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五章 日月山下(巴仓农场二大队五中队:1970年元月至1972年2月)(二)
五、又一次遭遇‘恶煞’
青稞地全用的牲口厩肥,牲口少肥少,冬天早运到地里。肥堆稀且小,象一个个小坟包,而且根本没有腐熟发酵,撒到地里如同眼屎,一坨坨冰疙瘩。青稞全由机子播种,跟机子的是刑满就业人员和杂工组‘自由犯’。直到五月中旬,青稞长得半尺高,大田犯人才进地锄头遍草。青稞缺肥,长得瘦弱,如同形骸枯槁的锄草犯人。
这儿的锄草与饮马迥异,是我头次经见。按组序,犯人一字形横排,统计用拐尺丈量,每人占两公尺宽,顺垅前锄。小组两端犯人负责‘把边’,不占外组‘便宜’,也不能叫自己小组吃亏。组内关系好的,快手带慢手,互相帮扶,若彼此生份,只各顾各。我这组在陈康年的带领下,齐头并进,没落下的;有的小组个别犯人落下老远,也无人管。这里锄草‘新鲜’在于它并非锄草,实际是‘划沟’,而能‘划沟’还算好的,有的只是‘划线’。各人拿两米长的锄头(争选锄柄长的,柄越长越轻松),弓腰,前腿伸后腿蹬,顺垅‘划线’,锄头放出去每次有两公尺多,快速拖回至脚跟,左右手不停交换,前后脚快速轮回,连续十几次(两公尺宽有十几垅)。然后向前挪,两条胳膀象端午节龙舟比赛,疾速抡动,争分夺秒,从地的一端锄到另一头,一千几百公尺,紧张得了得!表面看,锄草质量蛮不错,恰恰是,与青稞争夺营养的根部野草(野燕麦、辣酱草为主要杂草)秋毫无损,被‘划沟’拥来的虚土遮掩,穿了件‘土衣’。地里尘土飞扬,犯人甩膀子大干,一派忙碌紧张气氛,效果几近为零。
管教干部事先布置,锄到地头才开午饭。不飞快‘划沟’行吗?
午饭后,东倒西歪卧躺地上一阵,任凭日晒风吹。下午更紧张,另趟任务在等着。
这就是巴仓农场的锄草。不过,还有比这更‘精彩’的锄草法,下文不远就看到,请读者拭目以待。
休息日。天气一天天暖和,监房院子逐渐热闹起来,连伤残组犯人也拄在‘蒲团’上,用带手掌的双手支在地上,一蹭一蹭地到院中溜达。院子里有人正在下象棋,一大蓬人围着观战。我认识了岑宝林,他在另小组,很快成为棋友。他劳改前是天水汽车运输公司调度,不知因何犯法劳改的,原拿过天水地区象棋冠军,钻研过棋谱,造诣颇深。此前,他打遍中队、大队无对手,凡与之对奕,必让人一子。我早知其名,早闻其声,他在院中常高嚎咙大嗓门喊:棋高一着,不怕人多。
我与他对奕,棋艺相形见绌,不过无须让子,四局能赢一局。直到与他分开,仍逊一筹,三局能胜其一。下棋于犯人是项好活动,可以暂时忘却饥饿和悲哀,尤其星期天休息时。肚皮总是唠唠叨叨,不停地向主人诉泣,叫你坐不住、睡不成,总想着它,想着下顿饭。此后我与岑宝林每个星期天都在院中摆战场,围观的有好几十。挤得水泄不通,输一局头上顶只脸盆;再输,加上破鞋、烂袜,有时则‘贴胡子’,都不悔棋。下得文明,不吭声,更不脏言秽语,也不反对围观者七嘴八舌。下棋的和观战的无不聚精会神,不觉间就等来开饭时候。以后棋瘾越来越大,出工走在路上,我俩还要奕一局盲棋,给难熬的日子添了不少乐趣。
