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下篇 归魂路

第一章 ‘劳改释放犯’的岁月(一)

一、初上讲台第一课

我要回家,归心似箭!打从五七年暑假一别,二十三年没见老父亲和兄弟、姐妹。他们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呢?父亲七旬有几,我没有在跟前尽过一天孝,反而叫他为我提心吊胆,吃尽苦头!我攥着〈刑满释放证〉怔怔地看,我‘释放’了吗?‘自由’了吗?可以回家吗?我是无翅的鸟,无毛的秃鸡,莫说飞,连‘扑腾’也不能。我手无分文,买不起车票,而即使借钱,还得申请待批。虽然我没有姚老‘怕见人’的顾虑,却不能不考虑对父亲和亲人的影响。倘若乞丐一般拿张‘释放证’回去,半人半鬼,无疑在亲人心头旧伤又加新伤。罢,罢,当务之急是把〈上诉状〉复写多些,不断地寄出去。

父亲知道我活着,兄、弟、姐、妹立即与我取得联系,众口一辞嘱我速归。他们以为我有了‘释放证’,可以蓝天上自由飞翔呢。他们哪里知道,不过是小笼换大笼,离真正自由还有万里之遥!

邹庆礼君这时从四川探亲归来,以光速处理好了终身大事,我惊骇得目瞪口呆。他对我说,我妻子只十八、九岁,一字不识,很健康。相亲那天,我自惭形秽,没想到被我未来的岳母和妻子一眼看中,断定我是‘靠得住’可托终生之人。不嫌年龄大也不嫌‘劳改释放犯’身份,一分钱彩礼不要,只一周张罗便成亲。他说:“我一辈子此前从未碰过女人,虽是学医的,新婚之夜竟找不到‘庙门’,你说可笑不!”说得我忍俊不禁。

“新婚燕尔,你怎么忍心抛开她跑回来了?”他不假思索回答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回来是要上诉打官司,我必须洗刷不白之冤。我已经写过好多上诉书,只到现在还没一字回复。”

邹君把自己妻子称作‘女皇’。每见他,都要向我诉说他‘女皇’对他如何如何体贴,如何如何好,赞不绝口。

邹君是痛苦的又是幸福的。我深切体味到:他对生活有了希翼,充满期待。

众多的难友对我很关心,不断向我进言:“都四十了,不能再拖了。打官司尽管重要,刀把子攥在人家手里,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解决。一晃几年过去,过了这村再无这店,你拖得起吗?成家又不妨碍打官司,两手同时抓,拖不起了。”这些都是好意。看到童志友抱着刚出世的白胖儿子,确叫我怦然心动!只好表示愿意试试。问我要求条件,答:身体健康,忠厚老实无谎言,最好二十七以上,不可太小。

七九年二月,刚过罢春节,总场又来人调我。这次不同,来人坐吉普车,带着总场政委手令。时教导员对我打招呼:“这次顶不住了,我们再想留你也不敢。你去吧,不然对你不好,我们也惹麻烦。”来不及向难友道别,‘押’上吉普到了总场。

总场来过一次,一年多前看望姚老的时候。坐在热拖拖斗里,心里想心思,什么没看见,搞不清东西南北。原来这儿是个颇具规模的城镇,纵横有两三条街面,多为平房。街两旁有不少树,多为高耸的白杨,街道比较整洁。四处分布着修配厂、面粉厂、副食品加工厂、机关单位、招待所、银行、信用社、邮局、商店,十字街中心处即是总场场部所在。它的对面是新华书店,书店门口的街面有篮球架,不少人在打篮球,街上行人很少。

从总场场部同侧约百米的一条巷道插里去,便是总场育红完全中学。老大一片平房。不论教室、老师宿舍、实验室清一色平房。占地面积不小,布局杂乱无章,俨然一个大杂院。

开初我住离校门不远的一间平房。里面原有位教外语的陈老师,六十多岁,清瘦,文雅。他是抗日时期西南联大历史系毕业,与我一样是刑满就业人员。开学上课还有几天,提前调来是要我们先熟悉环境。闲聊中,知道他先我来这里才不几天,原在另个分场。陈老师原在北平参加学生运动和进步组织,七、七爆发才去西南联大。肃反中说他是‘托派’,判二十年。直到刑满后一直呆在农场,有二十几年了。他说他的案情全是莫须有,他写过无数次上诉,提供过许许多多旁证,本来是不难澄清落实的。然而每次上诉都石沉大海,没人理睬。他说他至今仍在上诉,只是希望越来越渺茫,活着的知情人越来越少了。他显得悲戚、无奈。

