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四章 大漠孤烟饮马场(1966.12至1968.9场部基建队、1968.9至1969.12四站基建队)(三)
十一、阴霾重重三月天
这一天,天空灰蒙蒙、阴沉沉地,要下雪的样子,大田犯人在监房大门口出猪圈。猪屎猪尿与厩土搅和一起,结成厚厚一层硬冰,十字镐挖下去只刨个白印印,破开这层冻块,底下就松软了。圈里的犯人有的抡镐挖,有的用锨往猪圈外撂,其他犯人在栏外装推小车,手推车回来时装上干土再倒入圈内。
九点光景,监院里传来镣铐之声。‘哐当、哐当’由远而近,这是提‘何案’犯人去大队部受审。隔几分钟从监狱大门出来一个,一样的脸色行状:憔悴、枯槁,苍白无血色,用戴烤的双手提着大镣环,走着大‘八’字拖步。先后有五、六个,其中就有丁志成、薛守志。此时,我推不了车,使不了镐锨,站在猪圈里朝矮墙外撂些较小的粪冻块。我与他们相距不过二十公尺,他俩都一眼看出我,向我报以悲怆的微笑,我回应他们深情的一瞥。我懂得那惨淡一笑给我传达的讯息:我没事,心里坦然。我浑身痉挛,心在抽搐,顿时感觉痛楚万分!看见他俩如此遭罪,恨不能以身相代。
直觉告诉我,他俩是清白无辜的。连我这不知何维清姓名的人,尚且能变成‘何案’总后台、总指挥,还有什么谎言不能编造出来呢。
悲痛之余,也得些慰藉。丁、薛两人还能挪动脚步,还能展示凄苦无奈的一笑,身体比我想象的要好,精神也没崩溃变痴呆。我对他俩很感激、很钦敬,这是由衷的感情。回想反右,在漫长的‘疲劳战’中,我的个性不算不顽强,最后仍不得不承认‘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不得不‘投降’,虽然最后拒绝在结论上签字。彭德怀也曾违心写‘检讨’,他是久经沙场、誓死如归的大将军呵。在无所不用其极的酷刑面前,在性命攸关时刻,不说违心话、不做违心事的中国人有多少?有几个?只要丁、薛任何一个嘴巴一歪,我便在劫难逃,立刻掉进黑暗深渊!而即使这样,又能说什么,还说得出来吗?不错,我会恨他,哪又有何用!五七年反右中,我的同学也曾编造出‘三人反党集团’、‘桃花坞’开会的‘天方夜谭’来,事后证明全无,我已吃尽苦头,向谁人诉冤?我恨过他,过后就原谅了。因为他不是源头,不是始作俑者,是有人逼他,他也是受害者;他的本质并不坏,而且在我看来,是很善良的,能怪他吗?想到这些,丁、薛确实不容易,受我钦敬理所当然。
天气原本晦暗,此时愈加阴沉,刮起阵阵狂悖不羁的风,终于下起雪来。下午没出工,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是我到戈壁滩两年多来唯一的一场大雪。雪花满院子飞旋,象无头苍蝇乱碰乱撞,象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满世界闯荡。
犯人巴不得下雨下雪,可以捞到休息。小组犯人多数在蒙头睡觉。杨思诚戴老花镜在缝补衣袜;靠窗的一个在写信;还有两个在低声叽咕。我什么都不想干,被子盖住下半身靠墙而坐。信不能写了,却无法割断我对胞姐的思念之情。我想念老父亲和兄弟姐妹,我忘不了贾义老俩口、张大妈和李大娘,还有我的那几个大学同学。他们如今在何处、干啥,都好吗?我想到××姑娘,我没有株连、伤害她,感到安慰。她的选择是正确的,不知她的爱人是谁,她应该早有孩子了,她过得幸福吗?……。
院子里积了一层厚雪,偶尔有人从门前经过去厕所,雪上留下一串脚印。院里冷清清地,从来没有这样静谧过。
这小组有我认得的唯一犯人朱焕章,砖瓦厂与我同分队,良种站与我同组,如今又同组。我们认识有六、七年了。在他看来,他是一般刑事犯罪,比我这‘现反’优越,优越性时时泛在他脸上。我的想法正好相反,不可能跟他说一句‘体己话’,惟‘哼哈’应付。这次我从病房搬来,他只装不认识我,连一句招呼没打,还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他很聪明,怕沾着我受‘传染’。这小组犯人无一敢同我搭腔说话!
