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二章 回兰大落实政策(1979.11.7~1980.3)(二)
三、历历往事,斑斑血泪!
这份改正结论寥寥百字,还有两处错误:我不是1958年错划右派,错划右派应该是在1957年6月底或7月上旬;落款不应是八月八日,应是十一月下旬的某日。我是十一月七日返校的,这一天是苏联十月革命节,记得特清楚。为什么提前打印在这一天,费解。当然,这没关系。不难看出,兰大党委对人的政治生命是何等草率不负责任。
也许,有的人拿到这张纸片会兴奋不已,会感恩戴德,我的心情不同。被错划右派的人死了一大片。张春元七0年被枪毙了;邓德银‘文革’中在通渭被活活打死了;史美唐六二年骗去新疆死在高压电网上;冯淑筠砸死在矿井里;胡学忠因缺医少药死在劳改队里。这些都是与我关系亲近、至纯至真的人。全国划了五十多万右派,死了多少只有天晓得。这些错划右派致死的人怎么办?难道不该追究罪责,就这样不了了之?制造这场五十多万人大冤案的罪魁祸首是谁?为什么大名不点出来?……
既然现在的党还是过去的那个党,现在的政权与三十年来的政权衣钵相授、一脉相承,那么就该为过去的行为义不容辞的承担责任。这笔账该怎么算,岂能糊里糊涂混过去拉倒?
一定有人说我‘不知足’、‘得寸进尺’,想要搞‘反攻倒算’;有人骂:这个死右派,原本就不该给他纠正的,纠正了反而更来劲了。我承认我不懂政治,不懂‘和稀泥’、‘装聋卖傻’,只会认认真真算账,一笔是一笔,决不含糊。
尽管‘一脉相承’,那个时代毕竟过去了,新时代已展现眼前,纠正与平反就是最好证明。‘一贯正确’的人不会纠正平反,到死不会良心发现、认错。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这‘改正’的纸片,思念着死去的众多挚友,他们每人也都有这么一张。如果不‘错划’,他们会死吗?我多么希望人死后能有灵魂呵,如今他们的忠魂忠骨在何处?这‘改正’又如何送达他们知悉?
呜呼,挚友的音容笑貌一齐来到眼前,我已经知道他们的一切了。
张春元曾经怀着对新中国的无限痴情,一个朝鲜战争经过严酷炮火洗礼的坦克兵,没有死在狂轰滥炸的异国战场,而是二十年后死在‘自己人’的屠刀下,一九七零年‘一打三反’运动中被枪毙了。与他一同被处决的还有杜映华(解放前入党的中共地下党员)。在同一辆行刑车上,被五花大绑着,在兰州市主要街道慢驶示众,许多市民至今记忆犹新。其时我在巴仓农场,见过行刑后的许多照片,我知道春元兄没有留得一具完尸!
冯淑筠兄六一年春节前后由武山看守所无罪释放,依常理应赔偿对他的伤害并回兰大分配工作。兰大没有接收他,他已是被社会抛弃的人,只有四处漂泊,最后只得求助好友胡依理。此时胡在新疆乌鲁木齐天山化工厂任总工程师。老学长冒着极大危险收留了冯,将他安排在化验室工作,非人非鬼苦熬几年。‘文革’中又被‘清理’出来,押到一处矿井挖煤,因瓦斯爆炸,被活埋。
史美唐的死更不可思议。他是我这年级唯一‘极右’,受开除学籍、劳动教养处分。‘解教’后回上海。六二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沿海大城市象史美唐一类人都一律‘扫地出门’,以确保大城市‘安全无虞’。有一天,两位干部模样的人寻上门来,对史美唐说:“我俩是兰大派遣来的。你的右派问题经党组织复查甄别属于错划,兰大决定取消对你的一切处分,恢复你的学籍,我俩特来接你回校。”
史美唐感动得热泪盈眶,正如杜甫诗云:“漫卷诗书喜欲狂”,立即收拾行装,随两个干部乘车西行。车到兰州,两位干部不准他下车,才露出真面目。向西,再向西,史被押送到遥远的新疆边陲某集中营,死在集中营的高压电网上。关于他的死因有两种不同说法:一种是,他心有不甘,企图越狱逃跑致死;一种是,他是故意触电自杀的。说法不同,口吻一样:越狱逃跑致死或‘畏罪自杀’,都是活够了,自找的,与当局无涉。一个出身于大资产阶级家庭的青年,为了追求真理、向往革命,毅然与父母割断亲情,与家庭决裂;参军后防洪抢险以身堵决口,多么难能可贵!他何罪之有?
