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秀云
楔子
很小很小的时候,特别爱听话匣子里连阔如的评书连播,那时候 ,孩子们没什么可玩的,听评书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水浒传》就是我最爱听的一部书。后来又读了施耐庵原著的书,其中说一百零八位好汉因为大多数都被充军发配过,脸上都被刺过字,还有一个很“文”的词儿叫“黥面”,像高俅卢虞侯之类也骂林冲为“贼配军”,脸上的金印、刺字便是曾被充军发配过的“耻辱”的标记。而这个标记洗也洗不掉,据说是用针刺上去的。宋江想方设法地要把这个刺字弄掉,接受招安。宋江实际渴望着去做一个安善良民,不再是一个落草的“寇”。
毛主席他老人家早有名言:“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烙印”比针刺要厉害地得多了。字典上说“烙”是用烧热了的金属物烫,在牲畜身上或器物上烫成的痕迹便是烙印了。
我出身于民族资产阶级家庭,这个阶级的烙印是一个巨大无形的精神枷锁禁锢了我一辈子,像一座大山压得我有时支撑不住,甚至想自绝于世。人们常常给了我们很多称呼,什么“狗崽子”,“黑五类”等等不一而足,尤其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具讽刺意义。在中国当代历史的进程中,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尤其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中,这些人被打入了“另册”,因为出身背景与父母的关系而承受了种种成长的屈辱和压抑。据有关统计,全中国当时戴“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帽子以及资本家,反动权威,走资派等监管对象有八千万之巨,再连带上这些人的家属和“狗崽子”,以当时的十亿人口来计算,岂不是有十分之一的人都有“绽儿”,有“小辫子”可以被人抓到,这种影响至今还在这些人的人生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烙印”,心灵上的“创伤”不一定已经愈合。我想这应该是和谐社会里“不和谐”的音符,确实应该把它连根儿拔掉。理清这段历史的是非、功过,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才可能建立和谐的新秩序、人与人之间的新关系。
我一懂事,为了生存,和家庭划清界线,便开始了对爹对妈的漫骂,时至今日,我也快七十岁了,父亲,母亲,大姐,大哥都已先后作古,索性把这“烙印”做一次清算,趁着自己还清醒明白,还没有“老年痴呆”,给年轻人说一说“烙印”的故事还是一件有必要,有意义的事,因为这总归是一个人切身的经历和体会,确切地说这也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的一段“历史”。尤其,我的儿子应该清楚地了解他的母亲,我的孙子应该懂得理解她祖母的身世经历。懂得历史,才能更好的做人。
所以,我不怕别人说我平庸、“小家子”作派,不见世面。也不怕人家说我是一己之见,肤浅、“俗气”。我要写下我想说的话,只是为了释放一下自身。最近,听说有人出版了一本书,名曰:“苦草争春”。的确寓意深刻。记得我的同事赵耀祥老师在评职称大会上作的“述职报告”中,他说别人个个都是“参天大树”,只有他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小草”,这一论点曾经惹起人们的哄堂大笑,为此赵耀祥先生还得了一个“小草”的雅号。想来我虽然也属“苦草”一类,然而我没有“争”春之意,虽然不是“疾风”中的“劲草”,然而也决不妄自菲薄。请注意,“故”即为过去的意思。这里不是胡编虚构的东西,只是简单真实的“过去的事”,也就是“有关烙印的过去的事”。没准儿,实质上我是想把这个耻辱的标记像宋江除去金印刺字一样地除去,因为我从小到大,再到老,本本分分,安分守己。从始至终就是“安善良民”,压根儿就没落过“草”,而且绝非“寇”类。让自个儿得到一次心灵上的彻底解放,也许是解脱。因此,这绝不是想说“我生不辰”而“怀才不遇”。更不是“顾影自怜”。从小就受到了如此刻骨铭心的影响和刺激,天经地义,我渴求这样的解放与解脱,那样,我便不枉此生地满足了。在心灵上获得了我应该享有的和我所渴望的尊严,平等和公正。
