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三章 老脚旧鞋走新路(一)
一、二次探亲
翌日深夜,我在漯河站下车。漯河市是个不小的城市,灯火一片辉煌,大多店铺已打烊,街上行人寥寥。为省旅店费,我在候车室的长凳上对付了五、六个小时。四周长凳上横七竖八睡满了如我一样形容枯槁住不起旅店的人,在昏黄的灯光下,三分象幽灵,七分象乞丐,愁苦潦倒无奈。
等到九点多,望眼欲穿,才看到凤枝。她见到我,笑靥如花,扑到我面前。在熙攘的市面徜徉个把小时,凤枝一手策划,购买各种礼品,无非烟、酒、糖、茶、水果、点心之类,大包小包恨不能长出四只手来提,中午时节才到凤枝家。
这是个颇大的村庄,属郾城县大刘公社管辖,座落在漯河市到平顶山公路的西南侧,离漯河市有一小时的汽车路程,交通还算方便。我未来的岳父母是典型的贫苦农民,都已六十有几,原来住的土墙屋,七五年被大水冲毁,如今住着三间草房。凤枝没有兄弟,惟一的姐姐早出嫁,家里没劳力,日子过得很凄苦。三间草房既矮且暗,我必须弯腰勾头才得进门,与解放前我家逃荒到武宁搭的茅棚极似。屋里黑昏昏地,檩条上挂着一些竹篮和别的物件,我的头磕碰了好几下,惹得凤枝‘吃、吃’地笑。
这就是凤枝的家。一个我熟悉的、整个童年生活过的家,对一个讨饭出身的穷孩子,是再‘门当户对’不过了。
随凤枝转了一圈,对亲戚们作了礼节性拜访。傍晚迎来一大帮客人,是凤枝学校的同事。大家挤坐在屋门口,嗑瓜子、吃糖、抽烟、喝茶,说了些道喜祝福的话,时间不长就散了。我问凤枝:小学除你,都是男老师?她说女老师有好几位,都怕见你,没敢来。这就怪了,怕我什么呢?怕你考她们,怕一问三不知,丢人。我不禁捧腹:我凭什么考人家,我又懂得多少?
在凤枝家只呆两日便匆匆南行。我告诉她,一月内,或落脚武宁,或去兰州连城铝厂,我都来接。叫她事先办好有关证明。她问我:“我受过培训,又是计划内‘民办’。近来有文件通知有批‘民办转公办’指标,一要教龄五年以上,二要年龄三十岁以内,已婚的则只生一胎,我全符合,丢掉这机会有些可惜。”我说,厂里已答应解决‘农转非’和正式工问题,这边一切都不要了,指标让给别人吧(我又一次上了大当)。
回到武宁,全家知道我‘右派改正’和平反,高兴非常,犹如拨开云雾重见天日,压在全家头上二十多年的巨石终于搬掉。
隔一日,弟弟忽然跑来叫我,说我的一位老友来访。我问是谁,弟弟说你一见就知道了。
堂屋里一张破旧的圆桌旁坐着位女士,皮肤黑黑的。见我进来并不打招呼,不卑不亢的样子,微微笑着。我哑然。弟弟问我:你的这位朋友还认识不?我愣着,摇了摇头。弟弟这才说:她是×××。
哎呀呀!原来是×××。‘对面相见不相识’,这就是二十四年的变化!一个今生今世曾唯一倾心爱过的姑娘就坐在我面前,我居然端详良久而‘不认识’,谁相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五九年她出嫁,当时不到十八周岁,成天砍柴、喂猪、种菜、围着灶台转,日晒雨淋,生活的熬煎使她过早地失去光彩容颜;过早过多的生育使她未老先衰。如今,实际年龄不过三十八岁,大女儿已经十九岁,到了成家的年龄。在我二十多年后才得以相见的所有朋友中,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孙自筠。即便孙自筠,我还是一眼能认出他、呼出他的名字。然而,我最熟悉的她,竟然不见了二十四年前的踪影。
她对我仍然一往情深,关心我的婚姻和平反后的工作。我把情况和打算告诉她。她斩钉截铁地劝我道:
“江西极左,武宁更甚,千万莫回。不论到何处都比武宁好,不然你会后悔不及。”
她的话无疑对我有份量,必须仔细斟酌自己的去留。
弟弟告诉我,在他下放最困难的时候,曾经在她家住过,对他视亲弟一般。还告诉我,去年暑假(79
