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五章 日月山下(巴仓农场二大队五中队:1970年元月至1972年2月)(一)
一、最初印象
听说这儿叫巴仓农场,心中生出几分欣喜。巴仓出了个大英雄门合,誉满全国。全国报纸颂扬,无人不知其事其人。门合是民兵教导员(指导员?),带领民兵制造土火箭,不慎突发事故,在土火箭即将爆炸的千钧一发时刻扑在火箭上,用自己身躯保护了战士和群众,壮烈殉职。如今到英雄的故乡服刑改造,这儿的干部群众觉悟和环境应该不错。然而,生活又一次欺骗了我,就象1958年我到全国闻名的红旗县--甘肃武山县‘劳动考察’一样。在怪圈里的人必须循着怪圈走,最‘红’之地往往是假得出奇之地,作假最肆无忌惮、最猖獗之处。我在这儿的遭遇和经历,将证明我的议论不是虚妄之谈。
巴仓农场是个苦不堪言的地方。我在此经受了人生最难熬的岁月,甚于看守所关小黑号日子,几度濒临绝境,险遭灭顶之災。
这地方远有祁连山脉、近有日月山两道屏障,交通极为闭塞。不怕外敌侵袭,不怕犯人逃跑,安全保险,是改造犯人的好地方。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藏族),茫茫草原无边无际,天高地阔,人烟稀少,属高寒地带。奇冷,潮湿,缺氧,乍到的人都觉呼吸困难,憋得慌,过一小会儿要来一次深呼吸。
巴仓农场管辖三个大队,我和邹庆礼、周有祥同分到二大队五中队。周在二小组,我与邹分在四组。与饮马不同,那里一个站辖两个中队,两个中队的犯人划分为前院和后院。这里二大队辖四、五、六三个中队,每个中队有犯人两百许,各有一个小院。只院子朝监狱大门‘敞开’,监狱大门顶上的哨兵能一眼看清各院的动静。靠狱门两边是三个中队的伙房,紧挨大门有个碉堡式建筑,后来才知是犯人‘禁闭室’。
我们这些新来犯人住在临时搭的‘窝棚’里。这排窝棚靠院西一侧,贴着六中队高高的后山墙,低矮,人进门要低头,极潮湿,新墙渗出水来。它盖得过于匆忙,简陋得无法形容,不如牲口的厩栏。每间屋不足二十平米,分里间、外间,中间有截矮墙,住二十个犯人,屋里除了土炕还是土炕,进门只一平米左右的地面。土炕用土坯围着,里面撂些烂土坯,上面铺的青稞秸杆,硌得浑身生痛。这一平米地面四周的‘炕围’砌成一个个方洞,是放鞋的地方。有的人脱鞋没处放(只十几个方洞),只好拿鞋当枕头。一平米地面还有个小火炉,土坯砌成。脸盆、漱口家什和饭具一律放到门外贴墙的院中。这儿睡觉的挤和1962年我在看守所南号一样,一个紧贴一个,须得侧着身子。挤有挤的好处,挤着暖和。正值隆冬时节,窝棚的门、顶盖、土坯墙,八面透风,冻得蝎虎。唯一取暖的是那只小土炉,烧的是杂工组从草原上拣来的牛粪马屎,一块块象大饼模样。粪火淡红,热力虽有限但还管用,有时一屋人全睡死了,炉子一灭,都冻醒来。赶忙重新点燃,不然这一夜难熬过去。
院的另面是原有房子,砖木结构,很高,比窝棚高出一倍多。门窗也很正规,共两大间。一间住杂工组,约有三、四十人;另间住伤残组,有十余人,也是一圈炕。只炕圈是砖砌的,屋里空地很大,足可抵一个小组的窝棚,左右各支一个大炉子。比起窝棚来,他们住的是高楼大厦。这两个组都是这儿原有的犯人,来自江苏,浙江和上海,间或有个别山东人。他们是解放初土改、肃反、镇反运动被判刑劳改的老犯人,都已服刑十五年以上了。
伤残组犯人有的自臀部以下全截掉了,只有上身,在截肢处捆个牛皮‘蒲团’,双手着地,一逶一逶移行。有的从膝盖处截肢;有的从踝骨截肢;还有没有五指的。这些来自南国的人,开始不知这儿严寒的厉害,又缺少御寒衣物,都是冻坏的。他们也劳动,干着捻毛线、织毛衣的室内劳动。