六月底或七月初,大田犯人有次远距离突击任务:去喇嘛沟背木头。喇嘛沟离二大队约三十华里,天漆黑就起床开早饭。伙房发给每人两个小馍,出发时天刚麻麻亮。共有一百五十号大田犯人,不少老弱,个个黄皮寡瘦,蹒跚在大草原上,走在弯弯曲曲的无路的路上。这群人不象俘虏,不象溃败的残兵,象是一长串游魂!幸好一路没遇到一个人,不然会把生人吓坏。直到午后一点左右才到目的地,人人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忙不迭地歪倒在喇嘛沟一侧的湿土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喇嘛沟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有高大粗壮的松树,还有各种不知名的树,沟里流淌着清澈的溪水,发出汨汨的响声。沟两旁是陡峭的大山,山上一派深绿,籐蔓勾连,荆棘丛生,密密匝匝,遮日蔽天,象是原始森林所在。老犯人指着沟南山腰处对我说,那儿原有座很大的喇嘛寺,喇嘛沟的名字由它而来。一九五九年底,西藏叛乱,喇嘛寺是叛军的一个重要据点,扼守要津,解放军的大炮打不着,很头痛了一阵。后来用飞机炸,才把喇嘛寺摧毁。双方在此处都付出惨重代价,沟里到处尸体,溪水成红色。
我远眺山腰处,果有残垣断壁依稀可见。
休息一阵过后,犯人纷纷下到沟底,喝着溪水,吃着干粮。沟两旁横七竖八躺着早伐好的木头,每人任选一根拖到沟上面的小路上,等待返回命令。较为粗重的木头有两人抬一根的,我选的是根约50-60市斤的木头。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我,眼常发黑,心发慌,头发晕,没力气扛重的木头,还要走几十里路哩。
在扛木头回归的路上,我又遇到郭队长。邹庆礼的估计是对的,郭象阴魂一样粘着我。他从犯人队伍的后面打我身旁经过时,突然转过身朝我瞪一双鹰眼,厉声指责道:
“你这么年青,扛这么个小木头,还不如一些年老的。你是个偷奸耍滑、消极怠工的家伙!”
这次他骂我‘家伙’,上次骂的‘混蛋’。看来,指望他说人话是不可能的。我看出那眼中迸射的凶焰,象要熔化我这块‘顽石’似的,也毫无畏惧地回瞪了他一眼!太阳早已偏西,热力似乎有增无减。我满头大汗,腹中空空,两条腿左右晃,软的象面条,有些不听使唤了。我已经疲惫到极点!若不是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随时有倒毙的可能。他,肥头大耳,满面红光,身体健壮如牛,却甩着两只手,训这个骂那个,真正不是个东西!我正盘算着如何对付这只咬人的‘虫’,他大约发见我头上大汗如注和毫不示弱的回瞪,往前走了。
我承认我的政治观点与现时代格格不入,承认我的思想‘反动’。但在劳改队对劳动从没有‘偷奸耍滑’过,没有‘消极怠工’过。人既要生存,就要消耗五谷杂粮,我没有理由当‘寄生虫’叫别人养着。我有强烈的自尊心和人的尊严(或许,这是一种虚荣心抑或一种怯懦--我后来反省自问),无法把自己变成‘死皮’。我不接受其他犯人对我歧视,也不容忍管教对我的无端‘敲打’。无论砖瓦厂,饮马农场良种站和四站,对任何劳动莫不全力以赴,从未因劳动受过指斥。
没料到在巴仓一再受到郭的‘垂顾’,他该没有瞎眼吧。
我知道,我回敬他的一瞥不‘善良’,可能比他赠予我的更‘恶毒’。任何人的忍耐力都有限度,这限度便是半死半活,不死不活之间;若逼到绝处,明知无生的希望,肯定会作孤注一掷的反击。
我当时处在这凶险的境地。
我一直铭记着郭队长对我‘深情’的两瞥,铭记着他赠予我‘混蛋、家伙’两个好雅名。如果此时他还活着并能看到本拙文,不知他作何感想?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没忘记我对他的‘深情’的‘回敬’,就象我对他刻骨铭心一样的吧。
