刻,至今想起来仍然毛骨悚然。父母走后,我与大姐保持着经常的联系。大姐没儿没女,生活也不幸福,此时对我依依不舍,常常是泪眼婆娑。从大姐住的丞相胡同南口,自南而北要走一整条胡同才能到菜市口搭上无轨电车。有一次,我走在胡同里,突然听到猫咪的一声惨叫,回头一看,是两个小男孩把一只猫的眼睛给挖出来了,他们的双手都沾满了猫血,猫脑袋上有两个血乎乎的洞,猫疼痛得一声声惨叫,十分的刺耳。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打了一个寒战,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两个孩子反而笑嘻嘻地,大概他们觉得很是好玩儿,很是“刺激”!我不顾一切的大喊:“你们那如一砖头把它砸死啊!”可能我怒不可遏的样子,吓着了他们,一下子钻进了七井胡同跑了。如此的血淋淋的“游戏”,如此惨无人道的、血腥的“乐呵”!
“扫四旧”不准养宠物,也不可以用如此的方法“消灭”它们啊!我当时就想起了“法西斯”这个词儿!孩子啊!小小的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怎么会变得这么残忍!如此的崇尚“暴力”?这就是扫四旧对少年儿童的立竿见影的效应!可怜见!北京人的多礼、好客到哪儿去了?难道要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吗?可怜见!二十世纪的文明!慈悲、善良之心也都随之而灰飞烟灭了吗?
“人者仁也,仁是人之全德”。人类有生死,万物有兴衰。这都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然而,善良、悲悯是身为人类所应有的基本品质。我从来不养宠物,但是如何对待人类与万物的生生死死,都值得我们好好的思考——善待生命、尊重生命,给生命以尊严,难道不是人类正常的心智吗?让我们为那些在文化大革命中失去了的生命,主要是那些冤屈的亡灵真心的祈祷,安息吧!
“红卫兵西城区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西城联动”是这一时期的“风云人物”。他们多是高干子弟,中学生占多数。外部特征是装扮讲究,皮鞋或者皮靴,呢子的将校军大衣、呢制军装,这表明他们的父辈至少是校官或者是将军。他们的红臂章比别人的宽一寸以上,经常联合行动所以老百姓叫他们“联动”或者有叫“西纠”的。因为他们自封为“红卫兵的纠察队”理所应当是因为“血统”高贵,可以“管”红卫兵,纠察红卫兵,所以是“红卫兵”中的“红卫兵”——大有“太上皇帝”的架势!很多打、砸、抢的大规模行动不是他们策划的,就是他们直接参与的。所谓的“先农坛事件”就是一例。我理解他们就是现在人们称之为“太子派”或“皇孙派”,当时他们的老子被打成了“走资派”或者“黑帮”,心中有怨气,不服气,他们打的旗号就是“血统论”,口号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自认血统高贵,高人一等“老子英雄儿好汉”。
今年(2009年)的电视剧《同龄人》指共和国的同龄人,其中有一些相关的描写。去年的《血色浪漫》似乎更具体一些。总之,他们所形成的“红色恐怖”,和一手掀起的“红色风暴”的的确确是当年的“风暴”、当年的“恐怖”,确实是“血色年代”。
一时兴起,大街小巷、胡同小院、买卖铺户凡是有空白的墙面一律用油漆涂成红色!用黄色写上最高指示,毛主席语录。渐渐地,门脸儿、街道铺面都从上到下一律也油成红色,以至当年的红油漆脱销,很长时间都到处买不到红油漆!比比皆是毛主席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臂章,挥手向前的巨幅画像。这是所谓的“红海洋”。
还有一个文革的新词儿——“小道消息”。除了两报一刊的社论以外,人们的信息很多是从“小道”而来,即不是“官方发布”。其中大半是政治新闻,比如最近又新揪出来了***,***在某时间某地点的大会上的最新讲话。与此同时,也是群众思想最活跃的一段时期,各种各样的宣传物、传单、小报应有尽有。有的说红卫兵多么“神勇”的,有的说牛鬼蛇神多么“嚣张”的。其中有的给我留下了很深刻印象,比如“血统论”和与之相对应的“出身论”,似乎是一个叫郁罗文、或者叫郁罗克的写的,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好的文章都是在下面“传抄”的。确实显示了许多人的才华。