开学上课前,我搬到另排平房,离陈老师不远,中间隔个篮球场。这排平房共六间,西头第一间是压面机房,白天三、四个教工家属在这里忙进忙出。我住另头第二间,一人占独间。两边住着带家眷的老师,都姓任。把头的任老师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犯罪判刑原因不详,调来已半年,此时喜得千金。他老婆很年青,还在坐月子。我与他极少往来。另边的任振亚老师比我大几岁,个头比我矮。他和他妻子是原配,湖南长沙人。有个儿子,十三岁,读初一。任振亚毕业于清华大学,毕业后分配青海冷湖当一级技术员(挨工程师的边儿),还兼苏联专家翻译。六○年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回专家。他因与专家关系‘过密’而罹祸获罪,判五年刑。他老婆皮肤白嫩,体态匀称,五官端正,又颇会修饰,衣着打扮别具一格,给人以清新之感。任振亚担当初三两个班数学,我教高一两个班数学。业务有些联系,接触多些。另有两间房尚空着(任振亚平反后调格尔木中学当校长)。

那些干部身份带家眷的老师住篮球场西头。虽同属平房,却是一幢幢的,每幢有三间、四间,每户用篱笆围个小院。不象任振亚三口之家挤一间房里,既是卧室又是厨房还兼办公备课。

育红中学是德令哈农场唯一一所完全中学,学生有一千好几,老师一百多。学生有干部子女,工人子女,也有少数就业人员子女。高中学生多数是各分场念完初中过来的,多为住校生,只在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老师来历形形色色,有正规大学毕业分来的,教导主任马孝喜(河南人)就是师大化学系毕业。这类人全校只三、五个;大多从小学老师里提上来的小教,老高中生;还有从开拖拉机师傅中拨来的工人,没进过大学门槛的是绝对多数。再一类即如我这另类,刚补进来不久,已有八、九位,还在源源不断往里调。

校长兼党书记叫孔军,原是某大队教导员。他妻子原任小学校长,现教着初一数学,与我同组,桌挨桌,四十有几,脸色红润且微胖,是个爱说笑性格活泼的人。

数学组长房增春原是哈尔滨工大的老‘右’,问题较轻,毕业后发配青海德农,并未判刑,来校前任着机修厂工程师。老师中名望最高的有两位,一个叫赵毓文,人皆称‘赵老’,已过花甲之年,毕业于上海某名牌大学,解放前的老工程师,学识渊博,是多面手,不上课,专为一些年青老师上课答疑;另位是教毕业班物理的戴云龙老师。赵老和戴老师都是上海人,戴是解放初的大学毕业生。我一来学校,便听闻他俩的情况,无论老师、学生,有口皆碑,五体投地。我这‘打着鸭子上架’的门外汉,心想要向他们好好学点东西。没想到,戴老师不到五月份平反回了南京工学院(江苏工学院?),回去就定副教授。待正式上课我又掉进学生窝里,顾不上听他们的课,甚觉遗憾。

我们这些‘残渣余孽’,‘文革’中属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叫翻身’的人,要站讲台过去不敢想,‘文革’刚结束,臭老九便上讲台,形势发展确实神速。

中国知识分子最贱,有什么办法呢,要活命不贱不行;又受良心驱使,一旦接受任务,惟恐误人子弟,必兢兢业业全力以赴,方觉问心无愧。我拿‘农工正一级’每月四十八元,不到公办教师的二分之一,却担着比公办教师更重的担子,全身心投入教学中。

师者,为人师表。同事告诫,现在衣帽取人多多,劝我收拾整洁些。不修边幅、邋遢乃我本性,又炼狱二十载,习惯早成自然。穿上一大队发的棉制服,已倾我所有,脸虽洗了两三遍,终洗不掉‘犯人’的底色。

没料到的是,我上第一堂课就撞到了‘鬼’。

“现在上课!”