原有高屋白墙,没刷写一条‘语录’,与饮马四站基建队形成极大反差。只大监门外有座照壁墙,上书毛主席最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题辞: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犯人伙食很糟,质差量少。这里只种青稞,一年到头吃青稞面。定量很低(每月不足二十五市斤),出工吃三顿,星期天休息吃两顿。早饭,二十个犯人喝一小铁桶青稞糊糊,外加一个如小孩拳头大小的青稞馍,软塌塌地。分完糊糊,刮铁桶是值日的‘专利’:食指弯曲,从桶底刮到内帮,刮得比舌头舔的还干净。午饭和晚饭是个较早餐稍大些的青稞馍,副食水煮白菜,有盐无油,偶尔菜汤里有几片土豆片。莫说干重体力劳动的犯人,即使不干活蹲号子,也受不住。犯人二十四小时处在饥饿状态,个个黄皮寡瘦皮包骨。只杂工组例外,他们有‘外快’补充,身体还不错。
我的境况更糟。喝青稞糊蛮顺溜,没不舒服感觉。惟吃青稞馍反胃,翻江倒海,呕吐不止,直把黄水胆汁吐出来,难受得没法形容。邹与我打通铺,铺两床褥子,盖两床被,颠倒睡,减少许多寒冻之苦。他见我如此,要把饮马农场带来的白面饼给我。君子不掠人之美,不食嗟来之食,是我为人处世信条。何况,饼子是他千里迢迢带来,我还嘲讽他‘太贪’,焉能接受他的馈赠?尽管我们的心已交汇一处,还是断然拒绝他的好意。他硬往我手中塞,对我说,你要是过意不去,就把青稞馍给我,这总可以吧。人的适应能力各有不同,有的快,有的则要个过程。我估计你用不了十天半月就能适应,务必保护好身体。他的真诚既叫我感动,又叫我愧疚。凡事要留余地,考虑周全些。我过了今日不管明天,不是明智之举。
一日轮我值日,天麻麻亮提铁桶往伙房排队打饭,伙房距监舍不过三十公尺许。小铁桶的提手是根圆铁,待我提回监舍,圆铁竟与手掌粘连一处!用力一拔,手掌祛掉一层皮,露出红糁糁的嫩肉,手背立刻变成紫黑。冻木了,不觉得疼痛。新来犯人个个面面相觑,大惊失色。这儿的寒冻果是厉害,万不可掉以轻心!
组长陈康年是这里的老犯人,见我如此,安慰道:“不必紧张,只要按我说的做,保你没事,一、二十天就好:每天出工前去伙房讨块冰,在手上来回搓擦,直到冰块化完为止,天天如此,莫停歇。”说完又给我一双毛线手套,叮嘱道:“以后但凡挨金属铁器,一定要戴手套,尤其一早一晚。”我琢磨他的方法有道理,没去医务室,按他教的做。每早一大块冰捧在手上,不停地搓,手上冒着热气如蒸笼一般,全身热量都调到手上,无非‘以毒攻毒’之意。果然两三周时间冻疮好了,居然没留任何疤迹。
二、陈康年和他的犯人小组
我分到陈康年小组,是我服刑期间的一件幸事(还有几件)。
陈康年,浙江人,五十左右,小个,案情、刑期、出身一概不知。他,不善言谈,劳动特卖力,管理小组的方法至为简单:处处以身作则。他手脚麻利,从不闲歇,捻毛线,织手套、毛袜、毛衣毛裤,样样在行。副组长叫陈阿三,上海人,是个病秧子,也五十左右。他有严重哮喘病、肺气肿,有时痰咳不出来,憋得满脸猪肝色,整个冬天都不能出工。每个组都有几个老犯人,除两个组长外,还记得肖恒,其他皆无印象了。
肖恒是六十有余的老头,瘦得没法形容,脸上除了骨头就一层皮,刮不出一钱肉来。只知他是赣南人,当过国民党军队的营长,以后在浙江成家定居,解放前还当过县参议。他是个倔老头,脾性率直,为人坦诚,凡看到不平事,天不怕,地不怕,总要说出来。
老犯人都住外间,里外间只在一平米的‘豁口’相通。
和我一起来巴仓的‘新鲜血液’这组有十几个,有来自饮马农场各个站的,有安西新华农场的,除邹外都不相识。如今音貌留驻我脑海的,有陈凯仁、吕用生、吴海清和马成功。
陈凯仁,甘肃临夏人,肤色很好,一个漂亮青年,文质彬彬,举止谦和;吕用生,天水北道附近农民,一脸麻子,是小组最棒劳力之一,为人也不错。陈、吕与我年纪差不离,三十出头。吴海清,四十出头,农民出身又不象普通农民,老成持重,从不表露自己思想和任何情况。马成功是回民,三十七、八岁,临夏州某县人,平时少与人交往。吴和马也是小组棒劳力。
生活经验告诉我,生活越困难,人的动物性本能暴露越充分,人与人之间越要争抢、打斗,比如为分食不匀等等。但在这个小组这种情况没发生过,大家和睦相处,多有互相帮助。社会上‘文革’正酣,无处不打斗、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在‘人渣’聚集的劳改队小组,居然充满正气与和谐,这是可以想象的吗?然而这是真的。