打死人的事件时有发生,前面谈及的宋彬彬仅是一例而已。外语系死了好几个人,高乃贤便是第一个。更悲惨的像钟爱生一样没有“狠劲儿”的,还有杨传伟系主任。杨老师是一个做学问的人,出身外语世家,住在外国语学院。这个人,书生气十足,很典型的从小时候的“好学生”,到工作以后的“好干部”。三十多岁被当作“接班人”培养。连学生都看得很清楚,他总是跑前跑后、实在而勤奋。有一天,作为外语系“劳改队”队长的他,迟到了。后来跟人家“交待”他迟到的原因,在从外院到师院上班的路上,他老先生想不开了,跳了“京密引渠”,可叹!因为会游泳,淹不死又爬上岸来了!!可怜的杨老师!他又“能”有什么错儿?也是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共产党培养的出来的知识分子。勤勤恳恳地上班、老老实实地做学问的人。我想他的“错误”是太“听话”。唯唯诺诺,十分地不懂“变通”,更不会“见风使舵”。到这时候,就是一个找不到“路”可行的,不知“再听”谁的“驱使”,而去“惟命是从”了,懦弱的“驯服工具”,一个典型的“书呆子”。做“党”的驯服工具,也是盛极一时的口号。这是另外一种典型,典型的新中国培养出来的人才。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
到现在,我还是“庆幸”当年我家的事情发生得早,与梁兴哲的谈话也发生得早!否则,根据当时愈演愈烈的形势,真是到后来,我胆敢如此这般的与梁兴哲较劲,父母如不回老家,父母和我本人,都不知道能否存活而幸免于难!老天有眼!也真是一件很侥幸的事。
整个外语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暴烈”的行为。只是有消息传回来,俄一的红卫兵到院外抄过家。还有一个女生用铁锨拍死了一个老太太。在大学里,不像中学生一样,热衷于此,大学生几乎很少有人去抄家。打死人的事,更是鲜有发生。在校园里无论哪一派,因为有名、有姓,大家对其人都会侧目而视。总归大学里还残存着一点儿“法制观点”,还是一个比较文明的地方。除非俄一,其它年级没人干过杀人的勾当。
所谓“天派”在大专院校之中以北京航空学院(现在的航空航天大学)为首,该校属于保密专业,政治审查十分严格。很自然,这类学校“干部子弟”很多。“地派”以北京地质学院为代表,属于“三司”即《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实质上无论天派或者地派都是运动发展到一定阶段了,中共上层的矛盾通过他们的子女,或是有关系的人物,反映到民间了,形成了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派别。另外,什么朝代、什么时候都会有投机分子、既得利益者趁火打劫,趁势取巧。像清华的蒯大富、师大的谭厚兰、地质的王大宾,各色人等都会跳出来表演,提供“文化大革命”的舞台,不正是为他们进行表演的吗?
到这时候,说句明白话,我反而解脱了!大有出世之感。一切都看淡了!识破红尘矣。
4.苏州街上午夜的蹒跚行人
为什么了会看淡这一切呢?短短半年时间,随着天气变凉,我也开始冷静了下来。反正是“抄家”了,父母在乡下苟延残喘,生活再难,也暂无生命之虞。自己虽然前途未卜,还有地方住、有东西吃。原本我还一心求“好”、求“上进”。要求自己跟上时代的步伐,至少,想努力做一个“合格”的人才。此时此刻,我认为自己根本无法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即便多么地审慎,多么地“审时度势”,根本不可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光凭自身努力争取是行不通的——只能听天由命!如此的大变革、大动荡,草民百姓只能随波逐流。在这场大变革、大动荡中倾家荡产是小事,抄家除门也不能算是“严重”了。能存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我就是这样劝慰母亲的。因为这一切和我等如此处境的老百姓何干?和他们的柴、米、油、盐为生之计,又有什么关系呢?