直到天墨墨黑,十点过了才回到监舍。我和大家都象剔了骨头只剩皮肉的软体动物,瘫倒床上。屋里,院里,一片‘哎哟’的痛楚呻吟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六、锄草和秋收前后
锄二遍草时,青稞已拔节长得两尺高了。
饮马农场有林带、排碱沟、沙包,到处沟沟坎坎,地形复杂,大田劳动警戒放的范围小,拿旗的四个体弱犯人不停地举旗前移,须得时时关注这‘生命线’,万万马虎不得。这儿不同,周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大草原,警戒线放得很宽,比如眼下给这一千五百亩青稞锄二遍草,警戒旗插在四个地角上,整天不移动,只要不越出这地块,就能平安无事。既减少拿旗的劳动力,武警和干部也少跑路,坐在地上抽烟、谝传。警戒不过形式,他们才不怕跑,叫你跑也跑不了。这块地的北边是条大沟,地与大沟之间还有几百米宽的草原,大沟的另边是个高高的平台,那儿住着藏民,有时也到沟这边来放牧。时下便有几个放牧的藏民跟干部、武警打着招呼,正在那儿聊天。锄二遍草与头遍一样,不赘述。不同的是,由于锄头遍偷工减料,现在地里燕麦草肆虐,辣酱草已长得手指般粗,满地都是;野燕麦比青稞长得还高,杂草成了气候,喧宾夺主。犯人任务在身,哪能顾上许多,不能用手一棵棵拔,除非长在垅当中,撞到锄头上送命。
正锄草时,忽然发现只野兔,毛呈棕褐色。这下可热闹了,大家四面围拦堵截,无奈都体力不支又手脚僵硬,忙乎一阵,眼睁睁叫它逃窜了,到嘴的美餐成空欢喜。刚锄不多远,又有新发现:地中间有两条菜花蛇。正当大家犹豫之时,马成功眼疾手快,上去左右开弓,两手分按住两蛇的蛇头,双双被他擒获。两条蛇各有两尺多长,有擀面杖粗。马成功急不可耐,将一条的蛇头扭断,然后从脖项处一捋到底(蛇肉好白嫩呢)。象山东人吃大葱,大嚼起来,不一会下了肚。他将另条包在擦汗的破毛巾里,挂在裤带上。我就在马的旁边,看他捉蛇、剥蛇、生吃蛇肉,惊得发呆。他饱了口福,一条蛇少说有斤把肉;我饱了眼福,生平第一次见人生吃蛇肉。
回到监房,马成功如法炮制,尔后将蛇肉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撒点盐拌了,端到每人面前,叫大家各品尝一坨。大家都谢绝了,只吴海清与他一起分享。只听他俩边吃边道:
“味道蛮好蛮好。”
锄三遍草是八月份,青稞快成熟了。五中队有块地在巴仓一大队监狱后面,是最远的地,离二大队总有十好几华里。照理,这地块应由一大队种。以后才知,一大队全是无期和死缓犯人,只能室内劳动,不得不如此。
早上出工时,杨队长布置说,今天中午不送饭,锄完回监吃饭。杨队长是五中队中队长,胖胖的,肤色很好,中等偏矮,四十来岁,听口音象江、浙人,不骂犯人,态度平和。他很少带工,大田犯人出工多是郭队长带队。走了个把小时,然后下个缓坡,再上坡才到工地,已是十点样子。
这块地有八百亩。地周围全是一人多高的燕麦草,构成这块地一道天然屏障。穿过这屏障进到地里,地已不再是地,青稞没了,全被燕麦草吞噬。燕麦都已成熟炸籽,白花花地一面面小白旗,象是死人坟上插的小纸幡。青稞,在强者的压迫欺凌下,得不到阳光养分,绝大多数夭折了,剩下的是星星点点几棵。都长得枯黄、矮瘦、无穗,生存权被剥夺,何来繁衍后代能力?解开工具捆,每人一把锄头扛肩上,悠哉游哉从那些趾高气扬的燕麦丛中俯首穿行,从地的这头到那头,任何犯人的锄头没下肩,没沾地,转了一圈,‘任务’完成,捆锄头,往回走。不少犯人脸上漾出喜悦:难得捞到半天轻闲。我心里只有苦涩,有对胜者的鄙睨,有对败者的悲哀与凭吊,犯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中队长和武警远远地跟在后面,聊得正开心,朝这边看都不看一眼。显然,杨队长心里亮得象面镜子,这块地他早勘察过,已无动锄头的价值。不然他不会布置中午回监吃饭(打个来回,光走路得半天,哪来锄草时间?犯人自然心领神会)。