巴仓农场靠天吃饭,没有水利灌溉一说。地块无地埂,因地制宜,大的地块有一千五百亩,小的也有六至八百亩。四周的藏民处在‘刀耕火种’时代,与之毗邻的劳改队生产方式自然也先进不到哪里。
开始劳动是耙土坷垃、烧灰堆,为种土豆准备肥料。工地都较远,最远处有七、八公里,最近也有一公里。劳动工具是铁耙子,每组一大梱,存放在监狱大门外的工具房,出工时由值日犯人扛着,到工地才能打开,人手一件发到犯人手中。每个组都有年老体弱者,空手走路跟上大队已是艰难,二十把钉耙少说有四十市斤,路上不准停歇休息,对恹恹病体老弱轮值者是不堪的重负。据说轮值制是公平的,大家吃的口粮一样多,至于年龄嘛,只怪你出生太早,有什么好说的。年轻犯人路远扛一梱工具,也够‘喝一壶’的,老弱每轮值一次,颤颤抖抖犹如抽筋剥皮去地狱走一遭。
独我这小组与众不同。肖恒等几个老弱轮值扛工具豁免,全由陈康年一人替扛了。不仅如此,但凡路远些,年轻犯人轮值时,他总是出其不意,突然从你肩上抢过工具梱,帮你扛一阵。
到得工地,陈康年叫我运草放堆,用一只大筐。青稞秸秆马车运到地边,离小组劳作处有一、两百公尺远。放草堆,约五公尺一堆,一个小组占两行,草堆放两行。所放草堆即是灰堆圆心,大家绕它从四方八面将土坷垃耙拢围成直径不到一公尺的圆,然后将草点燃,将土坷垃立即覆盖其上。技术在于既不能将草快速燃完,又不能叫土坷垃将火压灭使成‘死堆’。新来犯人一时难掌握,陈康年逐一指教。后来他干脆叫新犯人只管往前耙土坷垃,由他领几个老犯人在后面点火覆埋,工效提高不少。
我的任务也不轻松。它要速度快,端着草筐来往奔跑,每跑一趟须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其他小组放堆的人一窝蜂朝前冲,你不紧跟看齐不行,落在后头意味着消极、抗拒、反改造,还影响全组。
犯人蛮喜欢烧灰堆劳动,虽紧张但不算太重太累。更主要的是干这活,犯人还另有所图。这是一种干瘪的植物根茎,有香烟般粗细,五、六公分长,呈淡淡的黄色。原有犯人称它‘人参果’,新来犯人叫它‘小人参’。我不知它的学名,猜它与南国的野萝卜同科属,秋收翻地经太阳晒,叶冠脱落只留根茎成此模样。犯人一边耙土坷垃,眼睛却盯在它身上。一经发现立刻弯腰拾来,往身上一蹭,撂进口中。我在前面运草放堆,无此口福。休息时候,大家正乐滔滔议论它,陈康年来到跟前掏给我一大把‘人参果’。味道确实不错,脆脆的,有丝丝甜味。陈是个很心细的人,还带回些给陈阿三品尝。
也许,有人嗔怪我写这些淡而无味、不足挂齿的区区小事,那是你无法身临其境去体验的缘故。只有亲历的人才知道,在当时境况下,帮人扛工具、献出一把‘人参果’该是何等可贵、何等的不易!它叫我感动不已,现时回忆起来仍怦然心动。在物质极端匮乏、生命濒临绝境之时,人们想的只两点:尽量减少体能消耗;寻觅一切可食之物,‘寸力如金,粒粟关命’!人们不希罕‘锦上添花’,却不会忘记‘雪中送炭’。
一分到这个小组,陈康年便叫我当记录员(说来甚觉奇怪。我在漫长的服刑过程中,没当过一天犯人组长,可‘记录员’衔始终伴随我。我不知是组长‘相中’我,还是来自当局的指示。在我的‘档案’中,当局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即如眼下,邹庆礼君文化程度就在我之上,却偏叫我当。)
我和邹君很快汇熔到陈的精神之中。小组不再设‘轮流值日生’,大家自觉争抢扛工具。只要你工具在肩,总有人想着,不多会儿便有同伴从你肩上‘夺’走。那种感觉好极啦!你生活在这个小集体里,是它的一员,莫名的温暖从心底油然而生。我忽然有所感悟:在非人的环境里,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并非‘独善其身’。真正品德高尚的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景下,仍能以自己的行为去体现信念,证明自身存在的价值。