记忆,总是在记忆的对象逝去以后,才被发掘,被整理,被关注。当我们真的对记忆的兴趣上升了的时候,大约也意味着鲜活的记忆已经随着时光的流转,人事的变迁而凋零,留下的唯有纸上的凭吊与钩沉。往事当然不会如烟,因为往事和对往事的理解是一面明亮的镜子,照见了我们各不相同的样貌,时代难解的症结,也往往在这不同里显露了病根。
时光永是流逝,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街市依旧太平。遗忘的力量是无穷的,然而,二十世纪的背影,过于复杂也过于沉重,活着并清醒的人不应该仅仅是“愿意”记忆了什么,而是我们的道德和责任规定我们应该记住那些“直接毁灭共同人性”的事情。把这些掉在了缝隙之中的、无声的历史打捞出来。一个人应该只记得“快乐”吗?不!那一个个焦虑不安的不眠之夜,灰暗、绝望的心绪等等一切所组成的晦涩的日日月月是如此的刻骨铭心。口头上说忘记了的人不是老年痴呆,就是没说实话。不是一个历史唯物主义者应该有的态度。
当然,地球没谁也会照样转,个人的记忆与浩瀚的历史背景相比较算得了什么?个人的命运只是不能再小的微弱尘埃,然而,尘埃虽小,也是历史的一个见证。难道,如此的微弱尘埃真的只能被时光之河卷走、从此就无影无踪了吗?平民历史,较之帝王将相,叱诧风云的风流人物,没有那么强大的影响,巨大的作用。诚然,不言而喻,也是历史。这样的历史,某种程度上也许同样光怪陆离,同样地让人荡气回肠!
卷一 我的父亲、母亲(一)
我的父亲
在芸芸众生中,父亲不失是一位淳朴而智慧的人。他从无害人之心,从不损人利己。可是,他是一个敢下决心,有主见,执着追求,有担当有毅力,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用现代语言来说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成功人士。
一、北京之路与三年学徒
父亲(讳:景涛)生于一九零一年(辛丑年,属牛)。他自己常常说他生于“和约”(即辛丑和约)那一年。他的祖父名玉田,在老家是一位远近闻名的中医。父名德俭,正赶上清朝晚期混乱的时候,受山东义和团运动的影响,教案频起,村子里教民的房子被烧,人被杀。祖父一心读书,考取功名的梦想随着时局的动荡全部都破灭了,因此像范进一样地得了精神病,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整日里口中哼着梆子腔,肩上搭着一个褡裢,前边是肉后边是酒,优哉游哉地过日子。父亲四岁时就死了母亲,有了后娘之后,基本上就像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被人遗忘的可怜儿。每天清晨,为了喝上一碗热粘粥,早早起来去给奶奶烧火,拉风箱。辫子也没人给梳理,长满了虱子,一天到晚得在祖父的药房里踩药磙子,捣药,制药丸子。
伯父名景瑞,比父亲年长近十岁(属龙的),那时已经在北京北新桥附近的一家铁厂子当账房先生了。河北省各个地区出来的手艺人都很有地区特色,例如定县出摇煤球的,保定人有的做酱菜,有的多是剃头匠,而交河县是出翻砂工人的地方,北京,山西的铸造工人的原籍一般多是河北交河,这也是老乡帮老乡的一种方式。伯父工作的工厂叫“北聚盛”也是一家铸造厂。当然,掌柜和工友都是远亲或近邻。
父亲只在农闲时上过半年私塾,只学过“百家姓”和“千字文”,他就会写自己的名字。后娘不让读书了,祖父给了十块大洋,与同村的长辈结伴,走上了进京之路。当时他只有十一岁(实际上是不到十周岁),结伴而行的有十来个人,父亲年纪最小。大家由领头的人带路,先花父亲的钱用于食宿,因为整钱换成零铜板之后小孩子背起来太重了。沿着津浦铁路一路向北,每个人自己被背着铺盖,行李。晓行夜宿,刚开始每天走四五十里路,然后逐渐加速。