靠监舍门的第一位犯人,是本组组长霍效贤,天水人,比我大三、五岁,写得一手颇好的书法,中队满墙壁的‘语录’皆出他一人之手,不用说,是个‘积极分子’,不过对我还算可以。来小组一月,他没分配过我具体干何种劳动,无定额任务下达,只凭我干去,干多干少或坐下休息、躺倒在地也不过问。当值日要揹工具,他将我剔除在外。一捆铁锨二十把,从监狱大门口扛到几里外的工地,非我所能。小组值日伙房打饭也不排我,一铁桶菜汤有三、四十斤,一桶开水有五十斤,他知道我拿不动。霍对我取如此态度,是否有管教干部指示,不得而知。我以为不给我找岔、出难题,不欺侮我,是明智的。对我这过了‘生死关’的人,倘若施以欺侮、凌辱,会遭到我的断然拒绝和反抗,莫说犯人。我时刻准备着。自从被王政委塞进‘何案’后,虽受巨大压力,并未如坐针毡,更不如芒在背。到后来,只要见范指导员,我就要求面见王政委,要求政府宣布对我的审查结论以正视听。范支吾搪塞,我缠住不放。
天气一天天暖起来,我的身体居然慢慢好起来。然而,在病房一直伺候我的卢福海却不行了。在病房时,他硬拉我的手去摸他的心窝(胃),那儿确有个鹅蛋大的硬块,我判断他得的胃癌,他说那硬块还在长大。听说他沉疴不起,命在旦夕,很想去病房探望他。不管怎么说,在我最需帮助的时候他帮了我,端屎接尿,喂饭翻身,还是倾心尽力的,我该当面谢谢他。但是我不能,无论走到哪,无论接触谁,都有眼睛盯着,会给他人带来麻烦。
没过几天,听说卢福海死了。我有些内疚,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向他表达谢意。这个一生以盗墓为业的人,他死后不会有人来盗他的墓,他可以放心睡觉。
这一天,农业队和基建队大田犯人都已整好队,在前院监门里等待出工。忽然从农业队的一个监舍中,几个犯人拖出一个人来,直挺挺躺在队列前。基建队犯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这个马占林真个是死皮,没法救了。
马占林何许人?在以后的日子一直不闻其详。只知他是回民,四十岁左右。每次大田犯人出工,他就是赖着不出,由犯人积极分子来拖,一直拖到工地。开初是顺着拖,拖的人各拉他一条胳膀,他用脚在前蹭顶着,累得拖的人浑身冒汗,很难拖动。后来改成‘倒拖’,各提他一条腿,马占林的头仰面在后,拖的人才轻松些。路是凹凸不平的‘搓板’路,尽是些碎沙石、小鹅卵石。他的上身背部衣服磨烂,变成碎片片,背上的皮肉血渍斑斑,沙石嵌进肉里,他不吭一声!到得工地,依旧躺着,踢他踹他,一律置之不理。
一句话,他就是不干活、不劳动。他原本是棒劳力,为什么要拒绝劳动呢?管教干部说他是抗拒改造的典型,犯人骂他是死猪赖皮。我却在想,拖在砾石与棘刺遍布的戈壁滩,任皮肤磨破肉磨烂,血、肉、砂黏在一起结成硬壳,是个什么滋味?他居然一声不吭,坚持着。若无非常之毅力能熬得这份苦痛!若无非凡胆量,敢如此明目张胆抗拒改造!
他是我在漫长的服刑过程中见过的唯一,唯一明确拒绝劳动改造的犯人,是个硬骨头。我判断他对判刑不服,有冤屈在心;而且‘罪行轻微’,是普通刑事犯,刑期也不长。劳改队对判刑不服的,比比皆是,无人敢用马占林这‘绝招’。我做不到,没这胆量。自然,我若象他所为,立即会受到格杀勿论的对付;而即使我如他一般案情、刑期,也不会有他这种气魄和胆量。这就是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吧。
在我心中,马占林是个英雄,我只能望其项背,自愧不如。
十二、与邹庆礼、周有祥
四月中旬大地才开始解冻,紧接着春播大忙季节来到了。
有天早上,基建队和农业队都在前院‘报数’等出工,我突然发现薛守志也在大田犯人队列中。他手铐、脚镣全卸了,正望着我笑!我为他高兴,又用眼光问他:丁呢?他朝我一摆头。我明白丁志成调到别的地方去了。他若不调走就与我一个中队,调离也有我的原因。后来才听说,何案的案首也调走了,基建队姓马的‘二号人物’也调离了四站。他俩最后如何发落,直到今天不得而知。但我相信肥皂泡即使宇宙一般大,终究会破碎,剩下惟伤痕累累的心和身。
四站基建队与场部基建队不同。场部基建队不种麦,只有些菜地。这儿基建队种着几千亩小麦,只比农业队少些。农忙时节一律干农活,农闲时挖排碱沟、开垦新地。春播用播种机,跟机犯人一色的‘自由犯’。他们案情轻刑期短,原本大多住监外。有的看场,有的喂猪、种菜、赶牛车马车送粪等等。另些住监内的,从各组抽调。这些人来回扛运种子;还有仨、两赶着骡马,补种凡机耕不到的边边角角,工地一派繁忙景象。大田犯人此时的劳动是给已播种的小麦地打地埂、修毛渠,它们在机播时碾毁。修复了,使成一块块地才好放水灌溉。
春播劳动是犯人一次比拼。机子播过去,补种的紧跟上。大田犯人在已播地各组占一趟地。地的长度和地块多少是一样的,大家都得抡胳膀甩袖,你追我赶,各组都怕落在别组后边。每个小组里,两人占一块地,直到把土埂打好、田塍修好,依次往前翻。组长霍效贤是个棒劳力,与我配对,我虽高度自觉竭尽全力,仍沾他不少光。杨思诚是我这组唯一不拿铁锨的人,挑两只铁桶,里面放着犯人吃饭傢什,从地的这头送到那一头;而后折回,将小组犯人脱的衣衫,转到前边去,也够他忙乎的。
