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四章 大漠孤烟饮马场(1966.12至1968.9场部基建队、1968.9至1969.12四站基建队)(二)
六、姐姐的信
一九六八年六月,又是倒坯扣斗时候。
去年冬天我给胞姐写了封信,除报知我仍活在世上,还向她提出一件要求:我需要床棉被。这信已发出快半年了,我急切地等待回信。自进看守所后,除姐姐不与任何亲人、友朋一字,为的是叫他们少受我的株连。
劳改队每年给犯人发一套单衣、单鞋;每两年发一双棉胶鞋;每三年发一套棉衣;每五年发一床棉被,据说这是成文规定。我劳改八年了,只砖瓦厂发过两双单鞋,再无它物。每到发这些东西,犯人使尽手段,将能穿用的东西藏起来,故意穿些破东西。又因犯人调动频繁,管教人员搞不清该发给谁,不该给谁。犯人你争我夺,混到手算数。无论单、棉衣或被子,一律是兰色平布。我相反,每到这场合非但不争先恐后,反而故意回避,躲得远远地,发给,我不情愿要。不是嫌布料质地差,而是穿在身上犹如‘金印’在脸,恶心。我从内心到外在,一秒钟都不曾‘认罪’,不接受‘犯人’称号。宁愿穿自己的东西,即使再破再烂,破烂得难以遮羞也毫不在乎。这使我在长达十八年的服刑过程中,比别人多吃许多苦,多受许多寒冻。被子棉絮破了几个大洞,这儿冬天奇冷,‘呼、呼’的西北风彻夜不停,每每把我从酣睡中冻醒。我不得不把些破衣服塞进窟窿里,不得已才向胞姐开口的。
一日,正在坯场劳作,管教队长迳直走到我面前给我一封信。我如获至宝,连忙展读。信给我带来一哀一喜,而哀远大于喜。
我的祖母在两月前逝世了。她在断气前一直呼唤着我的乳名!姐叮嘱我:你一定要好好改造,全家人都盼你早日归来。她还告诉我,祖母因为我哭瞎了双眼(祖母生前眼睛就不好)。呵,我亲爱的祖母呵,……回忆童年时代祖母每天给我洗澡,在一只大木盆里倒上热水,然后一点点加凉水,用手试了又试,才叫我站到盆里。拿毛巾一把一把、一遍遍地从头擦到脚,直到我上学。以后对我弟又如此。我读小学四年级时被强制辍学,被父亲‘停伙’,若不是祖母和母亲搭救,书再难读下去。祖母辛劳一生,处处护祐着我,在有生之年未得我滴水回报,直到临终还要牵挂我,叫她难合眼。我的罪孽是何等深重呵。
正当我满怀欣喜、期盼棉被到来之时,第二天管教队长又给我拿来一信。队长用严厉、嘲讽的口吻对我说:“好好看看这信,反省反省。改造中还要这要那,可笑不自量!”
我慌忙抽出信瓤,只见信上写道:
承鉴:我考虑再三,不能给你寄被子。你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反革命,我不能帮助这样的‘弟弟’,不承认你是我弟弟。望你好好改造,彻底脱胎换骨。1968.6月×日。
看罢信,从头凉到脚,眼前顿时漆黑一团,差点晕厥栽倒。仅隔一天,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变化实在太快、太大,我气,我恨,我痛,心在滴血。不寄也罢,何必一连写四个‘反’字呢,别人不了解我,难道连我至亲至爱的姐姐也不了解她的弟弟?扪心自问,我正直善良,爱国爱民,怀救国救民理想,不惜把自己的生命奉献于它,无半点私心私念。我的整个生命和精神支柱正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正因为如此,在近十年囹圄中精神始终不垮。我需要理解,然而,已经不被任何人理解,包括我最亲最爱的人,我成了世上最大的恶人。是什么力量能将最大的善变成最大的恶,完成这一彻底的颠倒呢?这是一种法术无边的魔力,在中华民族和人类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如今发生在我身上。我不知它来自哪里,但感觉到它力大无比。真理需要多数人的认同,如今我得不到一个人的理解和认同,因而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生命不再有支撑点,我的丰富多采而又坚实无比的生命基础被魔力一下子抽空,肉体的五脏六腑和骨骼被魔力挖走,神经一下子化为空白。人最伤心断肠处,莫过于最亲最爱最敬之人离你远去!这种打击无与伦比,再坚强的人也难以承受。我感觉万事皆空、万念俱灭,生命之源已干涸,生命之河不再流淌。这世上再没人理解我了,我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了。生命不再有任何价值意义,它已是一只绝对的空壳。呵!哀莫大于心死。
精神恍惚过后,又渐渐冷静下来。这事太蹊跷,我不相信我亲爱的姐姐对我会如此地绝情。想到眼前正在进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已不是贫农儿子,不是讨过饭的苦孩,而是一个‘坚决与人民为敌到底的重大现行反革命罪犯’,道地的反革命;我姐也不再‘清白’,她有个‘现反’弟弟,能脱干系?并且,她还与这个‘反革命’弟弟藕断丝连,保持通信联系,还给他寄东西、支助他……。想到这些,我好害怕,浑身冒冷汗!并非怕死,不,一点都不。但我非常害怕亲人和友朋因我受株连迫害。这时,社会上已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专政的铁筛子要把每个人细细过筛,铁拳直指地、富、反、坏、右、封、资、修,要将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永世不得翻身!想到此,似乎看到我姐已被〈红卫兵〉揪斗。她个性刚烈,一点不亚于我;她不服,被打得满脸血污,披头散发,正因我蒙冤受难。而我居然怨她、恨她……。头痛的厉害,好象有数不清的钢针在脑中乱搅乱戳,痛得在床上打滚。我用两只手死命顶住额头两边的太阳穴,却不能减少这苦痛。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其实是大谬。心死了还知哀么?我要说:哀莫大于心不死!若能成为不知哀的木头,该多好!我深深体会到:疲劳、饥饿、黑牢、杀头,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株连!我知道:过去历朝历代遭杀者,都有亲人收尸;现在有吗?为什么?怕!现在的株连有多厉害!!
