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六章 转机(德令哈农场尕海分场1972.3至1978.9)(三)
十一、修理组和修理车间
机务队有几十职工,还有正儿八经的工人师傅(只几个)。负责维修大队的农业机械(拖拉机、热拖、播种机、脱粒机,粉碎机等等),管着十余口机井。有看机井的,开机子的,种菜的,做木匠活的,熟皮子的,五花八门。一大队挨尕海边的地盐碱很重,靠机井抽水降低地下水位,使盐碱返不上来,作用类似饮马农场的排碱沟。十几口机井整齐有序地分布在数千亩土地上,两机井纵横间距约五百米。
修理组四四方方有百米见方院子。院子另端是修理组露天库房,有栅栏围着,里面堆放着机井用的两米来长的粗钢管、长轴、短轴、橡胶轴套、轴头螺帽、水泵、机座;还有铁元器件、电器元器件,有少量配购的细的无缝钢管,种类繁多。修理组宿舍是间大平房,它的旁边是机务队职工灶房,朝院里开一扇大窗子,便于修理组的人打饭。伙房大门与车间大门反向,前面一片开阔地,对面约六、七十公尺是机务队各色人等的宿舍。
修理组宿舍里间有个小套间,占着四分之一面积,挂着帘子。我猜,那里放着这几个的私物,刑满多年能不置点‘家业’。只我,一个铺盖卷、饭碗、脸盆,无物可存,在这间屋住了两年多,避嫌,从未掀过帘子。王阳春与陈后勤睡两对面,中间靠墙有桌。我和严济章两对面,和他俩成九十度角,也有共用桌。另俩位睡在门的两侧。
如果说,金祥粹堪称特殊职工,得到可不参加学习的最大实惠,我此时也算个‘特殊’犯人,精神重负基本得以解脱。在二大队搞菌肥从未‘学习’过,最怕‘学习’的我犹如过神仙日子。这里也学习,不过不正规,组长已是‘改造油子’,敷衍而已。我是‘另册’,与他们差着档次,大家要挖‘反动思想’,我可以一言不发。组长叫读文件、读报,叫读哪篇读哪篇,叫读多少读多少,叫停我就停,叫记我就记;组长要大家发言,与我不沾边,谁高兴说,说去。我心安理得当哑巴,比监院里犯人学习轻松多了。
修理车间一排三间,中间是个大间,两头是较小的套间,只中间一个门,门前二十公尺即是公路。西边套间是钳工房,一只足有五平方米大铁桌,桌面、桌腿浑身铁,两头各一台台虎钳。套间门跟前有台电钻,四面墙上挂着锯弓,各种形式规格的锉刀,鎯头,各种扳手……。`
陈后勤是这‘小寺’的‘主持’,机井若无动静,我和严济章就在钳工桌跟着他干。开初,我一窍不通,工具大多没见过,连锯条装锯弓的方向都不会,丝锥、扳牙不会用。用鎯头、钢锯、锉刀样样笨手笨脚,鎯头有时打在手上,青紫、红肿。只是经过陈的指点和练习,慢慢才熟悉起来。毕竟不是太深奥的东西,惟用锉锉平工件,需得长期磨练。
修理组围绕大头车床转。偶尔大队部、四个中队有电器或机械故障,王阳春叫童志友去处理。童既是出色电工又钳工很有一套。陈后勤、严济章和我,给大头车床锉平道轨、配制三星齿轮和齿轮传动装置。要锯齿轮先要‘划线’,掌握划线颇不易,幸得高中学过机械制图。当我接触制造齿轮才真正感觉到机械制造是门深奥学问,英国数百年前发明纺织机、蒸汽机谈何容易!模数(有英制、公制,需懂得换算),齿数、牙深、牙宽、齿间距等等,它们之间有一、二十个数学关系式表达、换算,弄懂它,花了我不少精力。画线于我却不难,与机械制图一样,只工具换成铁家伙,然后按图锯齿。锯齿轮很费劲,蚂蚁啃骨头,要几天时间。锯好由陈后勤用什锦锉修整,直到与铣出来的正规齿轮吻合配套。
如若机井出故障,属于电路问题,小的常由童志友一人前往排除;大的童和我两人前往。属于机械故障(如断轴),除我俩又加严济章。院里一辆架子车,上放铁三爪、神仙葫芦、钢管支架、加力杆、管钳、链子钳、大小活络扳手,还有各种备件。这些原准备停当待命,我和童志友推车便走。严骑辆破自行车跟着(他有残疾)。
机井都挨着道路,工具车推到井房门口。支三角架;挂神仙葫芦;电动机吊走;机座吊走;最后吊水管,水泵。每吊一节,须将下面用夹板夹紧固定于井盖上,用链子钳将连接的丝扣旋开,直到吊出最末端的水泵来。有时,问题出在水泵上,还须拆水泵换叶轮;若是断轴,只须拆到断处。
三个人同心协力,轮流拉神仙葫芦的细链。‘唰啦、唰啦’接连不断,用力不多,只拉得久了,胳臂酸困才换换;不换,一人将一节管子拉上来也能坚持。拆卸完,若缺备件,童骑车回车间去配去取。