春播大致两周时间,生活有所改善。虽吃白面,平时定量很低,每餐一个馍或饼,约一百克,副食清汤寡水从不见油腥。这时馍大些,菜里始见油花,有时偶得一、两小坨肉,算是洪福齐天,仍在半饥半饱中。犯人也并非都挨饿,少数总有办法。‘自由犯’可以偷麦子,秋收时节将成麻袋的麦子埋藏于沙包中,一年到头得以享用。个别大田犯人有较知己的‘自由犯’朋友,也能得到额外帮助,分享一点。我睡铺旁的一个‘同犯’,有个放水组的老乡,每星期都给他一小袋炒熟的麦子,在后半夜于被窝里嚼食。他知道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起初怕得要死,以后见无动静,知道我是‘好人’,对我从此友善起来,一改以前的生份。
随着‘何案’的淡出,笼罩我头上的阴霾逐渐消散,我这最末等犯人也能享受其他犯人的待遇了。星期日休息,可以满院子走动,看别人下象棋,听吴耀章讲故事。基建队的后院令我窒息,像空气稀薄缺氧叫人喘不过气:四面墙上涂满语录和林副统帅的话,抬头皆见。我宁可跑到吴耀章那儿听他谝传。
吴耀章是个特别犯人,四川籍,三十几岁,人长得单瘦,尤其脸色寡白无血色,大约和我关一年多黑牢时的脸色一样。他的‘特别’在于劳动内容与众不同,还在于所有管教干部都很信任他,所有犯人都对他有好感,无人说他坏。的确,他是个不沾政治不打小报告不惹是非的犯人。他是中队唯一的裁缝,犯人的被褥、单衣、棉衣由他缝制,住在我这排监舍靠一组档头的小单间,旁边即是两个中队的公厕。天气暖和时,大田犯人一出工,他便把缝纫机搬到门口,机子‘哒哒哒’响起来,星期日也如是。
这天他讲的是他在马鬃山煤矿劳改的见闻,围听的一大帮,有的站着,有的蹲着。--
马鬃山在饮马农场北边,天气晴朗时看到一条墨黑的山脉即是。它位于外蒙、内蒙、新疆、甘肃交界。马鬃山有煤矿,挖煤犯人住在两山间山沟里。那儿不怕你跑,让你跑也跑不出去,即使有翅膀也飞不脱。山外是浩瀚沙漠、茫茫戈壁,不是冻死饿死,就是渴死、被狼吃掉。因而警戒哨稀稀的,几里地才一个,只山的出口处才戒备严些。我在那劳改几年,从未有过逃跑事件发生。你们以为饮马农场很冷、风很大又荒凉是吧,其实你们没经过真正冷寒风大的地方。马鬃山煤矿才真个冷呐,风真个大呀,黑风一来,山沟正在风道上,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好象地裂天崩一般。你得平展展趴在地面,一旦被风刮倒,再停不下来,滚啦、滚啦,滚出一、二十里地,硌到石头上,头破的,断胳膊断腿断腰的,受伤算命大,每次黑风袭来都要死个把人。有时你躺的不是地方,被滚落的石头砸中,该你倒霉。平时不管你干什么,都得观察周围地形,心中想着,黑风一来该往哪躲避,以免猝不及防。
基建中队还有我认得的两个人,一个叫周有祥,一个是邹庆礼。他俩原在兰州新生砖瓦厂四中队,与苗庆久同中队。以后与我同调饮马良种站基建队,又同调来四站基建队,现时在不同小组。我认识他俩是在三年前一道接受‘反面教员’袁同礼‘教育’的时候。在良种站虽同中队,小组相隔颇远,没有一句话的交往。
有一天周有祥在院子里告诉我,苗庆久和另一矮个戴眼镜的也到饮马农场来了,你知道不?我说不知。他说在武威车站下车吃饭你没见?我说没有。那时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一群光屁股的儿童身上。他说,听说分到五站、六站去了。看来你的病已大好了,实在万幸。又告诉我,邹庆礼也调来这里了。我问:人呢?我怎么没见。于是他把邹的近况告诉我:
“唉,甭提了。他这人太憨直,眼不亮,不识人,老吃亏,吃的都是大亏。砖瓦厂四队时,他和一个叫刘军的人颇要好。这人原是生产队党支书,有些文化又能说会道。邹逃跑未遂受到加刑处理,其实主要问题不在逃跑上,而在逃跑案发后,刘军出于保护自己、立功赎罪的需要,揭发邹平时对他说了‘什么’,在于邹的‘反动言论’。邹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戴了几个月背铐,关了半年禁闭。到这四站来他又结识了王安普,都在二组。‘冬训’时王又揭发他说了‘什么’。你住病房时他又被关进禁闭室,一直戴背铐,至今没放出来,多半年了。”
王安普我也认得。山东人,长得瘦精精的,个头、年龄与我都相仿,在良种站就知他大名。他的最大特点是见面熟,我对这种人概无好感。我从病房调大田后,有时院中碰到他,他要与我‘攀谈’,我脖子一歪,转身就走,不理他。
直到六月份,老邹才从禁闭室放出来。我见他时,他的两只手腕包扎着厚厚的药棉、纱布,手背肿得象发面馍,手指象胡萝卜,互相挤挨要重叠的样子。他告诉我:“手腕化脓溃烂,生了蛆,露出白糁糁的骨头。我原是医生,连自己都不忍看。出来后贾克给我清洗伤口创面,敷了药,昨天刚换药,似乎肿有些消退。”
我问他:“这究竟怎么回事,成这样?”
邹长叹一口气。“唉,蛇咬一口,入骨三分!怪自己瞎眼,谁知这坏蛋比蛇蝎心还毒!我什么事没干,什么错话没说,他硬咬我说了,我坚决否认。干部信他的,给我戴前铐,以后又改背铐。铐子是土铐,用铁丝拧紧,直扎进肉里、骨里。我没干的事、没说的话,即使把我整死,我也不会认!”