我辗转床上,痛苦不可名状,彻夜不眠。直到天快亮时起来小解,走到垫厕所的一堆厩土旁,忽然天地旋转,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病号室的病床上。不知在厕所躺了多久,也不知如何弄到这病床的。我的病症是持续高烧,打吊针高烧暂时降一些,吊针一停又高烧;不思饮食,不管何饭菜皆不能下咽,只全身无任何痛感。场部医院就在跟前,医生来会诊。有怀疑是伤寒的,有说是类伤寒、副伤寒的,终无定论。
我一向体力较弱,体质却不差,步入成年后,从未患病。这次病前身体无任何不适,无任何症候,不知是否与我想到的‘心死’有关,我说不清。
几乎与我同时病倒的还有‘大力士’。症状据说一样,只我更重些。这病来得猛,很凶险,每天都从医院取药打针。冥冥中给我注射一种针剂,药颇贵,给‘大力士’也注射此针剂。‘大力士’注射一针后,声明再不要打这针,宁愿死也不叫注射。这针剂很痛,他怕痛。每次给他打针,需叫好几个人按住他的手脚,他如同杀猪一般嚎叫。我则不然,安安静静听凭发落。我不怕痛,因为感觉不到疼痛,大约我全身的痛神经全都麻痹、功能丧失也未可知。
我吃的是‘特灶病号饭’。伙房先来问我想吃点啥,我什么都不想吃,想不出要吃什么。伙房犯人只好用细白面擀薄薄的面片,用青油炝葱花下面,我只喝一口面汤便推碗作罢。我的‘剩饭’尽管质量好,没人敢吃也不允许别人吃,怕传染,全倒到尿桶里了。有一次,队长来到床前,问我想吃啥,反反复复地问。我绞尽脑汁拼命想,想了半天,终于想出‘好东西’来:要吃生的葫萝卜。队长立即派人去取,伙房没有;又派人去新一站取来一堆。然而,我只吃半薄片就再不能下咽。
病床上不知躺了多久,反正已不能翻身。经常在冥冥中,肚子一点不饿,身上一点不痛,全身都舒服。只大脑似乎停止思维,既没想到死,也没想到生,不曾想到任何事、任何人。
眼前有几个人影晃来晃去,好象很忙乱,好象在搬我、抬我,把我放进一个黑糊糊的盒子里……。事后得知:我于六八年九月,在不省人事之时被抬上汽车,调到新单位:饮马四站基建队。
欠的孽债不还清,罪不赎完,苦不受够,阎王爷是不收你的。要是‘眼一黑’走了,一丝痛苦没有,一点哀伤不知,该有多好!