第一次使用神仙葫芦,果如其名,发明者太聪明了!没神仙葫芦,我们仨会一筹莫展;有了它,即使一个人也能干出来,只慢些罢了。人类社会就是在生产工具的不断创造、发明与更新中,一步步走向进步与文明。
十二、第一次承接任务
经过几月的锻炼学习,劳动技能有较大长进。机井修理跟着童志友、严济章拆装几次,便能单独作业。电工有基础,问题只在操作的规范和上杆两个环节上。开初连正规的‘电工结’不会,通过对童的细心观察,很快掌握。第一次上杆操作,爬到八、九米杆顶,心里发毛,不敢朝地面看。腰上虽系着保险皮带还得一手抱杆,只敢单手操作。少慢差费,别扭透了。由于年轻,身体柔韧性不差,经过空中锻炼,很快适应,胆量变得奇大。我上到杆顶把保险皮带掼到地面,骑在‘横担’上双手操作自如。
一九七五年十月,老广队长给我任务,命我一月独自完成:从机修车间对过公路边的变压器,架条低压动力与照明线,直达一中队猪号,距离约两千公尺。对我,无疑是新课题。
勘察与丈量,拟制方案,编制计划……。一中队职工张统计给我派两个助手放线,派来更多的职工挖坑树杆埋杆。第一次当指挥,心里紧张得‘噗嗵’跳,担心杆倒伤人。接着上杆装‘横担’,套‘抱箍’,再上‘绝缘子’。整个施工,最苦最累最重莫过架线、紧线、扎线。带钢芯的铝线,直径十毫米,距离长,死沉死沉。我骑在横担上,用绳将电线吊起,需花大力气才能到横担上,尤其线路中段其重非常。
紧线扎线已是十一月,手脚冻得麻木,多穿衣服不便操作。用紧线钳(机)紧线,身体几与地面平行,平展展伸向两米远处,用大扳手旋拧,最后还需在大扳手上穿根绳在地面帮拉(作用相当加力杆),非常吃力!扎线难度也大,紧线后的电线张力极大,它在横担上,必须用肩将横担上电线抬高二十公分至绝缘子凹槽。肩扛这二十公分高度必须花全力,然后才扎线。
尽管苦累到家,我却以苦为乐。没人监督,没有定额,全凭自己安排掌握。有这份自由和自主权,能不痛快!这是技术性劳动,能给我专门技能,还莫名其妙地产生建设者的自豪感。
一队职工张统计(即职工大组长),河北人,五十多岁。中饭、晚饭都要我去职工灶吃饭,一到点就在杆下等我催我。每顿饭都有肉和蛋,四五个菜。我过意不去,恳请他简单些。他说,以前大队部从电厂请师傅架线,每小时一人八元,一来两、三个,只一人上杆干活。一天只干两三小时,得按全天计算。在地上轮流烤火,还要抽好烟、喝好酒,点好吃的菜,真难侍侯呵!你给我们队架线,上、下午不下杆,成天在杆上,实在太辛苦你了。中队干部、职工都看在眼里,再好的东西拿给你吃也舍得。只我们只这些,别的拿不出。你就坦荡荡的受用吧。
七六年元旦节前几日,顺利完成任务。这次实践吃了大苦,却受益匪浅。从变压器接线到动力接线,由外线到内线,都亲手过一遍,接触许多电器件,增加了知识与能力,更强健了身体。这一切都是逼出来,惟有逼,才学得快进步快。
干电工也发生过事故,险些要了命。
一次在五号井。看机井的职工姓马,陕西人,对我很热情。我一到井上,他便张罗为我做饭。我叫他切断电源,他正在炒菜没听清,胡乱答应一声,没断电源。220V电压将我击倒在地,电线缠住我,所幸并未昏迷休克(若380V就死定了),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挣脱。老马见我土头土脸面色蜡黄,大惊失色。问我咋了,我说触电了,他后悔不迭。我没埋怨他,他不是有意的。
从此总结一条教训,必须断电作业一定亲自拉闸,亲自推闸送电,给周围人交代清楚。
这次算小危险,还有次大危险,怪自己麻痹大意、不懂装懂。那天,天阴沉沉地,要下雨的样子。一处变压器高压跌落脱钩,好几个机井停运行,我拿高压绝缘棒及熔断丝去处理。换了黄蜡管里的熔断丝,用绝缘棒挂高压跌落总也挂不上。便爬上变压器,试图观察下线桩的挂钩究竟怎么了。我清楚人距离高压电源应在一公尺外,也大致估计了高压线的距离,唯没考虑到天气因素(湿度大)。我刚一抬头,‘噌——’,来不及任何反应,从变压器上一头栽到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过了好长时间才醒过来,象睡过一觉。周围全是软地,居然毫发无损。
我已经‘死’过几次了。照我的体验,渴死需要两个来时辰,痛苦无可名状;饿死最难熬,要承受十余日甚至数月的痛苦;68 年在饮马良种站头一晕、眼一黑,自然是种好‘死’。这次‘噌——’,更淋漓痛快,连‘晕’的感觉不曾发生,那‘噌’一下是假的,‘噌’仅是文字描述,太快,来不及感觉,既无痛苦,也无恐惧。人能得到此种死法,实为人之大幸。