邹君是我在漫长牢狱中见过的知识犯人中骨头最硬的,对他很敬重。此时我却没给他一丝安慰,反而‘狠狠’道:“论知识和年龄,您都堪我兄长,也经历过1957年的事。我竟不明白,怎么会跟这些无赖搅在一起。这些‘下三烂’心毒手黑,什么事干不出来!为了减刑宽大,不只你,连他的亲生父母也会卖。你要接受教训呵。”
此后,虽经七调八调,我与邹兄始终在一起服刑,有时在同一小组,直到刑满没分开过。再以后,我俩都彻底平反,各自走上工作岗位,一直电话、书信不断。1986年他参加〈援非医疗队〉由马达加斯加回国来看我。我又一次撩看他手腕上的凹痕,依旧深深地,再也长不起来了。
邹兄手腕上的凹痕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是时代的罪证、历史纪念品。
十三、小蝇末虫可恶的纠缠
戈壁七月,太阳炙烤,大田劳动无由躲避,只能干熬着。小蝇末虫只针尖大(不知学名),趁火打劫,一群群飞旋肆虐,寻找叮咬吮血对象,一叮咬便起个大红包。这些小东西从早到晚围着人打转,打不走,赶之复来,纠缠不休,可恶之极。杨思诚佝偻着腰,瘪着嘴(牙全掉了),动作迟缓,这小虫对他情有独钟,偏欺侮他。他的脸上、头上、手上、身上全是红包,一个挨一个,奇痒,他不得不拼命抓搔,弄得全身血迹斑斑。有人说他的血是甜的,小蝇末虫对他特别垂爱,拿他打诨:“老杨,你如今‘发福’啦!”
多数犯人为摆脱小蝇末虫侵袭,用纱布缝个头套套在头上,手上戴手套,再热也不敢打赤膊穿短裤。佝偻身子的杨思诚戴上纱布头罩,远看活脱脱一只大狗熊模样。也有少数犯人不太怕这小东西,我是之一。小蝇末虫叮到我身上只留下红‘点点’,不起包,也不痒。犯人说,似我这类人血苦,故而小蝇末虫少招惹。
世上有许多事情就象这小蝇末虫一样,整日缠绕着你,摆不脱也躲不过,拿它毫无办法。
正顶着炎炎烈日在小麦地锄草,从土埂上走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到带队管教干部跟前叽咕一阵,而后径直朝我而来。
管教指指我,“他就是向承鉴。你们问吧,需要配合请招呼一声。”
我坐在地埂上,两位生人一左一右,一个问,一个记。
“你叫向承鉴?”
我点头。
“什么案情?”
“右派反革命。”
“原判?”
“十八年。”
他看看我,突然说:“你还有没交待的余罪!”
我摇头。
“你不要有顾虑,不要背包袱,怕交待余罪会加刑。只要彻底坦白,非但不加刑,你还会得到立功减刑机会。故意包庇隐瞒,抗拒不交待,后果你不会不知道。”
问话的人三十好几,一脸狡黠相;记录的人只二十出头,都穿白衬衣,头戴质量不错的草帽。那年青的只管低头记录,偶尔抬头看我一眼。他很识相,知道自己的副手身份,不插一句话。
他俩是哪个庙门的?是公、检、法系统的?是科研教育主管人事方面的?还是〈红卫兵〉造反派?我心里嘀咕,猜不透。
我说:“我劳改九年了,党的政策我懂,凡我知道的情况愿实事求是向你们提供。”
“很好吗,我们很需要你这种合作态度。现在你交待在大学时期你与其他同学的关系。”
“大一、大二同一大班的同学有一百九十多,同小班的也有三十几,一晃十多年了,绝大部分连姓名也忘了,你要我交待的是哪一个?”
“当然是与你关系最好、最密切的同学,你心中没数?”
他在与我玩虚无缥缈的游戏。
“再具体些,要你交待你与其他‘右派’同学的关系。”
“无一有‘关系’。”我立马回答他,无片刻犹豫。
他停顿一下,说道:
“右派分子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原本是敌我矛盾,本质上即是反革命,只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罢了。你们同为‘右派’,有共同思想基础,这是前提条件,是内因。在校中,在你‘劳动考察’期间,在你进行罪恶反革命活动的时候,你们又频繁接触,来往不断,能说你与他们没有‘关系’?”
这两个是文化人,我大致能判断他们的来处,也明白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然而,我对他的‘逻辑学’嗤之以鼻。
“既然事实可用逻辑推理得到,何必千里迢迢跑来问我?”
他噎住了。想发怒,态度立刻凶横起来。
“你很嚣张!我们知道你是个死心踏地的家伙,你对革命派的态度我们会请管教干部去‘修理’,我们没时间同你啰嗦。现在必须交待你是在何时、何地发展吕绥生参加你们反革命组织的?”
他终于‘摊牌’。呵呀呀,腔调与王政委如出一辙,百分之百的肯定语气,大有不承认也得承认的样子。蒙、哄、诓、骗、诈、打、压、吓,怎么当权的都是这种人呢?呵,呵,五七年后世道早成谎言世界,不会这一套能生存么,能当官在台上混?
“你要听我编‘故事’呢,还是要真实情况?”
“当然要你交待真实情况。我们共产党人一贯实事求是,实事求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
我心里暗笑--‘实事求是’早叫狗吃了。
“那好。一句话:我与他无半点政治关系。”
“根本不可能!你知情不报,抗拒交待,还想继续反革命下去!”