哈哈,我死过一次了,死的滋味真的蛮好。后来,我时时这么回味。
七、四站住病房的日子
一到四站直接抬病号室。处在高度昏迷状态的我,什么都不知。下面记叙的是数月后逐渐好转,神志终于清醒后才知悉的。
四站病号室与良种站不同。良种站的病房是个长条炕,病人睡一溜通铺,稀稀拉拉一共只五、六个病号。这儿病号室有三个,单人单铺,都住得满满当当的。我住的这间有六个病人,我睡中间的床。
大队犯医叫贾克,年过五旬,皮肤黝黑,嘴巴宽宽的,四方脸,中等个头。他原是国民党军队的中校衔军医,曾在武山洛门矿泉医院干过。我猜他是‘历反’,刑期不详。他现时享受每月五元‘技术津贴’,是这站唯一拿津贴的犯人。他医术平平,人却谦虚友善,对我尤甚。他指派病房犯人组长卢福海侍侯我,负责打饭餵饭,接、倒大小便,端水倒痰,还抱我翻身,无所不包。
卢福海是轻病号,天水人,四十余岁,高大个,髭鬚很浓,案情是‘盗墓贼’。他对我照顾殷勤周到,因为他‘有利可图’。我到四站仍吃‘小灶’病号饭(其他病号都是普通病号饭),伙房单独做。无非是‘葱花炝锅’的白面片,上面飘一层黄澄澄油花,足使其他病人馋涎欲滴。每顿一小碗,起初我只喝口面汤,后来也只能吃一小勺。卢福海不怕传染,贾克拦都拦不住,剩余的眨眼下肚,快得别人来不及反应。病号定量低,他原是个大饭量,自然饥饿难耐。
大田犯人出工后,贾克便来查病房,每天如此。他后边总跟着助手,三个病房齐齐转一圈。直到末了才到我床前,用听诊器听,又询问我。初来时,我昏迷时候多,清醒时少。即使清醒,听到他的询问也没气力回答,连抬眼皮都觉疲惫,说话如蚊声,只自己听得见。贾克不知从何处得知我是‘大学生’的,拿来厚厚一本医书,贴我耳朵跟前念,如果‘对症’就叫我点点头。他不急不躁,顶有耐性。以后他拿着书叫我自己阅读,每看完一段,累了闭眼休息一会。然后他又指着下段文字。凡我点头处,他都作上记号。医务室有相关的处方药,他的助手会立马取来;没有的,他要助手立即去向大队请示报告。
贾克的助手叫边立林,甘肃临洮人,长得精瘦,年约四十样子,是个颇有城府又很能干的人,话不多,极有眼色。贾医生就用这方法,给我处方下药。到十二月份,我的病情才有起色。
贾克诙谐,喜说笑,见我的病有好转,甚高兴。他到病房来的更勤了,只要一空闲就坐到我床沿同我说笑聊天。以后他知我是学化学的,要向我学化学知识。不耻下问,他的谦逊好学精神令我感动,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轻病号待大田出工后,有的搬个马扎到前院晒太阳,有的在院里散步,惟我这卧床的重病号只能静躺床上,偶尔听听别人讲的故事。所幸贾克和边立林常来陪我,减少了我的寂寞。卢福海给我讲的是他盗墓的事。盗墓贼作案都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除非大宗买卖一人委实干不了,一般不要搭档。先是探访侦察,不干无利可图的傻事,对象都是富豪官宦之家。冬天出殡后不过月,夏天入土后以三日为限。久了,尸体腐烂便没法弄了。动手选在下半夜天黑人静之时,若是刮风下雨,雨大风狂则更便于行事。盗墓要有技巧,坟掘开后,只需带上一条两、三尺长的绳套便可进入棺中。盗者棺尾而入,与死尸相向,叠伏其上,将绳套套在尸体颈部然后坐起,使死者上身直立。盗者与死尸面对面几乎贴在一起,用双手解其衣,从一边拉脱,最后再搜寻棺内其它财宝。
卢福海解放前即以此为生,解放后仍以此为业。他在讲述他的故事时,轻松自如,颇有沾沾自喜之色。我这不信鬼的人,听了都头皮发麻。
他又告诉我,在我来四站前不久发生的另桩事。四站基建中队有个姓马犯人,才三十出头,有文化,平时胆大不驯服。有次不知因何事与‘班长’顶撞起来,说得条条是道,把武警弄得下不了台。这武警很忌恨他,总想找茬治他。有一天终于机会来了:监墙后面种着百亩蚕豆,收割时为赶进度,镰刀刮剁,豆荚抛撒一地。过后要将豆荚拾一遍,年年如此。拾豆荚是难得的轻活,犯人一溜横排,由远而至监房,为的拾完中午好进监院吃午饭,管教、武警、犯人都能午休。四面警戒旗在地埂上不停地向前移动,犯人一边拾豆荚,一边闲聊。姓马犯人与另个犯人走在最前边,只顾叽叽咕咕,忘记抬头看‘生命线’。有双眼正盯瞄着他,待听见‘注意警戒旗’的喊声时枪已响……说时迟,那时快,姓马的犯人反应敏捷,头一缩,子弹击中他的同伴头上,立时毙命,在离监墙不到三、五十公尺的地方。