回车间,对人只字不提,只内心牢记教训。
三月份修理组又调来个与我身份一样的人,叫陈达元,约三十出头,浙江黄岩人,身材矮而壮,戴近视镜,眼球凸出,两唇厚,上唇微向上翻,是老高中生。这人我原认得,我们都在二中队,只未说过话。在监院,他给人修打火机、配钥匙、修拉练,混点‘口粮’;我知道他与周、马两个关系不错,是个心灵手巧人。他来,是承担车工角色的。
刘指导员来了。朱队长走了,走得无影无踪,机务队无一人再提他,就象他在机务队没存在过。
十三、毛主席逝世的日子
机务队只指导员一人管。他很少到车间来,对车间的事似乎从不过问,一切按原样做。大家很自觉,围着大头车床转。除车头和丝缸外,齿轮、道轨、刀架、手柄、操纵控制的‘哈佛’……全在一锯一锉地‘啃’。在陈后勤率领下,一步步向前推进,虽慢,已能看到曙光了。
这时,指导员拿来一台家用小压面机,问王阳春、陈后勤能不能制。他俩同声道:“这有何难。”指导员立即布置任务:“照这个样,给我搞一台,越快越好。”
就业人员好巴结干部,尤其直接主管,不足奇怪。不看上司眼色,敢吗,环境使然。此前车间也有干私活的,少;偷偷摸摸而为。
王阳春和陈后勤不会放弃博取好感和表现的机会。在他们眼里,干部叫干的活就是公活,名正言顺。王叫大家停下手中的活,立马将样机‘大卸八块’,油标卡尺量的量,画图的画图,全组大动起来。
我这人天性怪,为公家干活可肝脑涂地;为私人干活,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许如诸葛亮说魏延,我头上也长有‘反骨’的吧。我是‘国家’的‘犯人’,不是某个人的‘犯人’。我这劳动力并非无偿的,凭什么给私人打差?家用小压面机,市场三十元左右一只。单个制作非批量生产,无车、铣、刨床,全凭一锯一锉手工,费工费时,极不合算,人工成本不下百元。况且原材料全是国有财产,岂能白拿白用!
小压面机制出来了,指导员喜形于色。过几日上门要压面机的络绎不绝,有中队的、大队的,也有分场的。王阳春应接不暇,一概‘是、是、是’,一样地‘好、好、好’。他谁都不惹,谁也惹不起。以后又有人上门要制沙发、钢管床头架,修理车间成家具制作所。车间库房里的钢材、无缝钢管、元铁等等,原本用于机井维修和农机备件,源源不断流到了私人家里,在维修农机具的招牌下被实报实销。
大家公私不分,一视同仁,甚至为干部干私活积极性更高。车间空气太龌龊,令我窒息。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宁愿出公差,不愿车间呆。但凡机井有故障,各中队电路有故障,我蹬辆破自行车便走,一去半天或一天,乐不思归。有时处理完事故还有时间,也懒得回车间,就近到三中队猪号谝传聊天,打发时光。三中队猪号有汪汉江(即看守所戴大镣的)、史成德、肖恒和梁训章,此时都刑满就业,住一起。他们喂马喂牛,喂猪种菜,都与我在一起呆过,关系不错。还偶尔在他们那儿吃饭。
星期天出远门,最远不过五公里。去分场看罗时甫,看分场机修队的张子贵、唐尕玉和卜宗平;去四大队看黄宗华。我答应尽量常看望他的,焉能言而无信。有的星期天则去二大队看‘老黄牛’夫妇,‘小剃头’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去五中队猪号拜访顾用之,看邓安瑶、姜有祖、李竹叶和苏炳初。姚士彦已‘宽转’了,调德农总场直属一大队当管理员。三大队有岑宝林和陈凯仁,都已刑满,岑在大队开拖拉机,陈当裁缝已成家。我隔个把月也去看一次。外面空气好,心情愉悦。
九月中旬的一天,童志友、严济章和我在十号井拆修机井。每个机井都孤零零一间机房,四面皆农田。‘山高皇帝远’,一边干活,一边天南海北聊些闲话,间或也聊到一些国家大事。比如:去年(1975)河南发大水,要保城市,不得已炸水库淹死了多少万人;唐山大地震又死了几十万人,等等,都是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不知真假。这次,聊到毛主席的健康问题。
“接见外宾时,口里不断流涎水,话也说不清了;送外宾从沙发上站不起,看来麻烦大了。”
“有什么麻烦?毛主席能活一万岁;到了一万岁还能活到一亿岁!”
