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云
卷二 我的中学时代(二)
我的高中生活——初谙世事与走向成熟
一、师大附中的生活与六十三中的差异
我在附中的三年可以概括成一句话:从青涩,阳光的花季走向抑郁,迷茫的青年时代;有幸受教于许多名师,也体会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和压抑。
与六十三中不同的是师大附中当时是一所高干子弟相对集中的学校,很多中央一级的高干子弟。而前者是一所地道的平民学校。因此,校风不同,同学之间的关系也不同。在附中很明显,有的人的优越感在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也许五九年前的附中不是这样的,经过了“反右”及我们刚一进校就开展的“反右倾”运动而改变了。所谓“纠往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纠往”。人们的思想不“右倾”反而“左倾”了。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左”了点会更安全。当然,在附中,有的人对政策的取向,从家里可以得到准确的消息。和六十三中明显的不同还有一点,这里的政治气氛更浓,政治色彩更强烈。六十三中初中还没建团,这里班级已经设立团支部,而且团员人数不少。在这方面,必须承认我是无知幼稚的。因此,这也是我到了附中就出现了“大不适应”的原因。
值得回忆的片断。
到今天,附中已经是百又十年的老校了。我高二时,附中过的是六十年校庆。
学校里的学习风气是浓烈的,一切教学制度,教学管理,合理,严格,有序。高一时为了看清楚黑板,我开始戴眼镜了。记得是二姐领我到大栅栏的“明明”配的眼镜。仔细回忆起来,这副眼镜应该是我被人打入“另册”的起因。当时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大多数应该三十多元,不足四十元。二姐给我却配了一副二十五元的秀朗宁眼镜,所谓“秀朗宁”不过是当时的一种眼镜的款式,深紫色的上边和镜腿,下缘是金属边。在开学第一周的大扫除时,我擦玻璃。这时,班里同学的名字大多数我还叫不上来,只是王基淑走近我,一下子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有点吃惊,接着又问我是哪个学校来的。于是边擦玻璃边聊了起来。王基淑说:你的金丝边眼镜很特别,谁给你买的?开学时你穿的裙子很好看,是绸子的吧?你家是干什么的?一定很有钱!一个问题接着一个,虽然不喜欢被人问到如此细节的问题,但人家是附中初中部直升上来的,也尽量“好问好答”了。我说自己近视,才配的眼镜,不是“金丝边”是普通的金属边,是姐姐给配的”最后,又问你喜欢什么科目,我回答几何和文学。她说那么让你做语文课代表吧!我心想,你又不是老师,怎么说让我做语文课代表呢?
后来才知道,王基淑是校团委委员。当然比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官儿”大几倍了,更不用说“班长”了。当时,我十四岁还没有退少先队,正式场合还要求戴红领巾,六十三中初三年级没建团支部,班里也没有团员。很自然,我心目当中还没建立起“共青团”的概念。忘记了王基淑比我大几岁。总而言之,既然是校级团干部,思想上就很成熟,不像我等这般乳臭未干了。她父亲是某某法院院长。这类人在私底下是要比父一辈的官阶的,是“四级部长”还是“副部长”“副总理”?比如陆定一的儿子,傅作义的女儿都曾经是我的同学。实际,法院院长顶多是“副部长”或是“司局级”,但人家在校内的“官阶”高。高一年级我们是英文班,附中的老先生多,不当班主任,年轻的像当年的朱正威,李广钧这样的人,因为“右派”或“右倾”还在卢沟桥农场“劳改”,当不了班主任。因此,我们的班主任是从北师大请来的青年教师。附中有这样的特权,虽然受宣武区教育局管辖,但仍属师范大学直接领导。我的毕业证书上就盖着师大校长陈垣的大印。我们这位班主任叫刘淑梅,是地理系刚毕业的留校教师,身兼两方面的工作。她每星期只给团支部,班委会开一次会,就算完成了附中这方面的工作。很少和同学们见面,就连班主任讲话都没有,只是“垂帘听政”。我们真正的“班主任”就是王基淑了。想想我做了十二年的班主任,为什么总是“亲历亲为”?绝对是因为我不喜欢这样的“官僚”班主任,不切实际地“遥控”班主任,甚至是深恶痛绝!!我不愿我的学生被某个“中间环节”冤枉!正是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
二、对高一年级班主任老师的几段回忆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应该是北京师范大学的校训。我做了一辈子的教师也深知“为人之师,当人表率”的意义。
