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五章 日月山下(巴仓农场二大队五中队:1970年元月至1972年2月)(三)

九、触目惊心的‘一打三反’

春节刚过,我调一组。组长叫蔡方土,浙江人,接近五十,一米七五左右,稍有些口吃。他的为人处世和作派与陈康年极似,只性子急些。他仍叫我当小组记录员,负责晚上读报。出工没几天,老蔡见我裤子单薄,送我一条毛裤,我无论如何不接受。他说:“放我这儿也是闲放,给你穿,物尽其用,你需要它,保护好身体是第一位的。我还有一条备用的,你拿着吧。”他此前在对面杂工组呆过,人缘甚好,人家帮助他,他又拿来帮我。这条毛裤,毛很粗硬,里面需穿衬裤,要不,扎得受不了。若在今天,撂到垃圾桶里可能无人拣拾,当时我却派大用场。我穿着它又熬过十个寒冬,直到平反、重新工作的时候。它的意义和价值超过市场上头等毛裤的百倍、千倍!我至今没忘蔡方土对我的情谊。

现在,我记得的一组犯人还有史成德、唐尕玉和李欣杰,其他已了无印象。史成德是甘肃甘谷火车站附近史家庄人,已五十好几,大块头,身体极健壮,膀粗腰圆,年青犯人干活都赶不上他,手脚麻利得了得!他是赶牲口脚夫出身,解放前与人结伴跑‘马帮’,到过云、贵西南边陲,贩运日杂百货和食盐,夹带些烟土(我猜他即是因此而劳改)。据他说,他年青时能扛四百多斤口袋涉水过河,力大无人比。唐尕玉,临夏人,二十刚出头,与史老汉一样的身架,一样的黑黝黝的脸盘肤色,也是‘大力士’。这一老一少,不但长相酷似,性格也似,都开朗豪爽,喜说笑。李欣杰,天水市郊人,原是民间中医,四十多,瘦,微驼背,脸色枯黄,一副病恹恹样子。他的嗜好是抽水烟,一有空便点燃火绳,‘咕嘟嘟’不停。

1971年犯人的劳动科目与70年相同,不表。此时,‘一打三反运动’在全国舖开,巴仓偏僻,烈火传过来晚些。

五、六月间,监狱里空气陡然紧张。五中队杂工组高屋山墙外侧有块大黑板,对着前院,正对监院的大铁门。我来一年多,不见上面写过一个字,也没贴过东西。这天,黑板上忽然贴了张大布告,招来三个中队犯人围观。

这不是普通布告,是杀人告示。布告的前文写着死囚的姓名、年龄、民族、籍贯、文化程度、家庭出身等,尔后是罪状正文。法院判辞以后经见多了,千篇一律,几能背诵:该犯一贯思想反动,仇恨无产阶级专政,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污蔑诽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矛头直指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以及江青同志,实属罪大恶极,不堪改造。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每隔几天又有新的贴在旁边,共同点是有罪状而无具体事实。布告最下方,都有行刑前后的死囚照片,尤其行刑后现场照:有的整个脑袋打化了;有的只剩半边脑袋,旁边是一滩脑浆,无不弹炸头部。犯人看了,都有冷气灌顶的感觉。每次看完布告,虽在极度饥饿之时,我一拿到馍端上碗,一股恶腥扑面而来。我无法描述这些告示在犯人中引起的惊骇恐惧!

没过多少时日,这场飓风便卷到巴仓二大队。监院里原本很少言谈聊笑,此时更一扫而光。

这天早上吃罢饭,犯人站在院里等待出工。忽然监狱大铁门打开,进来两个干部。他们打开禁闭室小门,从里面提出来个精瘦老头,五十多岁。这里的老犯人有认得的,姓张,叫张××(我不记得名字了),他原是巴仓农场三大队犯人。无人知道他是何时因何事关到这二大队禁闭室的,此前都以为禁闭室里没人。他与我们这些观者距离不过二十来公尺,戴着手铐,砸着铁镣,说话声音都能听见。

他问干部:“我的被褥还在里头。”

干部犹豫一下,答道:“不拿。”

他被带出了监狱。

原以为可以出工了,没想到才过几分钟,又进来两个干部,直奔四中队,带走了个年青的光头犯人。

这个年青人只有二十六、七岁,我见过认得,只没说过一句话,不知姓名,不知何处人氏。认得他是由于下象棋,我和岑宝林下棋有时在五中队的院口,有些四中队和六中队犯人也跑来观战,他便是众多观战者之一。他从不开口,神情颇呆滞。

