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云
卷三 我的青年时代(四)
五.第二次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1.崇各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
大四年级开学后只上了不长的一段时间的课。第一学期期中以后就参加了所谓的“大四清”,《二十三条》即《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是毛泽东承认和坚持的。他老人家明确指出刘少奇所认为的: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的交叉、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的论点没有说明矛盾的性质,不是马列主义、是修正主义的。他老人家认为整个过渡时期“存在着阶级矛盾”“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事后这样讲是历史的总结,当时的老百姓谁能知道、谁能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现在想起来,没准儿这就是毛泽东与刘少奇分歧与矛盾的起始点。孰是孰非?于每个百姓息息相关的柴米油盐有什么相干?于国计民生相关的程度又有多么严重?老百姓是不得而知的,不过是“被”运动的对象。提高一步,对共产党人的共产主义理想,对“解放全人类实现人类‘大同’”的关系又有几何?我想就一般人来说,还是一个“莫名其妙”吧!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国人民只因为这个“不是马列主义的观点”而翻江倒海,惶惶不可终日了。难怪现在人们的“信仰”危机了。因为如此高层次的马列主义“者”们,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毛泽东思想还处在如此的不明其“妙处”之所在的阶段呢!!一切都得等毛主席他老人家“钦定”方可。难怪有人说:“现在不是我们背叛了信仰,而是信仰欺骗了我们。”
这次四清的地点在北京房山县崇各庄公社崇各庄大队。师院的文科学生,包括中文系、历史系、外语系与北京钢铁学院教工混合编队。为时八个月(从65年10月到66年5月)。这次要求学生下到工作组,参加实质性的工作队的工作。从宣讲《二十三条》开始,妇女工作、青年工作、清理阶级队伍,重划阶级成分、结合四清干部下楼、组织贫下中农协会等等。
崇各庄大队比邻崇各庄水库,全村百余户人家分成三个生产小队。崇各庄本是清朝的一座王爷坟,全村祖辈都是给王爷看坟的“奴才”。王爷的“家奴”当然都是满族。因此解放土改时全划的是“雇农”。从晚清到民国,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到了大石碑(王爷坟的入口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要不然,“一纸大条”送到城里,无论是谁也吃不了兜着走。他们住的都是“磨砖对缝、小砖到顶的大瓦房”,喝的是一等一的“香片”,吃的是不花钱的、八旗子弟的“俸粮”。这样的一村人很有特点,老北京“旗人”的臭习气、礼法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而这样的“雇农”恐怕只有北京这历朝古都才能出现。
我被分配到崇各庄二队,组长是钢院的张尔岱,天津人、青年教师。组员是我的同学陈永芳,兼任外调;我负责妇女工作,兼任大队文书。大队中连我共五个学生,系总支书记文祺任队长,俄语系教授高乃贤。师院的共七人。钢院的教工任各组的组长。加上大队的队长、政治指导员共五人。还有房山县的干部两人,是刚分配的大学生向廷英属农机局,栗富明属农校。他们都比大四的学生大不了多少。就是这样一支十四个人的队伍。
实际上每个小队只有一名女队员。当然兼任各小队的妇女工作。我下面的回忆实际与四清的具体工作联系不大,只是对工作队员的回忆,也就是与密切联系的“人”有关。
文祺是外语系总支书记,除去崇各庄大队他亲任队长之外,还兼任分团团长,因为他是全外语系的领队。平时在学校,文书记高高在上,在崇各庄工作队我们就是同事,直接受他的领导。钢院的王志成是副队长。进村的第一个星期主要任务是宣讲《二十三条》。全村宣讲的任务首当其冲就是队长文祺,实际钢院的教工都是参加过小四清的老队员,他们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又先一个月入驻,也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而文祺没有下过乡,在师院当系总支书记是一个不做具体工作的职位,他从来不跟队参加三夏或者秋收劳动。殊不知,文书记宣讲的第一讲,在全村就引起了轩然大波。文祺是解放前入党,北京的地下党员,搞过学运,凭老资格只当一个外语系的总支书记有点屈才的“大干部”。文革期间他当了“走资派”,我曾陪外调人员走访他的入党介绍人,他的老上级说他不拘小节,有点随心所欲。这次宣讲,他老先生为了“接近”群众,向贫下中农“学习”,宣讲是尽量“口语化”,比如,把“妇女同志们”叫“老娘们儿”。结果招来了反感,“工作队不尊重妇女”的帽子就扣在他的头上了。究其一点,不及其余,一阵乱轰,最后不得不由大马村调来了高秀山做队长,文祺被撤职调换了。同时调来了钢院的高瑞芬任工作队政治指导员。