这就是锄第三遍草!这就是‘实事求是’的诠释。这块地彻底报废,连种子没捞一粒回来,秋收时没去。
‘胡日鬼’时代尽出‘胡日鬼’怪事。不过,在众目睽睽下这般毫无遮掩,这般明目张胆,并不多见。我写的是亲身经历,无半点虚妄,经历此事至今仍健在的有邹庆礼、周有祥、宋占荣,可以证明。
八、九月份开始割青稞。这里割青稞比起饮马农场割麦,有同有异。相同处是一样的紧张,一样的苦累,无须赘述。只说不同处:另种‘胡日鬼’。
割青稞定额非常高,有每天七、八亩的,最低也要五亩,平均下来每人每天六亩以上。割的方式方法与饮马截然不同,两人搭档,一个割,一个拉耙子、捆綑子,无人单干。
我和吕用生搭档。吕在左小腿上绑块帆布,以防镰刀碰到拇指粗的辣酱草弹起伤腿。他不抓不扶,右手拿镰横扫,扫倒即可。青稞少,野草多,横七竖八倒一地,我在后面用铁耙耙成一堆堆,然后捆成綑子。杂草和青稞混一团,青稞首尾搅一起,綑子无头无尾。现时用的耙子不是耙土坷垃的那种,那是铁钉耙,较窄,较沉,能挖进土里。现在的是粗铁丝制成,有一公尺宽,铁丝前端弯成一致的弧形,很轻,只在地皮上耙。吕割的速度极快,拉耙子须得来回奔跑,紧紧跟上,多数必须耙两遍。杂草中有各种带刺的,夹在堆堆里,捆綑时满手扎的刺,那有功夫‘挑刺’,再痛也得忍。比起小麦来,青稞少‘柔韧’性易‘断头’,经过一番人为糟践,青稞穗遍地都是,饱了藏民羊群的口福。
秋收期间,巴仓也管饱,青稞馍十个八个由你吃,只是菜还是平时老样子,不见油星、肉影。犯人都累得如一滩烂泥。
正当大家准备喘口气的时候,新任务又来了。管教干部教育道:“明天还要帮助藏民同胞割一天青稞,这关系到落实党的民族政策”。
这天,照样天不亮就起床开饭,然后往那条大沟走,空气清新潮湿,有点濛濛细雨感觉。翻过大深沟,爬上另侧的高台台,天才亮。高台台上边仍是茫茫草原,只有些坡坡坎坎,住着半遊牧半定居的藏民,稀稀拉拉几处房舍,四周有多座帐篷,帐篷外都有看家猎犬,高大威猛,用铁链栓在铁桩上。经过它们旁边,有跃跃向人扑来之状,嗥叫狂吠不止。若不是拴住,我们这些体弱又疲惫的犯人,十个也不是它的对手。
工地到了,几个藏民老远迎候着,忙不迭地与管教和武警打招呼,把他们让进屋,外面只留两个武警放哨警戒。
藏民种的青稞比劳改队要好,犯人割起来也不象劳改队那般紧张,如催命一般,割的质量也就好得多。地四周都有藏族大人、小孩围看,他们指手划脚,对有些犯人割的速度感到惊讶。三百多亩青稞到午饭时节已所剩无几。
午饭由藏民招待,每个犯人分到一碗羊肉。羊肉煮得不熟,味道也不好,有膻味,犯人个个吃得喷喷香,称赞藏民厚道。我这碗羊肉有一坨羊尾巴,大家都说我有‘福’。没想到竟是一疙瘩肥油,我自幼不吃肥肉,此时仍不能改,只好送别人消受。
约摸四点光景,任务完成,早早收工回营。管教和武警都成‘红脸关公’,犯人劳动了一天,他们吃了一天,喝了一天。
天气晴朗,天上飘着白云,走在大草原上有种走在绿色地毯上的感觉,脚下生出些弹性。草原到处缀着小花,有红的,粉红的,白的,黄的,兰的,紫的,色色俱全,惟没有那种招人注目显眼的大红大绿,耐赏耐看又充满生命力。
七、饥饿,除了饥饿还是饥饿!