“你莫‘创新’乱说哟!”
“我怎么乱说,万万岁不就是一亿岁吗?”
这天收工刚回到车间门口,有人悄声报告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快!
第二天上午我被召回监房听毛泽东逝世的传达。是个大阴天,天地灰濛濛。监院进去好多干部,膀袖上一律戴黑纱,个个脸上如同天色。院里摆张桌,犯人席地而坐。董指导员站在桌前,照着事前拟好的文件向犯人宣读。他宣布:十天哀悼期。禁止一切文娱活动,不准唱歌,不准打扑克,不准下棋,不准打麻将,不准跳舞,不准放电影、看电影,不准喝酒……,不准笑声喧哗……。
一大堆‘不准’。末了,他强调:谁若违犯,后果自负。
回到机务队,外面职工也开了类似的会。大喇叭里持续放哀乐,象是天与地一齐呜咽、哭泣。听说,大队部院里,干部和家属开追悼大会时,哭声一片。有×××的家属因悲痛过度,晕倒不省人事;某某人家属哭得心脏病突发,至今在医院抢救。
人不同,情自异。哀悼禁娱期间,就业职工偏有违禁者。有的是职工互相检举揭发的,有的是干部亲自抓到的,几乎每中队都有。有酗酒,喝得酩酊大醉的;有下棋、打扑克的。这些‘胆大妄为’者为一时痛快,换来长时期的‘不痛快’。‘揪斗’使他们发出悲音,悲音与哀乐浑成一体,人们无法判别:是为失去伟人而哀,还是为自己心灵与肉体的疼痛而哀。
此后有两种说法暗中流传。--
大人物都是天上的星宿转世,他们的殒灭需许多人为之殉葬,以免死后孤独寂寞。河南发大水死人,那是提前去为周总理作伴的;朱老总死了,又有唐山大地震发生,死的人是专为朱老总作伴的;毛主席更伟大,他需要更多的人为他殉葬,今后还会发生‘大事情’……
毛主席曾到山庙拜访一位老道。老道说毛有王者之相,待之甚敬。毛向老道询问‘未来之事’,得〈8341〉,毛不知其故。问之,老道笑而不答,天机不可泄漏的意思。毛百思不解,遂用〈8341〉作为中央警卫部队的番号。毛死,才真相大白:原来〈83〉是指毛的寿数;〈41〉指他坐天下的年限--遵义会议后到逝世正好四十一年。老道真神!
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产生几分相信来。
果然不到一月,比河南发大水、唐山大地震更大的‘大事情’发生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一举被粉碎!举国欢腾!只在尕海劳改之地,并未产生多大震动,职工和犯人几无谈论。我却感觉到了‘粉碎四人帮’的无与伦比的意义。
‘四人帮’算什么东西!不过跳梁小丑。没有毛的授意、支持,他们能跳得如此高、能翻如此大的浪?敢吗?想都不要想!‘四人帮’下地狱,诚然罪有应得,可将一切罪过归咎他们,于情、于理、于事实,却大不公。我想。
一个时代结束,新时代已经开始。
十四、当‘辅导员’
1976年至1977年的冬训,难得的风平浪静。管教一次没来,职工间人际关系有了明显改善。阶级斗争的伟大旗手已故去,人们也都斗累了,从长长的噩梦中渐渐醒来。
有事则长,无事则短。不觉又到七七年底‘冬训’期间,也是风平浪静。每晚念篇报,然后斜躺顺卧、七嘴八舌谝传聊天。约摸九点就偃旗息鼓,关灯睡觉。
忽一个晚上,大家聊天正欢。一个十七、八小伙奔到宿舍来,愣头愣脑,无的放矢地问:“你们这里谁叫向承鉴?我有问题要请教他。”没人理他。过了一阵王阳春朝他翘翘嘴。他手拿一摞纸,一付大不咧咧样子。学习原不过‘聋子耳朵’,只破坏了大家聊天的兴致。王阳春也没阻止他,还向他提供了‘目标’。不少职工认得他,我大致也猜到他是有些来头的,不然不敢横冲直撞,这样大胆。他是指导员的儿子,一个在校高中生。我不假思索,没等他开口回绝了他。我说:“我劳改十七年多了,一本书没看过,全忘光了,还了老师,实在抱歉。”谁料他竟是个难打发的主儿。他说,我不是盲目来的,事先作了调查。我爸到分场查了你的档案,你会的,你一定要帮我。他把手中一摞试卷硬往我怀里塞。我诚恳对他说,也许过去会,现在全忘了。‘三年荒个秀才’,十七年多,我都荒成文盲了。我不愿看他拿来的东西,以免陷自己于狼狈境地。这小青年真犟,硬赖着不走,跟我泡‘蘑菇’。他振振有词:你看都没看,如何便知不会?你看了试题,真不会,我就走。
他说得在理,只好打开试题,也多少被他执著的精神所感动。
‘文革’狠批‘十六年’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批判过去的考试制度,高考取消,树了个‘白卷英雄’。中学生学工学农,成日‘造反、革命、学毛选’,学业全荒废了。‘大学生’是从知青中由‘贫下中农’推荐保送的,绝大多数的推荐指标被有权势的霸占了。‘文革’十年造成知识断代,留下深远苦果。没想到毛闭眼才一年,高考醖酿恢复。我这‘笼中人’概然不知,变得如此的快。这证明,中央有人未雨绸缪,不然行动不会这么快,这么果断。