年)你回来时,她就在屋前屋后转悠几趟,寻你未遇,心里一直记挂你。生命苦短,听了她的经历,对她更增了几分敬重。原以为闺阁小姐、温室里的花,吃不得苦,谁知她吃的苦比谁都多,挺住了。
来访的人络绎不绝,我中学、小学时期的同学,孩提时一起玩耍的朋友。有的说我吃了太耿直的亏;有的说我吃了桀骜不驯、脾气倔犟的亏;有的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应了‘出头的椽子先烂’的话,‘娇娇珍木巅,岂无金丸惧’,太冒尖易遭人嫉妒暗算。
大家一番好意,除了不敢接受‘冒尖’一说,其他莫不悉数领教。然而,我心里还有另番考虑:如果遇不合理事情,有悖人性良心的血腥东西,都取明哲保身态度,世界又是什么样子?即使受戮百次,我还会坚持我做人的理念。我无法苟同这些观点。
拿着兰大‘落办’的介绍信,哥哥陪我跑武宁县委组织部、县人大有关部委、县政府有关科室。一连跑了三天,遇到同一种面孔:冷若冰霜。
哥哥在武宁也算是资历颇深的人;我离开武宁尽管久远,知道的人依然不少。他们的一付付官僚嘴脸令我恶心反胃。在武宁,谁不晓得谁呢。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任县级与科部级的领导中,大多是我哥中学或我中学、小学的同学,根底再清楚不过,有何架子可摆?
由县委到县人大、再到县政府,然后又由县政府到县人大到县委,如此反复,折腾几个来回,终无一人拍板。
我算晓得什么是官僚作风了。简言之:官脸、官腔、官架、官文,个个矜持,不露声色,借以掩盖内心的空虚与贫乏;个个高傲,上至县委书记,下至办事员。当你到办公室,有的在看文件,有的在伏案写材料,全神贯注样子,头也不抬,好象进来的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两截木头。只有叫出他的官衔来,才慢慢抬起头,说着相同的鬼话:“这事么,我们需要研究研究。”模棱两可,八杆子沾不到边。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在我的申请报告上写上:已阅。请×××书记过目。
我的自尊心和人格受到极大的伤害,象件劣质、毫无价值的商品,在乞求买主的施舍。
直等到第七天,才有下文。他们约我到县委组织部。组织部已拟好文稿,放在我面前。这位干部道:“兰大‘落办’不是组织人事部门,其介绍信的效力有限。县上为你的工作安排专门开会讨论,知道你在武宁土生土长,又是你们同时期的佼佼者,决定破格照顾,同意接收你回武工作。不过需要甘肃省人事局同意放行,并把你的档案材料寄来。”
我告诉他:“我五七年错划‘右派’,现有改正证明;五八年下放,六零年又冤假错案至今,现有法院判决证明。这二十多年的档案想来全无,即便有也该全部销毁,我的档案理应重建。还有什么档案可寄?”
他答:“我只能按规定程序办,这对你已经是最宽最好的结果。”
只见公文上写道:
甘肃省人事局:
向承鉴同志个人意愿回武宁工作。经研究:我县同意接收。如你们愿意放,请将向承鉴同志的档案材料寄中共武宁县委组织部。
中共江西武宁县委组织部(印)
一九八零年四月十八日
我不再说话,拿上这张函出了县委大门。
几位老同学听我叙述了经过,都说:“武宁不重视人才,劝你不要回来,否则,会有更多的气要受。”
我想得更多。江西极左,全国何处不左;不敢不左,不得不左,大势使然,制度使然。官场上的人,宁左勿右,谁不怕丢头上的乌纱,谁不怕自己掉进右的泥淖?武宁不重视人才,全国又何处重视人才?何况,我根本不是‘人才’。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去找白乌鸦?