抄家后,我在学校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没人管我,我自然也不去招惹别人。——相安无事,得过且过。
一天,我在校园里看大字报,徐崇孝主动走过来和我说话。笑嘻嘻、友好地:“老宋!一个人的独立大队不闷吗?”“有什么可闷的!这都跟我一个‘狗崽子’有什么关系?”我们相互调侃着,于是“狗崽子”便和“游鱼们”组成了一个叫“春汛怒”的战斗队。曹瑞春也加入了。外边很乱,有两位男同学跟我在一起,心里觉得安全了许多。我们经常在一起,骑车出去上清华或北大看大字报。我认为我们的思想、认识各个方面有共鸣、是一致的。彼此之间没有偏见、没有“歧视”、更没有自我感觉的“优越感”。用现在的语言是彼此之间是“平等”“和谐”的。
大概是国庆节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在校园里转回宿舍,在楼转角处,突然见到了大哥的瘦小身影!爸妈他们走了只有一个多月啊!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儿了吧!胆战心惊!兄妹二人赶紧躲到了美斋楼后边的避静处,大哥说他悄悄进了学校,只向人打听了外语系四年级女生宿舍的地点,没指名道姓的找具体的人,怕暴露行踪惹麻烦。还好只是一小会儿就看到了我。大哥之所以返京,因为爸妈认为小妹年纪这么小,如果残废了,怎么度过以后的日子呢?所以拼了命也得给小妹治病。这次进京大哥和小妹首先投奔二姐家,他们走后只知道二姐住在什么地方,不敢再在南横街露面儿。
二姐当时是海淀区彩和坊小学的教师,她丈夫是四十七中学的数学教员。家住在“八一学校”对面的大院里。大哥带来了一张父亲的定期存单。这是爸妈唯一的活命钱。是母亲在烂纸堆里突然发现后,偷偷在夜里缝在了内衣里保存下来的唯一银钱凭据。妈说这是救小妹的最后希望。我俩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样,很快就让大哥从师院后门走苏州街回二姐家了,约定好晚上我去二姐家找他们。
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筹划着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呢?然而很显然——我是一筹莫展!晚饭后,天黑了下来,我在车库里找到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出了学校后门。为什么骑车?一是路太远当时没有公交车,二是好不容易“保”下来的自行车,让人发现了我“瞎说”,不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想,把自行车卖了至少能维持大哥小妹一阵子的生活支出,当时我还不知道大哥带来了父亲的“全部家底儿”。
天越来越黑,师院后门的路,夜里行人不多,连路灯也很稀疏,我脚下紧蹬、一路疾驶。刚刚走到苏州街附近,“京密引渠”的水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远远的昏暗的路灯下,我发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艰难的从对面走来。啊!是大哥他们!嘎的一声,我刹住了车,被吓呆了!怎么一回事儿?——本能地认为又出事了!大哥身上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手里拄着在路上拾得一根树杈子,见到了我,三十六岁的男人,愣愣地,眼里流着无声的泪水,一点儿也没有了“大哥”得尊严,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小妹也拉着我的手哭个不停。兄妹三人坐在路边上再细说原委吧!
原来,白天他们到二姐家时,只有二姐一个人在家,大哥安顿好小妹,就出门到师院来找我了,等大哥一回去,二姐夫也下班回家了。见到大哥,人家就翻了脸,他说大哥是反革命,要和大哥划清界限!几乎忘了当时他本人还带着“坏分子”的帽子,正是:人情簿如纸,翻脸不认人!还用买回来的菜拽向大哥,让大哥“立刻滚蛋”。就这样,大哥带着小妹离开了他们家。这的确是只能在电影、小说中才能见到的情结。
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绝情,要知道世上的亲人有多少?我们是真正的一奶同胞!是世上二姐嫡亲嫡亲的亲人!以往没有任何隔阂、任何过节,又怎么能如此的“薄情寡义”哪!在我家这样“传统”的一个家庭里,真是让人是始料不及!匪夷所思。 不用大哥明说,当时他们如果不是两个人彼此牵制,说不定谁会跳进京密引渠!但他们不是像杨传伟一样会游泳,还能生还。大哥,人虽然脑子好使,手巧而已,但心胸不见得那么开阔,什么都想得开。被人骂得“狗血淋头”,立马,让人刻不容缓地“轰”出来,对他而言,的确是一种考验,很自然,大哥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也没受过如此的侮辱,遭受过如此的不堪!更何况老宋家的男人都是极具“自尊”的人。被外人摧残也许还能“忍”,在自家人面前,特别是在二妹、小妹、这么多的邻居众人面前,一点儿“面儿”栽到这个地步,真的是“忍”得了的吗?