晚上收工回来杂工组传来消息,这两人同时毙了。早上提他们的时候,行刑车就停在监门外不远。巴仓农场场部当时正开宣判大会,直接拉到会场示众后被处决。

五中队有许多浙江籍犯人,有人知道这年青犯人的一些情况。他是浙江人,叫×××(姓和名我全不能记),在浙江那边判刑后曾在狱中呼‘反动口号’,被加刑五年。到巴仓后一直表现规矩,没犯过错误。事情已过多年,算的是旧账。有人嘀咕道,昨日下午还见他在伙房门口看下棋,统计跑来把他叫走,说是给他剃头。剃了光头,子弹事先在鞋底上擦擦,成霰弹,打在脑袋上才会‘开花’。

从‘一打三反’贴出的布告看出,受镇压的几乎百分之百是政治思想犯罪,遭杀戮者十之七、八年龄不大,有的才二十刚过,在新社会出生。

以后知悉,‘一打三反’象一切运动一样,有‘硬指标’:巴仓劳改农场每大队出一个‘活教材’。

 

十、最危险的时候!

‘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人在倒霉处,放屁也砸脚后跟。1971年九月一日在我身上发生一桩意想不到的事。

当时每小组发份《青海日报》,是犯人学习唯一材料,由记录员收存。我睡外间,头顶着隔墙,头上方钉个钉子,平时念完报用夹子夹住,挂在钉子上。在四组将这张报纸从头浏览完只我和邹君,到一组来就只我一个,其他人很少问津。报纸每天由姓张的伙房组长发送,每到下个月初一,一个月的报纸由他悉数收回。

那时,每逢‘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元旦,党报都用套红的边框登着毛、林巨幅标准像,一左一右占据着第一版的整个版面。《青海日报》不例外。每晚约七点半学习,我负责读报,或一篇或一段,是我职责。只组长发话:“好了,今晚就学到这里。”才算完成任务。读报时,李欣杰总在抽水烟,烟瘾大得很。为节约火柴,他搓根火绳,火绳点着后放在炕沿的土坯凹缝处,一袋连一袋抽。屋里一盏二十瓦小灯泡,看报读报很费劲。我总是随手将一摞报纸平摊在炕沿上,读完顺手挂到墙上。没想到的是,九月一日那天姓张的来收八月份报纸,他翻过来一看,第一张是‘八一’有标准像的那张,报纸有个洞,不偏不倚正在毛主席像的额头中心处!姓张的朝我指了指那个洞,二话没说,拿了就走,快得我来不及反应。我知道这个人渣决不会放过立功机会,果然他立即报告了政府。我该有多混!如果事先检查提前发现其实不难处理。收旧报不点数,有拿旧报用来卷烟的。即使追究,无非少了一张,又能咋的?偏偏在这种恐怖、血腥时刻,叫我撞到了枪口上!应验了‘是祸躲不过’一句古话。

第二天便遭提审。

第一个审问我的是中队王管教员。他长得瘦小、猥琐、奇丑,眼睛歪斜,眯条细缝,害怕阳光似的,四十来岁,说不清何处人氏,说话南腔北调(我判断大约是江苏人)。伙房‘外流’的传言与他关系最多、最大,犯人都对他无好感。他爱咬文嚼字,故意文皱皱、满腹经纶样子,又常念别音、读错字,叫人忍俊不禁。

我无可隐瞒,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一遍。他厉声正色道:“这事非同小可!你知道它的严重性吗?那张报我仔细检查过了,分明是你用香烟头烧的,事前选准了部位,否则能那么巧合。你必须深挖反动思想,彻底坦白交待罪行!你回去先在小组里检查。”

我确实抽烟,抽的两角钱一包的最末等杂拌烟,只在工地上、下午休息时各卷一支,回监舍从不抽,没有火柴,没有香烟。看样子他要‘干墙上钉钉’,硬要给我砸上!