邓德银划右后,与老吕、老冯受一样的‘留校察看’处分,毕业后发配到甘肃通渭县教书。通渭是全省最落后、最穷困的县,三年人为灾害中死人最多。越穷必然越愚,越愚必然越忠越听话越‘左’,这个‘连环套’很难解开。邓兄是受我和何之明的株连而吃苦受刑的。他个性强,不接受莫须有的罪名,‘文革’中被造反派摧残致死!
胡学忠在甘肃五大坪农场劳改,刑期不长,刑满后与一位女‘劳教’结婚,并生一女,患胃癌去世。不错划、不劳改,他会得胃癌么?即使得了,早检查发现,早动手术,会死么?他的身体是何等健壮,我忘不了我们一起在和平饭店当小工的情况,他是那般豪爽仗义、助人为乐,俨如兄长帮助照顾我,令我终生铭记。他在武汉的老母如今有谁照顾,日子怎么过?他的女儿可好……。我独自坐在操场边的台沿上,月亮洒下一片清辉,照着我的泪痕。不远处树影婆娑,有对对情侣在窃窃喁语,在拥抱接吻。呵,年青人哟,你们知道这座甘省最高学府的历史吗?
连日来,新讯息盈耳,件件振聋发聩、如雷贯顶。
五八年我离校不久,江隆基从北大调任兰大校长。这位资历深厚、党内难得的教育家,与林迪生校长一样,为人正直,廉洁俭朴,克己奉公。三年‘困难时期’,他是高干,享受每日一瓶牛奶的特殊照顾。他不喝,硬是把牛奶让给兰大幼儿园的孩子。他个子高大,瘦得颧骨高耸,眼眶深陷象两个黑洞。他与林校长的区别在于,办事大胆有魄力。据说,陈时伟先生就是他三番五次向省委打报告,从夹边沟拉回学校的。这样一位忠心耿耿,为党的教育事业呕心沥血的好党员,‘文革’中竟被造反派整死了!造反派害死江校长后,伪造现场,将他的尸体拖到厕所里,在脖子上挂根绳,意思是‘自缢而亡’。至今未得破案,不了了之。
陈时伟副校长五八年受‘双开’处分后遣送夹边沟改造。夹边沟是‘有去无回’的鬼地。由于得到其妻左先生的全力救济,才逃过饿死的厄运。陈先生虽暂时躲过饿死的厄运,终究逃不过家破人亡的浩劫。他的女儿五八年高考甘肃理科状元,没有大学接收她,一直漂泊好多年,‘文革’中了无声息地被‘滚滚革命洪流’吞噬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个如花似玉、天资聪慧的姑娘,生命的奇葩没有绽放便凋谢了。一九七八年根据(55#)文件,兰大开始为错划右派落实政策。一些以‘革命派’自居的人,设置种种障碍,就是不给陈先生改正。陈先生不只是兰大也是全省最大的‘右派’,给他纠正了,无异于给兰大、全省的‘反右’运动全盘否定、一锅端了。这是当时某些省上和兰大要员不能‘容忍’的。最后,官司打到中共中央,打到中共组织部长、主持平反纠正冤假错案的胡耀邦那儿。据说上报陈先生的材料上列举许多‘罪状’,以证不能改正理由。胡耀邦大笔一挥,批道:“中央认为,凡是解放初期回国的专家、学者,起码都是爱国的。”没有在具体问题上纠缠,以高屋建瓴之势、无可争辩之理,把小人设计的‘小鞋’全击碎了。(胡耀邦不愧真伟人,功垂史册!)喜刚到,悲就至。陈先生此时已是六十有几的老人,承受不了‘改正’的强刺激,他期盼得太久了,‘喜’来得太突然,由于过度兴奋,突发脑溢血(?)溘然逝世。
左主任,全国公认的权威女分析化学家,在风烛残年,先痛失爱女,接踵又失丈夫,她心里该有多少血泪!