刘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期间,正是热恋,结婚的时期。老师搞对象,要结婚的事儿让我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看明白了,就说明表露到什么程度了。她出身于农村,想必“根儿红苗儿正”,刚刚毕业就留校了。所以有“资本”颐指气使,傲慢而居高临下。想来一定是在“反右”斗争中锻炼出来的“精英”。有着“红配绿赛狗屁”般的审美观念,梳着一双姑娘不像姑娘,妇人不像妇人的辫子,“幸福得”溢于言表。对学生的态度,远近亲疏,却是冰火两重天,对有的学生冷得不近人情,可以是不屑一顾,或是“撇着”嘴,横眉冷对;对另一些学生拉肩拢背,称姐道妹,到底是“利用”,还是“阿谀,献媚”?看人的家长“官儿”大,巴结有势力的?别人是分不清楚的。让人能看明白的是:明明克制不住自己挂在脸上的“贪婪物欲”,却会在振振有词地“教训”别人的同时,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清心寡欲”的圣者。
我不是刻薄得不厚道,也没有对教师职业的不尊重。我是想说“时势造英雄”。经过五七年“反右”的大学生,那些反右精英们以什么面目走上社会的?时势造就了一批刘淑梅式的人物。我对这种社会现象有一番自己的思考。这种现象我经历了三件事,扯开我的回忆,把我的想法剖析开来也是一桩有趣的事。
我退休的学校是一所示范高中,第一批北京市十九所重点中学之一。该校的一任校长和图书管理员都是我在六十三中上学时(57年),由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派出的实习老师。当年的校长,在此期间入了党,毕业分配后,没教过什么书,业务能力也很差,不久就做了副校长,跟着就是书记兼校长。另一个图书管理员,在学校就划成了“右派”。因为有一说“右派就是反动派”,竟然连做班主任的资格也没有,当了一辈子的图书管理员。后来临近退休时,平反了又有什么用?!压抑,委屈地过了一辈子,工资低了三级以上。他们两人都是我的朋友。时过境迁,朋友是在校长退休后才成的。大家聚在一起才有话说,才有些许的知心话可以交流,隔阂不是那么容易冰消雪融的。伤痕也不是那么容易抹平的。
另一个是我外语组的同事。明明是国民党师长以上军官的女儿,可她父亲在解放济南时,在激烈的争夺中失踪了,不知是战死了还是去了台湾。总之一群孩子就流离失所,成了所谓的“城市贫民”。“城市贫民”是一个什么人都有的,十分复杂的社会阶层。当然,经过本人的努力,解放后五十年代(53年?),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俄语系。当时中俄关系是最密切的时候,一切都是“苏联老大哥”的好,可是等到毕业时的五八年,又是最冷到破裂、翻脸讨债的时候。我很武断,对学俄语的人都没什么好印象,认为他们“趋炎附势”,至少他们比别人更会“审时度势”。她正是一个“反右”精英。我们一个教研组,在彼此的交往当中,她言者无意,我听者有心。我讨厌她说在大学中,当反右核心小组时的得意,对她把一个人如何变成右派的描述,如何策划,如何“找茬儿”,再如何“内定”别人是右派的过程特别反感。她能津津乐道地讲得特别“美”,认为自己很能干。反而使我认识到为了“利益”而“寡廉鲜耻”的可恶。只不过我比他们都年幼了十岁,只让我赶上了一个刘淑梅,是多么万幸哦!
我大姐到缝纫学校学习剪裁,每每交作业总是给弟妹们用缝纫机做衣服。我有一条毛料的裤子是用父亲的旧大褂改的,但料子很好,补丁补在了不易被人发现的裤裆里,大姐的手工很好,精致,熨烫得很平整。刘老师说我衣着太讲究了。不过年不过节,平常上学就穿“料子裤”,还“笔挺”。
高一时,我参加了第一次“三夏”劳动。在广安门外大井,现在的“八一电影制片厂”对面。众人皆知,六零年的自然灾害饿死过人,那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女的定量每月27斤,男的30斤,重体力劳动者32斤。这次劳动刘淑梅老师随班参加了,这也是她第一次和全班学生的认真接触。一开始,我和大家一起劳动,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被安排到厨房,洗菜,切菜帮厨。显然这是一项较为繁重的工作,要做三餐,作息时间和大队伍不同时。由于厨房的卫生条件太差,很多人都拉肚子了,甚至有痢疾蔓延的趋势。听说有个别班级因为病号太多,不得已撤回学校了。我们所在的生产队没有这么严重,但也通知要特别注意卫生。