小青年给我的是一九七七年南京高考试点摸底试题,是教育决策人物为了解、掌握当时高中毕业生实际知识水平的,难度极低。我原以为一切忘得精光,谁知一接触试题,理、数、化的公式一个个从脑中蹦出来。只花两个小时,数、理、化三科试题竟无障碍解出来,其中不少题根本无须动笔一眼便能看出答案。
会场搅散了,王阳春、陈后勤早进了梦乡。我了无睡意:恢复高考,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我懂得这意味着什么,也大致能窥见中央决策人物的思想脉搏。
我兴奋、激动,终于发见‘新时代’的曙光了。
我也有对自己的‘恨’。我这一生中,最大吃亏处是学不会撒谎。在中国,我实乃头等蠢物。只有那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眨眼能编谎、说谎的人,才是正常人。只有傻瓜才不会说谎,我便是最典型的傻瓜。何必呢,只装不会,谁又能把你怎样。改造这多年,还这样心软心热,唉,我这笨驴!
解题的事很快传遍大队。仅隔两三天,我正在三队猪号史成德、肖恒处吃午饭,大队通信员骑车找到我。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嘿,找遍所有机井、中队,想不到你躲在这里!快随我回大队部,时教导员正在办公室等你哩。我问啥事,他说不知道,反正顶重要的事。
时教导员胖墩墩的,气色很好,说不清是河北人还是山东人。见我进门,开门见山说:经大队研究,决定把你从机务队调出来,专门给大队学生上课、辅导。学生一律称呼你‘辅导员’,在干部灶吃饭。你还有啥要求,可以提出来。
我没料到事情发展这么快,快如闪电,叫人发懵。过去‘打倒’现在‘恢复’只在眨眼间。我在心里叮嘱自己:这次一定不能心软头热,坚决拒绝。
我淡淡地回道:一则我尚未刑满还是犯人,二则我所学全忘了,不能误人子弟。请教导员另物色人,我确实不能胜任。
时颇耐心,娓娓地对我说:这是根据学生家长的要求,经过认真研究后作的决定,我都无权更改。你现在是犯人,很快成职工。莫说犯人、职工,即使国家干部,都在党的领导下,谁能不服从组织?
他的话‘有肉有骨头’,是大实话。今天是共产党高官,明天需要他‘下楼’当一介草民,谁不乖乖地服从。何况我,小命还攥在人家手里。
“我看你是有顾虑,怕学生捣蛋不听话,怕家长刁难干涉,这些不必多虑。大队会上已约法三章,既然叫你教,就把管学生的权力给你。家长们允许你训骂甚至体罚学生,决不怪你。凡故意找你麻烦的,你找我。”
看来已无回旋余地。我想了一下,说:我只好硬着头皮试试,我仍住修理组,在职工灶开伙,这样方便。
“还有什么要求你尽可以提。”
“没别的要求。”
教导员盯着我穿的一身烂工作服,油渍斑斑,衣袖破得象京戏的甩袖。说:“这样吧,明天叫人给你缝一套三面新的棉制服。”
这个大队读中学的干部子女有二、三十,读初中的在分场初级中学;读高中的在总场育红完全中学,正值寒假都闲呆在家里。年段不同,同班级的程度又参差不齐、相差甚远;数、理、化又都要补,只一间教室,为难得很。只得办复式班,各年段选一个组长,数、理、化各两晚上。每晚给各年段分别讲一两点内容,然后布置些思考题、练习题,使各年段学生都有点收获、有事干。
头几个晚上上课,教室外面站满人,或者出于好奇,或者出于‘可怜天下父母心’,往教室里探看。天寒地冻,有的家长一直陪到十点下课。
后来学生反映晚上时间太短,讲的内容少,吃不饱。要求全天上课,上午从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三点到六点,晚上七点半到十点,一天上课八小时。
‘三厂’初中生和分场初中学生也有骑车来听课的。教室里挤挤挨挨,拿小板凳坐在讲桌跟前,有的挤到教室门口。我很累很苦,口干唇焦,心里却感到欣慰,甚至有阵阵激情涌动。学生如火如荼的求知欲是对我最好的奖偿,是对‘知识越多越反动’最有力的批判。
无论我到哪儿,无论是我教的学生还是职工、家属、干部,见我都亲切叫我‘辅导员’,连时教导员也这样称呼我。在大队部院里我成了受关注受欢迎的人。有子女听我讲课的干部、家属尤对我热情。住在大队部院子最前一排的李管理员,他的孩子用功好学(以后听说考上中专),我成了他家的常客。每在他家吃饭,招待特殷勤。
我并不为自己获得某些人的尊重而沾沾自喜,骨头不至于那么轻。用得着时顶在头上,用不着时踩到脚底,经历多了。我却为又能与书为伴感到庆幸,为知识的价值得到承认感到鼓舞。我体会最深的是,干部和家属关心子女的教育和前途,胜过他们的一切!过去搞上山下乡、学工学农,搞文化荒漠,多么不得人心!