我问过父亲,这样走了十几天,第二天一早起还走得动吗?父亲说记不得累了,小孩子只觉得沿途所经过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但是,中途穿坏了一双新鞋,鞋底子走穿了,足以见得路途之艰辛。
终于在近半个月,十几天之后进了北京。北京好大啊。当走到“北聚盛”伯父工作的地方,天已经黑了,春寒料峭,可伯父连饭也没给吃,又让上路了。这回从北新桥一直到广安门大街的“义兴泰”,在北京自东北而西南穿城而过。“义兴泰”是父亲学徒的地方。当然,学的是翻砂,也就是铸工。
当年的铸工工艺十分落后,父亲很小又没读过书,只能由伯父找同乡引荐去做学徒。“铁厂子”还像“天工开物”的图画里画得一样,熔铁炉全是人工操纵的,十分危险。他们的行话叫“大炉”,操纵大炉的有专门的师傅叫“看火的”,此人技术含量最高,全凭经验,看铁水的火候。“大炉”修在露天的空地上,挖下去一个低于地平面大约一米上下的坑,大炉的规模容量总也有几百上千斤,用人工“倒练”(滑轮组合)让大炉倾斜,把铁水倒出,再由两个人抬的“火勺”把铁水抬到用砂做的模型里铸入,冷却后就成型了。这个过程叫“开火”。装满铁水的火勺,两个人抬着一路小跑,大喝一声“开火了”两两捉对,依次而行。万一砂箱里砂做的模型温度不协调,爆了,于是,铁水四溢——“走火了”,能不危险吗?那年头,三年学徒没有工钱,只管饭吃。三年中生死有命,福祸在天,老板是一概不负责任的。
在不“开火”的日子,学徒有干不完的活儿 ,推磨,“搪勺”用的耐火材料,就是给熔铁炉的内壁“搪”上一层有一定厚度的耐火材料,这些材料要用人工推磨磨成粉末,实际就是小毛驴的活儿,还要嗑芯子,用铁刷子打扫铸件上的多余的杂物,抖砂箱等等不一而足。翻砂的沙土要添加诸如桐油之类的料,增加黏度和可塑性所以叫“黑土”,翻砂的小学徒除了能看见牙和眼球是白的,连衣服带人都是黑的,绝对比煤铺的小伙计还黑。
父亲是绝顶聪明的,他出师后没几年便成了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一九二五年我大姐(秀贞)出世了。那时的父亲,每次回家乡探亲都是骑自行车,舍不得花钱买火车票。父亲说要回家了,向挚友借了一辆自行车,先检修一番,再带上工具,临行时烧纸,烧香,叩头,祷告,求路神护佑,然后上路。有了自行车比起第一次进京时步行要强上百倍了。一九三零之后父亲母亲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大哥(之刚)出生了,父亲有了儿子姑娘,于是在北京安了家。他们在广安门大街422号后院租了房,父亲在“义兴泰”上班,先是大工,后是工头领班,因为他的技术遥遥领先,可以拿到八块大洋的月薪,不是佼佼者吗?母亲特别会过日子,勤俭持家,在院子里给人缝补浆洗,挣钱贴补家用。
二、抗日战争爆发了,父亲的山西之行
在抗日战争之前的几年中,父亲的事业稳步发展。山西太原父亲有一位堂哥(一爷之孙)名景禄,经营了一家铸造机械厂,在家乡是有名的能人,所谓发了大财的。此人走路都要拉着架势,迈着方步,留着八字小胡,说话拿腔作调,装腔作势。他的乳名和我一样都叫“云”,便硬逼着母亲给我改名字,因此我们这一辈儿的孩子们都很讨厌他,还给他起了一个雅号:“阔大爷”。
景禄二伯再三写信来让父亲去山西帮他,声称由父亲主管技术方面的事。实际这样的工厂主要是两大部门,一是账房,当然由他亲自掌握财政大权,二是工头儿管生产,管质量。虽然抛家舍业,父亲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一是不忍负了他二哥的情面,二是总归比北京的收入多一些,被他二哥所描绘的美好前景所诱惑。