“你们可以继续调查。五七、五八年在校时,大家都是右派有些生活上来往。右派与右派不一样,互相戒备提防,不谈反右。五九年四月我回校治眼疾,那时也仅仅是右派,没什么谈的。此后再没见过他,没通一字的信,如何介绍他参加什么组织?何况,根本不存在什么‘组织’。”
那个年青的给我看过笔录,叫我按上手印。他俩气咻咻地走了。
时隔不久,又有两个搞‘外调’的找我。这次是关于邓德银的事,情况与上述大同小异,一个调儿。不同在于这二人有些‘土气’,大热天着制服外衣,分明头上汗腾腾的,舍不得脱。我猜,那里面的衬衣要么脏兮兮,要么破旧,不好见人。要面子只得叫‘里子’受些罪了。这两个人也是‘瞎子点灯’,两手空空走了。
刘少奇早揪出,定性为‘叛徒、内奸、工贼’。他‘隐藏’党内近半世纪,就在‘最英明’的人身边,又叫他坐第二把‘交椅’。‘最英明’成了最昏聩的别称、最好的讽刺。
《珍宝岛事件》把‘老大哥’赶跑,它在外蒙屯兵百万,剑拔弩张,不象虚张声势。无论国际国内,阶级斗争都白热化。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全国进行大规模‘清理阶级队伍’是眼下重中之重。环境险恶,我为亲人、同学的生命揪心!他们正受‘逼、供、信’的煎熬,能挺住吗?会不会给自己‘扣屎盆、编故事’呢?我不敢想。我的同学都接受了正规的五年大学教育,都是学有所成的有用之材,我们的民族、国家和人民正需要他们贡献力量。他们若遭不测,该多可惜!可是,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成,惟有守住自己的灵魂。
一连几个晚上,满脑子胡思乱想,乱七八糟。
为配合‘清理阶级队伍’,劳改队搞‘交余罪’运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筛子在每个犯人身上过一遍,人人要在会上作有无余罪的交代,两周时间才结束。
十四、第一次秋收劳动
阳历八月,风,又热又干,波涛起伏的绿色海洋每天在变幻颜色,眼看秋收时节到来了。
基建队种着约五千亩小麦,农业队更多。这里播种用机器,秋收后翻地用拖拉机,只秋收割麦全是人力。秋收是‘龙口夺食’非常时刻,能动弹的悉数上阵。有经验的老犯人早早缝块垫子,割麦子绑在左腿下,以防镰刀伤腿。没等秋收动员,监院中已现繁忙气氛。如果说饮马农场还有可取之处,那便是农业生产组织、管理颇有序正规,少有‘胡日鬼’现象。
秋收前,两中队的犯人集合监房前院,大队干部作动员,尔后小组讨论、表决心;接着发刀架、镰刀片、油石、磨石,中队干部根据犯人情况下达定额指标。毕竟年青,身体恢复较快,此时病算基本痊愈,只虚弱。给我的定额是一亩,除杨思诚外,我是最低一等,最高是两亩。杨思诚定额是三分,我估计他一分也无法完成。正式割麦时,范指导员干脆没叫他动镰刀,只叫他在割完的麦地拾麦穗。范指导员对犯人的使用、对待还是蛮有分寸的。
服刑以来没拿过镰刀,现在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小学熟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虽从未拿过锄镰,自以为对农民种粮的辛苦还是了解的。其实不然,那不过是空乏的认识。我敢说,凡是不曾割过麦子的人(每天割麦子十四小时以上,且有强制性的定额任务,只应付做样子不在其列)并不懂得‘粒粒皆辛苦’的真正内涵。我当过揹工,拆过热窑,倒过土坯,挖过排碱沟,都是特重、特苦劳动。原以为割麦不过如此,这次亲身体验方知大谬!
月挂天边,繁星还在闪烁,天还黑咕咕的时候,伙房一声高喊--开饭咯!犯人如士兵听见紧急集合号,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院里照着电灯,置放大菜桶,大簸箕。主食有油饼,白馍;副食是杂脍肉菜。主食不定量,任由取拿,菜却每人一大瓢,灯光下显出黄澄澄的一层油花。有的犯人顾不上洗脸手,抓来便塞嘴里。犯人一年到头只这割麦期间能放开肚皮。他们饿疯了,恨不得一口一个油饼,有的两只手各抓三、五个油饼和馍,狼吞虎咽。
大组长张家林在院子里高声喊道:“你们一边吃,一边听我说几句话。油饼、馍尽管吃,命可是自己的。我劝大家都把握些,一则吃得撑着了,到工地弯不得腰,割不了麦,弄不好还出人命。二则,中午还有更好的,大家该留些肚子。不是嫌大家吃多了,绝没这意思,老同犯都晓得我这话是为大家好。秋收期间,顿顿管饱,日子长着哩。”我对他印象不好,对他这话却信而不疑。长饿的人猛然吃得过饱,胃不胀坏才怪。我对饮食比较能把握自己,即使再饿也不暴食,胃从未出过问题。我看见有的人听了他的忠告,把手里的食物撂进筐里。