秋收过后第二天,一切和以往一样,又是青稞糊一勺,小孩拳头大的馍一个,软塌塌地。我这人浑身‘毛病’,最大毛病是越累越吃不下东西,在全组乃至全中队是‘独一无二’的。秋收十几天下来,几乎没人的形状。待缓过气来想吃,早过了‘这村没有那店’了,惟懊恼痛恨自己‘无用’。
五中队有一块最近的地,就在监狱大门外的马号后面,种的胡麻。胡麻是当地唯一油料作物,有两、三百亩,只半天可收割完。九月底或十月上旬的一天,大田犯人正在割胡麻的时候,天空悄悄飘来一大块黑云,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天昏地暗冰雹砸下来。小的如鸡蛋,大的如拳头,‘噼哩啪嚓’,迅雷不及掩耳!武警、带队干部和犯人一样争相逃命,一切大乱,‘溃不成军’。幸好,隔堵矮墙便是马号,大家动作反应都不慢,各色人等均无伤损。
冰雹下了个多小时才停。回到监舍,院里满目疮痍,一片狼籍。杂工组和病残组住的高屋,屋瓦砸得七零八落,摔到院里都成碎渣。我这边窝棚的墙根原放着脸盆、饭碗、漱口家什,满院滚的都是,搪瓷砸掉了,露出里面斑驳的铁皮。土豆蛋般冰雹疙瘩一堆堆,正在融化变小,院里洇着一汪汪水。
隔一阵零杂工回监来,一个不挨一个。每个回来后都站在门口,大声报告见闻:哪个沟里砸死了一头牦牛;哪个塬上砸死了多少羊;冰雹有碗口那么大,吓死人……。
天有不侧风云,巴仓天气变化更是反复无常,既迅猛又暴虐凶狠。若犯人在僻远地里劳作,后果不敢想,只能‘生死由命’了。
又一次,大田犯人出工走到半路上,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霎时间黑天黑地,什么都看不见。只听有人大喊:“快趴下!”犯人全都展展地趴倒地上。事情过后,老犯人说,这种怪风每年都会遇到,不赶快趴下会被大风卷走,那就没命了。嗬呀,没想到这儿也有吴耀章说的‘卷人风’!
巴仓冷得早,刚过十月就下霜,一早一晚寒气逼人。下过几次霜后,土豆的叶和茎秆全蔫了,耷拉地上,到挖土豆的时节。犯人一听说挖土豆,立刻有了精神。在挖土豆几日里,午饭有熟土豆吃,晚餐菜里也有比平时多得多的土豆块。我盼望挖土豆又有另种心思:我一直记挂‘有意破坏’那桩事,记挂我做的特有标记的几窝土豆,有些‘迫不及待’了。
巴仓的土豆长得不错,除个别株棵只几个拇指大的土豆‘崽’外,绝对多数一窝有半斤甚至一斤多的收获。每挖到一只‘土豆王’,象得到一件宝贝,大家都跑来看。‘土豆王’都拣出来放在一处,休息时大家欣赏、品评,个个爱不释手。
挖到地中间,终于发见几窝我放石子记号的土豆秧。我把组长叫来一起挖了,每窝都有拳头大的土豆,还带鸡蛋般一串,一切正常。我喊道:“请大家过来看看,烫坏了吗?烧死了吗?无稽之谈!”陈康年劝止:“算啦。他后来也没追究,事情早过,不要节外生枝,又弄出麻烦来。”这话自然对的。犯人与干部是专政与被专政关系,再有理还是没理,鸡蛋碰石头,到头来只有自己吃苦。
午饭时节,除每人一个小馍,每个组另有一小铁桶熟土豆。各组分土豆由小组值日操持,没有秤,要分得公平是件细致、困难事。大家都在饥饿中,难免斤斤计较,只我这组情况好得多。先按人头分堆,再调大小、多少,搭来搭去,换来换去,忙乎老大一阵才定夺。早已急不可耐,一人一堆忙挑拣了。陈康年、邹君和我故意落在后边,等别人拣剩了才拿,值日生按规定最后一堆是他的。大家囫囵把土豆吞下肚,无人剥皮而食。
土豆的味道好极了!比美食家吃珍馐佳肴,比达官贵人赴国宴吃山珍海味,那感觉不知强了多少倍。
整个十一月,大田犯人都在青稞场上劳动。场上青稞垛有四、五个,个个小山似的。比起饮马农场四站基建中队的麦场来,一样的‘壮观’,毫不逊色。只不过,这仅仅是表面现象、‘诱人的外壳’,犯人早知‘败絮其中’。麦垛里八、九成是野草,而青稞中无头无穗的光秆多多。又是拆垛、碾场,又是扬场,犯人忙乎一月,待把青稞归拢来,不过一小堆,共十来万斤(到1971年底竟只六、七万斤),不够犯人一年的口粮,更莫说留种子、饲料了。
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饮马四站一个中队收获小麦一百多万斤,同样两百来号犯人,同样五、六千亩土地,巴仓收成不及饮马十分之一!犯人一样的累得死去活来,‘胡日鬼’的干法得到‘胡日鬼’报应。