母亲带着大姐、大哥只好返回原籍。他们过了一段十分艰难的日子。因为没有劳动力。破屋烂房,关键是没有收入,靠父亲留下的一点钱,母亲也不会写信,邮寄也不像现在这样方便,她也不能像在北京一样,靠缝补挣点钱帮衬着度日,尤其大哥体弱多病,又是第一个男丁,重视得不得了,无法延医看病。当时的封建与迷信造成的一切便是,孩子有病了只能请跳大神儿的或者所谓“瞧香的”巫婆神汉。有一说,大哥得的是“邪气病”,一条大青蛇,所谓“长仙儿”缠上了大哥,因为家中没有男人“镇不住”,所以时时作祟。迫于无奈,母亲又带大姐大哥回到了北京。此时,父亲也只好回北京安顿母亲。在他“义兴泰”的师哥师弟中给大哥认了一个干爹,名叫张致和。那段时间,大姐每天傍晚点着小马灯送弟弟到“义兴泰”找干爹睡觉,早晨再接回来。母亲他们三人仍住在422号后院,前院有一家曾经遭过一次抢劫,妇道人家一个人带孩子,爸把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了铁皮,又把一笔钱存入了棋盘街的一家大银行以备母亲生活所用。父亲回忆说,当时银行里因为大战在即,只有取钱的,根本没有存钱的,他也不问青红皂白,更不明时世,人家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可他还是不管不顾的把留给母亲的钱存进了银行。推算下来应该是一九三五到一九三六年间,“华北事变”日寇虎势眈眈,银行全部资金冻结了。因此母亲再去银行取钱就取不出来了。不足百元大洋,母亲没办法,只好带着孩子坐在银行里不走,要不然,吃啥喝啥去?怎样生活?好不容易,最后才和银行达成协议,每月支给母子三人一定的生活费。三个人当中,只有大姐会写几个字,才上小学三年级,所以由大姐签字,并且每月由大姐本人来支取父亲的存款。一到取钱的日子,大姐从广安门大街徒步走到前门,小心翼翼地拿到钱,再徒步走回家。正经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时,大姐不过十一,二岁而已。
父亲又返回山西上工去了,他出了广安门一路向西,淌水过了永定河,远处隆隆的炮声越来越密集,到后来,头顶上的子弹呼啸而过,然而他还是不管不顾地一往直前了。在太原沦陷过程中,经历了严重的炮火洗礼,父亲为他的二哥抢运工厂里的家当,他二哥却带领自家老小躲避战祸去了,声称无论能枪出多少,尽归父亲所有。战事一平息,“阔大爷”又摇摇摆摆地打道回府了,一切依然故我,全然忘记了他的许诺,父亲仍然给他打工。后来母亲一直愤愤不平,说他言而无信,“拉出的屎又坐回去了”。父亲用命换回的一点物资,主要是原铁,俗称“洋条”和焦碳,砂箱,倒链和一些基本的工具,让伯父眼都不眨一下,堂而皇之地收归己有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为人谋而不忠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许他不对,不许我不对。从而使我想起了曹操的逻辑:宁可负天下人,天下人不可负我。父亲岂不是: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可是他也明白了二哥不是长期合作的伙伴,此时,日本人占领了整个华北,北京也沦陷了,他不放心母亲,便毅然决然的回北京来了。
三、重返北京——父亲经营的工厂开张了
回京后,父亲正当壮年,不到四十岁。他的技术水平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行业中小有名气。这时的“义兴泰”换了东家,新东家拉父亲入股,他没钱只能入“干股”,也就是不投入本钱,以技术入股,因此,算是一个小股东。“义兴泰”更名“中华荣”。也难为他们,在抗日战争中,竟然起了这样一个爱国主义的厂名。“中华荣”没有维持到两年,大股东出了钱,可是不懂技术和业务,与另外的股东,账房不和,尤其账房随便支用现金,账目不清。很快就倒闭拆股了。父亲名下没分得任何现金,只拿到了一些别人不要的倒链,黑土,砂箱之类。母亲过日子十分节俭,以至到了悭吝的地步,从我有记忆起,家中就没吃过一样的饭菜,父亲一个人吃小灶,孩子们吃大锅饭,常常去工人们的伙房端贴饼子,熬白菜,就是自己做饭,也是玉米面,白面两掺和的金银卷儿。父亲从山西回来的节余和母亲的积蓄,东拼西凑,东挪西借他们买了广安门422号的房子。母亲不想让父亲与人合伙了,她让父亲自己单干。于是,在我出生前(1944年),父亲的“广兴铸造厂”开张了。记忆中,直到解放军进北京,父亲一直在厂房里干活,“打模子”(铸工最基本的工序,用黑土塑造模型。)到了开火的日子,他自己亲自“看火”“掌勺”。