犯人走到工地,天才麻麻亮,勉强能看见麦行。割麦是简单劳动,对新手又很不简单。左手揪不住麦棵,只能一把一把地割,既慢又费劲。那些老手将麦棵捲裹一起,割几刀就一梱。在他们手上,麦子粘在一起,不倒不撒,到我手上却一秆秆闹‘独立性’,不往一处挨靠。再着急也枉然,越紧张抛撒越多,事倍功半,到头还要拾拣麦穗。有人割‘走镰’,腰不必弯得太低,边往前走边割,一镰扫倒一片,割倒的麦子全在左脚脚面上,只几下,用镰刀顺势一勾,便是一个梱子,居然无什抛撒。他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工效极高。
多数犯人单干,一人占一块地。也有两人一起合割的,多半平时关系好又体力、技术相当。每割完一块地依次向前翻,抛撒过多要返工收拾。张家林用拐尺丈量地的面积,登记在册;又负责检查验收质量。出苗不齐整或被盐碱渍死无麦的地方要扣除面积,完成数是实打实的,任何人休想投机取巧。
我身子弯得低低的,贴地皮割,忙得没直腰喘气的间隙。张家林见我大汗如注,站在地埂上对我说:“你这块地正好一亩,一天割完就完成任务。你莫慌,慌了容易割手伤脚,回头我来帮你教你。你这块麦子太厚,要多花许多气力呐。”麦子都长得不错,平均亩产大约两、三百公斤吧,我这块地的麦子有半人多高,有些麦秆、麦叶还有绿色,麦秆有的筷子粗,亩产怕有四百公斤以上。
我没想到张家林会对我这样说。
午饭送到工地上,主食是油饼和夹有葱花的花卷,菜里的肉果然比早上多。可惜,我没有消受的福份,咕咚、咕咚先灌两大碗凉开水,主食一口吃不进。我把腰部垫在麦梱上,四脚朝天躺着。腰象断了,疼痛得厉害,浑身瘫了一般。我无法描述我的难受和疲惫。看看我前头的那块地,地块大小与我的差不多,已所剩无几。我只割了四方的一小块,估计有两分吧,如此,光这块地怕两天都割不完。虽然分秒必争拼命干,怎么这样慢、这么笨!我对自己的能力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
吃饱喝足,大多犯人用麦梱搭个‘人’字,将头掩在荫里,横七竖八躺歇着,享受这短暂的憩息,囫囵一阵(开饭、午休共一小时)。有几个犯人坐在梱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用油石擦磨镰刀。只我这不中用的‘货’既没本事割麦,又没本事吃饭,灌了满肚子水,胀胀地,身子骨象剐肝掏肺般痛苦难忍。
下午开工,张家林满工地转一圈后来到我面前,手把手教我,一边讲解,一边作示范动作。他说,左手反向抓一把麦,绕到另一些麦的后面,无非缠绕托扶一下,一刀就能割得多。割倒的让它躺倒左脚面上,用镰尖一勾就一堆。下镰要平,麦茬既不要太高也不能太贴地面,不然会伤镰,刀钝得快。你割的茬太低了。打蛇要打‘七寸’,这是蛇的软肋;麦子也有‘软肋’刀口,离根两寸处即是,从这儿下刀最易割断省劲。唉,你这镰刀也没磨好,不快,晚上我教你磨镰。
张家林微弓腰,左手将麦秆压斜,‘哗啦,哗啦’一刀刀向前横扫,动作麻利得‘蝎虎’,只半个多小时,割倒一大片,与我一上午的成绩差不多。我照着他说的做,效率果然有提高。
麦垅又热又闷,犹如蹲在笼屉里。腰酸背痛,拿镰刀的胳膀抡不动了,不听大脑指挥,眼前的麦秆幻成一棵棵大树,象一片原始森林,越砍越多,排山倒海向我涌来,我只觉得对它们无可奈何了。我的前后左右全是割净的麦地,其他人早挪到前边去了。管教和武警就在我这地里,他们谈话聊天,并不催逼,由不得自己逼催自己来。
天将黑,快到收工时候,张家林跑来帮我收尾巴。他说,这些我来割,你不要割了,快捆吧。
回到监房,嘴巴又苦又涩,什么都吃不下,又‘咕咚’一通开水。张家林教我磨完镰刀,立即躺下。开初全身痛楚,只一会儿便睡成‘死猪’。
秋收只两周时间,第一天最难熬,象地狱里过‘烂河桥’。以后慢慢好些,再也没碰到第一天那么厚的麦子。虽然改善生活,放开肚皮吃,没一个长胖的犯人。我在此期间反而为政府‘节约’了不少粮,掉肉最多的全中队莫过于我,只剩皮包骨,象住病房时节。
张家林为什么对我如此?费思量。他的案情、刑期点滴不知。回想马姓批斗会情景,他一副穷凶极恶嘴脸。但他仅是‘就事论事’批判而已,并没无中生有,捏造‘事实’。只要不捏造,‘上纲上线’的‘批判’尽管‘大帽子’满天飞,到头来要凭事实算数。反右中,哪个同学不狂呼乱叫,不‘表现’行吗?真正蛇蝎心又有几个?生存是动物本能,保护自己生命是人的天性。为了保护自己就不得不变换颜色、面孔,真正可恨的是捏造事实的人,除此都该原谅。张家林大约也在这大多数人之中,本质并不坏。
人呵,人,人是个猜不透的怪物,政治运动把每个人变得‘高深莫测’,很难看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十五、大搬迁前后
秋收刚过,监院有许多小道消息流传。有的说,‘苏修’在新疆策动少数民族闹事,从边境跑出去好几千人。有的说,兰新公路不断有大部队经过,军车一辆挨一辆,一眼望不到头,大炮、坦克用油布蒙着。还有的说,‘苏修’准备从马鬃山斜插到祁连山,一刀切下去,想把新疆和河西走廊一口吞了。