我知道已经失去回武的可能,那边不会放,已把我分配了。尽管刘成福、张有玺在我面前的‘思贤若渴’可能是逢场作戏,我也只能饮鸠止渴,毕竟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这里的脸色我看够了。
父亲古稀之年,他三令五申要我留在他身边。然而,他哪里知道他儿子需要人格尊严远胜过生命!我已打定主意,却不忍向父亲透露。
四月下旬,告别亲人友朋,依旧背着劳改队那套行囊(一床破被褥和一块破毡--搁在现在,撂到垃圾桶里没人拣),携凤枝赶往兰州连城铝厂,五月一日报到。
张有玺对我说:“考虑到你的情况特殊,根据事先约定,有三样工作供你选择:职工大学、中心化验室和子弟中学高中数学老师,我们想听听你个人的意愿。”
我说:“我个人无要求、不选择,请组织上把我放到最需要的地方。”
张说:“目前高中数学急需老师,情急似火。”
“那好。我去。”
组干科长沈老头,一位抗日时期的老干部,耳朵背,平时科里的事由张负责操持。张把我的意思告诉了沈,沈老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真是个好同志,想不到你有这么高觉悟,组织先要谢谢你呐。”
二、草草完婚;急急上课
并非‘政治觉悟高’,五个多月的官司,旅途奔波,把我折腾得成了‘神行太保’,看尽了冷眼,心力交瘁。漫长的劳改生涯有必要作全面体检,甚至短暂疗养,但是,我渴望工作,不愿叫时光虚度。
厂里住房紧张,刘成福把中学党支部办公室腾出来给我。这间房约有十二平米,即是卧室、灶房又是我办公的地方。理科教研组长戴良卿为我借来双人床,操办案板、菜刀、锅、碗、勺、盆,又亲自动手砸了两只水桶盖。女老师李土玉(白族,西南民院毕业)、马淑兰、戚英、刘秀兰、曹华民等人又替我翻洗被褥,将那破了几个大洞的烂棉絮塞满棉花……,我好感动呵!
五月四日办好结婚登记手续把凤枝从招待所接过来完婚。没有婚纱,没有‘喜’字,没有纸花,没有一件新衣服、新被褥、新枕头枕巾,……没有现在年轻人结婚的一丝一毫、一点一滴。是晚,书记刘成福、校长董葆凡、副校长魏丕祥以及先期到达的我的同学陈德根、何之明、苗庆久、孙和等众多老师挤满斗室,瓜子、糖、烟、清茶一杯,热闹一番。陈、何、苗、孙合伙送我一条毛毯和电子挂钟贺礼。
我和凤枝的婚礼是世上最寒酸的婚礼,连购买日常用品一共花了不到百元,我们感到充实、满足。凤枝纯朴、善良,她理解我,没有任何埋怨。至今回忆起来,亦无遗憾。
五月七日正式上课。董校长领我进教室,向学生们简要介绍了我的情况。‘介绍’一点不‘实事求是’,多有谬赞,令我心虚汗颜。
高一共三个班,百余学生。原由曹华民老师授课。她是‘老三届’,力不从心。此前,数学课停上,由同学们自学,曹老师到班上只是维持秩序而已。如今她跟班听我的课,同时兼着帮我批改学生作业的助手工作。
按规定,高中数学每周六节课,三个班共十八节课。由于二月底上课我五月才来,缺课太多。为补进度,每周加一课时,共二十一节课。周日上午在图书室三个班合并上大课,系统补〈平面解析几何〉,由直线方程一直到阿基米德螺线到参数方程、极坐标,共四课时。这样,每周实际上二十五节课。
我全身心扑到教学上,融入学生中。这届学生有不少是上届或上上届‘沉淀’下来的‘重金属’,他们不甘心待业就业,勤奋好学。每晚自习罢,总有五、六个学生聚集在我宿舍里,床前一席之地成了我解题答疑的黑板。不到校领导来催赶,不肯离去。他们走后我又得备第二天的课。学生的好学精神感动着我,鼓舞着我,只能‘舍命陪君子’,无暇顾及其它。好在现在的课在育红中学过了一遍,成竹在胸,不然就疲于奔命了。此时,我精神特好,精力充沛。何之明教着高一英语,我极想把英语拣起来,跟班听他的课,一节不缺。