世道真的变了。
十五、看望肖恒和姚士彦
1977年冬天,三中队猪号的肖恒病得不行了。我想方设法只要有空就去看他,坐他床边长时间守望他。人与人之间并非全是利益关系,甚至无丝毫利益关系也会好得‘死去活来’,比如眼下我与肖恒即是这样。肖恒对我无帮助可言,他没这能力。他惟需要我的帮助,我太喜欢他的个性了。他出奇地坦诚、直率,赤裸得胜过我,我有时不得不‘含蓄、隐忍’。他的病是老毛病,冬天咳嗽不止,气上不来,畏寒,每过冬天象过鬼门关一样难。如今骨瘦如柴、卧床不起。他有个愿望,想缝件棉大衣,自信有件大衣还能康复下地,还能喂猪劳动,还能熬过几个冬天。他要看到我刑满,看到我结婚成家抱孩子,然后心无遗憾地走。说得我心头阵阵发酸!我不敢当时就答应他,心里下决心一定帮他办到。78年二月,终于弄来布票、棉花票,托人买来平布、棉花,可以了却他的心愿了。那天,下着小雪,我用自行车驮他去三大队陈凯仁处量身子。这儿离三大队不远,只千余公尺,有条马车土路,逕直可达,只是要翻两个大队之间的斗渠。在过斗渠的时候,车把没抓紧,车翻人倒,我亦摔倒在地,把我吓得半死!一个病重老人,万一三长两短我咋交待?还好,他没事,躺在地上对我笑。
陈凯仁见我俩来,亲得了得!中午硬留吃饭。他说,都是老难友,很难得,大衣我连夜赶出来,一分钱不要,缝好送过去,不要你们再跑来跑去了。
陈凯仁有情有义,直把我俩送过斗渠才折身回去。事后知道他为肖老汉做这件大衣非但分文不取,还贴了许多材料:绒领、口袋布、纽扣等等,我与肖恒好感激他。
三月,周孔章也刑满,调来机务队种菜,住修理组背后的平房里。他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每去看他,他都提及此事,被我谢绝。不脱‘犬’皮不找对象是我既定主意。老周已给童志友介绍位四川姑娘,品貌都不错,很快结婚(后来看《牧马人》,几可与女主人公媲美)。其实,关心我的人多多,汪汉江、梁训章、史成德、李应唐、陈建忠都是我父辈年龄,有的要写信帮我找,有的要请假回家乡帮我物色,一概被我婉拒。这时黄一清、杨洪翥俱刑满成家,都是关系套关系介绍的。
不久,分场来人要调我去分场中学。时教导员提前跟我打招呼,说:“上级单位要你,我们不好吭气。大队希望你留下来,你要不愿去,估计他们也不好把你咋样。”
虽是回绝了,仍到分场初中看了看,一大队终非久留之地。没想到遇见周有祥,他先我刑满且已结婚成家,调分场教书快半年了。他妻子是宋占荣的女儿,婚事由他岳丈一手作伐促成。宋比周约大十岁,他女儿至少比周小十多岁,若对周无深透了解,断不会把自己姣好的女儿许配给他。我和周、宋都熟,只不曾同组呆过,无深交。周和宋曾在巴仓二大队五中队同在二组,互相很了解。
周与我一样,纯粹‘政治思想’犯,很有见地,人也纯洁、善良,宋占荣看准了人。我为周高兴,为他俩祝福。
分场初中还有个叫陈炳荣的瘦老头,约六旬,是蒋介石亲外甥,我早有耳闻。他读大学时是学问型人,毕业后因系蒋氏嫡亲,挂个‘上校’衔,军政其实没沾过边,谁料塞翁得马换来终生牢狱灾。
分厂初中老师多为就业人员,自己烧饭。到处烟熏火燎,住室窝窝囊囊,日子过得凄凄惶惶。
邹庆礼也已刑满,在大队部当医生,我每天都能与他晤面。他告诉我,砖瓦厂加刑两年没算数,直到殷干事给他发〈刑满释放证〉还不敢相信,以为搞错了。老邹虽先我‘释放’,却并不比我自在自由。与他一道还有刘瑞,原在监房当犯医组长,医术远不如他,其他方面却强他十倍。老邹只能当班守点,绑得死死的,离开医务室一步都难。他告诉我,他已请准探亲假,争取尽快回去祭奠他在服刑期间相继亡故的双亲,他的母亲因他逮捕判刑哭瞎了双眼。
春播结束,大队有台热拖需送德农总场修配厂大修。我要求随车前往,去探望姚士彦,破例被允准。我与姚分别四年,思念倍切。七五年听说他获‘特赦’,身份改变,很为他高兴了一阵。如今见他,似乎又高兴不起来。他是直属一大队管理员,住大队部一排平房的一间,除工资翻番每月百元外(干部二、三百元),其它依旧。从工资可知,他这‘干部身份’距离真正的干部还矮一大截。干部也远没有把他当‘自己人’,有些会他‘不便’参加,文件‘不便’看;就业职工因他是‘管理员’,属另一营垒人,也不把他当‘自己人’。姚老生活在夹缝中,如困在干涸的沙漠里,得不到理解,无友谊和情感交流,内心十分苦涩郁闷,心情反而糟透了。