还有位是我‘大一’时的授课老师陈佩芳先生,当时是讲师,讲〈无机化学〉,语言生动简洁,思路清晰,深受学生欢迎。五七年划‘右派’,五八年我离校时,听说在兰州铁道设计院当总工程师的丈夫与她划清界限,离婚了。‘文革’中,除了‘右派’的‘前科’,又查出她的父亲在台湾当将军。陈先生成‘黑透心肝’的双料‘敌人’,‘革命小将’的阶级仇一齐朝她发泄出来。她不知挨过多少拳打脚踢,不知戴过多少高帽,坐过多少次‘喷气式飞机’。赤日炎炎的盛夏,在校园的水泥路上,她的衬衣被撕扯得稀巴烂,奶房裸露。‘革命闯将’选派最精悍的打手,一边一个挟持她的两条胳臂,在水泥道上来回拖跑。造反派累了再换上两个,轮流上阵,直把陈先生折磨到不省人事。那晓得,此事被台湾情报部门获悉,经查陈先生的父亲乃是打入敌营的资深中共党员,‘文革’中在台湾被处决!陈先生由‘黑五类’一跃而成烈士后代,一切大白天下。历史荒谬到了何等地步!
胡晓愚先生又告诉我,反‘右’中被抓捕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张我权,如今是高级工程师,是甘肃省某劳改支队的厂长,就住在大砂坪。我心有狐疑,胡先生不愿往下讲,我也不便多问。此后老友来访,被他一语道破,才恍然大悟。
“‘右派’那时气焰太盛,需要震慑一下,制造声势嘛!”
“不是反革命硬打成反革命,不是毁人政治名誉吗?”
“政治需要,什么名誉不名誉,一句话:给你平反,不就得啦,你还能咋的?”
“‘右派’也能进专政队伍,不怕‘毁我长城’么?”
“‘右派’不‘右派’,是人的一句话,也是‘政治需要’,说你是‘右派’你就是‘右派’;说你不是,你自然就不是,调你进专政队伍前,将你‘右派’捋掉不就名正言顺了。”
他说的有理,再找不出解释的理由。在一个以权为本的社会里,人算得什么,不过权的玩耍工具和牺牲品,彭德怀、刘少奇都是牺牲,何况平头百姓。‘政治’是游戏,是没有游戏规则的游戏,只有流氓妓女玩得转。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
四、给邓小平写信
现在,我与这房间的难友终于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共同要做的是把压在头上的“右派反革命集团案”推倒。
孙和说我是‘下山摘桃子’的,有一定理由。此前,先我刑满的难友们,尤其胡晓愚先生为平反四处奔波,付出巨大努力。胡先生的上诉状经过七拐八拐,最后达于方毅之手。方毅其时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副总理,管着科技、文教口,得到他‘认真复查’的批复。在中国,你有天大的冤枉,布衣草民,即使喊破嗓子、哭干眼泪、磕烂头,没人理你,直到冤死为止。但只要‘上面’发话,‘下面’跑得比兔子还快。他怕‘撸掉’他头上的‘乌纱’,高院中院再也不敢踢皮球了。省高院已责令中院成立复查专案组,调集大批人马正日以继夜工作。高院离兰大极近,我们每天轮流去高院催问,向中院写催办信。兰大‘落办’主任周芹香(后提升兰大副校长)是位思想颇解放的干部,为我们的事费了不少心血。
‘右派’问题解决后,我进入第二个议程,拿出原先写的上诉状底稿请大家提意见。大家看了七嘴八舌,说:“不行,不行,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递上去没人看。”我有些不以为然。胡先生最后表态,他在我心目中一向极有分量,不想他也连连摇头:“你的这种写法早已过时,他们谁也等不得看完就会打瞌睡,毫不犹豫地丢到废纸篓里。你过去寄过多次,没有回音,多半因此。”
大家指点我如今的诉状写法。胡先生开宗明义:“文不超过一页;字不超过一千;标题要醒目;第一句话要揪住人的神经,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叫人看完的目的。”
遵照大家意见,我提笔写道:“弥天的谎言,天大的冤枉”。
“这还差不多,就这么个写法。”
我无论怎么压缩精炼,总觉得不把情由说清不妥,还是写了两页,稍超千字,立即递呈省高院和中院各一份。