我对眼前的烧灰堆劳动心存质疑,认为是种破坏性生产方式,弊远大于利。大量的氮素、磷素和微量元素被糟蹋了,只得到有限的钾肥(碳酸钾)。这还不算,它还破坏土壤的团粒结构和原有的根瘤菌,得不偿失,有害于长远利益和发展。我痛彻地感到,无论从生产方式上还是从人的思想、人身的自由度上,我的古老民族仍处在荒蛮时代里。(直到二十世纪末,中国才有《退耕还林、退耕还草》举措。)
整个冬天,气温都在摄氏零下20~30°,透骨寒。大田犯人收工回来,囫囵几口晚餐,再无心无力洗漱,快快焐到被子里。我是记录员,陈康年嘱我:晚上只念篇报或一段报,让大家早些歇息。
不到九点,除杂工组有响动,大田小组都沉到黑暗与死寂中,院里兀立着三只尿桶,象三个矮怪物。
三、听来的‘故事’
对门杂工组犯人都是幸存者,不但生命力强且富生存本领,一定意义上是此前那批犯人的‘佼佼者’。他们单个劳动作业,天不亮就一个个‘报告班长’出工。他们每个人打扮得‘多姿多彩’,半象藏民,半象汉人,有几分流寇气息,头戴皮帽,脖围狐皮,多数有翻毛皮背心或皮桶短大衣,脚蹬毡鞋,圆通通地。这些穿戴是日久天长从大草原拾拣来的东西加工制成的。虽粗陋难看却实用,不然无法抵御奇寒。他们每人揹条麻袋,是唯一劳动工具,在大草原从早走到晚,据说每天要走五、六十华里,主要拾牛粪马屎,但凡犯人用得着的东西自然也不放过。从荆棘丛中、草蓬里拾拣一绺绺骆驼毛、羊毛;从沟沟岔岔处往往能拾到死羊羔;还有藏民丢弃的牛羊下水;偶尔能拣到整只的死狐狸、死狼……,直到天黑尽,他们才背着一麻袋‘东西’,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监房。他们是有口福的人,将拣到的‘死狗烂猫’开膛洗净,丢到两只大铁桶里,炉火旺旺地直燉到天将晓,大碗分而食之。弄得满院肉香味,大田犯人闻着无不馋涎欲滴。
大田犯人羡慕他们却不嫉妒,对他们无恶感而是钦敬。没有他们,冬天如何熬得过;没有他们,伤残病犯的‘蒲团’从哪儿来;原有犯人几乎人人有毛衣毛裤、毛袜手套,又从哪里来?他们是大田犯人的福音,感激还来不及哩。
春节前几天的一个夜晚,吕用生在院中小解时,拣回一只狐狸头,是杂工组丢弃之物。吕视为‘宝贝’,不吭不响,在炉子上燎掉毛,刮了又洗,洗了又刮,直忙了个把时辰到天亮,撂进小铁桶,对陈阿三嘱道:“别忘了给炉子添火,要燉的烂烂的,晚上收工回来,人人有份,都喝口肉汤,解解馋。”
收工回来,满窝棚全是腥、臊、臭味,有人呕吐起来。吕用生道,不怕,我有法子祛除这异味。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两块新砖头,囫囵洗了洗,丢到桶里,又煮个多小时,提起狐狸头嗅了嗅,啧啧道:“唔,不错,一点怪气味没有,请各位品尝!”然而,无论他送到谁面前,大家都谢绝他的好意。他只好美滋滋享独食,只那半桶汤全倒了,没沾一口。
1970年二月过阴历年,巴仓放五天长假。生活和平时一模一样,没任何改善,在我呆过的劳改队不曾有过。犯人都有怨气和怒火,只是相处日子短,人心隔肚皮,无人敢骂出声来。
院子里很冷,空无一人。大家焐在被子里听肖恒等老犯人讲‘故事’。陈康年把炉子烧得旺些,一个人站在地上捻毛线,有些人蒙头大睡。‘故事’东一句、西一句,开始不连贯,都是这儿以前发生的往事--
“你们以为现在很艰苦、很冷,是吧?我们刚来时,这儿什么都没,住在荒野帐篷里,到处狼嚎,馒头冻得比石头还硬,啃一口只一道牙印,没法吃,开水也喝不上,那才叫苦呢,现在好多了,十成好了九成。”
“你们见过冻死的人吗?有一次跑了两个犯人,只跑得二十多里都冻死了,在一个避风的崖壳下找到他俩的尸体。姿式凝固,双手护在裆处,脸上露着笑,两人表情和死状一模一样,怪怪的。临死怎么还会笑的呢?”