邓子珏老师教语文,上海人,也是落实政策调来的,比我先到半年。有一天,他拿一大摞作文本叫我看。他说:“向老师,你刚来不久,学生写作文,无一例外全写的你,真没想到呵。他们写了你的一言一行,你说话的腔调、声音,你的手势和比喻,把你写得栩栩如生。我看了很受感动、很受启发。”
学生对我多有赞誉,这是我不敢领受的。有的学生还写到我不要超工作量课时费,拒绝接收补课费,连月奖也不肯多拿一分钱,推论我的人品。我认为这些平淡无奇,应该的,只要学生认可,足够了。
在精神上,我是个富有的人,物质上却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每月七十二元俸薪,给岳父母五元,父亲五元,还要支助其他人。厂里无‘农转非’指标(以后才知是欺骗),莫说工作,凤枝连口粮也无,得花高价买粮票或高价粮。为添置衣被家具,她只好到建筑队筛沙子、石灰,又要采购、煮饭,料理家务。我忙得连轴转,顾不上帮她,叫她吃了许多苦。
信出奇的多,每月好几十封,最多一天有七、八封。负责后勤的罗本云老师同我开玩笑说:“向老师,我都快成你的私人通讯员了。”
尽管劳累、紧张,生活多姿多彩,充满激情。
我与何之明兄又联名上书甘肃通渭县法院,检察院和中共通渭县委,就邓德云君受株连致死一事提出诉状,终使他的冤案得以昭雪。邓君的老母给我来信说,她每月得到二十元抚恤金,直到天年。随信给我寄来一小袋茶叶,说是聊表心意。
我欲哭无泪!恨不能把老人接到跟前侍奉她终生。
三、武山行
暑假,我偕凤枝到武山去。那儿有我牵肠挂肚的李大娘和康大伯,都是七十好几的人,来日无多。我必须先去看望这俩位曾待我如亲子一样的老人。
武山,我曾在此生活了四年,是我人生的转折之地,给我一生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记。这四年也是中国历史最黑暗的四年(1958-1962)。我在城关公社山丹镇、联丰社、杜家垅、上街子与农民父兄促膝谈过心;水土保持中,曾踏遍城南的大小山头;大炼钢铁期间,在西关的试验炉旁熬过三天三夜的不眠时光;我曾是新华书店、文化馆的常客;在那间小房里,我与杜映华就现实与历史有过推心置腹的讨论;在铁路两旁数次见过倒毙的饿殍;在看守所住过一年多小黑号……
二十多年过去,我又踏上这片土地。
武山陈家门车站变了。原先这儿是个末等小站,只破旧的两间平房。如今站两旁修起长长的栅栏,候车室、售票厅已是崭新的楼房。陈家门镇原只一爿店铺,两家最廉价的末等饭馆,现在已是热闹繁华的小镇,汽车与拖斗车在镇上穿梭来往。远眺杜映华住过的平房,已夷为平地,他早成旧鬼冤魂,他的遗孀和儿子已无处寻觅。隐约听说杜平反后,他两个儿子一个安置在陇西水泥厂当工人,一个安置商店当售货员。但愿消息无讹,杜的在天之灵也算得到屑屑慰籍。
‘心事浩茫连广宇’,我满怀沉重而悲凉的心情悼念故友。
天气异常闷热,一边走一边向凤枝介绍我在此处二十年前的种种经历。陈家门向东五华里处是上街子村和下街子村,渭河岸边,硫酸车间的大棚和陶瓷管高塔已荡然无存。
从上街子村去百泉,需过渭河。如今河面上有座木桥。我指着离桥不远的河岸:“二十年前,我就是在那儿发现一具女童的饿尸,令我震怒不能自已,奋不顾身投入到抗争的洪流中去。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朵‘祖国的花朵’”。
过了渭河即是百泉。百泉依山傍河,家家院里都有三、二不等的果树,或李或桃或苹果,果树成荫。河川里有良田,山上可放牧,是富饶肥沃之乡。
李大娘正在院里簸粮食,见我进来,上来一把搂抱我,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老泪纵横。她的女儿连忙把我俩拉到上房歇息。我问起李大伯,大娘哽咽道:“你们被抓不久,他又饿又气,又惊又怕,不久就去世了。他一半是饿鬼,一半是冤魂。由于我家和你们同学关系好,接触多,案子爆发后,他被‘管制’。他死后,连我这老婆子也不放过,又把我‘管制’,还在村前村后游斗。”