十一月下旬,兰大周末接连放映两部影片:〈天云山传奇〉和〈牧马人〉,引起校园极大反响。这两部影片描写的主角都是‘右派’,情节感人,人物逼真,我们都有身临其境之感,回到房间一齐议论起来。胡先生和陈德根很少吭声,王新民的话最多。王是学中文的,与我们这一案不搭干系。他认为,两片对搞阴谋的‘左派’人物卑鄙嘴脸还揭露得很不充分;对‘右派’遭到的非人折磨暴露得远不到‘火候’;两片主角的结局又都是‘回到母亲怀抱’,有‘歌德’之嫌,御用之疑。有这般对待‘儿子’的‘母亲’吗?他质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我却认为,这两片的编导颇具匠心,处理得‘恰到好处’。如果把‘左派’的卑劣伎俩再揭下去,把‘右派’的磨难和盘托出,或者结尾不点回到‘母亲’怀抱,两片都会夭折在摇篮里。
或许在笼子里关得太久,锐气已消,心有余悸,我确为剧作者和导演的‘胆大妄为’捏一把汗!这种明目张胆为‘右派’翻案的‘大毒草’在毛时代能出‘笼’吗?不打成‘反革命’才怪哩。我钦敬两片的编导、主配角演员,他(她)们不愧是人民艺术家,不愧灵魂工程师的光荣称号,以惊人的胆识卓见,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道出了事情的真谛,揭示了‘反右’真相。我看到了泯灭的人性的复活,被颠倒的真善美开始回归本来的位置;看到一缕阳光冉冉升起、扩散,这是中华民族的希望之光!
大家谈兴未了,又转到议论起我们的案子来。有人说,我们的事比电影里的复杂坎坷多了,我们演释的是一部真正的《青春之歌》,若有人能写出来,一定很有意义呢。于是,有的为自己,有的为别人,起着‘角色’的化名:田昌文叫田芜;苗庆久叫苗萎;何之明叫何之有,我叫向天问;胡先生的雅号则称胡不为……。
夜已深,2010#房响起串串笑声。这笑声来之不易,人们笑得开怀,于我,这是二十三年来第一次。
十二月初的某日,我从外面回房见桌上放着一本书,随手拈来一读,原来是《邓小平文选》。内中有邓关于右派问题的讲话,读后顿觉浑身战栗,血充脑门。
我断然拒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还是必须的,只不过我们犯了扩大化的错误”这种观点、提法。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既不宜拿来大庭广众中讨论,也不宜把看法和打算告诉别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何况,同学同案中,经过二十多年风雨,如今变成啥样,难说。即使把想法说出来,别人会说我惹是生非,自找麻烦,给大家添乱,估计没人会同意我的做法。不如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与任何人透露。
我‘恶习’难改,遇到理不端、气不顺之事要一吐为快,不顾忌后果。如今‘聪明’些,想到后果这一层。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在于活着的时候敢辩敢争,把自己思想表达出来,做到这一点便死而无憾。只这百斤躯壳,迟早要回归自然,怕什么,刀山火海再走一遭。
提前就寝假寐,心中打着腹稿。待同室的人都呼呼入睡,我爬起来,奋笔直书,一气呵成。这是写给邓小平的信,大意如下。
尊敬的邓小平总书记:
我不赞成您对反右和右派问题的说法。您是位开明的政治家,请耐心看完这封信,然后再给我治罪,治我冒昧之罪,大逆不道之罪,不迟。
鸣放与反右,是一场赤裸裸的骗局,是人为设的陷阱。
五七年上半年,中共中央决定在全党整风,并号召民主党派和知识份子向党提意见,帮党整风。大学里召开茶话会、谈心会,邀请与会提意见,谁不提意见则冠以‘与党缺乏感情’的帽子,我便在这种背景下卷进‘鸣放’漩涡中。
既然是提意见,意见的正确与否、采纳与摒弃,完全由党来判定和选择。党领导着几百万军队和强大的国家政权,不存在提意见者将自己意见强加中共接受的可能性,谁也强加不了,谁也不敢强加。毛泽东有言在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即使意见百分之百不正确,提意见者又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反右运动将数十万知识分子打入‘另册’,斗得死去活来,死残难以数计,这样做,不失信于民?