做厨房用的房子特别低矮,后沿连我—只有一米五八的个头,也摸得到顶棚的秫秸了。房间的西南角盘了一个十印锅的大灶,还放着一支大风箱。那时候的饭不分菜和干粮,实际是由地里间苗儿间下的小白菜或者是白薯秧,洗干净了放进锅里煮,等菜熬烂了,北京人叫往汤里“乱”棒子面,再撒上盐的这种介乎于“粥”与“糊糊”的东西。六零年困难时期,人们都把这种“饭”叫“瓜菜代”,意思是没有足够的粮食,用瓜,用菜来代替。
时值深秋,厨房的院外有一个大粪池,那时农村不用化肥,只用大粪。自然苍蝇很多。特别是一阴天,要么天气稍稍一凉,苍蝇都飞进厨房,趴在顶棚上,你抬头一看,黑乎乎一片,顶棚的秫秸上全趴满了一层苍蝇。等糊糊一揭锅盖,苍蝇的翅膀被热气一熏就软了、飞不动了、也趴不住了,于是像掉雨点儿一样,稀里哗啦全掉在锅里了。担心糊糊在锅底上煳了,至少要搅动几次锅吧,显然,揭一次锅盖就得下一次这样的“雨”,等糊糊熟了,一勺子上来至少有四五个苍蝇“烩”在里面,也应该是保守的算计。于是,在揭锅前就得先轰苍蝇,以便减少“降雨量”。这不是怕脏,而是为了减少大家得痢疾的机率。更何况,按“唯物论”的道理,“脏”就是“脏”。“怕”与“不怕”只能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了。我们帮厨的有三四个同学,不知什么缘由,刘淑梅只找我去谈话了。首先说的还是我的衣着,当时我穿的是一件黑白小格的套头衫,是一件大姐穿到不愿再穿的,肘部就要破了的一件很旧了的衣服,式样是大姐在缝纫学校里学到的所谓“卓娅衫”。
刘老师说:“我发现你穿的衣服总是‘与众不同’,别出心裁。”
我如实回答:“这是大姐穿剩下的一件旧衣服,是大姐自己做的。”
“你是不是觉得农村特别脏?”
高一学的《达尔文基础》立刻起到作用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赶紧回答:“不是。我从没离开过家,第一次到生产队来,觉得一切都很新鲜,很好玩儿的。”——“好玩儿”是当时学生腔里一个“常用词”,意思应该是“很有意思”或“很有趣”。至少,也是一个褒义词。直到现在仍然有学生爱用“好玩儿”这个词儿。
“听说你特别害怕苍蝇?帮厨的同学里,就你轰苍蝇最主动?”
赶紧辨白:“不怕苍蝇!!除四害时,我天天都打,每天把苍蝇放到火柴盒里交给老师。苍蝇是害虫,学校有通知,我怕同学们吃了会生病!……”
接着我竭力地表决心:“一定把帮厨的工作做好,努力向周围的同学学习。”
到底刘老师“听”何人所说,我一直不得而知。
只是在第二天的班主任讲话时间,没有被提名字,但我成了讲话的中心内容。
大致是:“到农村来,你不是“帮”别人来了,你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来的,你是来改造的。还认为‘好玩儿’?你究竟‘玩儿’什么?”语气甚是“气愤”,在全班同学面前,真的有点“义愤填膺”。前一天我怎么一点儿也没觉察到?虽说是已经小心翼翼,然而,别人是“锔碗儿的戴眼镜”没茬儿找茬儿!!也许是“鸡蛋里挑骨头”专门有目的而来,就是要“套”出你的“话把儿”揪出你的“小尾巴”!故意地曲解,故意地歪曲。
“农村苍蝇多是自然的,你们家没苍蝇才长出这样的娇小姐,这就是要改造你的地方!”
“一个学生,穿衣服件件标新立异,一点儿朴素劲儿都没有,到农村来了,像个什么样子?”
……不一而足。即使我是“木头人”也明白她说的是谁!当时,轰得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活到十四岁,在学校里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严厉的指责。这件事为什么时至今日,六十年都过去了,我还如此清晰地记忆明白,犹如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也说明了我不是只记吃,不记打得混蛋。幸好自己还清醒,立刻决定:反正你没指名道姓,我就是一个糊里糊涂的糊涂蛋!不知道你指的是谁。
这样的讲话,在团员中不是不指名的。很自然,我在团员的心目中,就是班级中首当其冲的“另类”了,被称之为“有严重思想问题的”学生。
“学高为师”,我首先认为刘老师没有很好的学问。从讲话的逻辑不易于村姑,从办事的作风,给人下绊儿,拴套儿,刨坑儿,找茬儿的一派卑劣作法就是没有什么修养;不是正人君子所为。“身正为范”她一点儿也没有“闻过则喜”“与人为善”的态度。反而是高高在上,“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就是‘小菜碟’,呼来喝去全凭我高兴,你们就得服从我。”我即使“不正”在我这个地盘儿里也得“唯命是从”“俯首帖耳”。先带上“有色”眼镜,像“内定”右派一样,你就是另类了。虽然面对的只是十四,五岁的青少年,但这些学生也是有感情,有分析能力的人。何况像附中这样的学校,学生并非都是“阿斗”一类的人物呢!