大娘边说边啜泣,说到伤心处,又恸哭起来,惹得凤枝一旁陪着垂泪。大娘善善恶恶又心明眼亮,明辨是非;她不惹事也不怕事。她的勤劳、善良与大智大勇,堪为中国农村妇女的典范。
李大娘一生不曾生养过。女儿是抱养的,以后招婿入赘得了孙子,以延续李家‘香火’。女婿在城里当铁匠,一星期回家一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孙子在二十年前是个六岁稚童,如今大学毕业当中学教师。这个由四姓组成的家庭,李大娘身先士卒,垂范成员,和和睦睦,足见她的宽博心怀和持家的能耐。
四合小院连着门廊,靠山一侧是厨房,对面是厕所与牲畜栏。栏里饲养几只羊,一群鸡在院里四处嘬食。
凤枝递给大娘的女儿两包点心、两包水果糖。我对大娘解释道:“才分配工作又成家,拿不出什么东西孝敬老人家,惭愧得很。”大娘乐呵呵地说:“看见你身体没落残疾,还这么年轻,又娶了这么好的媳妇,我打心眼里高兴呀!就是空手来,说明心里还记着我这老婆子,我比喝蜜还甜,快别说这些生份话。”
不知何时大娘的女儿宰了鸡,晚餐用鸡肉挂面招待我们,又安顿我俩在上房歇息。上房宽敞明亮,是惟一一间象样的房,大娘和她女儿挤到窄小的下房住,我甚觉过意不去。
一大早康大伯的儿子明前过来看我们。早饭后我俩随明前一道去看望康大伯,也带去两包点心、糖。
大伯家在渭河川上,离大娘家不足一华里,也是个四合院,宽大些。二十年前康大伯卷进我们的案子里(我点滴不知情),与我在看守所呆过近两年时光。虽与他没同一号子,没说过一句话,他对我的情况却了如指掌。谈起看守所的情况,老人滔滔不绝。
“看守所你的代号是十一号,排老大,苗庆久十三号排老二。你关小黑号时间最长,大家见不到你,都很关注你的情况。你痛斥所长、局长、庭长,转弯抹角都传到我们耳朵里。你到南号后,提审你时各监门上锁,大家都在窗缝里盯着你,见你昂首挺胸、步履铿锵,目光炯炯,在心里为你叫好。在那种时候能做到精神不垮,不容易哇。”
远在看守所期间,康大伯的身体就不太好,一直住北号,能熬到现在,亲眼看到全案平反,算是不幸中大幸了。他的身体远不如李大娘,手中已离不开拐棍。
大伯无限感概道:“在有生之年,能见到你,看到你身体好、结婚成家、工作、不久会有孩子,有好结果,我死也瞑目了。”
我十分感激康大伯对我的深挚感情和祝福。
明前约小我一、两岁,五八年下放武山‘劳考’时,他正读高中,后考入师大,因受大伯株连,被迫辍学。如今大伯平反,明前恢复工作,在百泉农中教书。他收入低微,除教书还与妻子一道兼着地里的营生。他已是两男一女的父亲。
晚饭后,天气凉下来。明前陪我和凤枝到村头、田间,河畔转悠。
时值八零年七月下旬,‘包产到户’在百泉风靡。农民的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夏收进度出奇地快,麦子早收割完,许多人家已打碾入仓,不少麦田已翻晒待种新茬。
明前告诉我:“若是公社时期,一个工只几分钱,收获的粮食大半被‘公购’上交,剩下的又被大小干部私分、贪污,干也白干。现在不同,收获全入自家的粮囤,不要人催,都起早贪黑拼命干。”
我问:“公社塌台,原先公社、管理区、大队、生产队的书记、主任、队长、会计、出纳、保管一帮人现在都干啥?”
明前答:“公社、管理区两级干部干啥,不清楚。大队和大队下面的这帮人,如今也都在自己的承包地里干活。农民不再怕他们了,不尿他们。我想,会自动消亡的吧。”
这是政权的基层组织、基础,断乎自行消亡不得的,只能变换一下功能和形式。我心里如是想。
走出村头不远,我惊奇地发现有一小块地(约有几平米)的麦子居然没有收割,麦秆已成褐色,无穗无叶,光簇簇地。
“这是咋回事?”