在路边,我们坐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唏嘘不止,感慨万端。临近午夜,总得有个地方去吧!世界之大,能到什么地方容身呢?大哥没了主意,全听我的!
前面的一段经历,给了我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的经验!我问大哥:“你怕死吗?”大哥说:“没有春儿,刚才我就跳河了!”
好!死都不怕,咱就去“愣碰!”。死不了,就活下去。死了,一切就都不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豁出去,要活下去,就得不顾一切地去争取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小妹坐在了自行车的后架子上,尽管漫无目的,我说:“进城!”
大哥拄着木棍子跟在后边,我推着自行车,我们一路走来。从海淀,到了西直门。在一家烧饼铺里买了两个烧饼,可谁也没有胃口、没有心思吃东西。午夜一点钟我们走到新街口,向南到西四,看见一家浴池还亮着灯,太累了尤其是口干舌燥。当然,大哥带着生产大队、公社开的“路条”——通行证,进京给小妹看病的证明。我们住进了西四浴池。
小妹和我刚躺下不到一个小时,查夜的来了。也许因为小妹被剃的“阴阳头”让人家一下子就识破了是所谓的“逆流”、“上访户”。我拿出了“三司”的红卫兵证、“学生证”,不行,又从男部喊出了大哥,拿出了公社的路条才算“过关”。让小妹躺着,我和大哥商量办法。经过这一“查”,大哥又愣愣地傻了,是真正的绝望!无处躲、无处藏!到哪里去啊!我不得不“打肿了脸,充胖子”。我告诉他,“豁出去”就会一切都不怕!有了到二姐家的经验,我们不敢直接到大姐家去,怕大姐夫不接纳。到二哥家,二嫂就要生孩子了,连站都没地方站。哪儿找地方给小妹住?更何况,对他们会有什么“态度”真是“没底儿”,要是再让人给骂出来,岂不是自取其辱?大哥一点儿主意都没有了!怯怯地,没有胆量,更没有主见。
我决定去找“派出所”。大哥有点胆怯,我说:“死都不怕,这有什么可怕?”我教给大哥“台词儿”,一句一句地说。先从小妹生病的原因说起,无论什么都可以当成“救命稻草”。十六条等等全用上……主要的是“救死扶伤”是毛主席的话,战俘、在押犯都有治伤、看病的权利。最重要的是“凡属学生问题一律不整”……总结概括不过是这样几个字:“胡搅蛮缠”、“东拉西扯”。大哥十分认真,似乎这全是“救命的箴言”,老老实实记下了所有的毛主语录。
凌晨四点我们出了澡堂子。赶最早一班的一零九路无轨电车,大哥带着小妹去投奔牛街派出所,我家原来的户籍所在地。我要他指名道姓地找杨永祥,杨既然参加了“批斗会”,他也不用西问东问地了解情况,一定全清楚,看他究竟怎么处置。兵分两路,我单独去找大姐,因为我一直和大姐保持着联系。大姐夫虽然人也很“各色”,但总归是一个“老派人物”。还不至于到“六亲不认”的地步吧?我和大哥说好,如果他和小妹一直没消息,我就去派出所找他们,再另想办法。大哥全听我的,即时我送他们上了无轨电车。尽管我不停地给大哥、小妹打气,鼓励他们。我自己实际捏了一把汗,——惴惴不安!