卢福海自言自语道:“说他有意逃跑。他又不是傻瓜,岂能朝着牢房方向跑?后来,尸体挺在原地不准动,警戒旗也不准挪,用石灰作上标记。听说管教与武警扯了一通皮,不了了之。”
四站有些武山籍犯人。我前脚进四站监房,后脚就有人来探望我,不知从何处知道我的。有人此前已来病房多次,我不是昏迷就在昏睡中,全然不知,他们还是常来。如今我有转机,始得认识。其中来得最勤的,一个是农业队的薛守志,另个是基建队的丁志成。
薛比我小两、三岁,长得漂漂亮亮,衣着颇干净,是武山县新寺公社人,中师毕业,原是小学教员,不知他案情与刑期。丁志成年约四十,个头偏矮,原是武山城关粮管所的股长,也不知其因何劳改判刑的。他俩被捕判刑都在我之后,在外面听说过我和我这一案的情况,故而对我特亲切。他俩对我说,你们这一案爆发后,武山无人不知,甘谷、漳县、陇西、通渭、天水都传遍了。都知道你们是为讲真话、替农民鸣不平获罪,把你们当成英雄。又告诉我,中央就是从你们这个案子中才得知甘肃真实情况的,把张仲良调了,又紧急调来粮食,少饿死好多人,你们是有恩于百姓的。
他们说的这些是我第一次听说,真假无从落实。不过已足使我欣慰。倘若真是这样,牢底坐穿又何妨!真话总要有人说,真事总要人做,区区个人性命算得什么。他俩常来看我,收工回监、晚饭过后也来病房‘猫’我一眼,问寒问暖,直到‘晚汇报’才不得不离开。星期日休息,吃罢早饭就来。有时无话可说,陪我呆呆坐着也不走。他俩对我的感情,叫我好感动。
十二月的一天,二病房突然忙乱起来。有个病号胃大出血,贾医生守护在旁寸步不离,边立林跑进跑出拿这拿那,几个轻病号也七手八脚帮忙。从一早直忙得中午时分,大出血仍未能止住。正当贾克、边立林汗流浃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从基建队工地又抬来一个犯人,因逃跑被武警开枪击中颈动脉,也是大出血。
抢救一直坚持到下午四、五点钟,均告无效,两个都死了。
听说逃跑被枪击的犯人是乔占瑞,叫我吃惊不小。这人我认识,原是兰州砖瓦厂半成品队的,以后与我一起调良种站基建队,虽不与我同组,彼此却认得。他是个老实人,不与任何人来往。这天,大田犯人平整沙包造田,警戒旗固定不挪动。乔忽然脱掉鞋,手提着鞋,撒腿朝警戒线外飞奔。武警鸣枪竟不理会,直到中弹扑地,血流如注。我在良种站就耳闻乔神经不正常,现在验证是真。否则能不知道他的两条腿跑不过枪子吗。
是夜,大约半夜时分。经过一天折腾的病号都睡熟了。病室正中一盏十五瓦的小灯泡发出惨淡的光,我没睡着。忽听见乔占瑞在门口大声喊我名字,我赶忙大声答应他。这一声,把睡乡中的大家全吵醒,问我咋回事。我说:“乔占瑞在门口大声叫我,你们没听见吗?”几个病号从床上爬起来,惊愕地一齐道:“没有哇,我们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只听到你‘唉’的一声。”整个病房惶惶然,都说是不祥之兆,是乔来唤我与他作伴来了。有的悄声说,要是不回答就好了,回答了必死无疑。我很坦然,心里一点不怵,知道这叫‘幻听’。对大病久病身体极端虚弱的人,出现幻视幻听现象不奇怪。
八、六八年底‘冬训’
时值一九六八年底隆冬时节,一年一度的犯人‘冬训’开始了。只到这时,我才能完成每顿一小碗的小灶病号饭任务(不到八十克主食),能挣扎下床上厕所。病号室‘冬训’与大田犯人不同,病员来自不同中队、不同小组,有的只三五天、七八天便出院。进进出出,来不及互相认识便换新面孔。加之有病在身,自顾不暇,相互间无什瓜葛,故而不开会。唯一任务是背诵‘红宝书’‘老三篇’,根据犯人的文化大致有最低要求,比如要背诵著作多少篇、语录多少条等等。
另一病房有个犯人(可惜我记不起他的姓名了)六十多岁,大高个,山东籍人,驼背,瘦骨嶙峋,是个久住病床的老病人。他学得很虔诚,终日手不释卷,能将一本〈毛主席语录〉从头到尾背下来,而且每条语录次序都准确无误。他的名声大噪,理所当然成了四站犯人‘学毛著’的‘标兵犯人’。此人我见过,只无法测验其真假。我折服他的超人记忆力,内心也为他悲哀。我不相信他从《红宝书》中获得了‘改造的信心和力量’;不相信在背诵、学习过程中获得了‘无穷乐趣’;不相信‘枯木逢春、焕发青春’。他的内心世界真的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翳?只有甜蜜没有苦涩?他不思念兄弟姐妹、妻子、儿女?