犯人在场上劳动虽饿得心里发毛,休想偷青稞一粟。进监房前检查得又细又透,搜身无不到之处。也有犯人动脑子,结果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个受批斗的苦水。零杂工是另码事,他们饿不着,有的是办法。
又是严冬。饥饿与寒冻一齐向犯人袭来。
忽一个深夜,陈凯仁起床去院中小解,好大一阵不见回舖,他就睡在邹和我的旁边。老邹醒了,不放心,爬起身到门外察看。
“哎呀,陈凯仁昏倒了,大家快来帮忙抬一下!”只见陈凯仁倒在尿桶一旁,身上披的棉袄在一边,身上只单衣单裤,已经冻僵了。除几个老弱,全组人都慌忙爬起来,七手八脚把他抬回舖上,用几床被捂到他身上。陈康年在炉子上烧一缸子开水,慢慢地喂他,个把时辰陈才苏醒过来。醒后,他慢悠悠对大家说:
“我正解手,迎面过来一个大汉,黑糊糊地,看不清面孔,举起大棒朝我头上砸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邹细细地给他检查头部,无任何伤痕。他说:人在过度虚弱时易产生幻觉,不奇怪,大家不要当回事。陈康年嘱咐小组今后互相多关心,他说:今天若不发现早,陈凯仁会冻死在外头,肯定没命了。
陈凯仁为人不错,与一组唐尕玉,二组宋占荣是老乡,与本组犯人关系都很融洽。表面看来他的身体比谁都棒,气色比谁都好,没想到偏偏他最先栽倒了。陈康年去医务室找到大队犯医朱兴坤(上海人),给陈开了几天病休假。
饥饿,除了饥饿还是饥饿。大家都饿得受不了啦,必须想办法!
阴历年前的一个休息天,邹君邀我一起去干件‘勾当’。他把捅炉子的铁钩拿上,叫我找截木棍。找了一圈,木棍找不到,只好掰断房檐下的一截竹子。我俩来到伙房背后,这儿有个污水池,池沿是砖砌的,有三、四十公分高,颇大,有十多平米。池面结一层厚冰,池中间的冰鼓出老高,四周的薄些。冰冻得磁实,硬梆梆地
。透过冰层能隐约发见冰下有‘宝’,是些猪、牛、羊的下水,被伙房倒掉的弃物。显然,老邹事先‘侦查’过。他对我说:“这里天气严寒,东西不易腐烂变质,说不定还可以吃。”
到巴仓整一年,伙房从没给过肉影影,何以有这些‘下水’呢?心里甚纳闷。费了好大劲才敲开冰层,用火勾勾出几截‘下水’来。‘下水’都已发绿,老邹嗅了嗅,细细的审视一阵,终于无奈地摇头:“伙房这一伙不是人!把这么好的东西全扔了,糟踏了。饱汉不知饿汉饥呀,应该把他们都赶去大田劳动,让他们也尝尝饿的味道。”
腿蹲麻了,两臂酸空,忙乎个多时辰,白累一场。我俩扫兴而归,随即睡下,谁都没再说话。
八、燃烧的大年初一夜!
政府配给犯人的食物远不是眼前‘享受’到的这些,要多得多!原有犯人都深知内情,只缄口不语。日子一长,大家混熟了,我们这些新来犯人才断续得知些情况。
五中队伙房组长姓张(即是中队统计、犯人大组长),说不清是何地方人,四十岁样子,一个八面玲珑特会‘来事’的角儿。他减了一次刑又减第二次,如今听说又在‘酝酿’给他第三次减刑。他获减刑的诀窍就在犯人的伙食上。老犯人半夜在院里解手,亲眼见他深更半夜朝监外提大桶大桶油,揹整麻袋白面和肉(牛羊肉和大肉都有),这些是政府配发给犯人的,逢年过节改善犯人生活。老犯人又说,夜里若无干部来带,犯人是出不了监狱铁门的,他也不例外。每次他往外送东西,都有干部在哨楼上或大门外接他。还有胆大的干部,夜里跑到伙房来亲自揹拿的。我们这中队有人亲见王管教夜里从伙房揹东西出去。三个中队都这样,谁也不说谁。
1971年阴历年到了。大年三十是传统吃团圆饭的时候。时下‘文革’正炽,家家四分五裂,能‘团圆’的不多。饿了一年的犯人已顾不上思念家人,期盼的莫过于吃顿饱饭。没想到,大年三十一切照旧,伙食原模原样。不到七点,大家早早上床睡觉(平时是九点以后),监舍里出奇地安静。各人都想自己心思,想着眼前的处境,无人睡得着,肚子咕咕叫。也许,大家寄希望于明天--大年初一吧。谁也没想到,等来的仍是‘黄粱梦’。
初一夜晚,饥饿和愤怒主宰着里间这些新来犯人。组长和副组长还有原来犯人都睡外间(也有两三个新犯人),里间是清一色的新来犯人,都较年青。原有的都在五十以上,不再有冲动有血性了。
有人突然骂道:“他妈的×,这犯人没法当了,不如早些死了好!”