“你们过去劳改的地方,‘文革’搞的咋样?嘿,我们这儿才热闹哩,‘早请示’,出工时犯人在大门外对着照壁墙林副主席的语录鞠躬请罪,反改造尖子戴高帽要跪地磕头;‘晚汇报’就是每晚开批斗会,用毛主席语录斗争反改造尖子。”
“有天早上出工,刚到工地,×组有个犯人叫×××(言者有名有姓,可惜我不记得),面对东方,迫不及待掏‘傢伙’撒尿。当时红日冉冉升起,有丈把高,有人‘检举’他故意污辱伟大领袖毛主席。天天晚上开他的批斗会,打得死去活来,逼他交待反动思想,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这里安静下来才不到半年。”
刚来巴仓,以为这儿政治氛围不错,不象饮马四站,语录满天飞。没想到这儿比饮马还左、还凶,更荒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陡然增加了我的警觉与清醒。
其实,这些算不得什么,听了下面的故事才叫我目瞪口呆,半晌出不得声。这是位‘补鞋匠’的故事--
“这是这里几年前发生的事。有个犯人叫×××(好像姓黄),在二大队六中队改造,浙江人。他在浙江判刑不久,就给劳改部门主管写信,称他会炼金术,愿戴罪立功,为国家作贡献。干部颇信,让试之。他不知从何弄来一块铜,充抵黄金,被识破。调来巴仓,专以‘小报告’为业,每天向政府打五、六个‘小报告’,多时一天有十几个,成日做着把自己刑期加到别人头上、快出狱的梦。管教干部对他‘积极靠拢政府’很欣赏,‘照顾’他不跟大田出工,留在监院里替犯人补鞋。他心领神会。大田犯人出工后,他拿个小凳院中坐,补起鞋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田留休的病号,杂工组轮休犯人,病残组室内劳动犯人,尤其四、五、六三个中队犯人之间的来往,尽在他监视之中。他不满足表扬、物奖,要的是提前出狱,知道不立‘大功’难如愿。经过冥思苦想精心设计,一个‘现行反革命武装暴动集团’炮制出来,一个穷凶极恶的阴谋大案被揭发出来。牵连三个中队好几十个犯人,有姓名、有代号、有职务、有纲领、有计划、有时间地点。被他揭露出来的案子最高职务是司令,下有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职级一应俱全。并且,职务最高的又是文化程度最高的,旧社会的老大学生就有好几个,编得滴水不漏,由不得你不信。
二大队顷刻间变成鬼哭狼嚎世界,变成人间地狱!白天黑夜开斗争会,有小组的、联组的,更有全中队犯人的斗争大会。犯人捆绑犯人,犯人吊打犯人,‘积极分子’拳脚相加,棍棒溅血;涉案犯人有头破血流的,拧断手指、胳臂、大腿的,有打断数根肋骨的……这些人呼天喊地,呻吟啼嚎!绝大多数涉案人员受不了酷刑,在‘提示’下招供,职务、代号等等自然与揭发材料雷同。时值隆冬,高墙内侧挖一条浅沟,那些‘签字画押’的死囚,戴上脚镣手铐一起推到浅沟里,无任何遮拦,任风吹雪埋。
首犯金(靳?)××(我不记得名字),上海人,不只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属教授一类高知。惟他‘顽固不化’至死不招供,被打斗致死,‘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了上帝。倒卧在浅沟里的死囚共有六、七个,上报死刑全不上诉,惟求速死。
此案上报死刑的人多,惊动了中央。恰逢公安部一位副部长有事出差青海,顺道查实此案。调来卷宗一看,漏洞百出;询问有关当事人,更是牛头不对马嘴,终于真相大白。这位副部长从枪口下抢回几条人命,阴功不小!