他的学习精神可嘉却并未‘感动上帝’,上帝没给他减一天刑期。
在这个‘学习热潮’中,我是刚‘起死回生’的唯一特重病号,受到破格对待,无人过问我,没有给我规定任何定额、指标。不过,仅耳闻也记得几十语录,足可滥竽充数、应付场面。我的记忆力在逐渐恢复。
过罢阴历年,大墙里燥动起来。每到天黑,从监号传来激昂的口号声,痛楚的呻吟声,‘冬训’进入检举揭发和批斗阶段。这是少数犯人的节日,他们做着早日出去的梦。也总有人当‘活靶子’要蜕皮、脱胎、换骨。病房与大田犯人仅一墙之隔,那边的动静逐日增大,狂呼乱叫的喊声之外,又添‘噗嗵、噗嗵’的沉闷响声。病人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不打听议论,都习以为常。
忽一日大清早,轻病号去伙房打饭,带回来一件骇人消息。农业队伙房门口有个大水桶,高及胸口,直径有两公尺,用作盛水洗菜。这只木桶成年四季都盛满水,无水会干裂开缝。这天,伙房犯人照例天不亮起床做饭,出门洗菜,只见桶边趴个人,以为口渴喝水,大喊不理。近前一看,头勾浸在水里。水面结层冰,人早淹死了,身子在桶外‘完好无损’。
没人敢动他,怕‘破坏现场’自找麻烦。直等到大天亮,管教队长和另两个人进来察看。两个中队的四、五百犯人也都涌到前院去看,很‘热闹’一阵。有认得这死者的病号说,他叫什么姓名,多大年纪,何处人氏,惟不提死因。
如果不是近在咫尺,有那么多人亲见,死者有名有姓,我不相信这事是真的。一个人在无外力作用下,凭着自己的意志力使自己窒息而亡,是轻易能做到的吗?死者是个‘超人’,他的意志力何等地惊人!爱惜生命是动物本能,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肯用此法结束自己生命。那死因不言自明,无须说的。
又一个生命结束了。短短四个月死了四个犯人,四站是个凶险之地!
这年冬训,饮马农场四站‘战果辉煌’,挖出以何维清为首的现行反革命集团案,震动整个农场、劳改局,犹如‘珍宝岛事件’震动整个世界一样。此案是如何发生的,内情究竟如何,以后又是如何结案的,对于我,时至今日仍然是谜。
听说这一案成员遍及饮马农场各站,且成员都是一色的年青大学生或知识型犯人。四站首当其冲,被指控的‘头头’何维清是四站农业队犯人。四站顷刻间雷鸣电闪,狂风大作,又是冰雹又是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最先给何维清、基建队一姓马犯人戴手铐、脚镣全刑,接着又有别的人。随后,曾来探视过我的丁志成、薛守志也戴上手铐、砸上大镣,整个四站的空气象凝固了一般。
监狱高墙与牢房间有四、五米宽空地,犯人只在牢房之中的院内活动,牢房背后的这绺空地人迹不至。‘何案’发生后,监房里大兴土木,每日运坯和泥,在监房背后紧贴山墙砌排‘小屋’,长、宽、高均为一米左右,糊上泥巴,留个门,形同‘鸡笼’或‘狗窝’,凡‘何案’犯人一律手铐、脚镣推入其中,一人一屋,高不能直腰,宽不容躺卧,只可倚墙席地而坐。‘小屋’随砌随进人,泥巴湿糊糊地,数九寒天,薄被薄褥,地上只撒把麦草,其情其状,不忍目睹。白天黑夜,镣铐之声,批斗的口号声和痛苦的呻吟声互相交织,不绝于耳。整个四站沉浸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疯狂中,沉浸在血腥恐怖中。
有天早上刚早饭毕,基建队(我属该中队)犯人统计张家林来病房通知我,说中队范指导员叫我。我颇觉蹊跷意外,只得跟他走。
张家林是武山籍人,年龄与我差不离,或许大我一、两岁,微驼背,瘦高个,有张鸭子嘴,说话嘴角冒白沫,劳改前是小学教员。此前不认识也无人在我面前提及他。
卧病半年,四站不知是个啥样。绕过山墙、厕所,进到监舍后院(农业队在前院)。好傢伙!政治挂帅不同凡响,黑板上、所有监舍的墙上写满《毛主席语录》和林副统帅的话,白墙红字,非常醒目:
“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毛主席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发展到一个崭新阶段,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
“毛泽东思想是改造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最强大武器,是革命胜利的保证。”
“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墙壁几无缝隙。
范指导员年约四十左右,白白净净,中等个头,圆脸,说话语气平和。见我,问:“你是向承鉴?”我点头。“听贾克说,你的病基本好了。今天叫你来是给你一件任务:中队现在要开‘批斗会’,你来作记录。”
随后,各小组的文人墨客,骁勇善战的积极分子,各拿只马札络绎而至,把个统计室挤得水泄不通。统计室有张桌、有把椅,给我用。范指导员坐在张家林的床沿,指示张家林把‘斗争对象’带进来。
进来的犯人姓马(很遗憾,我想了数日数月未记起他的名字),用戴铐的双手提着脚镣,迈着大‘八’字步,‘哐噹、哐噹’走过来。他,矮个,很结实。刚进得屋,我身后的一个犯人突然大喊一声,把我吓一跳。接着,狂涛汹涌,一屋子犯人全站起身,挽胳膊捋袖:
“坚决打垮马××反革命嚣张气焰!”