人无诚信,何以为人?党无诚信,何以立党治国?
从效果看。五七年数十万知识分子错划右派,受到残酷迫害、无情打击,使科技、教育、医疗卫生、文化艺术……国家元气大伤,停滞倒退;使言路堵塞,再不闻逆耳忠言,社会正气下降,邪气猖厥泛滥;使正直之士缄口,奸佞小人青云直上,吹牛之风盛行,随后才有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等一系列反科学的荒谬之举,才发生饿殍遍地的三年人为之祸!反右效果之坏、之严重,历史空前。
我有足够理由认为,‘反右倾’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五七年反右运动合乎逻辑的延续和发展,没有前者就没有后者。
用‘质’与‘量’的关系衡量,五七年兰大划‘右’两百余,时至今日已甄别纠正,无一真右派。全国划右数十万,不知真右派有没有,有多少(诚然,您是极清楚的)。以一当百,扩大百倍,如果还可以牵强附会说‘犯了扩大化的错误’;那么扩大千倍、万倍、十万倍还能说‘犯了扩大化错误’吗?把跳蚤说成大象,这种‘扩大’不贻笑天下?
这种‘扩大化’,对扩大者意味着:要么是白痴;要么是疯子。
无论于情、于理、于事实、于宪法;无论从何种角度去分析评断,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应该彻底否定,不应继续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吞吞吐吐、含含糊糊,‘欲抱琵琶半遮面’。
真正的共产党人,应该心胸坦荡,襟怀坦白;为了人民的利益,民族的振兴,敢于承认错误,勇于改正错误。在大理面前,个人威信算得了什么。
向世人公布真相,彻底认错,不但不会降低个人威信、党的威信,得到的必然相反,有利于更好地开拓未来。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任何人都受‘历史局限性’制约。五七年反右运动,毛泽东起主导作用,尊敬的您参与了重大决策。您是位伟大的革命家,必然有非凡的勇气,能更全面、公正客观地评价这一运动,会少一些‘局限性’,而多一些高瞻远瞩。
您的坎坷经历,世人皆知,三落三起,中流砥砺!如今权极彪炳,国人拭目。您的一言一行,系着国家前途、民族命运。
您是当今中国最伟大的人,我是刚刑满出狱最屑小之人。今斗胆写信,仗义执言,多有冒犯,乞请赐罪;一孔之见祁能兼听三思。
顺致
崇高敬意。
落款处,我犹疑了一会。想起孙自筠五九年给《红旗》杂志写匿名信,被捉判刑的往事,知道在中国土地上是藏不住的,便写上真名字并加上地址。又思量:信封上写邓小平亲收太显眼,便写中共中央办公室收。
第二天一大早,人不知鬼不觉,跑到火车站邮局寄了,感到心情愉悦、步履轻盈。
这封信如石沉大海,没溅起一丝水花,却也没再现孙自筠的后果。在中国,这已经是跨时代的进步了。
呵,新时代,你确与旧时代不同,只是进步有限。
五、天水中院行
十一月末,突然接到师老师侄女的来信。她是从她姑姑处获悉我的住址的。信写得简短、朴实,给我颇好的初印象。
我离开德农育红中学回兰大时,本打算与×××打声招呼,考虑可能节外生枝耽误行程,未去。心里对她有几分歉意。
当今社会,姑娘找对象大致分四种类型:图钱财富有;图家庭地位权势;图身体容貌;图人品才华。大龄尤多挑剔,这四样东西我都无。原对师老师的介绍只作‘试试看’,没抱大希望。
她叫师鳳枝,五三年生,比我小十五岁,‘文革’时期高中毕业,回乡知青,如今在农村当民办小教。她的第一封信使我感到:她可能与她姑姑一样,纯朴而善良。我俩同意建立联系,增进了解。从此鸿雁频传,书信不断,一周一信。