小组会上我把情况说了一遍,无人发言,原本都知道的。批判会规模不断扩大,一个小组变成两个小组,仍然没人吭声。王管教员又主持召开全中队犯人批斗会,要求所有犯人对我检举揭发。除了两个犯人组长事先得到指示不得不‘就事论事’说了‘严重性、后果’外,没人喊口号,没人喊‘不老实’。冷场,会开不下去。

到巴仓快两年,自己本质善良,又受到陈康年、蔡方土精神的感染,更懂得做人处世的道理。杂工组、病残组乃至全中队没有犯人不认得我。无论老的、小的,一概以礼相待。帮年老体弱的扛工具,对缺膀少腿的病残组更是尽力相助,冬天牛屎马粪堆到杂工组门口,病残组取烧不便,我操心背一大堆放到他们的炉旁。下棋从不吭声,从不红脸,公认棋德高尚。我只能做这些小事,得到不少人称赞。我不敢说每个犯人都喜欢我,但我敢说没有一个‘对立面’,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大约,人缘好是批斗会开不起来的原因吧。

这儿无论原有老犯人,还是由饮马、新华农场来的新犯人,都已辗转多处,改造经年。大家经多识广,不再相信‘犯人斗犯人’能获得宽大减刑的话,就象‘文革’过后不再有人相信‘文革是正确的’。我来巴仓两年,没发生一起犯人陷害犯人、犯人斗犯人的事。

批判会不开了,事情远未了结。隔几日,中队金(靳?)指导员提审我。金是兰州皋兰人,大块头,嘴里镶着金牙,说话粗声粗气,是战备大搬迁由饮马农场随犯人调来巴仓的。我向他详细叙述事情发生的经过。我说,以上所说仅仅是我的分析判断,无法确切知道事情发生在哪一天,是怎样发生的。因为只这一种可能:由于灯光暗,自己疏于观察,土坯缝的火绳未灭,我将报摊于其上,招致后果。小组里平时几乎无人动报纸,这过失只能由我承担。但无论如何不是有意而为。我只在工地抽自卷的杂拌烟,回监舍从不抽烟。王管教一口咬定说我用香烟头点的。哪来香烟?不只我,全组无人有香烟,请政府调查明察。末了,我强调:“我没有精神病,理智健全,断不会有意干这种事。”

金平时说话大嗓门,颇觉粗暴,此时却安静平和,耐心地听着我的诉叙。这个西北大汉粗中有细,他到小组询问了我的情况,陈康年、蔡方土如实报告了我各方面的‘表现’。

但是,有关这次‘事故’的材料还是很快由中队而场部,上报了贵南县法院(检察院?)。

过了十多天,九月中旬末的一天,县法院(检察院)来了俩个干部提审我。在大队部,没在屋里而在外面的院子。我又一次‘交待’事情原委。我说,我至今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我负有保管报纸的责任,极有可能由于光线暗没发现床沿的火绳还燃着,误将报纸摊在上面而造成这一过失。俩位只管记录我的话,不插话,也不扣政治帽子,神情严肃。使人更体味出‘生死攸关’的份量。

返回监狱时在大铁门外,看见几个人正在忙乎,在剷刮照壁墙上的林副统帅的题辞:“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已刮剷得五麻六道了。我心里抨然一动:中央出了大事!虽在命悬一线时刻,我仍立即向邹庆礼君报告了我的‘发现’。我对自己的感觉颇自信,说了我的判断:“这事非同小可,极有可能‘最亲密的战友’不再亲密,露出了狐狸尾巴。自己钦定的‘接班人’居然背叛自己,世上还有可信赖之人吗?这打击实在太大太重!可能会产生精神变态,从此更疯狂起来。我活的希望更渺茫,可能死定了。我死不足惜,但愿您能熬出去,你学有所成,能服务社会、报效人民,在这种凶险的环境里千万小心,要学会保护自己。”邹君是我唯一能沟通思想情感的人。

长夜漫漫,思绪万千。我感到很冤很冤,冤得无边无涯,冤透了。时下报纸烧的这个洞,或许根本不是我所为,而即使是我所为,那也是百分之百的无意。在民主制国家,你有权表达你的不满和愤怒,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下,把‘领袖像’整幅烧了,烧成灰烬亦不成罪。现在我却要为一个洞去偿命,……而如果是,洞烧在另侧林彪像的头上,很可能博得‘料事如神、目光如炬’的赞誉,成为‘反林英雄’亦未可知。天下事多么奇怪,多么不可思议!