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一个教师自身的作为对学生的成长即是无声的教诲。浅薄而自负是我对她的评价。由于缺乏远大的理想和进取之心,因此,狭隘,偏颇。由于没见过什么世面,而没有什么见识,底子很薄。又不耐心地观察,认真地调查研究,粗枝大叶。更不努力接受新事物、努力学习充电,反而自满自足。没准儿,有人会认为我人不厚道,这样评价一个老师。可是,我自认为我有充分的事实根据,相比较刘老师给我写的操行评定,我说的应该是更为客观、更加实事求是。作为一个教师,至少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幸运的被留在著名的学府“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就固步自封,以为自己已经“登峰造极”“一步登天”了,从而以为自己可以高高在上,不认“东南西北”,就如此从事“教人”的工作只能是失败的,因为“人”是世界上最最复杂,最最难于“驾驭”动物。
刚一开始,我很委屈。等我开始了我自己的“粉笔生涯”,我就感到了这段人生经历,也使我“获益良多”。它使我与学生自觉地去做“平等的朋友”。教师是一种特殊的职业,“人”的工作,其平衡的焦点是“待人以宽,律己则严”“与人为善”。不论方式有何不同,教育工作首先是要付出“爱心”的,应该是以“爱”为起点的。“坑人”不是教育工作者应有的“手段”。因为“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属于教育的基本原则。
这件事的结局: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按规矩要发“高一学年的学生成绩手册”,我的学习成绩不错,在班级中至少排在中上等。可是,我的成绩册没有操行等级,没有操行评语。——我有点发懵!——怎么回事?赶紧跑到教务处去查。此时,我们班有几个同学也在教务处,我也凑上去看,我的学号是十号,我们班只有十四个女生,都排在前面,十号很容易就在底册上找到了。“优”“良”我根本都没报希望,操行登记一栏中,仍然是连“中”也不是的空白!!难道我的等级是“差”?是“劣“?我的同学王格仁曾因偷窃进过劳教所,最后从少年管教所,还是工读学校释放出来。因为王格仁是最后一号,四十一号很好找,可以一下子就翻到了,他也不过是“中”。
底册上有评语,它给我留下了一辈子最最深刻的,不可磨灭的记忆:“该生不靠拢共青团的组织,从不向组织汇报思想,在同学中不暴露思想。追求安逸,贪图享受,不求进步。迷恋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与反动的资本家家庭不能划清界线……”我真的昏昏然而不知所以然了!真的如此不堪吗?是资本家就罢了,什么时候还加上了“反动”两个字的修饰?是否我也该进“工读”了?工读里只收小偷、小流氓,恐怕不要“政治犯”吧!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的现场,又如何骑车回的家。
这段评语是我生活道路上的重要一笔。它扼杀了我的一切,我的政治生命;扼杀了我对美好的追求。剩下的只是一片迷茫、恐惧与彷徨。要知道,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懵懂无知的孩子,如何能支撑得起这么沉重的、这么大的政治大帽子!!一句话:还给人活路走吗?我又犯了何等“弥天大错”,以致到了如此“罪不容诛”的地步?