我的‘秘密’很快被大家发现。胡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时间虽耽误了些,却也不在乎这一年半年,你应该等到把官司打下来后再谈此事,会主动些。据我所知,现在城市里有一批大龄女青年,她们有职业有工作,正等着你们这些平反的大学生。兰州大砂坪医院二十七、八的女护士多得很,不用担心找不到对象。”
胡先生对我是好意,平时很尊重他的意见。只这件事,他的观点明显带有偏见:平反后再找,可以提高‘身价’,可这并非做生意买卖呀。我认为只有自己尚未平反、身处逆境时,或许更能考察对方感情的真伪,‘患难见真情’。
我将情况告诉了胞姐。正当与鳳枝书信频繁、感情与日俱增的时候,胞姐很快给我回信,她的意见和胡先生如出一辙。她嫌师鳳枝没有正式工作,又是农村户口,将来‘农转非’很麻烦,会给我今后的工作生活带来累赘。亲人中,胞姐对我的感情最为深挚,我十分钦敬她,这次对她的意见却是例外。二十多年前我就知道有‘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区别,‘农转非’犹如铁门槛,想迈过它,谈何容易!
我对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的划界,切齿痛恨!三年浩劫,城镇户口有基本供应保障,几无饿死的;饿死的几千万人全是农村户口、无颗粒粮食供应的农民!不种粮的人得食得活,种粮的不得食而死,这是天大的不公!口口声声以追求平等与社会正义的人,却实行两类完全不同的户籍政策,无异将农民‘画地为牢’,禁锢农民人身自由,使择业和人口流动失去公平前提,是套在农民头上的枷锁。天赋人权,把大多数人(农民占总人口70-80%)划入另册,不能参与社会公平竞争、享受社会福利与现代文明,剥夺人的尊严,窒息几亿人劳动积极性,导致社会停滞,是最反动最愚蠢最不道德的政策,相信它将伴随毛泽东和他的时代一起进坟墓!
愚蠢的政策,世俗的偏见,使有情人难成眷属。为了爱情,我愿随鳳枝到农村落户。我已饱尝人世苦难,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对天大的不公我决心抗争,吃亏再大不后悔。
眨眼一月过去,又得跑兰大‘落办’去申请困难补助。吃着嗟来之食,常觉心苦。官司进展如何尚无确切讯息,还惦记着青海的学生。心中着急,常萌生出‘泡’不下去的感觉。看看难友们,似乎个个蛮有耐心,有‘坚持到底’信念。他们有的已呆了一年多,最短的也比我呆的时间长得多。只得硬头皮等,不便说什么。
十二月中旬,省高院终于传来讯息:我们这一案大都可望彻底平反,只个别人可能留‘尾巴’。并且,有人暗示‘留尾巴’的可能是苗庆久。这对老苗无异于晴天霹雳,脸色立时阴下来。大家喜悦之情只好抑留胸中。正是‘八家欢乐一人愁’。
苗与我曾经同榻而卧,互通呼吸;同锅而饭,饥饱相济。我曾对他惟有敬重二字。他办事老到,有较强的组织能力,在同学中的威信亦高。正因为此,被捕后,我愿替他赴死。这次回兰大,我的上诉状也还是这么做的。我一人承担的决不牵连于他,对他心无半点芥蒂。
如今,我已是不惑之年,想问题较以往成熟些,看人也深透些。我认为,这‘留尾巴’之人当是我而非他,只讹传而已。只要大家都‘一风吹’,个别人留点‘尾巴’也没什么了不起。‘尾巴’的官司更好打,划不着心情沉重。我直言不讳对他坦陈我的看法。他仍然心事重重,不言不语,茶饭不思。难道‘尾巴’比二十年徒刑更可怕?以前,当宣判二十年徒刑时,何曾见他如此?