我参加过“四清”,给不少人写过“家史”。想来这便是父亲从一个小学徒到一个“资本家”的蜕变吧。文化大革命中,他到各个衙门口上访,父亲不会写字,他口述,我执笔,再三地向人们讲述他的历史,也就是所谓的“发家史”。我相信父亲的为人,作为后辈我要客观,忠实地记录这一事实,从中汲取奋斗不息,执着追求的营养。
四、三反,五反。父亲和我
与现在相比较,最近看了一段“皮皮鲁总动员”的作者郑渊洁的《郑氏胡说》,其中有一段很有意思。“家长自己做出成就,是给自己的孩子施加压力的最好方法。孩子会模仿家长走成功的人生之路。家长不成功,却要求孩子成功,等于家长种了土豆非要收获原子弹。”回想起父亲,在学业,做人等等各个方面,从没给过我任何要求,他没动手打过我,也没骂过我,也从不企望我成为“原子弹”。他是宽容的。
从小学到高中,父亲还真地参加了几次家长会。小学二年级时,因为我出了水痘又出天花,一个学期有大半个学期没上学,险些见了上帝(那时母亲没在家,下文另叙)。父亲去开家长会,很真诚地给宋继美校长鞠躬。宋校长是一位擅长画老虎的画家,据说宋校长的丈夫是张大千的亲传弟子,握手说:“宋先生,我的五个孩子都是您的学生,十分感谢。”他是朴实而谦虚的。
只记得传达室的赵大爷说:“宋掌柜,学校打点的钟坏了,您给修修吧。”父亲连忙回答:“应该,应该。”没过几日,父亲让人铸了一座很大的钟,上面还有很好看的花纹,给学校送了去。以至每当学校打钟上课,左邻右舍全听得见。每当我看见旗杆下,钟架上的钟,以及钟槌下系着的绳子,尤其是敲起来,铛铛作响时,我会由衷地高兴。
上小学时,我一直名列前茅。那时,考试交卷子要抢头一名,叫”抢头卷儿”。意思是要做得又快又好。学校里每学期大考前五名优秀者,不仅不交学杂费,还给奖励。奖品大多是铅笔,橡皮,本子之类,当然这样的东西拿回家也是舍不得用的,要珍藏留念的。
五六年公私合营后,父亲曾在北京暖器材料厂当技术厂长。五九年又调往北京钢厂任铸造车间主任。当然,随着时日的推移,经历了三反,五反,打老虎,反右派,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什么“政治”理念的父亲,渐渐地也懂得了一点点除他津津乐道的“铸造”而外的东西。但是,他绝对地不谈论,也不表白,更不抱怨。他是一个十分注重实际行动和实际效果的人,从不说空话,可以说是“言必信,行必果”。男人的责任是挣钱,是养家糊口。从五三年到五六年,母亲大半时间都不在家(后文另叙)。曾记得,父亲一下子急得高血压了,人也驼了背,像被压弯了一样,往日的皮袍子一下子就拖到了脚面。我们也成了没娘的孩子,父亲请了三个佣人也不管用。这期间,无论家里家外,他承受了空前未有的压力。我的同学全住在广安门大街,消息时时传来,“你爸昨晚上挨斗了”“你爸脖子上被人挂上了罩口。”罩口,是铸造时向模型中倒铁水时的入口,就是一块大铁砣子,很重,比秤砣要重得多了。“开会的人让他蹶着,大弯腰。”,“人家说你爸是大老虎”……
什么是大老虎?“三反”是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这和父亲这样的一个平民百姓又有何干?“五反”应该是什么?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反盗窃国家资财、反偷工减料、反囤积居奇。这倒是专门针对工商业界、买卖铺户的。然而,父亲的工厂属于“重工业”,产品都是“大物件”、“铁家伙”,我想,按理应该没人想“囤积”,原铁都由国家统一供应,也无法“囤积”,有严格的技术流程,明确的质量数据要求,也不可能“偷工减料”,父亲没文化,会计、账房都是请来的“先生”,有帐目可查,何谈“偷税、漏税”?