我到大姐家还不到六点,把大姐叫到街上,单独和她把一切经过详细地告诉了她。大姐哭得特别伤心,对二姐的态度怎么也不能理解。大姐态度十分坚决,回到家里对姐夫“摊牌”,把二姐夫的态度告诉了他,意思就是很明确地说:“弟弟妹妹我必须管”,否则就是“散伙”也在所不惜。大姐夫的态度很好,与二姐夫截然相反。表示这是大姐“义不容辞”的责任。就在此时,杨永祥在院子里大声地叫着大姐的名字。
原来大哥、小妹已经从派出所来到了南横街。
杨永祥在小川淀胡同给他们找了一间小南屋,让他们暂住,给小妹看病。他是来告诉大姐说你弟弟妹妹来京了,你要照顾他们,还临时给了一个星期的粮票和生活补助费。我们一起跑了出来,因为杨永祥说可以从原来的家里,弄一点儿生活用品,于是我们七手八脚在原来的家里弄了小半缸白面、炊具、铺板、小破桌子小板凳之类的东西,在小川淀安顿了下来。
对大哥而言,实际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一切都出乎意料、喜出望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嗨!不到十点,一切搞定了。一切都比想象的要好,比想象的要顺利。
大哥催大姐赶快去上班,催促我赶快回学校,不要让学校的同学们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大家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儿考虑不周全,真的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样。
杨永祥其人后来据说作了宣武区的公安局局长,我深感其恩,是因为他作为国家最基层单位的公务执法人员,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之下,仍然保持冷静的头脑是一种高觉悟的忠于职守!是他给了我们绝处逢生的机会。否则,大哥、小妹连带着我和大姐,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下去,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好人还是有的。
就在这个星期的周末,我又回来了,小川淀的房间里已经升上了火炉。反正少了什么就找杨永祥,他指派了一个街道主任,零零碎碎的东西都从原来的家里拿出来了,包括被褥、以致烟囱、蜂窝煤。大哥见我回来,给我烙饼,还买了两毛钱的猪肉、炒白菜!!兄妹三人凑在一起,大哥只能蹲在地上,我和小妹坐在地铺上,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仿佛是一种隔世为人的感觉。当然,与我一个人在学校“独往独来”的滋味儿大不一样。大哥又掉眼泪了。我们兄妹之间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好像有了生死与共的经历,前所未有地共同体验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人说这是一次“触及”人们灵魂的运动。的确如此,平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真正到了风口浪尖上,赤裸裸地,人们不带一点儿遮羞布,灵魂、品行、操守一律都暴露无遗了。十年动乱过后,人们不断地反思。在这十年之中,大哥说他经历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劫后余生,是一名幸存者。大哥在二零零八年患结肠癌,八月二十一日手术切除。零九年十月十八日去世。生病以后在医院进进出出了六次,当他最后一次住进了医院,发烧了,他明白自己的时日无多,夜里睡不着觉,跟同室的病友还谈及此事,告诉人家他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他感恩,他的一句口头禅便是:达人知命、君子安贫。他临走的前一天,握着我的手说:“我有这么一个好妹妹我很知足!我跟我外甥旭东是朋友,旭东是个好孩子。”大哥怎么说,也是过了一个平稳、祥和的晚年。他儿子虽然离他而去了,不和他一起生活,他缺乏的是绕膝之欢,天伦之乐。无论如何,我的儿子旭东、孙子宇翔多少也弥补了这一缺憾。每到年节,儿子不一定跟我在一起,总得陪舅舅过年。他孤苦伶仃了一辈子,在这一点上,我无愧于心,可以说是竭尽全力了。
大哥在后来的三十年之中,始终不肯原谅二姐,这是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在我们这一代人中不容易挽救、弥补的裂痕。在他作结肠癌手术之前,虽然他本人不知病情,可我不愿他在人间留下什么遗憾,征求了他本人的意见,最后,大哥不让我去找他儿子宋士颐,却通知了二姐他要手术的消息。术前大哥、二姐、哥俩见了一面。特别是到零九年大哥去世前,在他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大哥还把二姐的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又把小妹的手放到我们的手上,意思是让我们姐妹三人团结一致。
诚然,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价值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当触及到个人切身利益时,有的人就眩晕了,也许会天转地转地找不出方向来了。有的人也许会清醒一些,有人也会自然地把自身的利益扩大化成为“群体利益”同生死、共命运。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也不讳掩我的立场“老太太拉胡琴——自顾自”的作法是我所不齿的。我还认为“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是挺没出息的。根源取决于每一个人自身的价值观,也依赖于事情的突发性,由于“史无前列”而让人眩晕得找不着北。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不苛求于人,更不想褒贬什么人,正如大哥临走之前所做的努力,总归世上的亲人一个个地走了,一奶同胞哦!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