“起立!”学生班长一声口令,学生齐刷刷站在我面前。

我没有立即请同学们坐下。我离开讲桌,逐个地审视我的学生,我必须尽快熟悉他们。当我检查到最后一排座位时,发现有个人没起立。从他幼稚的面孔我判断他是学生,可还是问他:“你是来听课的老师?”他摇头。“你是场里派来检查的干部?”他仍然摇头,学生中有轻微的笑声。他的椅子前腿悬空,仰着头,两腿架起交叉,脚放桌面上,身子呈平躺状,还在悠闲地忽闪身体。我又问:“你是学生?”他点头。“你是否身体有些毛病不能站立?”他摇头,脸通红,用圆鼓鼓的眼睛瞪我。他象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直不吱声。我用极严厉的目光盯着他,心里在盘算如何处置他。我的心在颤栗,在抽搐,来不及考虑后果,突然爆发了--一把将他提起,直拖到讲台前,愤怒道:“我没有你这个学生!从此后我的课你不要上,你走吧!”把他推出了教室。

心潮象波涛翻腾,在咆哮!久久难以平静。第一堂课未能完成讲稿内容的一半,计划被打乱。我气坏了。

我原不是当老师的料,一辈子不曾想过当老师。命运偏偏作弄我,最不愿干的事非叫干不可。也罢,干不成卷铺盖滚蛋,又不是我打报告要来的,尕海还盼我回去。

事后得知,被我赶出教室的学生是全校闻名的‘尖子’,一个有来头的‘小衙内’。他个头长得高,全校男女同学都怕他,受他欺侮。此前,不论哪个老师上课,他未起立过,养成目空一切、鄙视老师的恶习。可怜巴巴的老师们只忍着,由他去。

正当我准备‘滚蛋’之际,他的父亲领他上门赔礼道歉来了。他父亲是位有资历的干部,有付硬朗身板,见到我,双手攥着我的手不放。他的手大而有力。

“你就是向老师呐,你来得太好了,可惜迟了些!我的孩子就是要你这种老师教,你一定能把他教育好!千错万错只怪我们当父母的平时太溺爱太宠他,使他不懂规矩、不懂礼貌,请你原谅他一次吧。他以后一定会改的。孩子,过来!赶快给老师行个礼,表个态呀!”

他的儿子向我行了个近九十度的鞠躬,没说话。这就够了,我的气全消了。

烟消云散,一场风波过去。我没说一句话。这是个不错的老干部,有身份不居功自傲,无架子。我还能说什么、要求什么?

刚两日,尕海分场孔场长到学校来看望他女儿,正好是我教的学生。他就不同,有点架子,派人把我召到图书室,对我道:“向老师,你是我们尕海出的一个人才哩,我调你去分场你不肯,嫌我那儿庙小,放不下你这菩萨,竟跑到总场教高中了。也好,大材大用,各尽其能嘛,我的孩子就烦你多替我操心咯。”

我早听人说这孔场长以前跟贺龙元帅当过警卫员,凭这点很‘牛气’。文革中,贺老总被打成‘军阀、土匪’,不知株连到孔场长没?看来问题不大,要不哪能还有‘牛气’。他把我叫到图书室‘谈话’,我是极不情愿、很反感的。

孔场长走了。图书管理员提来只小竹篮,上面用报纸蒙着。原来全是鸡蛋,有好几十,我无论如何不接。管理员弄得发起脾气来:“不要白不要!我说你这人怎么到现在还这么傻,脾气这么倔犟呢。”

我也有些动火。“你没听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吗,若是我教不好,怪自己没本事,被人一脚踢出去,回去也不欠人的。拿了吃了就不同,人家心里会不舒服,我心里也老觉着对不起人。何必哩。即使他女儿满意我的教学,那是替国家民族负责,是我本份,用不着他谢。”

我硬把他推出了门。听见他说:

“没见过这样的怪人,不可思议!”