文祺是中共北京地下党的老党员,只能说他不适应“革命的新形势下的”新任务。大的方面综观全局,农村的社教运动,波及到很多的层面,刘少奇与毛泽东的不一致,开始动荡了基础社会的各个阶层。像文祺这样被社员“哄”走的“以下犯上”的苗头开始萌芽,要渐渐形成了气候,这也可以说是文化大革命全国上下大动荡、大组合的萌芽了。
2.工作队的文书
在崇各庄二队生活了八个月,在我的人生中是一段很有意义的经历,是一段农村生活的深刻体验。
我兼任大队文书的工作。具体任务是清理阶级队伍之后,建立大队档案。村中所有的地主、富农、“关、管、杀”,“军、政、警、宪、特”,“血嫌”包括子女都建立个人档案。要求有综述材料、历史事件、旁证材料、结论。二队的陈永芳是安保外调,材料由他骑车出去逐一核实。包括到监狱提审在押的政治犯,到邻村、邻县、以至原籍出差,把调查来的材料,拿回全工作队讨论、定性。由我记录,整理成文,领导审核,装订成册,一式两份,大队留存一份,上交公社派出所一份。这一流程便是“清理阶级队伍”“重新划定阶级成分”的具体过程了。总之,这是一件十分细致又辛苦的工作,为了整材料我开“夜车”是家常便饭。材料由公社统一大小,统一格式。在这项工作中,我有了不少的实际锻炼,材料要求行文严格地公文化、公式化。综述材料得有一定的“功底”要求言简意赅,文字流畅。有一历史事件就必须有一、二旁证材料。结论中的每一论点,必须有殷实的旁证,旁证的出处都要有十分明确的时间、地点、在押犯人的原始记录等等。结论的语气当然是权威的、恰如其分的、客观适度的。我为此接受了公社政法处的特殊培训。说实话,对这工作我很感兴趣,其中有不少东西可学,是一回难得的锻炼和体验。尤其是我这等出身的人,委以“如此性质”的工作着实是破例,因此自己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我当然是非常用功,非常仔细。往往一个综述材料、一个结论都要自己小心推敲,找人反复研究,反复商榷才能定稿。最近,由于小妹因婆家的家庭遗产问题,涉及了法院的诉讼,我看过一篇已经取得律师资格的政法大学毕业学生的“大作”之后很是感慨,他们学得是法律,这行的行文应该是他们的“饭碗”,观其文不过而而。那时的提审记录不可能有电脑打字,一律手写,问题用“?”或“Q(=question)”,回答用“:”或“A(=answer)”。凡是核实不合乎要求的,陈永芳得重新外调,重新做笔录。我整的材料,第一次拿到公社政法就顺利通过了,无论从质量、程序、文字各个方面都受到了表扬。甚至在公社政法处展览,树为样板。这份工作可以说对以后我入团起到了关键作用。
记得我整理了有三十多份材料。想想也是全村人家近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户数份额,在公社都有“特殊档案”。此外,我还绘制了全村的平面图,这又是一个繁琐而细致的工作。所幸到后期,因为是真的忙不过来了,俄语系的高乃贤先生做了我的助手。老先生届时已经七十岁上下了,因为照顾老教授身体,准其在公社食堂吃饭,可以不吃派饭就不用担水。老先生有些许耳背,也不派其他日常工作,我整第一遍,定稿,老先生负责誊写。高先生是东北人,似乎解放前在佳木斯或者哈尔滨上大学。业务能力颇佳,钟爱列夫。托尔斯泰。忘记了他有什么译作,人有点过于耿直或者叫“书生气”,认真而且善良。他于我一点儿都不以“老师”或者“长辈”自居,反而称呼我为“老宋”,每每我称他为“高老”他总是摆摆手、坚决地说:“不!不。是‘老高’。”在学生中,高老与我交往最深,私底下常常指点我,为我给这些“牛、鬼、蛇、神”下的结论润色,让我“笔下有德”,说这也关系到别人一家子,也许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宁可说其无”不可加其“有”。公社档案上“有”的,如果查证核实“无”即是“清理阶级队伍”的“定论”了。所以必须实事求是,“客观”便是积德行善了。另外遇到加班,他常常从公社食堂给我带回点儿吃的东西,让我半夜加餐,因为我从来不让老先生加夜班。总之高老与我年龄虽然相差四十多岁,但也是一对说过知心话的忘年之交吧!春节休假时,我曾到老先生家去拜年。他家住在西单大木仓教育部宿舍,家中的设施都是俄式风格,夫人很年轻,两人相距至少有十岁以上,孩子很小、刚上中学,我只是礼节性的拜访,过于“私人”的问题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文革刚一开始,高先生就自杀了,这事令我震惊到不能忘怀的地步。我认识的高乃贤先生是一位有学问、有修养的教授,是一位有德行、善良、严于律己的知识分子。
3.我加入了共青团