这些传言,有来自零杂工和看场犯人的亲见;有来自报上的披露和猜测。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与人之间的关系,道理其实是一样的。亲兄弟、好夫妻一旦反目,那仇恨更深、更歹毒,巴不得对方从地球上消失了。
中苏间的‘阶级斗争’到了一触即发的严峻关头,即使再愚的人也感觉到了。
九月份,排碱沟的清淤开始了。秋收罢,我的脸上留下四个大‘坑’,两只深眼窝,两腮帮深陷,颧骨高耸,体重与外形都回到住病号室状态。不过与病室不同,变糍实了,毕竟只三十一岁,个把月就恢复过来。
老排碱沟因盐碱水浸泡,沟帮大块大块地坍塌,必须清淤疏浚。沟里的水浅处齐膝,深处有一人多深。水呈淡淡的黄绿色,水里长满芦苇,密密地有两人高。不但要挖淤泥,还要割掉芦苇,不下水不行,犯人个个犹疑不前。组长霍效贤捋起裤脚,一步一步往下试探。我一头扑进水里,游了几下,水不凉,温嘟嘟的。嘿,还有鱼哩!其他人纷纷拥到水里,一边干活,一边捉鱼,两不误。
内河的鱼认得不少,多能叫出名字。这儿除鲫鱼,最多的一种呈棍棒状,背鳍尾鳍很短,不知名,我称‘土鱼’。我捉得好几尾,其中有尾稍大的鲫鱼,足有三指宽,二两重。其他人将所得一并送与我,共有二十来尾。
清排碱沟非易事,须得泅进水里齐根割芦苇,淤泥只能一点一点从水里捞挖,把水滤去再撂到沟顶上,进度很慢。带队管教站在沟顶看,不催。大约秋收刚过,有意让犯人喘口气吧。
排碱沟紧挨林带,沙枣树上硕果累累、灿若繁星,由黄色已泛出红色,快成熟了。沙枣树浑身长满棘刺,都不高,沙枣跳起可摘。饥饿的人不肯舍弃任何可食之物,这东西又苦又涩,很难下咽。休息时,大家折腾一阵,弄得遍地沙枣,进肚的却不多。
回到监舍,我把鱼放到脸盆里,倒上清水,搁在门外的窗台上晒着。心想星期天去伙房讨撮盐,用大茶缸清炖,解馋。已有十年没闻过鱼腥了。
隔壁是杂工组,几个老弱病残,不出工,只在大田犯人出工后打扫院子,再就是捻毛线之类。有个姓马的瘸子,回民,四十稍过,平时最爱下象棋,棋艺不错。每个星期天他都在院里下棋,围观的人不少,有时争争吵吵。我经常观战,并不对奕,马对我颇熟。那天,我正准备对盆里的鱼下手,他来了。站在我身边,说:“给我一条吧。”我有些舍不得。既然他开口讨,不给未免太小气。我问,要一条,干啥?他说:吃哇。我说:一条鱼,这么小,怎么吃?他说:活吃。我还没听过吃活鱼的。你要哪条?我要那条最大的鲫鱼。好吧。他捉起那条鱼撂进嘴里,一扬脖吞了。
世上奇人奇事太多。这条鱼有三指宽,人的食道能有这粗?如何吞下去的?倘非亲眼目睹,我断不信。
我把这盆鱼全送与他,他只一阵功夫全活吞了。美滋滋的样子,叫我好开心、好羡慕。世界奇妙奥秘,人们对它的认知还太少。比如这排碱沟的鱼从哪里来的?排碱沟没有水源,水是渗出来的地下盐碱水。人的食道分明没有三指多宽,三指多宽的鱼能活吞。这些都很难解释。
国庆节后不几天,监院里忽然来了一大帮人。由大队、中队的管教陪着,东转转,西看看,一声不吭,走了。从年龄和步履姿态看,虽着便装,能判断他们是军人。他们一走,监院立刻风言风语,说饮马农场即将成战场,犯人要调走,部队要来接收。
十二月,天气很冷的时候,我这中队发生一件大事:陈洪太逃跑了。
陈洪太,在七小组,四川人,年龄比我小四、五岁,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长相酷似看守所南号期间那个偷炒面、刮猴头木勺的薛克明,颧骨又高又大。他平时很喜欢下棋,不过棋艺臭,棋德也差,下棋爱悔棋,观战又爱多嘴多舌充当狗头军师。要是别人不听他的,他便‘喧宾夺主’动起手来。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角儿,下棋中与人争争吵吵最多的就是他,不过没惹出什么大麻烦。
他跑了。能跑到哪里去呢?唯一
一条兰新公路,路一卡,茫茫戈壁只有等死。果然,第三天就逮回来。据说,在玉门镇火车站,用的‘守株待兔’法。抓回来的时候,象只小鸡,全身灰土、捆得铁紧,撂在七组的监舍门口。又找同谋、挖后台,开小组和中队大会,批斗得死去活来,他什么都不说。他的会本来还得开下去,只中途发生‘突发’事件才终止。
十二月末的一天,大田犯人正准备出工。突然有人喊:“今天不出工,现在排队到前院开大会。”
前院较宽敞,凡开大会都到前院。院里站着一堆大队、中队干部,农业队犯人已齐整地席地坐在那儿。
大队教导员是位皮肤松弛、下眼皮发泡的人,秋收动员会上见过一次。他说,--
你们也都知道,苏修亡我之心不死。这儿即将成为战场,成为埋葬苏修的坟墓。你们虽犯国法,是犯人,政府还要替你们负责。为了你们的安全,决定把你们调到更安全的地方。给你们三天准备时间整理行装,伙房预备路上的干粮。在待调的日子里,不准搞串连,不准造谣生事,不准传递小道消息,不准……,凡违规违法行为,严惩不贷!