事后,姓金的家属从上海赶来巴仓,要求开馆验尸。她也受过高等教育,有胆有识,还请来了律师。她既不相信自己丈夫会干‘武装暴动’的傻事,也不信‘畏罪自杀’的谎言。她在巴仓农场场部呆了几个月,听说把农场大小干部‘折腾’得够呛。验尸结果证明肋骨断了几根,手臂也断了。只不知最后如何了结的。
补鞋匠的弥天大谎败露后,引起犯人公愤。管教不忘他的‘耿耿忠心’,为安全计,将他调走了。”
饮马农场的‘何案’已是够凶险吓人了,没想到竟是‘小巫见大巫’。几个睡觉的人不知何时都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听得出神。
讲‘故事’的补充道:“这事过去好多年了,涉案的人如今各中队还有人在,只一共没几个了。”
我对‘故事’大体相信,也存质疑。比如姓金的妻子请来律师一说,似乎不太可能。中国没有律师制度,大概也找不出几个律师来;再说,律师也是人,难道吃了豹子胆,敢替一个犯人家属张目辩护?敢跟无比强大的国家机器‘打官司、对簿公堂’?除非他活腻了!
我对那位不知姓名的副部长非常敬佩!他,何止‘阴功不小’。在高举‘阶级斗争’旗帜的时代,在这种‘现反大案’面前,常常明知冤枉,也会望而却步,设法回避。弄得不好,重则包庇,轻则‘右倾’、‘立场不稳’,砸掉‘饭碗’丢掉‘乌纱’事小,株连进劳改队也不为怪。会当官的人,明哲保身乃第一要务,凡遇棘手事,缄口为妙,‘踢皮球’又何妨。敢为如此大的冤案甄别翻案,没有过人的胆识、气魄,没有强烈的正直人的良知,断不会冒这风险。何况,‘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我对巴仓农场的改造环境总算有了较全面的认识。
我和邹兄彼此讲着自己的故事。不是高喉大嗓,而是‘窃窃私语’,从此相互有了更多了解。邹兄比我大两岁,高两届,毕业于四川医学院颌面外科专业。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从小受与人为善的熏陶。大学期间他有两个要好的同学都打成‘右派’。组织上动员他‘检举揭发’,要他划清界线。他觉得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揭发,拒绝了。最终株连为‘内定右派’,黑材料塞进他的档案中。(他的情况颇似冯淑筠君。冯直接株连‘划右’,他稍轻。)他是提前半年毕业分配甘肃卫生厅再分临夏州医院的。工作后,虽满腔热情、兢兢业业,但政治和经济待遇按百分之百‘右派’对待,处处遭白眼受歧视,境遇甚至比一般‘右派’更坏。为了立身活命,出于无奈,他给某外国使馆写了封信,表明想出国谋职的意愿,遂构成‘偷听敌台、图谋投敌叛国’的‘现反’大罪,判十五年长刑。被捕后,羁押兰州八里窑看守所。在此他认识我的同案同学张春元,虽与张不同监号,听闻过我这案的许多情况。邹说,张春元在八里窑看守所深得各类犯人的同情和尊敬,后来在别人帮助下脱逃出去。那里高墙电网,戒备森严,难以置信。
邹君告诉我这样一件事,至今没忘。他说,八里窑看守所有个犯人,与我同号,睡我旁边,是个小青年,回族,只十七、八岁,被捕前在兰州某中学读高中。一九五九年发生大量饿死人情况,他义愤填膺,只身骑车‘撒反革命传单’。被捕后关押不到半年,判死刑立即执行。在等待最高院批复的时候,发生一件奇怪事,我至今无法理解。每晚半夜,他的头跟前站个人,偶尔也移到我的头后,我是学医的,不信邪,偏偏真真切切。我做了个梦:两边是墙,一条窄窄的甬道里,塞满乱七八糟的破桌烂椅,直堆到天花板。天黑,依稀能见人影,我和他不停地攀呐,爬呐,试图从这些桌椅板凳中穿出去。我在前,他在后,互相鼓劲加油,都累得大汗淋淋,前面的破烂桌椅还有很多、很多,总也攀不完,象是无穷尽。我攀爬得比较顺利,他在后头不时踩坍桌椅跌倒,我在前面不断喊他,开初他答应我,待我攀过最高峯回头再呼他,竟无回应。我一惊,醒了。没过几天,他被执行了死刑。”