吃饭的时候,姚老对我说,要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宽转’,在尕海二大队毕竟熟人多,有人陪我聊天、陪我下围棋。现在太孤独了,想找个说话的都难。
老年人怕孤独,孤独对老年人是种最残酷的惩罚。
我劝他到城里多走走,到新华书店多转转。末了我宽慰道,也许,事情慢慢会有转机,日子不会一成不变的。
他送我时,一脸悲戚。我望他的背影,驼背弓腰,步履疲惫,愈显苍老了。
爬上热拖,已是下午六点半了,归程很不顺利。李大队长酒喝得太多,面红耳赤。他借着酒劲,一把把小个子开车的工人师傅(我已记不起他的姓名,他是严济章的老乡,脸上微有些麻子)推开,踞在驾驶座上。热拖在公路上忽东忽西,象蛇一般左扭右窜,眼看要撞到路旁的白杨树上。车上乘员除我外还有两、三个,一齐惊呼起来,从车厢后跳车而逃。(所幸车速慢,无人摔坏)
李大队长行伍出身,山东大个,性豪爽,平时对工人师傅、就业人员都还可以。他会开热拖、拖拉机,只是现在不行,明显地失去自控能力,又没驾照,岂能让他拿人命开玩笑!可是,他是上司,直接管着开车的工人。他硬要开,你拿他咋办。
工人师傅说:“你不要命,大家还想活,谁的命也是命呐!”不料,大队长火了,大声嚷道:“上车!都上车!我还要开,如果还是老样子,我就让位。”三、四个‘乘客’没人听他的,他只管又开起来,“嘟,嘟,嘟”,大家跟在车后跑,与前一样,撞到路边土埂上,差一点翻车。他确实醉了,几个人将他抬到车斗里,不一会打起‘呼噜’来。
回到机务队已是黑灯瞎火的深夜。
十六、刑满前对劳改农场的思考
我这‘辅导员’平时只星期六下午、晚上和星期日有课,且是初中生的辅导课。到了暑假和寒假,住在总场的高中生回家来,才是我的‘大忙季节’,忙得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现在‘紧’一天半,‘松’五天半;假期‘紧’一个半月,‘松’四个半月,总的说来,还算轻松惬意,张弛有度。
在大队部院里进进出出,眨眼半年多。所有干部、家属和小孩都混得熟了,免不了聊些‘家常’,这使我对整个大队的基本情况有所了解。以前只知机务队修理组小压面机、沙发、床架等,实乃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德令哈劳改农场年年亏损!这是劳动力成本最低廉的单位,养不活自己,何故?我这‘犬’类痴心不改,总爱问‘为什么’,算不该算的账,有什么办法?我是中华民族一员,血管里流淌的是炎黄子孙的血!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以尕海分厂一大队为例,大致有:
一曰:机构雍肿,人浮于事
我用两种方法估计这大队的干部编制和人数,结论基本一致。从大队部住家户计算:除两排平房是办公室,十排平房住人家,每排五户,每户以一个干部计,全大队有约五十名脱产干部。从编制计算,大队有教导员一人,正副大队长各一,大队管教干事一人,会计、出纳、保管、采购、食堂管理员(另有饮事员)共约十人。有四个中队,每中队有指导员,中队长,三、四个分队长,管教员,也还有会计、出纳、保管。全大队拿工资的不少于五十人,再把分场、总场干部分摊到大队以及其它开支,大队年总支出至少三十万之多。
大队犯人职工约八百人(四中队规模小些,拟将机务队补充之)。就业职工约两百,月平均工资以四十元,年总额十二万,还需支付各种生产费用如电费、油费、水管局的水费、工具耗损费,犯人的衣、鞋、被的开支费,(武警支出假设不计入农场成本)等等。
全大队种着约一万六千亩小麦,每年收获四百多万斤,除犯人、职工口粮外,可卖出按三百万斤计收入不足三十万。(一切均按七八年价格,小麦每斤以一角计。)
收入与支出两相比较,一个大队每年亏损几十万,分场四个大队估计亏损不下百万,德令哈总场亏损总额不下千万,甚至过亿!