 

二、和鲁××的邂逅

德令哈的阳历二三月冷得很。早上我跟着学生跑操,操场上的人都戴皮帽,皮手套,象我这光头光手的没一个。我不停地搓手搓耳朵。此前我已经认认真真做完一套‘劳卫操’,做了几下‘引体向上’,仿佛又回到大学时代。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精神好极了,是全校师生第一个起床的人。不管头天晚上睡得多迟,第二天早上墨墨黑五点准时早读。我希望自己把外语拣回来,把能拣回来的东西尽可能都拣回来。我精神抖擞,充满活力,走路象阵风,再也浪费不起光阴!

关在笼里与世隔绝的人,无限渴望向往自由;渴望工作和新的生活。一旦新生活展现在面前,在他内心激起的激情远非言辞能表达、笔墨能描述。尽管内心有怨艾、伤痛与郁闷,有种种矛盾与冲突,却无法阻挡这激情的迸发!这正是中国知识分子贱之所在,贵之所在,它也表现在我身上。

我住的这间房间空荡荡的。靠后窗并排放着两付高低床架,我与贺鹏睡下铺,上铺放着脸盆、漱口缸和几本书。屋里一张桌、一把椅、一个铁壳火炉,一盏四十瓦的灯泡直垂到桌面,再无别物。

贺鹏是初三学生,一个好学又懂事的孩子。他的父母原是早年从四川来的支边青年。如今父亲是机修厂汽车修理工,母亲除家务外只干些种菜的劳动,就住在中学街对个不远。贺鹏的姐姐贺小燕是本校高二毕业班的拔尖生,他下面还有两个读小学的弟弟。一家六口四个学生,靠他父亲一人的工资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说不清与贺鹏一家的‘缘份’是如何发生的。一到学校,贺师傅便找到我,说是听说过我的情况,要把贺鹏托付给我管教。我无法拒绝他对我的信赖和真挚感情,答应了。平时贺鹏见我太忙,给我生火炉、扫地、整理内务,我为他做些辅导,大有叔侄亲,师徒情。

我很快为学生所接受,小屋里门庭若市,热气腾腾。

开学不几日,房组长要我证明一道恒等三角题。不知他是要考我呢,还是他对解此题真的力不从心。中午十一点在教研组接到任务,一口气搞到开饭时节才解证出来。我以为是午饭却是晚饭,居然午饭没吃一点不知饿。古人有废寝忘食之说,我第一次有此经历。这道题很烦难,加之对三角诱导公式生疏,先要推导公式再来演证,足花了四个小时才抄写交差。

学生喜欢我的热心与耐心;房老师赞许我锲而不舍的钻劲。

三月底或四月初又调来三位老师,其中俩位是我的相识相好:姚老和向医生。另位是教语文与姚老年龄相仿的老师,都与我住同一排屋。我确实很开心,‘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七四年调离尕海二大队后,与向医生还时常相见,是在休息天我骑车去二、四大队探亲访友的路上。即使路上相遇,也要讨论初等数学问题,蹲在路边,一蹲个把小时。他是个严肃认真又勤勉好学的人,给我留下很深印象。这次他破格改行当老师,家眷仍在尕海。每个星期六回去一趟,第二天带上一些好吃的,把姚老和我一起叫去打‘牙祭’。他喜欢体育,有时硬把我从房里拖出去打一场篮球;或者到马孝喜家下象棋。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四月,尕海捎话说,给我物色的‘对象’来了,要我去‘相亲’,她寄住童志友家。对待婚姻,我的态度既严肃又古板,内中不乏封建的东西,意识到,改不了。爱情与婚姻必须双方自愿和情投意合,否则便无从说起。我抱定一项宗旨,已是‘不惑之年’,无挑挑拣拣资本,只要人本份老实,身体健康,对‘劳改’过的人不存偏见就行。