“彻底粉碎马××的反革命阴谋!”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顽固不化,死路一条!”
……。
口号呼了一阵,范才示意停呼。马某伫立人堆中,拳头贴到他鼻梁,他却不缩头弯腰。这场面勾起我对‘反右’回忆。在狂轰滥炸中煎熬一年,我太熟悉了。如今工厂、机关、学校、劳改队,凡有人群的地方一个样,成日吼声如雷。
按照事先安排好的顺序,批斗会正式开场。第一个发言的犯人是一组组长,后来得知他叫张宗焕,长相与朱焕章颇似,也戴副近视镜。他的发言属‘批判’性质,无检举揭发内容,我懒得记,只在他名后写上:“内容见发言稿”。他发言毕,我把他的稿子要来即可交差。发言踊跃,一个紧接一个,个个都怒不可遏模样,一律是吓人的政治大帽子。尽管口号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可听来听去,无一有份量的‘罪证’,比如何年何月何时,马某在何处干了啥、说了啥,何人亲见亲闻,何人旁证,一件无有。
斗争性最强的当首推犯人大组长张家林,眼睛鼓得老大,象要鼓出眼眶外,嘴角不断冒白沫,唾沫星子溅到我的后脖颈上。
这次批斗会还算‘文明’,除几次推搡,马某并未受皮肉苦,大约因为他已全刑在身吧。
九、“你就是何案的总后台、幕后总指挥!”
我只荣幸地当得这一次记录,侥幸做得这一次‘积极分子’,当天晚上便被取消资格。不为别的,只因我也是‘何案’成员,而且非一般成员,是‘何案’的总后台、幕后总指挥。按照饮马农场总场王政委的逻辑,这‘何案’实际应称‘向案’。
当天深夜,我睡得正熟,忽然有人推醒我,我被‘提审’了。
监狱的大铁门,以前到晚上便安静不响。‘何案’发生后,大铁门整夜‘哐噹’不休。我的身前身后各有一人,身后人照着手电,实在多此一举。此时月光如水,明晃晃的路看得清。出了大铁门,把我带进一个有套间的办公室,似乎离大墙很近,就在大门附近。外间有只铁皮炉,火烧得很旺,暖烘烘地,灯泡度数不大,不很亮,靠窗有条长凳,再无别物,外间空荡荡的。里间有桌、椅、床,桌上有台灯。坐在桌边的人见我进门,好一会儿不吭声,末了,顺手将一把笤帚撂到我脚前,叫我坐到笤帚上。我站原处一动不动,没理他。
在看守所、在三监,没人污辱我的人格。砖瓦厂、良种站,我知道劳改队是执行单位只认‘判决书’,是无理可讲的地方,对管教人员敬而远之,尽量回避同他们的接触,以防受到污辱、伤害,避免因感情冲动导致不测的事发生,至今得以相安无事。自五八年‘劳考’以来,我见的太多,心里的恨越积越深,我恨的是一条倒行逆施的路线。尽管看守所曾指着丁局长等人痛骂过,但那是把他作为路线的象征而痛斥的,对他们每个具体人是无所谓恨的,我恨不起来。
然而,对眼前这个人我确实生出恨来。恨得牙痒痒!明明椅子空着,却要我坐笤帚。我大病初愈瘦得皮包骨,他竟如此辱我,我没任何错误、过失,究竟为什么?他没把我当人,这个混蛋!我在心中愤愤骂道。
押送我的干部给这人端来一杯茶,提来一暖瓶开水,又用打火机给他把烟点着,轻声道:“王政委,您还需要什么,请吩咐。”
呦,这是饮马农场的大政委,不小的官呢。他见我站着未动,厉声道:“叫你坐到笤帚上,你为何不听?”我答:“我不能弯腰,腰有老病,里面长有石头。”此前,他手指头夹支烟,一直未点燃,对我虎视眈眈,怔怔地盯视我。他,无什特色,只目光犀利有神,颇具‘杀伤力’。我平淡地与他对视着。很明显,他要我坐笤帚,造成‘高屋建瓴’之势,妄想从精神上震慑我。他不叫我‘舒服’,我也不会叫他好受。心里盘算着。
他突然道:“叫你来,是要你交待你和何维清的关系。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就不用多说了。”开门见山,口气斩钉截铁。我与何,八杆子沾不到边儿,心里再清楚不过。
我只摇摇头,不吭声,算回答。
王问:“你怎么不认识他,你不要装蒜!”
我很气恼:“姓何的是个什么人,我为什么非得认识不可?”
王:“他认识你,你何以不认识他?你欺骗政府,抗拒交待!”