“这是块‘公地’,没分到个人头上,故而无人过问。”
呵,这便是公有制的下场,人民公社‘优越性’的见证!
一切事物有两重性,私,亦然。过份的私心杂念,恶性膨胀的私,是万恶之源;私又是人类历史进步发展的真正原动力。人们只能通过制度法律遏制它的过份,防止它的恶性膨胀,又要保存它的合理内核。我伫立渭河岸,凝望一脉渭水,有处滔滔,有处汩汩;千回百转,即使大山挡道,河水陡然跌宕折向,总要迂回复归东流,汇入大海。
连日来由明前陪同,我和凤枝又去看望了雷振华和雷岩家。他俩都是道地农民,平反没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依旧是家徒四壁,穷困潦倒,过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日子。随后又专程去龙泉看望罗守志。他平反后,并未官复原职,当了四门中学校长。(此后两、三年,得悉他调武山县人大当副主任或秘书长)
罗的身高与我差不多,约年长我十岁,身体单薄,是个沉稳、性格内向、冷静、文质彬彬的人。他蒙冤后,妻子离婚走了。眼下与儿子相依为命。儿子正读高中。考虑到他生活多有不便,我劝他应尽快续弦。他作苦笑状:“谈何容易!不是人家对我不遂心,嫌这嫌那,就是我不遂意。要找一个通情达理、能理解我的可心之人,至今无有。我又不愿苟且从事,弄不好反添许多烦恼。”
为民族免遭沉沦,为千万农民免受荼毒之苦,我们曾经付出一腔热血,有的上了断头台,有的病死在看守所和劳改队,又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
武山之行只有短短四、五天,我感到完成一桩心愿,还了一笔情感的欠账。临别那天,康大伯和李大娘要我有了孩子再携妻小来看他们。我答应了,不能不答应。
返回路上,我一直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中国农民是如此地纯朴善良,难道不值得我挚爱?
四、“我不信邪!”
新学年开始了。
九月一日开学典礼上,我受厂部嘉奖,全校师生以热烈掌声鼓励我。我教的学生,欢呼雀跃,掌声经久不息。
这时,高一三个班合并成两个毕业班,我的课虽少些,担子反而更重。曹华民老师这学期去教初中数学。学生还是那么多,每天都有百余本作业要批改,我既不知偷工减料少布置作业,又不能只批部分作业。每天批作业要耗费三、四小时。最要命的是教材全换了,第一次使用〈全国统编教材〉,难度大,有〈微积分〉、〈概率〉;还有〈逻辑代数〉。〈逻辑代数〉是我未沾过边的内容,只得边学边教,不敢半点马虎。新课本使用后,教学参考书来不及印制,无一字资料可供参考,课本习题须先做一遍。〈二进制〉讲完后,有一道逻辑线路设计习题,整整把我憋了个通宵,真正‘赶鸭子上架’。
学生照例晚晚络绎不绝,十二点过后才能改作业、备课,忙得四脚朝天。凤枝已怀孕,呕吐恶心,反应日烈,加之无法休息,身体到了无法支持地步。正好,何之明的亲属回国探亲,他请假南下,我委托他把凤枝送江西老家。为确保胎儿正常发育,只得孤军作战。
送走凤枝没几天,发生一件事。
一日正伏案工作,突闻门外‘噼啪’斗殴声。只得丢下手头事,急忙出门看。原来在我门侧的一楼到二楼楼梯拐角的平台上,×家兄弟俩已将李冬根放翻在地,一个骑在身上,揪住头发,一个对他施暴拳打脚踢。李已无力反抗。
李冬根与他姐同年级,都是我教的高二学生。×家兄弟原也是该校学生,此时已离校属待业青年。
令我不解的是,楼梯上下,楼上楼下围观者人山人海,多是学生,亦有教职员其间,无一人上前劝阻制止。
见此情此景,没作任何考虑,我上前一把将压在上面的人拉开。李爬起站我身后,×家兄弟俩与我面对面对峙着。我向他俩规劝、解释,没想到正与之说理时,李因吃了亏,突然从我身后冲出来,给其中一个面门一拳,打个猝不及防,鼻破流血不止。兄弟俩立即把矛头转向我,斥我拉偏架。脏言秽语,骂不绝口,将鼻血抹得满脸,恶狠狠瞪着我:“你等着!”