她叫鲁××,四川达县人,二十六岁,身体健康,长相平平,出身农民之家。我对长相原无苛求,对品性要求颇高。我想:也算‘门当户对’,我本农民儿子。

交谈中很快发现,她不是我希求的女性,缺乏庄重与纯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轻佻、忸怩作态。她在注视我时,毫无少女的羞涩感。我判断她欺骗了介绍人和我,多半是已婚女子。当我细问她的父母和家中情况时,她终于承认她刚离婚,原夫是个不务正业、吃喝嫖赌俱全的二流子。我要看法院离婚判决书,她说撂在家里没带,我嘱她发信寄来。

劳改农场发生许多怪事。那些年岁已大的刑满人员,刚刑满便迫不及待四处找老婆,不是欺骗对方就是为对方所骗,弄得满城风雨,贻笑四方。骗的法子各种各样,慌报年龄,五十说四十,四十说三十;瞒身份,不说自己是‘释放犯’,说‘农业工人’;吹工资收入,月工资四十几说成二百、三百,不一而足。也有女方骗男的:原是二婚再嫁,扮处女;头婚原有‘拖油瓶’,慌称无牵挂;甚至有夫之妇来这儿假结婚,过不几天,卷走男方所有积蓄,逃之夭夭。

就业人员重建家庭,十有七八不安生,夫妻关系紧张,吵嘴骂仗家常便饭。骂辞如出一辙,都指斥对方是骗子,骗了自己。社会时兴欺骗,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骗子遍地皆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骗法,小爬虫有小爬虫的妙招,老实人防不胜防,吃尽苦头。落入骗术巢穴的我,沧为囚徒二十几年,再也不愿把自己变成婚姻、家庭的囚徒。‘相亲’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我不断告诫自己:要小心!

我把鲁安顿在介绍人家里,答应承担她的生活费。在离婚书未到之前,‘冻结’关系。交待完便赶回学校,我记挂着学生,怕耽误他们。

不几天,鲁由尕海跑到学校找我来了。我甚觉尴尬作难,颇多羞恼。贺鹏的父母替我排忧解难把她接住他家,又对她百般照顾,犹如她真是我妻子一般相待。每天早上用白糖冲荷包蛋,午餐晚餐也倾其所有,给她做好吃的。家父知道我要谈‘对象’,寄来腊肉、腊鱼,我悉数送去‘犒劳’她,自己未尝一口。我对她嘱咐,一切等证明来了再说,你不要来学校,我很忙,周日上午我过来看你。谁知鲁不自重自爱,我避嫌,她不避嫌。忽一日下午我正在给几个学生讲题,她一头撞进来,把学生全吓跑了。她眼泪巴巴地说,我千里迢迢奔你来,你为何不愿见我,是嫌我长得难看丢你的人吗?很快,压面条的老师家属都知道我‘爱人’来了,一齐拥进小屋。在她面前赞我,在我面前夸她,七嘴八舌,开起玩笑甚至说出‘浪话’。我感到自己是只被人戏耍的猴,面红耳赤。只得大声宣布:“眼下‘爱人’二字根本谈不到,八字不见一撇,只了解一下,请各位大嫂莫笑。”

私下我证询贺鹏母亲对鲁的印象和看法。她坦言道:“按道理这种好事应千方百计撮合促成。你要我把你看成亲弟弟,我才说:“此事恐怕不成。”她谈了她的观察结论,无非懒、馋、奢三字。她每天都睡懒觉,早点做好还要端送她手上;白糖荷包蛋,糖放得多,她喝到碗底不喝净便泼了。“我的孩子不曾受过此等优待哩。这是过日子的人吗?”

贺大嫂与我的观察判断完全一致。

弟弟听说我有成亲打算,卖掉大立柜,凑一百元支助我;姐姐更是全力,一次寄四百来(那时,这是笔大数目)。鲁的法院离婚判决证明来了,她还有个三岁孩子。判决明明白白写着归她抚养,她对我一字未提。

我采取决断措施。跑到校长兼书记孔军家,向他详述了我与鲁的邂逅经历和打算,请他代表组织出面为我调解作证。孔随即到我的小屋。我摊牌道:婚姻必须建立在相互坦诚信任的基础上。经过这段时间交谈了解,我与你没有这种基础。现决定终止我俩之间一切关系。考虑到你千里奔我而来,我不能无情无义,愿承担你回程的路费……”

此时鲁耍开无赖,哭道:“我愿嫁给你,你不能变卦坏良心!”