解放军刚刚入城时(1948年),要稳定城市的经济生活,保持市面的繁荣。工商业者得到了恰当的、适时的安排。实行“统购包销、加工定货”的政策,稳定了解放初期的市场,解决了失业问题,使经济得到了恢复。因为整个社会当时不可能有任何国营商店、国营工厂。1949年3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根据中共七届二中全会的精神制定的《共同纲领》中有明确论述,“保护工人、农民、小资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经济利益和私有财产,发展新民民主义的人民经济,稳步地变农业国为工业国。”
到此时此刻(1953年),社会平稳了,全国解放了。“革命”的进程是到了指向工商业者的时候了。我想这应该是父亲这样的人,第一次到了“良弓藏”的时候。反正就是把工人们、店员们、发动起来斗争资本家,老板,即所谓的“私方”。我想,这应该理解成“城市里的土改运动”,因为这和农村里斗地主没什么不一样。可也不像有的地方的“和平土改”,不是“和风细雨”式的,而是“暴烈的革命行动”,当事者,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足十岁的我,当时什么也不懂,也不可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回到家来,默默地,只字不提他在外面的“工作”。要说实际体会,只知道那时天天有人来抄家,说是搜查私藏的账本。最多时,一天来三四拨人,翻箱倒柜,房间里一片狼籍。也就是一天要被抄家三四次。殊不知,父亲不会写字,平常他连笔墨都不准备,怎么有可能写“黑账”呢?因此,“抄家”这个词儿,对我们家来说,应该并不“陌生”。抄家,在中国近代历史上,乃致在世界近代史上,使用得最频繁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中国,尤其是北京。法治社会治下的人们是不可能理解“抄家”这个词儿的实在意义的。虽然说,大家信奉的是“历史唯物主义”,讲究的是“实事求是”,可事到临头,管你“谁”是“谁”?一律“茄子胡萝卜一块儿数”!不分青红皂白,要什么“证据”,管什么“事实不事实”?先斗争起来,发动群众嘛!首先就是轰轰烈烈的形势要造得愈热烈愈好。谁让你是“老板”,你是资本家呢!
运动过后,全北京市的工商业者,几乎都是偷税、漏税户,大多数被罚得业不抵债,有的倒闭了,有的进了监狱,有的被逼得到处借钱还罚款。父亲的堂弟景竹就是如此。社会主义“公有化”的进程应该就是这样开始的。“荣幸的”,也是凤毛麟角,父亲被定成“基本守法户”。在北京市这座如此繁华的大都市里,成千上万的工商业者之中,只有百分之几的比例!十分地难能可贵!父亲是负责任的,有担当的大丈夫。他的韧,他的毅力,他的诚信和循规蹈矩是令人敬佩的。
经过这样一番“洗礼”的“资本家”,着实据有不同一般、顽强的的生命力,经过如此“精确”的、几上几下的“清产核资”,还能继续经营他的“企业”,继续管理他的工厂的不是“奇迹”,也实属“罕见”!这就是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
基于父亲的这段经历,他比以前更不善言谈了,与家人交流也不多。他在家中绝然不会提起他在外面的工作,更不用说表白他的艰辛与苦痛了。父亲几乎没有什么知心好友,或者更值得信任的人,生活交往的圈子只有他的几个堂弟,也不过是在一起喝喝酒,吃顿饭,聊聊共同感兴趣的铸造工艺问题。叔叔们来找他无非是向他求教一些技术上的难题,父亲总是很耐心地给他们解答,有时还画图,甚至用肥皂切割成模型,连比带划。
他的生活十分简朴,除了有时喝点小酒,从不吸烟,几乎没有什么嗜好,但也从来不会酩酊大醉,更不会借酒撒疯,酒后失德,有伤大雅。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他口中绝没有污言秽语,很少见他面红耳赤,或者与人争论不休。反而像“老北京人”一样地“礼儿长”,很是彬彬有礼。我常常看着他耐心地,笑容可掬地陪别人喝酒,自己举杯很谦恭,只是用嘴抿上一下,殷勤地给人“布菜”,从不大口喝酒,大嘴吃肉。见着生人、朋友,不停的“打拱作揖”、不停的“鞠躬行礼”总是那么谦虚内敛。我认为他没有“霸气”,是有“实力”,为人十分低调。父亲时时处处对自己要求有度,不失身份,从不掉价儿。他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