一大帮学生围在房里,七嘴八舌告诉我:“这兄弟俩打架全厂出名,向老师,你划不着与之计较,还是先回避为好。”
我坦然道:“我没干亏理事,谅他们不敢明目张胆杀人放火!我要回避、躲藏,就是向恶势力低头。他们气焰会更嚣张,今后我如何安身立命、如何工作?我如何教书育人、如何教你们做人!”
果然,不到半小时功夫,学生从窗户看见兄弟俩,气势汹汹从校门闯进来,腰上别着斧头、菜刀!房里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周保峰、王建平、王洪元等一群同学将我团团围住,担心我吃亏、出事。有的劝我回避,有的甚至‘强行’要拉我。他们是一群十八到二十之间的男生,我知道他们的好意。然而,我勃然动怒了!
“走!都走!这屋里不准留一个,走得远远的!若不听我的话,从此师生情绝!”
赶走了学生,把房门洞开,点燃一支烟,站在门口迎候‘贵客’。他俩一台台上楼梯直到我面前,我问:“你们是先动手哩,还是等我把话说完再动手?”他俩一愕,互相看一眼,没答腔。
“依我看,最好让我把话说完再动手不迟。不然,会留下遗憾,于大家都不好。”他俩仍不开口。
“上门都是客,请进屋。”
小房里只一把椅,他俩只好坐床沿。我把椅子放到他俩面前,也坐下来,象是毫不戒备、促膝谈心的样子。我平静地说道:
“人都是懂理、讲理的,因为理大于天。我说两点:我拉没拉偏架;该不该拉架。如果我说的不是事实,不算正理,说完后请给我指出来,绝不强辞夺理,一定虚心接受。我出门时,李冬根已打倒在地,你们骑在他身上,揪住头发,拳打脚踢,他已无反抗之力。拉架该怎么拉?不把上面的人拖开,难道把他从你们身下抠出来?这算不算拉偏架?在向你俩面对面劝导时,李冷不防冲过来打你一拳,我既未事先给他以‘暗示’叫他这么做,我身后没长眼又来不及制止。你们面对他都不及躲闪,有我的责任、过错?说我拉偏架占不住理。再说该不该拉架。……”我点燃另支烟继续道:“骂人没好口,动手无轻重。你们都年轻,火气重,万一失手打坏人,对谁都不好。你俩真要把李冬根打伤致残,他的父母、兄姐能善罢甘休?你们大约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吧。事情发生在学校里,身为老师,我若不解劝、制止,我就没有当老师的资格,应当卷铺盖立即滚蛋!我这样做是为你们都好。退一步讲,即使我不是老师,即使发生在校外,只要我看见,仍然会挺身而出。这样做,符合我做人的准则。”
他俩静静地听我说,不插话、不反驳。
“我要说的就这些。现在请你俩发表不同意见。如果在处理这件事上我有偏心私心,或者对你们有不礼貌处、有伤害你们人格处,我愿向你们赔礼道歉,甚至认罚。大家是平等的。”
兄弟俩互相对视着,犹豫着。末了,老大说:“老师没什么错,是我俩不好。”
“知错认错,证明你们本质不坏。化干戈为玉帛,不但我和你们兄弟俩,我还希望你们和李冬根从今以后消除芥蒂,友好相处。”
老二突然冒出一句:“请问老师贵姓?”
“我姓向。”
“你就是向老师?”
我点头。
他俩站起身,朝我毕恭毕敬鞠了一躬,走了。我很惶恐,站在原地发愣。忽然感到:能知错认错,本质不坏。便赶出房门朝着他俩的背影,认认真真回了一礼。
学生从各处跑出来。他们为我的安全捏着一把汗。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当、这么快,不曾有一句争吵骂闹,便烟消云散了。
有学生说:“原以为向老师是个没脾气的人,谁想发起火来怪吓人的!一声吼,把我们全赶了。”
有的说:“惊心动魄呀!向老师还真英雄气概,临危不惧、大义凛然。”
本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我毕竟不是傻瓜,难免在心底问道:“学校当局知道这事,不少老师亲睹,他们为何不干预?似此人命关天事不管,还管什么?如今,人为什么都如此地麻木、自私、奸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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