人活一辈子,很多场合,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很多是属于“机缘巧合”。到房山四清这八个月,可以说是遇到了“好人”最多的一段时间,逢凶化吉,多有“贵人相助”。我也总结出,论学科,学理学工的人(比如钢院的教工)比学文的人(比如外语系众生)要好相处很多。也可以说这一时期,自己的努力与所取得的成绩成“正比”,是我有史以来受到最公平的待遇的一段时间。是我努力学习工作,实际锻炼最多、收获最大的一段时间。对于工作队的诸位我十分感激,不仅知足而且感恩。
下面的回忆,仍然是我与工作队员的交往。
我们三个女工作队员没住在老乡家。在排房里安排了一间宿舍,同住的有工作队政治指导员高瑞芬和同班同学归国华侨温曼英。
我们的宿舍在一排房子的尽头,崇各庄大队由于修水库,整个村子全部搬迁了,安置房是一排一排像工厂的家属院一样,一般是三间或者五间北房依山坡的走势而建,是拆迁房的院子里,东西厢房一般都是自建的,六间房子一排,层层叠叠、一个个群落,在远处向山坡望去,还很整齐,美观。我们在的这一排,另外五间是一户社员,一出门右手就是一堵高墙与别人的院子隔开。我们的宿舍就在两户人家中间的一个夹道里。房间也就十多米,靠后沿搭成一条大炕,放下三个人的行李,褥子挨着褥子,只能并排平躺三个人。前沿有窗,自己买了窗户纸糊上了,沿着炕,我用包行李的破毯子吊成一个帘子,因为正对着门,没有院墙,风直吹下来非常冷。毯子很厚,挡风的效果很好,而且也避免了一开门就一览无余的境地。窗沿下放着一张由村小学校借来的一张条桌和一条破板凳,桌子旁是一个炉子,炉子边上放了半个破缸茬,用来和煤用。
高瑞芬是钢院院部的专职政工干部,是一名有资格的老党员。在工作队是政治指导员,专门作工作队员的思想工作。
房间里的事情我得全包了。主要是到山坡上面的大队部拉煤末,又有好远的一段上坡路,一个人是很费力气的,回来摊“煤茧儿”,要不就攥煤球。屋里的地面天天洒水,否则地面土太松,来回一走被子褥子上全是土。往炉子里加煤、晚上封火,和煤……。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儿,然而也必须有人一直不间断地耐心地去经营。实际上只是随手收拾一下,房间里就会干干净净。一进门温暖如春,炉子上的水壶总是冒着热气,热水瓶里总是有热水喝。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负担,也愿意这么做,因为我要经常在房间里写东西,大家呆着都舒服、方便。也是一个不错的家吧!何乐而不为之?
攥煤球、封火、和煤这一系列的活儿,我也没干过。但是,事情总的有人去做,我想我应该去做。于是我便向人请教,向人学习,看着别人做,自己学着做。母亲就说过“多难的事,只要学就能学会。看你多难写的字,小时候你都能学会写,多难算的题,你能算出来。一点儿家务活儿算什么?只要用心,什么活儿都会干!”是的,应该学会的东西,只要“认真”什么都可以学会!
我每次出去劳动,行李里都有针线包。包里有剪刀、有针,各色的线板,钮扣、别针,还有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成块儿的旧布。我四清时穿的鞋,不但底子上打了前掌、后掌,鞋面上也是前有“包头”后有“助根”。记得我的一条裤子最多有十三块补丁,膝盖上当然是补丁落补丁。每个补丁都缝得平平整整、服服帖帖。“针线包”很有必要,往往带的衣服不多,比如去收玉米,割下的玉米秸很尖利,衣服经常一下子就扯破了,不缝就没法穿了,缝不好就得补。
春暖花开,万象更新,一九六六年的春天到来了。渐渐地传来了工作队要结束工作撤退的消息。工作队的副队长王志诚找我谈话,他专门为我到师院外语系外调,说大队党支部讨论了我入团的问题,言语中我体会到,也许是朱全俊把我当成了一个“问题学生”介绍给人,但是其他党支部主要成员,都没感到我的“问题”之所在,他们的“印象”反而都很好。于是外调,查查“原始材料”,殊不知,“原始材料”也没什么。用王志诚的话说,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王志诚问我为什么不写入团申请书?我很郑重、很严肃地回答自认为还没达到一名共青团员的标准。王说:“这个标准不由你掌握,不可能由你自我评判。”也许,他认为我很无知,对“团组织”缺乏“正确认识”。因为我真的没有什么“正确认识”。压根儿没敢想象能在工作队解决“组织”问题。共青团的大门能在这个时候朝我打开。我是崇各庄大队被发展的唯一的一名团员!
没过几天,高瑞芬又找我谈话,让我说说对家庭的认识。再一次谈到为什么不写入团申请书的事,很直白地告诉我“你写了申请书,让组织来考虑你够不够入团的资格!”于是,我写了申请书,一个星期以后,我填写了正式表格,聘请了入团介绍人,当时的团员只有温曼英、向廷英、陈永芳、栗富明。我请向廷英做介绍人,经过支部大会讨论,履行了入团仪式,我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过去,把加入共青团、加入共产党当作是“政治生命”的开始。想想现在那些贪官污吏被“双规”了,继而被“双开”了,他们把这神圣的“政治生命”又当作了什么?无论如何,我自己还感觉是很神圣的,同时也是倍感荣幸的加入了这个组织。可以说完成了我作为一个青年学生长期以来的一个“宿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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