父亲很乐于助人,无论那一个乡亲来北京,只要找到他,他总会高接远送、热情招待;临回家还要送礼物,买返程的车票,派人送上火车。在老家他是一个远近闻名、事业有成的人,凡是来北京的人,十里八乡,不管认识与否,大多都来投奔父亲,而父亲也总是不厌其烦。记得,一个当家子,父亲的远房侄儿,宋之兰得了肺结核,虽然已经病入膏肓,结核病当年是不治之症,父亲不但给他延医看病,还大力资助。人死后,他的弟弟,宋之勋、儿子都来北京了,父亲托人替他们安排工作。给他儿子找媳妇,帮忙安家。那个弟弟在北京停留了两年之久,因为有点儿文化,不爱干体力劳动,找不到理想的事由,一直住在我家,父亲只能供他吃、住、用。父亲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一个大男人肯舍下“脸”来求人,一定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人家来找你,就是说人家把你当成“亲人”。
父亲还有一套很别致的道理:“挣钱是为花钱,要不然,挣了钱有什么用?”钱财乃身外之物。“奢靡浪费,花天酒地是不对的,花钱要花到应该花的地方”。他认为一个人好了不算好,大家都好才是真好。凡是“气人有,笑人无”的人最没人品;而“见死不救”就是“有损阴德”了。乐善好施、及时地帮人所需,急人之所急才是美德。“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的便宜可占?吃亏是福.。”这是他常说的一句话。
一辈子,父亲不懂政治,从不过问、不涉及政治,也从不与官方人士、达官显贵交结,就是一个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简简单单的买卖人。不妨说这是他的一条处世准则。我认为父亲的处世为人之道,由于耳濡目染,很大程度地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人。
一九六二年,我高中毕业了,父亲参加了最后一次家长会。他在会上一言没发。对于我的毕业,他说:师大附中是一所名校,高干子弟占了很多。能在这个学校念书也就不错了。想考哪个学校自己决定,考上了就上,考不上大学,去工作一样可以过一辈子。这个结论是父亲阅历所得,当然比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懵懂无知的我而言,是深刻且具预见性的。
“好,自然应该有好心当报。”这也是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解放初期他曾经被邀去中南海怀仁堂开会,周恩来总理接见过他们,一辈子父亲都以此为荣,是甚感自豪的一件事。“别人给你脸,人不能不识抬举,就不能做不要脸面的事。”这话也是他经常说的,没有文化的他,只会说大实话。于是,在工商业者联合会中,他事事带头,抗美援朝时他尽其所能捐献飞机大炮。在北京的工商业者当中,名列前茅。 国家经济建设恢复时期,他买进了大量的公债,有十数万之巨,其数量在北京市、在工商联中数一数二。当时也被政府认为是卓有贡献的进步人士。
早在社会主义改造之前,他就加入了“民主建国会”,还担任了北京市工商联的副主任委员。他自动降薪,只拿很少的工资,不享受任何特殊待遇。公私合营时,他不以私方身份领取高薪,反而主动按八级铸工的标准领“当之无愧”的工资。凭本事吃饭,当一个自食其力的“工薪族”。
人说生活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立时收入大大缩减了,自然就得节衣缩食,生活上会有很大变化。这是要下很大决心才能办到的。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克服了不少的困难,包括了同行的非议,同业公会中的老板们背后的指指划划,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
他义无返顾地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身体力行地要做一个凭本事吃饭,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真心主动地交出了他省吃俭用,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家业。解放以来,可以说父亲每个阶段、每个时期,不仅接受,服从共产党的领导,而且是真心实意地跟着共产党走,一丝不苟地按照党的要求做事。他付出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言而有信,不能不说他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工商业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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