我把看守所期间做的梦一一向他说了,又把饮马四站住病房时,听见乔占瑞(此人邹君也认识)大声叫我的事说了。
邹说:幻视幻听、做梦,各种潜意识的产生,都是大脑神经产物。或许,除了视、听、味、触,还有其它感觉的存在,人们现在尚未认识罢了。大脑神经太复杂,相信总有一天能认识它们,这些奇怪现象才能得到科学解释。
四、种土豆撞上‘恶煞’
四月开始为种土豆作准备:翻土豆窖、切土豆籽。翻土豆窖是犯人最爱的劳动,胜过耙土坷垃、烧灰堆。老犯人望眼欲穿,新来犯人还体会不到这心情。地窖在一条窄窄的(约一公尺宽)的地沟里,地沟有两公尺深,地沟里的两边是土豆窖。窖口用一綑青稞秸秆堵得紧紧的。取掉草綑,窖口小小的,人须得趴得展展的才能钻进去,两个犯人同翻一窖土豆。进到窖里,笑逐颜开,象到‘自由王国’,见不到干部武警面孔,任由之。犯人都饿得发疯了,来不及说话,拿起土豆往衣上一蹭,‘咕喳’起来。等吃过一阵才来‘指导’新犯人识别醣化土豆的方法:土豆皮泛红的即是。同窖的老犯人对我说:“我挑一个你试试,味道好极了,象苹果和梨,又甜又脆。”
小时侯,生红薯、生豆角、生豇豆经常吃,吃生土豆还是头一次。一尝,虽没他说的那么美妙,却也不错,口感告诉我,能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填了肚子再说。我俩谁也不说谁,等肚皮‘舒服’了才来翻窖。翻窖,把冻的、烂的土豆挑拣出来,免得传染好土豆。在挑拣过程中,发现红皮土豆,尽管肚皮胀鼓鼓,仍不忍放过,塞进嘴里,把肚皮撑得滚瓜溜圆。进度奇慢,两人一上午只翻一个窖,不到三、五百斤土豆。干部问:“拣出烂土豆并不多,怎么这样慢?”犯人都说,窖里光线太暗,需一个个仔细察看,害怕烂土豆‘蒙混过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犯人巴不得天天翻土豆窖。
翻土豆窖只三、四日功夫,犯人‘精打细算’过日子。这几天把青稞馍都攒了不吃,使翻完窖后肚皮还能好受几天。新犯人学他们样子,也尽量把生土豆吃到‘饱和’状态。
接着切土豆籽,在地面,在干部眼皮底下进行。犯人‘有贼心无贼胆’,大多不敢贸然偷吃土豆,只少数大胆的乘干部眨眼的瞬间将土豆块撂进嘴而不被发现。一个土豆切三、四个坯种,切好的籽随即拌上杀虫药,以防播种后被虫咬鼠啃。待农药拌好后,带队干部才放心离开。那知,偏有人不怕杀虫药,抓一把在身上擦擦,照吃不误。
我悄声问:“这还敢吃?”
他笑笑,答道:“杀虫药杀的‘小虫虫’,我这样的‘大虫’它杀得了?”
确实,无人吃出毛病来,我哑口无以对。我心里明白,杀虫药确含有毒成份,对人体有害,只是短时间没反应出来而已。我又如何向他们解释得清,惟我和老邹不碰。
饿疯的犯人,谁还顾得这些。
翻窖和切籽这几日,犯人生活稍有改善。那些挑拣出来的冻、烂土豆,和切籽剩下的土豆芯随即由伙房运走,菜里每顿都有几块土豆‘疙瘩’,至少视觉上得些‘安慰’。
四月中旬开始种土豆。这儿土豆是犯人的命根子,对种土豆都重视、认真。各组一字形排开,每组占四趟(行),两趟共用中间的一行灰堆。撒籽的犯人端着脸盆,挖坑和施肥的各拿铁锨。前边挖坑的,一行只用一人,挖出一锨土放在坑边,棵距约四十公分,撒籽的一人撒两行。多数犯人负责施肥和覆盖籽种,从灰堆挖一锨草灰(百分之九十九是烧过的土,泛着黄色),一锨施四、五个坑,顺便将土覆盖。依次往前翻,速度极快,一千多公尺长的地块,一上午要打个来回。
一个灰堆只有六、七锨草灰,要分施到三十多个窝里,每窝不能多,多了,有的窝无灰可施。我正来回奔忙,突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发生在我的头上!