“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呐。”满院回应。声音软塌塌地,拖得长长地,透着故意和无奈。
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战备大搬迁。从安西至武威,在漫长的河西走廊有许许多多劳改农场,较大的除饮马外,还有新华农场等等,听说全要‘一锅端’,犯人至少有十多万吧。命令下达得很突然,很紧急。
准备行装于我只须三分钟,铺盖一捲胳肢窝一挟,即可动身,最罗嗦的人莫过两小时。与以往不同,这次犯人可多带干粮,想拿多少拿多少,只要你拿得动--它暗示行程的遥远。饿怕的犯人自然尽量多拿,二两一个的白面饼有带上一百多个的。饼子一律裹在被褥里,打成背包。我只要二十个,是犯人中的最少,心想:今天不知明天死活,拿多沉甸甸的,无必要。邹庆礼不同,拿了七、八十个。我批评他‘太贪’,他朝我笑笑,不与我理论。
我、邹和周有祥等一大拨人集中到前院一间大屋里。这时才知道,犯人并非一次同时走,是分期分批,也不是去同一地方。我这拨是最先走的,都是重案刑期长、最‘危险的敌人’。大屋里东半边是农业队待调犯人,西边是基建队待调犯人。薛守志来了,他不在首批调离之列,是来与他们队上即将调离的难友告别的。我与他只相距数公尺,不是同队不能走到一起说话,到处有‘贼眼’盯着。他一直注视着我,眼睛深情默默,有爱怜,有期盼,有祝福。他看望其他人是‘由头’,是专来向我道别的,我恨不能跑过去拥抱他。我俩谁都没动,只远远地互相凝望。环境太恶劣,‘麻烦’已太多,谁也不愿给对方添新‘麻烦’。
呵,我的好兄弟,你的音容笑貌将永留在我的记忆中。
“何案”一年多,该有个说法、有个‘交待’吧。交待个屁!向谁交待,谁又敢承受这交待?没整死你,算你命大;把你整死也是活该。该‘感谢’英明、正确、伟大呐,还想干啥!
我到大队医务室向贾克医生和边立林道了谢,告了别。谁知贾大夫与数月前判若两人,瘦得不成人形,卧在床上拉着我的手,慢声细语对我嘱道:“你还能服务社会,不要故意作践自己,千万要保重啊。”他是个慈善、坦诚、虚心的人,看着他病恹恹的样子,有不祥预感,心里很难过。
出得门来,又到后院转悠。满墙都是‘语录’和‘准语录’,忽而感觉:这儿不象劳改犯营地,更象‘毛泽东思想殿堂’。
到玉门镇火车站的时候,月台上早有黑鸦鸦的犯人。犯人大军仍连绵不断朝这里涌来,无穷尽的样子。天将黑才上车,仍然享受‘闷罐子’优待,和三年前来饮马时一样。车开了,罐厢里黑糊糊一片,没有‘参照系’,无法辨别东南西北、弄不清是东去还是西行。火车开得很慢,走走停停,有时刚启动没走多远又停下来,一停就是好长时间。我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睡一觉醒来复又睡去,什么都不想,脑子里一片空白,任凭命运之神拖向前方。一只罐厢装一百好几犯人,不知是两日两夜还是三日三夜,我只想睡觉,瞌睡出奇地多。车终于停靠,到了终点站--湟源车站。此前,从玉门镇到青海湟源,车门没开过,犯人比牲口贱,不怕掉膘、渴死、发瘟。
是个大清早。车站的屋瓦上、帐篷上、目力所及的草上、树上都结了霜。车站及四周列队站着全副武装、威风凛凛的军警,一色的皮帽、皮大衣;四面八方,车站屋顶和车站两边的山坡上,架着机枪,荷枪实弹的军警个个岿然不动。只戴袖标的管教人员来回咋呼,赶犯人上厕所。出了站,公路上停着一色的‘解放牌’军用卡车,每个管教领着所辖管的犯人爬上事先编好号的车,管教坐在司机旁边,秩序井然。最前面有一辆开路的武警车,驾驶室上面架两挺机枪,车上的军警全端着冲锋枪。然后是五辆囚犯车,然后又是一辆相同装备的警备车。
我坐八号车。车离湟源站不甚远便开始爬山,山路蜿蜒曲折,崎岖不平,车有时摇晃得厉害。我这辆车已爬到半山腰,回头一看,呵呀呀,多数还在山跟,好一个长蛇阵,足有几十里路长!汽车数不清有多少,从未见过这许多汽车、这么壮观宏大的场景。汽车爬了一上午的山,中午时分才到山顶。山顶是个颇开阔的平台,中央处立有一块碑牌,上书《日月山》三个遒劲大字。车队停下来,犯人开饭、解手,管教和武警也忙于此道。司机除此还要检查、保养车辆,个个露出认真严肃神情,准备接受新挑战。
日月山,大名鼎鼎,地理书上早闻。倘不劳改,难有‘到此一游’的幸遇。虽不知其高,汽车上山足足用了三、四个小时,可见它的高拔峻伟了。约停歇两小时便重又上路。这山,易上难下,下山之路陡得了得!又窄又滑弯道多,窄处只能单车行,无法错车,经常发生车毁人亡事故。车上俯视山底,崖壁如刀削剑劈,鬼斧神工,齐刷刷地,有临深渊、探地狱之感。胆大的会头晕目眩;胆小的,吓得闭眼不敢看。满车人和司机一样地紧张,全神贯注,屏声敛气。司机瞪大眼睛,头上沁出虚汗,不停地手脚联动操作。汽车紧挨,前后相距不过五至十公尺,急转弯太多,吱——,吱——的刹车声,声声不断。车开得很慢很慢,一律空档,如蜗牛爬,听不到机器轰鸣,一步一捱滑到山脚。全车人才长长吁一口气。
只见沟底躺着两辆教练车,‘粉身碎骨’无汽车形状。
又到一个新的‘圣地’--青海省贵南巴仓农场。时在1970年元月10日前后。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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