我已不是孩提,这种雕虫小技用到我身上感觉滑稽。
“你该马上送他去医院作神经病理检查,他大白天活见鬼。”
王政委厉声喝道:“你不仅认识何维清,你还是他的总后台,幕后总指挥,是何案的真正策划者、组织者,你的一切活动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他的话够吓人的,胆小者会被吓得瘫软在地。我的愤怒达于极点!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一定不暴不燥,不急不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的回答不如他气壮如牛,却清晰准确,也够他消受几日。
“我感谢政府这样看重我,你如此地抬举我。你是党的一名负责干部,但愿你的话有根有据,而不是危言耸听,信口雌黄!否则,会给党和政府的形象造成伤害的。”
他自然听出我的嘲讽、鄙夷之意,从桌旁站起身来,绕着我转了一圈,向我示威,那气势象要吞了我!就象我此时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一样。我恨不得抽他嘴巴,咬他一口。他对我用的审问方法是‘一吓三诈’,惯用的,只更露骨、更拙劣。他肯定事先详细研究了我的黑档案,然后作‘推理设定’,授我以‘总后台、总指挥’最高衔职,又亲自赤膊上阵,足见对我的‘重视’了。根据我的‘判决书’和其它条件,‘对号入座’似乎在情理之中,我‘受之无愧’的。他只忘记根本的一点:事实。他们审案不要‘事实’,没有不碰得头破血流的,才弄出无数千古奇冤来。我不会令他‘满意’、‘舒服’,更不会叫他‘随心所欲’。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犯诬陷罪的罪囚!没想到如今我落到这种人手里,有什么可说的呢。
屋里很暖和,我已站立近两小时。出得门来,寒风刺骨,时值午夜,四方八面‘嗖、嗖,呜、呜’风声,如鬼哭狼嚎,我顿时冷颤不已,接连打喷嚏,腿子发软发沉,到牢舍不过两百公尺许,路似乎越走越长,胜于两百公里之遥。这时我体重不到四十公斤,疲惫之状可以想象。躺在病床上,脑子里突然跳出《古怪歌》来。那是解放前四七年前后儿时唱过的,原已了无印象。那歌词道——往年古怪少呦,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墙,灯草打破了锅;清早走进城呐,老鼠乱咬人……。眼前我遇到的,比这更古怪、更离奇。我在了无知觉时来四站住进病房,三个多月足不出‘户’不能下床,除两个犯医和同室病人,只薛守志、丁志成来探望过我,以前不认识。他俩跟我说话,我只听不答,不曾议论劳改队任何人和事,居然成‘何案’首恶。人在病床卧,祸从天上降,世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吗?呵,呵,有的,有的,自五七年以来,发生在我身上的,我经见的奇事怪事实在太多、太多。彭德怀变成‘反党集团’罪魁,他不感觉古怪?时下刘少奇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总头领,他不感觉奇怪?我们生活在一个古怪的时代,只好认倒霉。
第二天,我半夜被‘提审’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病房而是传遍四站:逮住个比何维清更大的‘老虎’、真正的首犯。所有病人、犯医都远离我。卢福海对我更是判若两人,幸亏此时我已基本能生活自理。
隔两天,我的小灶病号饭被取消;又隔几日,普通病号饭也取消,被送回基建中队四组跟大田犯人出工劳动。时在1969年三月。
十、双重夹击
到四站半年,不知东南西北。这日跟大田出工,顿觉天高地阔。我惊诧这儿的建筑设施、布局、道路交通与我在看守所梦境所见,居然毫无二致!从高处俯视四站主建筑莫若两个‘口’字,并排着,面前一条公路,公路两旁有电线杆,时有汽车驰过;两‘口’间也有条可行汽车的马路,约三、五十公尺距离。这两个‘口’一粗一细,粗口在东,大墙又厚又高,是犯人牢狱;细口在西,围着矮墙,四周树木掩映,是大队部,里面是一个个温馨的小家。路东路西两个世界,粗‘口’细‘口’两重天。监狱大门附近东侧有些小建筑点缀,工具房、猪圈之类。(以后我又到其它劳改农场服刑,建筑布局如出一辙。我猜:全国劳改农场建筑设计出自一人之手。)
工地很远,有几里,在牢狱的西北角。已垦耕的农田呈长条形,每块地总有几百亩,两边是防风沙的林带,宽约三、五十公尺,多为沙枣树,也有胡杨、棘荆杂于其间。林带边有白杨树。去工地不光走大路,有时要跨地埂、毛渠,穿林带,越排碱沟。我走不动,所幸本组还有个老犯人陪伴我。他叫杨思诚(与我大学一个同学同名同姓,一字不差,故而记得很牢)六十多岁,高大个头,弓腰驼背,上海籍人,原在银行系统工作,贪污罪,判有期二十年。他的身体很差,已垂垂老朽。我俩拖在大队犯人的后面,再后面是带工的管教干部和武警,并不催逼,听凭我俩蹒跚踽行。我到工地已是大汗涔涔。