三、学校与母亲;活在夹缝中的我
母亲属蛇,比父亲小三岁。时至五九年已有五十六岁了,三年的监禁生活使得她不仅冷漠,而且身体很不好。平时不是去针灸,就是抓草药熬药。五九、六零、六一三年连续粮食供应紧张,物资匮乏,到处买不到东西。一条大街也找不到一家饭店,没有粮票什么也不可能买到。见不到任何点心,蛋糕之类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每月用购货本买计划供应的食用碱,芝麻酱,以致大白菜,白薯也一律都用购货本买。母亲要操持一大家子人吃、穿、用,虽然不缺钱花,但也必须东奔西跑去“抢购”一些吃喝。往往早上五点起来去排队,只为给父亲买一点儿熟食,或者在大饭店领一张餐券。里里外外全得她操心,脾气发展的越发暴躁了。有时,也许是病痛使然,不单单是不尽情理,是根本不讲道理。
经过了“大井劳动”之后,我“蔫儿”了好大一阵子,缓不上这把劲儿来。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沉默寡言,懒得说话。那时常常组织星期天义务劳动,也组织下乡劳动。二姐在读中等师范,学校组织下乡劳动半月二十天,母亲硬是不准去,她的办法就是扣住“粮票”不放。家里的粮票她“把”得紧紧的,粮食要“称”好了,计划周全了再下锅,全家都在家里吃饭,“粮票”尽管是“一两”也是好东西。谁兜儿里也不可能“有”粮票。没有粮票任何地方也去不成。母亲说:“下地里给人家干活,也没钱挣。留在家里照顾妈妈,给自己家干活,妈病了,妈死了,不比下地劳动重要吗?”她还说,“我让孩子上学,学的是文化,光是不上课就不用上学去了。”硬是和二师来的学生争执了起来。说他们不讲道理,她说:“我的孩子我自己教,以前,我就住在农村。贫下中农怎么教我的孩子?叫他们自己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理儿。”不识字的老母就是这样不识时务,不分潮流,不讲道理。
我在学校的事儿,无处去诉说。即便是说了,母亲也听不懂。在妈的思想领域里,也不可能讲得通学校里的“道理”。大井劳动之后,我感到空前的孤立无援。母亲说的话,我明白。可是,不可能,也不敢想向任何人倾诉。否则,我岂不是更加越发地“划不清界线”了?母亲这边也是如此,她认为她的孩子就是她的人,是她生的、她养的,所以事事都可以由她做主,顶多了,不念书了!回家!她还想着她一辈子没念书,不也过来了?无论我多么不知上进,也明白不读书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不念书回家是断然不可以的。当然,我十分清楚这是一种固执的封建家长理念!正是要我与之“划清界线”的地方。可我,不听她的,我上哪儿去吃饭、睡觉?何况古来就有一句老话:“天下无不是父母”。妈真的不对,作为儿女的,也是无计可施!我真的背叛家庭,离家出走?不可想象,也不现实。谁能接纳我?抗日战争时期,进步青年能上延安、去抗日。在新中国,我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怎么办!!到什么地方去,就是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了呢?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的头脑中,放得下这么多的“古难全”的难题,而且必须面对,必须解决的吗!!真是死的心都有!现代人说,孩子在十四五岁时,属于“青春期”。常常会有“叛逆”行为。想想我在这个阶段该“叛逆”什么呢?只有跟自己“较劲”更合适!迷茫,伴随着恐惧,无可奈何与不知所措。
一次星期天义务劳动,到现在的莲花池附近挖河。跟妈说了,妈说:“天冷了不准去。义务劳动是自愿的,咱不自愿,咱就不去。”“自愿”这个词儿,妈理解的太实在了。她认为真的可以“自愿”,在当时的学校里,谁人“敢”不自愿?尤其是我,哪里“敢”不自愿去参加义务劳动?这就是真正的精神压抑!社会从小就“培养”了我们这一代人在某种场合是言不由衷的,想的和做的不可能完全一致。这种双重的“为人”和双重“处理问题”的环境和方法,多么地令人生畏、令人生厌的无可奈何啊!难道这也是我自己要言行不一吗?
一早起来,趁着母亲没留神,拿了哥哥的一件破制服棉袄,溜了出来。当然,没吃早饭、没带干粮、更没有粮票。那天,刚一到工地就下起了雨加雪,小冰碴钻到脖子里真凉啊!雪落到地上马上就化了,既是挖河,脚下都是泥泞的,不一会儿,鞋和裤脚都湿透了,直到膝盖。抬着满筐的泥,一路蹒跚,啪唧啪唧,脚下一滑,倒在地下了,上下全身沾满了泥浆地倒下,爬起来再继续,再摔倒再爬起来……。劳动量很大,肚中无食,一会儿就饥肠辘辘的前心贴后背了。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入伙的同学有学校送来了热汤,看着别人,我自己无限的悲怆。赶紧绕开众人,躲到人看不见的地方藏起来。这件事不但不能让人看见,更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又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那就不是“饿”一天这么简单的事儿了。午休很快过去了,吹哨子开始干活了,王基淑走过来说:“吃饭时怎么没看见你?自己吃什么好东西去了?”原来还真有人“耵着”我如此的关心!人家要这么想,还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敷衍支吾。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咬紧牙关坚持着。
天黑了,拖着疲乏的双腿好不容易从广安门外走回家。一进门迎来的便是母亲的一顿臭骂。“一天都不在家。弄成个泥猴回来了。”她不理解,也不知是否真的忘了,还是真的“更年期”给“更”糊涂了,还是没理会到从清晨到傍晚我还水米未进哪!我活该!反正我是麻木的,那段时间我觉得活着真没劲。经常大半夜大半夜地失眠,不想呆在家里,也不想上学校,只觉得整个世界也没有能让我呆的地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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