各中队也种菜、养猪,多为自给,用来出售赚钱,所得甚微。
二曰:跑冒滴漏(我不用更刺激的字眼)
家属也种地,好几十亩。由拖拉机翻地,播种机播种,犯人筑毛渠、打地埂、放水、收割、打碾,一直装好麻包,将果实扛到他们家里,她们锄锄草已是很不错了。(有的大队要好得多,如二大队,有的更糟。)
每中队都有菜窑,看窑的是就业职工,没有售菜权利,权在中队手里。干部家属兼着会计、出纳之职,一天开不出一张票据,甚至十天、半月开不出一张票,每月两、三百工资一分不少。不干事白拿钱倒罢了,还要干些相反事:自己要菜,或亲戚、朋友需菜,写个条子捎过去,好菜送上门来。
猪场养猪,鸡场养鸡,猪肉、禽蛋送进那些有福之口。
监院各中队犯人灶上都派一个专门打水送水的,先是供应本中队干部家属用水,一拉都一整天。送够了水,还要打扫庭院,甚至替家属整理内务、洗衣服。水源极近,就在监院与大队部之间,他们乐意用‘无偿劳力’。
‘文革’有句朗朗上口、近乎口头禅的话:由懒变馋,由馋变贪,由贪变烂。如今是谁们正在进行这种嬗变呢?
有人要批我‘反动本性’不改,光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将几十万、几百万犯人改造成‘新人’,才是劳改农场真正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我心存质疑--
在这环境下,耳濡目染这些肮脏事,是把‘鬼变人’还是把‘人变鬼’,只有天知道。
一个正‘上班’打着毛衣的家属与我闲聊。我道:“四个中队各有一个保管、一个会计、一个出纳,我不想吃粉笔灰,宁包这十二人的活,你看我干得了不?”
她哈哈大笑:“那把你美死咯!可这十二人干嘛去,去喝西北风不成?”
我想到解放前的地主。倘若这是私人农庄,经营者会让它年年亏损赔本而不心痛?革命的终极目的是解放生产力,如今生产力解放了没有?白拿钱不干活吃闲饭的人比解放前、比历朝历代的比率不是低了,而是高多了;再加上瞎指挥、胡折腾,国家能强,人民能富?
八月中旬正当我大忙时节,有两个人来找我,总场来的。说话口气硬硬的,态度横横的:
“我们是总场的。现在通知你立即捆行李,跟我们到场部去。”
“干啥?”
“调你去总场中学当老师。”
“对不起,我是犯人,当老师不够格。”
“够格不够格,我们说了算。你去准备行李吧。”
“我要是不愿意呢?”
“我们是奉上级指示带了调令来的,由不得你。”
这‘由不得你’几个字深深刺激了我,心里陡然涌起对抗。
“这么说来,你们打算给我戴刑具,挷我、押我?上级给了你这权力?”
我横下一条心,真要这样,即使去,一句话不说,一分钟课不讲。
“那倒没有。不过,我们的任务必须完成,你必须服从调动。”
“我教不了,不去。你们想咋办听便。”
时教导员在办公桌边翻报,一句没插嘴。我知道他专注着双方的对话。这两个自恃带‘上方宝剑’的人都三、四十样子,还嫌嫩点。在他们心目中犯人都是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哪晓得碰到‘刺儿头’,有点不知所措,用眼望着教导员。教导员不得不开口:“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你们不如先回去向主管汇报,我这边再做做工作。”
两个盛气凌人的家伙碰一鼻子灰,气咻咻地走了。
时教导员笑了,问我:你一年忙两个假期,平时只星期六晚上,星期天辅导一下,不很累吧。
九月底我刑期届满。漫长的十八年!我几生几死,几死几生,竟奇迹般熬出了头。十八年,六千五百七十个日日夜夜,在历史长河中是个涟漪,但对一个人真是太漫长了!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八年?我由青春韶华变成中年,学业、青春、爱情、事业,如同内脏全被吞噬了,只剩空壳,唯有一缕不变的魂。王宝钏寒窑十八载是历史佳话,它讴歌忠贞不渝的爱情,讴歌‘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道德、人格。王宝钏是自由之身,虽然我体味不到王宝钏思夫之苦,可我受到的肉体摧残、病痛折磨、精神禁锢、死神威逼,又不能不时时思念我的民族和生养我的人民,关注她的前途命运……。王宝钏又怎能体味我的复杂感情与苦痛?
然而,最大的苦痛与煎熬莫过于,一个彻底无罪之人,要时时伪装成有罪认罪模样,任一些真罪犯欺凌!
刑满那天,我做了三件事:到巴音河照张相,留下‘犯人’的永久纪念;给老父亲寄五十元钱(借的),告诉他我还活在世上(自68年姐姐那封信后,我已整十年没与所有亲人写信);第三件事上诉!并且早打好腹稿。莫说我活着,即使死了,骨头成灰,去了阴曹地府,我还要上诉!我问苍天,问大地;我问高山、大河:我有罪吗?我究竟有什么罪?真正的罪人又是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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