绥生兄领段志兴来看我,专程从西固来。段一见我便大声痛哭,我惶惶然。他搂着我哽咽道:“你是耿直善良人,五七年还是个孩子,何罪之有!竟受二十多年罪,真正天大的冤枉哦。”
待他情绪平静下来才告诉我,反右最激烈之时,看见你斗得不成人样,曾为你说了几句公道话,不料左派对我大加挞伐,批判好长时间,差点也打入另册。
段志兴当时不和我同小班,平时无点滴交往。若不是老吕领来并绍介,我已记不得他的姓名和容貌。不想,与我素昧平生的人也受到我的株连,足见我的罪孽之深重了。
元旦前几天,根据各个方面传来的讯息分析,我们这案的复查已到天水中院作定夺的时刻。为了力争上上限的最好结果,大家认为应赴天水一趟,必要时可与办案人当面澄清或辩论。
去天水的共六人:杨贤勇、孙和、苗庆久、陈德根、何之明和我。我们住索价最低的旅社,六个人住一大间。
早上九点光景,我们一行进了天水中院大门。事过境迁,今非昔比。十九年前,我们一个个戴着刑具进公安局、法院,如同待宰的羔羊。现在我们是原告上访,是一群有公民权的错划‘右派’大学生。六人同行,颇有气势,尤其杨贤勇、孙和、苗庆久,都是大块头,穿着大衣,显得气宇轩昂、风度不凡。中院见这批人来也不小觑,领导(姓吴?)出面接待我们。
我们向他申明了来意。
吴是个颇精明又有水平的人,说话开门见山。他说:
“你们这个案子中央有明确指示,我们一定遵中央政策复查。中院成立以我为组长的专案复查组。眼下需要复查的案子太多,我们人手不够,只好向外单位借人来帮忙搞。隔壁大房间是你们这一专案的办公地点,有关案卷全部调齐,正日夜兼程复核。”
他停顿一下,用一种平和、坦然的口吻道:“你们都是有用之材。从目前复查的情况看,你们案中的每个人都会获得重新工作的机会。”
他的话给了我们一颗定心丸。我们问他何时可以结案,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力争在旧历年前。当然,工作量很大,困难不少。”
我们又向他诉说了我们的困难和苦衷,请他务必加快进度,并表示我们愿意在天水住等结论。
他说:“无此必要。这会增加你们的经济负担,也可能给专案组的工作产生干扰。你们还是先回校,如果需要询问你们,我们会派人前往。……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按中央指示精神办,事实求是,会让你们感到满意的。”
为了证实他的话并非虚妄,他领我们到专案组办案的大房间。果然,这间大房里有八、九个人正伏案工作,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摞卷宗。中间的长办公桌上还放着大摞大摞卷宗。
我们只在门口伫立一阵,便告辞。
出得法院大门,顿觉阳光灿烂。我们边走边议论,刚转过一条斜街,忽然后面有人高叫我的名字,跑过来。我止住脚步迎候他。
站在我面前的是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个子与我差不多,脸红朴朴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悄声说:“今晚七点半,请你与何之明一道,务必到地委招待所1003#房”
一晤。说罢扭头急匆匆离去,走不多远,又回头叮嘱我:“七点半,一楼1003#房。”
同学们一齐围过来,惊讶地问我咋回事,是遇见中院的熟人了?我说,我不认识他。街上的人正多,熙熙攘攘,大家问他向我说了些啥,我说回旅社说。
我告诉同学们,这位中院的年青干部约我和何之明今晚七点半去地委招待所1003#房一晤。大家即刻七嘴八舌猜测开来。孙和说:“向必到,这回轮到你出力的时候了。可以通过他做些工作,至少可以打听复查的内情,是大好事,机会难得。”
大家凑得十来块钱嘱我和何买几斤水果、两盒点心带上。
正是隆冬时节,天黑得早。我与老何准时到达,年青人早在门口迎候。进到屋里,里面还有位中年人,身体很壮实,连忙站起来招呼道:“你俩是稀客,快请坐。”