我说:“婚姻是双方的事,不是我变心,是你一再哄骗我,我无法接受一桩欺骗婚姻。”她知道我说的是事实,有介绍人佐证,也没争辩。

“我不亏你,虽然没碰过你的指头,但可能伤害了你的感情,请你原谅。”我掏出事先拟好的文书,读给她听:

“当事人×××与×××,经介绍人介绍,双方议论婚事。后经交谈了解,彼此情趣各异,无法弥合。经协商,男方同意支付一百元路费,十斤粮票送女方回四川原籍。另外无偿送女方外衣一套、手表一块、皮鞋一双。今后双方无论发生何种事变,与另一方概无干系。特立此字据为凭。”她大约感动于我的诚意,二话没说捺了手印,给她的东西当孔书记的面悉数给了她。

事情结束后,孔军找我谈了一次话,赞赏我做人的正直、正派,心地的善良、坦诚与厚道。这件轶事在全校不胫而走,尽人皆知。

也有人说我迂腐、太傻,几百块钱白白打了‘水漂’,原本一分钱都不该给的。我不这么想。我怕,很害怕,不怕当‘反革命、政治犯’,害怕当‘刑事犯、坏分子’。蛇咬一口,入木三分,倘若她‘咬’我一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即使洗清,已经满城风雨,我已身败名裂。凭这点,再多感谢她些也应该。

破财消灾,很庆幸自己没有掉进精神樊笼,没有再次沦为‘囚徒’,我如释重负。

这事折腾半月终于平静下来,又一件事使我失眠好几夜。学校政治干事通知我回尕海分场一趟,说有个什么‘文件’要我过目签字。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纸“关于向承鉴同志右派纠正通知书”,赫然盖着《中共兰州大学党委会》大印。上面只不多几句话,大意是:经查向承鉴在五七年‘鸣放’中确有错误言论,但不应划为‘右派分子’,现予纠正。正文下方又写着说明字样:如本人对此结论没有意见,请写‘同意’,一式两份,一份存入本人档案,一份寄回本校。

没有片刻思考和犹疑,我用抖瑟的手写了五个大字:坚决不同意。签上名,扭头回了学校。

一路上心潮起伏,二十三年前的往事又现眼前。到如今还貌似公正,各打五十大板。说我有错,错在何处?为什么不列出来?那些狰狞面孔一齐在我脑中鲜活起来……。

我告知姚老。姚老对我的做法很不赞成。他说:“小向呵,只要他们承认不该划,划错了,就可以了。何必斤斤计较、字字斟酌呢。你敢保证‘鸣放’中没任何错误?莫弄巧成拙。你不该那样认真、较劲的。”

姚老心有余悸,怕我又捅‘漏子’。在他眼里我还太‘嫩’,是个‘楞头青’。我不怕!已经冤枉到底了,不该理直气壮说句真话?

我说,我了解自己,敢打保票。那时我对毛主席共产党相信、崇拜到骨髓里了,爱都嫌爱不及、爱不够,哪能‘反党’哩。

半年多一直沉在教学中,乌七八糟的私事又缠人烦人,没看过报,一头扎到学生中,社会上的事什么都不知。姚老看报雷打不动,又看的《人报》。他告诉我,去年(78年)错划右派甄别纠正,现已到大张旗鼓阶段。你的事因划错右派而发生,错划右是因,后来的问题是派生出来的‘果’。右派纠正,后面的问题依逻辑分析也有望落实。知识分子想问题遵循形式逻辑法则,象解数学题缜密严谨,理化等还须实验证实。某些政治家不同,不要法则,自成法则,不受道德的规范、法律的约束,他自己即是道德化身、最大的法,无‘因’可造出‘因’,无‘果’可生出‘果’,既无因又无果,照样‘格杀勿论’,人头落地,罪名成立。如今,那个时代虽已过去,会按科学办?且拭目以观。感叹姚老用逻辑法则套用‘政治’有理,又不以为然。我心底也有希冀,没有绝望。

我的上诉状寄出去半年多了,难道石沉大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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