劳动项目是平沙包,拓垦新地。虽天气很冷,犯人的干劲却似盛夏般热火,挖的挖,抬的抬,有的推小车,有的装土,一齐忙碌起来。没人过问我,无人给我布置任务。我试着装了几锨土,胳臂再抬不起来,只好坐地休息。干部站在我身后,也不吭声,由我去。
我的身体离‘康复’很远很远,停止病号饭、逐出病房,无非惩罚我,我心里清楚,他们更清楚。他们要给我更大的精神压力,不准我在监舍‘病休’,怕我作祟害人。无疑,这些是王政委下达的命令,中队只能遵旨办事。看来,范指导员和其他管教对我无大恶感,只要把我带到工地即可交差,其它随我自便。
坐下休息,身上阵阵发冷,头皮绷紧,头痛厉害。基建队有个背药箱的随队犯医(贾克和边立林属大队犯医),四十左右,长得干巴巴的,原在部队当过护士,我不记得这人的名字了。他的医术有限,药箱的药更有限。我要他给我量体温,一量,39.2℃。这人擅长针灸,问我怕痛不?我摇摇头。他把我搀进帐篷里(这是带队干部抽烟、聊天、休息之处),给我头上手上扎针,有的扎在脑门上,扎得很深。管教在一旁用惊骇的目光看我。针灸罢,犯医搀扶我蜷躺在一个沙包边。即使高烧,必须离开帐篷,岂能‘鸠占鹊巢’,我不配。天冷,有风,冻得浑身哆嗦。大田犯人推着小车,在我身旁来回奔跑,很快踏出一条小路。南边是种小麦的土地,田垅参差,阡陌交通;北面是茫茫戈壁荒漠,长着一蓬蓬骆驼刺,一丛丛蒿草,一直延伸开去,到目力不及的远方。在病房听说,离四站不远的北边,有个败颓的土台台,传说是穆桂英点将台,我无法看到。
回中队小组后,还提审过好几次,照例是王政委单独审,照例是在半夜,依旧在工具房旁边那个办公室。他牢牢地缠住我,掌控着我的生和死,就象一个权力无限的人此时掌控着亿万人的生死一样。他每次问的老‘问题’,只没再叫我坐苕帚。
有一次他对我说:“我们是马列主义者,是辩证唯物论者,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的革命者,对穷凶极恶的阶级敌人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你是个死心塌地、坚决与人民为敌到底的现行反革命,是我们党和国家最危险、最凶恶的敌人。我们对你有清醒的认识和估计,你是不会改变你的反革命本性的。我们知道你的过去便知道你的现在,知道你的过去和现在,便知道你的未来。”
他不愧饮马农场的大政委,既有理论又有实践,无此两把刷子宝座坐不住。不过他看错了对象,用错了地方,他的辩证法仅是鹦鹉学舌。我不但知道这话的出处,而且能充分辨析这话的荒谬性。我是农民的儿子,幼时逃过荒、讨过饭,当过少先队长,这便是我的过去。按照他的逻辑,我似乎从娘胎里出来就是‘反革命’,他的‘革命者’身份从他父亲的精子与他母亲的卵子结合的那一刻便决定了的,多么荒唐!那个狂妄自大的人什么都没学懂,分明机械唯物论,兜售形而上学的黑货。我欲用高岗、饶漱石、刘青山、张子善以及彭德怀的例子和时下刘少奇、邓小平的事实驳斥他,这些人都有光荣的过去,辉煌的‘现在’,到头来都成了‘反党、反革命’,有的被割了脑袋,他能解释?
我什么话没说。不能说,他已经‘高看’我,倘若再露出这些想法来,肯定还要‘高看’一等。眼下正值‘捍卫毛泽东思想’的风头浪尖,我要摆出我的观点,正中‘引蛇出洞’诡计,只‘恶毒攻击毛泽东思想’一条,足可要我的小命。他是个没有自己思想而以他人思想为思想的人,这种人最可怕。只有遭到砖瓦厂韩教导员相同的遭遇,才能使他醒悟。他见我半晌不语,怒道:“你不要装聋作傻,抗拒交待只有死路一条。”
“唔。我刚耳鸣,耳朵呜呜响,你的话有的没听清,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过去的判决再审判一次?如果是这样,无须多说,你看着办好了。”我有意捉弄他,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们是执行单位,只追究你在服刑期间的重新犯罪行为,你应该如实交待。”
“是要‘如实交待’?”
“我们共产党人最讲究‘实事求是’,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今天终于在这儿见着一个最讲究实事求是的人呐!我无法描述此时的心情:我愤怒!我悲哀!我觉得天底下脸皮最厚、最恬不知耻的人,非他莫属。我和何维清丝毫不染,他却断言我是‘总后台、总指挥’,非要我‘坦白交待’不可!他嘴里出来的‘实事求是’是谎言的别称,我体会得够透彻的了。
“我不认识何维清,这名字是从你这儿知道的。如果有人能证明我与他见过一次面,点过一次头,打过一声招呼,说过一次话,任由处治,要杀要剐,决无怨言。我愿签字画押。这就是我的全部交待。”我平淡而决绝地说道。
此后,无论他罗嗦什么,再不开口,无说话的必要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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