一石激起千层浪。里间犯人全坐起来,有人轻声道:“眼看活不下去了,不如一起去偷土豆窑,弄顿饱饭吃!”
土豆窑在伙房门前不远,大烟囱旁边,离大门有二十公尺。吕用生、陈凯仁、马成功、吴海清、邹庆礼和我,穿好衣服悄悄溜下床(怕惊动组长和老犯人)。夜,漆黑如磐;风,刺骨。土豆窑上盖着沉沉的厚铁板,焊死了;铁板上挂把大铁锁。几个人一齐上,用尽力气,没工具,铁板和锁丝纹不动!饱吃一顿的梦,破了。
躺回床上,沉默,又是死寂般沉默。这是个难眠之夜,不眠之夜。半夜已过,大家毫无睡意。过一阵,又有人开口,悄声道:“我有个‘点子’,不知大家敢不敢与我一道实施。”没有人回答,静静地听他的‘点子’:“我拿个缸子,去敲伙房门,只道小组里有危重紧急病人,要喝开水服药。你们躲在门两旁,待姓张的来开门,先打瞎他双眼,免得他咬人,再打他半死!伙房有啥吃啥,饱一顿。如何?”大家认为可行,并立即付诸实施。
这是几个有灵有肉的人,为了一顿饱饭,义无反顾,甘愿冒死的风险。不是十分无奈,断不会出此下策。
然而,又泡汤。
原来伙房夜里只姓张的一人留守。每到开罢晚饭,伙房前后门用大锁锁了,铁棍闩了,大木头在里面顶着。任凭谁敲门(干部自是例外,他能分辨声音),即使门砸烂,稳坐钓鱼船,决不开门。他早有准备。我们的这位同伴敲了前门又敲后门,用拳擂,用脚踹,屋里无一丝回应,好象里边根本无活物存在。折腾个把小时,又冻又气,无功而返。沮丧、悲愤,大家的心绪糟透了。
这就是巴仓农场二大队五中队1971年的春节。一个难熬、愤怒之夜,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一个燃烧的夜晚。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未遂阴谋。在当时只凭热血冲动,我和大家一样来不及详细考虑它的严重后果。事后,我还是认真反省了的。十一年前,为了父老乡亲的生存权,我挺身而出,呐喊过,舍生忘死,值得。如今是为个人的生存权铤而走险,值得吗?心答:值得!你崇尚文明、礼貌,崇尚‘和为贵、忍为上’,他天天欺你、榨你,吃你的肉、喝你血,咋办?你曾有过‘悲其不悟、哀其不争、怨其不怒’的时刻,正因为‘不悟、不争、不怒’才有恶人恶世道!人到无法忍受时,要‘空皮囊’做甚?
春节休息几天,犯人都挺在被子里睡觉。除了开饭打饭,我和邹庆礼也不曾下床。只我俩并未睡觉,将被子盖住下半身,靠墙窃窃耳语,低得象蚊声,不叫第三者听见哪怕一个字。我对邹君披肝沥胆、敞开心扉,谈了我对中国共产党和毛的认识,以及认识变化的过程;谈了我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认识和判断;谈了对林彪、江青的看法、估计。不幸的是,此后的历史进程表明,无论对‘文化大革命’(彻底否定)还是对林彪、江青的判断,都被我言中。
邹君对我甚佩服,说我‘料事如神’。直到十年之后我俩彻底平反重新工作,直到他由马达加斯加援非归来,直到1998年,每次相遇相聚,他都向我问一个问题:正当举国顶礼膜拜的时候,你的那些判断是怎么来的,当时根据是什么?成了他心中的不解之谜。事情早成历史,我不愿多说什么,只用“我也说不清,可能是‘潜意识’的作用吧”打发他。
我的判断不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更非‘潜意识’作用,而是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只是,已经没必要说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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