但我又觉得并不冤,甚至比起有些人来,一点不冤。我确实对毛建国后所作所为持否定看法(尤其五七年后)。自从五九年毅然走上‘叛逆之路’,这一点在内心里我始终是‘供认不讳’的,只是在劳改队没再表现出来罢了。扪心自问,我不苟同五七年以来所有的‘政治运动’,认为都是倒行逆施、祸国殃民的。三年人为灾害饿死数千万善良农民,尤使我痛彻心扉!时下‘文革’又叫民族沉入深渊之中!如果以‘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罪名而遭戮,我冤吗?比起胡风、彭德怀、刘少奇……,一点都不冤,而是‘罪有应得’的了。他们才是真正比天还大的冤呵。而如果追究‘旧帐’,我在《星火》文章中,在看守所庭审中说的话,在‘反动诗词’中表达的东西,哪一条不够‘斩立决’?比起不久前被处决的光头年青人来,我冤吗?……。

人固有一死,那些脑袋击碎的刑场照片,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人死即在枪响的刹那间,或许一、两秒有痛楚,随后什么不知道,管它尸身悬挂示众、碎尸万段或者喂狼喂狗。就死者而言,与睡在水晶棺里有什么两样?

我庆幸自己苟延残喘多活了十二个春秋,又多看了一些世道;更庆幸自己熬过了68至69年的那场大病,没有死在病床上;如今也算如愿以偿了。……时时刻刻等待着死神的降临,竭尽所有,把自己打扮得整齐些。我不愿穿‘劳改皮’,甚至连劳改队发的棉鞋也不愿穿。天气寒冷,上身原穿件破短大衣,这时又将一件兰褂罩在上面,不伦不类,脚上穿双破皮鞋。这件罩衣是在看守所期间一位不知姓名的亲人寄的,原是双面卡棉制服,以后穿成夹衣,由夹衣穿成单衣,已经破烂不堪,我视为宝贝,舍不得丢,包在枕头里留作永远的纪念,现又派用场。穿上它去赴刑场我将更坦然,皮鞋是张炳秋给的。我已无任何东西可以赠人,可以用为纪念,除邹庆礼君,也无须向其他人表露心迹了。我已作好准备,即使夜里睡觉仍然‘衣着整齐’。在大田劳动时,我留心带队干部的一言一行,观察是否有陌生人的出现。收工回监院,我留神监狱大铁门的响动,倘有干部进来,我一直盯着他到哪个中队去。

如果读者指责我是胆小鬼,自然是很正确很中肯的评价,我口服心服。而如果认为我是‘庸人自扰’,又当别论。因为你无法身临其境了解当时形势和政治氛围罢了。从理性上讲,对死确无畏惧,对社会不再有留恋之情,甚至盼上帝尽早召去。然而,我又多么不情愿死!还想看看这世道究竟如何继续下去;毛百年后又会如何,还会抱残守缺、执迷不悟?我苦难的民族何时才能拨开阶级斗争的迷雾,走上人人和睦、互相关爱、倾全力发展科技经济的正途呢?我绝不相信睡狮永远会沉睡不醒!……而何况,我已熬过漫长刑期的三分之二,要杀要剐,只在当初,又何必拖到现在呢。我不情愿死,渴望看到改弦易辙、民族复兴的曙光。我心里充满凄凉、悲愤和万般无奈的感情,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煎熬。尽管有无数次心的惊悸,我可以自豪地告慰我的亲朋和后代子孙:我没有卑躬屈膝,没有讨饶,没有出卖灵魂和人的尊严。

 

十一、1972年春节

从1971年9月至1972年过春节,要记述这四个多月我的经历和感受,太困难。它是我随时准备赴刑场的日子!尤其是‘十.一’、元旦、春节这三个节日。一连几夜和衣而卧、整装待‘发’。那是一段多么难熬的日子呵!