带工的郭(葛?)队长(正象犯人把所有武警都叫‘班长’一样,把干部都叫‘队长’,他的实际职务不得而知)走到我面前,用手试了试我铁锨里草灰的温度,随即对我厉声骂道:
“这么烫的草灰泼到土豆籽上,不怕把土豆籽烫死吗?你这混蛋!我看你是有意搞破坏!”
郭(葛)队长约近五十岁,高大个头,河南人。听说以前是国民党军队下级军官,解放前夕大军压境之时‘起义’的。不知何种缘由以后混成劳改队管犯人的干部。我来巴仓四个月,不曾与任何管教干部打过照面。他的眼睛喷出凶焰,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心里想:“大白天撞上鬼了,且看他把我咋样!”他吹哨子,喊道:“集合!”
“嗬,他要拿我开刀示众!”
我对劳改队干部中的大多数颇有看法,有憎恶之情(砖瓦厂二中队刘指导员,一中队三分队王队长等,只少数通情达理),粗暴蛮横,尽量躲着他们。我觉得与这些人冲撞起来,招致杀身,不是我希望的死法,划不来。偏偏‘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我撞上的居然是个兵痞,一个不会说人话的东西!开口就骂人。
一个中队的大田犯人列队站在我面前。
“你们摸摸他锨里的草灰!”他命令道。
有两个犯人组长出列摸了摸,没吭声,又回到队列里。郭队长吼道:“刚才比这还烫,现在是冷下来了。这么烫的火灰泼到土豆籽上,不烫死?这不是故意破坏是什么!”
他逼视着我,我很坦然。
“陈康年,你们组今晚开他的批判会!要深挖他的反动思想。你们不能再这么干了,听见了吗?”
“听——见——呐。”
“解散!”
我想笑,无论如何又难笑得出来。一锨灰分散撒到五、六个坑里,即使再热再烫(充其量不到摄氏一百度,烧灰堆到种土豆中间经过两、三个月长时间),热量很快散发,被周围的土吸收,最多灼伤土豆皮,断不会破坏胚种的发芽生殖,任何人能想到的,他愚不可及,横生枝节。何况所有犯人都与我一样操作,无一等摊凉了再施撒的。为什么他独独揪住我不放?
我对郭不止怨恶,也生出更多的警觉来。
为了证明没有‘破坏’,在刚施肥的几窝土豆边上,我拣来几颗小石头作标记,以待收土豆时检验。必要时能‘对簿公堂’,让事实说话。陈康年懂得我这样做的意思,不能不防。
重又开工,大家原样干起来,无人置理他那一套。郭站在地边,眼见犯人把他的话没当话,只装没看见。
晚上收工回来,郭没来小组检查落实他的‘指示’。组里一切平静如常,陈康年只字没提。
在高举‘阶级斗争’旗帜的‘文革’时期,凡历史有污点的人莫不心惊肉跳,日子不好过是肯定的。他们中不少人成日把心思花在自己的‘乔装打扮’上,要拼命表现自己革命觉悟有多高,对毛主席感情有多深,对‘阶级敌人’有多恨,不这样混不下去,郭就是这号人,一点不奇怪。颇意外的是,新政权、新社会二十多年,丝毫没能改造他的流氓恶习,出口就骂人,素质如此低下!
这么多犯人,为什么偏偏盯上我?
邹君如是分析道,你走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大学生’模样一点没变,全大队难找第二个,惹人注意毫不奇怪。郭有新旧社会的丰富阅历,深谙生存之道,深通‘诡’道之术,估计他翻看过你的档案,而只从你的外表也能猜到你的出身、案情,应在情理中。他找‘大老粗’麻烦能捞到什么‘油水’,能表现出他的‘革命热情’、‘政治觉悟’和‘革命警惕性’吗?不能。只有找到你头上,才能达到他的目的。看来,他盯上你是有备而来。今天发生的事不是‘偶然’,肯定事出有因,以后你要格外留神才是。
邹君的话不无道理。大学连滚带爬混了两年,没想到混出一身书生气,‘模样’烙得这么深。已服刑十一年,外力强大无比,我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能叫人看出‘模样’,连外壳还褪不掉,离‘脱胎换骨’远得很,能不叫有些人对我额外‘操心’?人的外在气质是内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我无意粉饰。要把我变成低三下四、阿谀奉承、浑身媚骨,除非太阳从西边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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