外面很黑,屋里很亮。乍一进来,屋里什么都没看清。待到光线适应,才发现屋正中的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桌酒席,一应俱全。他们要请我俩吃饭,这实在不敢当。年青人首先开言:“这位老王(?)同志,原在××单位工作,现在和我一道被中院借调在专案组工作。我叫何林,其实二十二年前我就知道你们了。”
他的话使我和老何感到迷惘。他简要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我是武山洛门公社百泉人。五八年你们下放武山时,我刚启蒙读小学,以后在县城读中学,中学毕业考入天水师专,中文大专毕业。--”
难怪。杨贤勇、田昌文、何之明、陈德根和地理系的褚松村,下放劳动考察正是在百泉社,整天揹粪背斗,孩提的他自然知闻。
何林说,你们这个案子爆发时,影响很大,全武山人人皆知,天水以及全省都震惊。农民要为你们喊冤,搞得当时很紧张,你们当然不知道。
“老王,我们请客人上席就座,大家边吃边聊。”
“好,好。请二位入席。饭菜都要凉了。”
我告诉他俩,我们已用过饭,请他们赶快吃。哪晓得,他俩执意不肯,说:“实不相瞒,这是专为二位准备的。”
经再三推让,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上得席来才发觉这是一桌极丰盛的宴席,四个冷盘全是肉类,四道热菜乃鸡鱼肉虾。何林竟谦辞:“我和老王临时商量的,六点下班,来不及多准备。算是缘份叫我们在一起相聚相识。按理,我该称二位老师,若不受挫折,我恐怕当你们的学生还不够格哩。我现在称二位老向、老何吧,你俩一个大我八岁,一个大我九岁,不知失礼不?”
“这样最好,又随和又亲切。”
何林斟满酒杯,高高举过头顶,要连敬我和老何三杯。我和老何皆不胜酒力,推脱不过,各自满饮了一杯白酒,以后改喝甜酒。老王也要敬,他比我俩都大几岁,更不敢当,只好与他互敬对饮甜酒。
席间,何林说他和老王看了我与何的全部案卷材料,十分惊讶,推算时间,不过二十一、二岁青年,不单字写得漂亮,文章更写得出色,观点鲜明,感人肺腑,若非亲见,断难相信。
何林问我被捕前是否看过彭德怀的〈万言书〉。我告诉他:知有其文,直到现在还想读它。只是遗憾得很,至今未见一字。
何林说:“你的材料中,所有观点与彭老总一模一样,有的竟是一字不差!你抨击批判‘反右倾’、‘人民公社’、‘大跃进’、‘深翻土地’、‘大炼钢铁’。你二十二年前的观点有超前预见性,现在都得到承认,无一不符合现在对它们的评价。”
何林对我和老何说了许许多多赞誉之辞,大有相见恨晚、五体投地的样子。
我道:“当时抱定死的决心,我必须让后来人知道我是因何而死。我只说了一切正直人都想说而不敢说的话,揭示事物的真面目而已。”
老王是个不善辞令的老实人,席间只重复着他的感叹:“当时你们那么年青,看问题能那么深透,实在难得。凡读过你们材料的人,无不受感动。你们确实是人才,这些年不知糟蹋了多少象你们这样的人才,使我们国家、民族大伤元气,损失实在太大了。”
何林告诉我俩:“你们的案子,中央领导有批复,中院一点不敢懈怠马虎,省高院每星期都来电话催问几次,再无人敢刁难设卡。你们恢复工作都不成问题。现在办事,下面的人首先要揣摩上面的心思,看上面的脸色,谁都怕丢头上的乌纱。”
宴席一直持续到午夜一点过。我与老何在“放心、保重”的暖心话语中告辞出来,何林和老王一直把我俩送到大街上。
回到旅社,大家没睡,都在期盼我和老何的归来。我把经过情况向大家叙说一遍。
孙和说:“向必到呀向必到,我们这些人大多打了多半年官司,你才来。原想你是专等摘桃子、吃桃子的,没想到你还真派上用场。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办事就方便多了。”
大家都很振奋,又聊了老大功夫才睡。
(九零年康明前的堂兄弟来看我,我向他打听何林,谁料,他说何林已病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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