大年初一,不曾料到伙房给犯人改善生活,每人一份羊肉馅和一份白面,破天荒头一次。八点许,犯人在伙房门前排长蛇阵,单个取食。厨房里摆放着几大盆羊肉馅,每人一碗,拍得实实的,然后用块木板在碗口上刮平;每人一碗白面,也是如是分法,极公平。羊肉馅鲜红鲜红,事先已拌以佐料,一平碗足有一斤多;面粉听说是一斤二两。

回到监舍,犯人喜上眉梢,话也多起来,整个监舍洋溢着欢乐气氛。院里很冷,大家都坐在睡铺上和面,有的用饭盆,有的用脸盆,然后是各自包饺子。包得千奇百怪,互相比看逗笑。有的说,吃了这顿饭,去见阎王爷也值得了,做个饱死鬼。

表面上我和大家一样愉快,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复杂情感。我把这顿饭视为‘最后的晚餐’,似乎到‘上路’的时刻。无疑,这顿饭是服刑十八年中最实惠的一顿,只是当时我没能感觉出它的味道。

初五忽然宣布调动命令,调离的犯人名单中我在其列。调动的事,事前半点风声不闻。只有这时,我才感到逃得一劫,精神上的重负得以释放。早在年前,零工组犯人说,场上打碾完毕,全年青稞只收获六万余斤。这个数字不及饮马农场一个中队收获量的二十分之一,撑不下去是明摆的。没想到会这么快,对我,更是求之不得。

这次调离的犯人只是一大部分,几乎全是甘肃河西走廊战备大搬迁来的犯人,在我认得的原有老犯人中,调走的只肖恒。陈康年、蔡方土、陈阿三等均不动,我无法想象他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向蔡、陈道别,感谢他俩对我的帮助。他俩对我情依依,彼此心中明白,这是永诀,今生今世再难相见。

天不甚亮就集合站队,依次登上汽车。汽车绵延十数里,看不到头,见不到尾。跟两年前战备大搬迁的情形相似,每五辆囚车的前后各有全副武装的军车押解,车蓬上架着轻、重机枪,威严肃熬,鬼怕神避。又上日月山,上山路即是两年前的下山路,又是惊魂的一幕。下山与前不同,仿佛朝西。无论上山下山,车速极慢,如蜗牛爬。下山走不太远,在一个叫曲沟的地方过夜。曲沟是个不大的县镇,位于山的峡口处,几乎所有机关、学校全被犯人占满了。我这车犯人住在一所小学的一间教室里。

汽车第二天又整整跑了一天。囚车用蓬布遮住,前后敞口,能见到车外的一些情况。出得曲沟峡口,汽车向南行,地势逐渐开阔平坦,中午在名叫倒淌河的地方午饭。倒淌河是个镇子,在东西大道旁,顾名思义,这儿应该有条自东流西的河,吃饭时我左顾右盼,不见河的踪迹。然后汽车径直西行,路面很宽,只是这汽车路不是人修出来的,而是众多汽车跑出来的,原本无路,是茫茫荒原。路况极差,车速颇快,颠簸得厉害。我这车犯人有好几个呕吐不止,弄得车上一塌糊涂,秽物溅到行李上、身上,到处都是。车外是名符其实的莽原荒漠,车行一、两个小时不见村镇、人影,偶尔发见离汽车很远的地方有骆驼三、五,羊群一、二。直到下午五点光景,汽车的右前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皑皑白雪围裹的一脉群山,远眺如一条白色巨龙,十分巍峨壮观(祁连山)。不多久,来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车速明显放慢,车从街道上穿过。城市不小,两旁店铺不少,刚过完春节,路人稀少,人们并不见多少喜气,穿着千篇一律,显出灰头灰脑模样。房屋多是土坯屋,极简陋,偶见一、两栋砖瓦结构的楼房,算是鹤立鸡群了。有人说,这是巴音河。

听到这名字产生奇怪联想。初中时读《西游记》,书中依稀也有这么一条河,不知是否同条河。我如今竟走在西天取经路上,能跨过‘这条河’吗?

有的囚车继续西行。我乘的以及另有多辆囚车,没待行到街市的西头,忽然急转弯折回向东,顺着一条矮山梁而行,不到一个小时,车停在一处高墙外,有人喊:“到了,都下车。”

下得车来,天已擦黑。我这才发现到这儿来的独独这辆囚车,其它的囚车早‘分道扬镳’了。幸得邹庆礼也在我这辆车上。乘车两日,坐在自己行李卷上,彼此挤挤挨挨,东摇西晃,都颠得浑身要散架。我虽疲惫不堪,躺在炕上仍心事重重。

回首巴仓两年,饥饿,除了饥饿依旧是饥饿;恐怖,除了恐怖仍旧是恐怖。在我命悬一线完全绝望的时刻,却安然无恙渡过凶险,这是怎样的奇迹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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