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四章 大漠孤烟饮马场(1966.12至1968.9场部基建队、1968.9至1969.12四站基建队)(一)
一、武威火车站一瞥
闷罐子囚犯专列向西行进。不知目的地在何处,是河西走廊的某个地方,或者是更远的新疆边陲。有一点我是猜到的:是荒漠,是历代王朝充军之地。每节车皮装着百余号犯人,车厢上方有两个铁栅栏四方小窗,黑糊糊地。地板上有牲口的粪渣渣,犯人于其上横七竖八躺卧着。正中有只便桶,很大。没有人交谈说话,也听不到一声叹息,各人想着自己心思。不时有人在便桶里小解、大解,臭气薰天。列车走走停停,有时小停,有时大停,一停一、两小时。上车约摸十个小时了吧,我感到饥饿难耐,掏出干粮--一个烤饼。其他人早吃了,我口干得无法吞咽,心里又生出感叹来:若是牛羊猪,它的主人要每隔一段来窥视一下,或添把草料,或喂些饮水,不然饿瘦了或得瘟病,何以出货?十多小时管教的影子见不到,喊天,天不应。夜,很长;天气很冷、很冷,寒气从四面八方进来。直捱到第二天八、九点钟,车才停下来。大铁锁打开,犯人全都驱赶下车,在此站倒便桶和开饭。抬头一看,是〈武威火车站〉。
靠铁路一边的月台沿,站着一溜全副武装军人,靠车站的另边也站一排,一眼望不到头,戴一色棉军帽,穿一色棉军大衣,枪刺在阳光下闪着白光。我这才发现,这车犯人总有两千多。
靠车站一边的军人背后,站台上穿梭般来回奔跑着一群小孩,有一、二十个,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孩子约摸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五、六岁样子。令人惊奇的是,除两、三个稍大的女孩上身穿件破花格单衣,脏兮兮地勉强遮住羞处,其他孩子一丝不挂!他(她)们互相追逐,为争抢旅客的弃物而撕扯、哭闹,有的孩子站在军人身后用疑惑的目光朝我们盯望,个个身上冻得紫红、青乌。
真正匪夷所思!眼前这一幕若非亲见,鬼才信呢。时值十二月下旬,气温当在摄氏零下十好几度,当兵的全冬装,我们这些犯人凡能穿的衣服无不穿戴在身,仍觉难抵寒御冷,时时打颤。不知这些儿童、少年为何有这等‘抗冻性’?人的生命力何其顽强!长期挨饿的人大约会产生‘抗饿性’的吧,我似乎就有这一性能。长期挨冻的人也会产生‘抗冻性’,如其不然,眼前这群孩子岂不成冻殍?人乃万物之灵,有改造环境的能力却最少适应功能。尽管这‘抗饿、抗冻’性不断逼使强化,使更多的人得以苟延残喘,终不见得是好事。长期如此,‘强化遣传’下去,人类难免退化到低级动物种群去。我感叹我中华民族之‘伟大’,老祖宗有四大发明骄傲于世,后人又创造‘抗饿、抗冻’新记录!
这些光身子的孩子此刻就在全冬装的军人左右身旁,军人们看得比我更清楚。军人是人民子弟兵,以保护人民为天职。然而,面对这些可怜孩子,他们视而不见,无动于衷,象是本该如此、天经地义一般!连我这非人的异类也动了恻隐之心,很想把身上的衣服脱一件给他们撂过去。
我很痛悔自己。把一切始终想得太简单、太完美。我在〈逃跑无处去〉文稿中,曾设想通过‘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的贯彻实施,农村形势一片大好。面对此景方知真情。我在那里面居然歌功颂德,满嘴胡说八道,此时甚感疚愧。
浑浑噩噩的我,任凭列车拖行。直到第三天早晨,列车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站停下来。看到《玉门镇》三个字,好些残诗断句联翩从脑中出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处处黄土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儿已是嘉峪关外,塞北的不毛之地。
小站冷冷清清,除三、二接车的铁路员工,不见一个旅客。负责押解的武装军人不知何时换上了皮帽、皮大衣;管教人员原一色的棉装,也都换上清一色的皮货。干部、军人的福利保健何等周到周详!
出了车站是条公路,颇宽(后来才知是兰新公路)。公路上一溜解放牌大卡车,看不到头,总有百多辆。犯人按事先编好的组号、车号依次登车,沿兰新路西行,个把小时到目的地--饮马农场。
我和一些人分到场部〈良种站〉基建队。
二、黄闸湾修‘跌水’
整个冬天,朔风凛冽,气温都在零下20℃以下。我把能穿的春夏秋冬衣服全垒到身上,仍然冻得瑟瑟发抖。强劲粗暴的北风似强盗把人身上的热量掠夺搜刮,我和其他犯人不得不腰系草绳以保暖。基建队在这种时候,惟每天去黄闸湾修‘跌水’。
饮马农场在兰新公路北侧,与公路平行有条引水干渠,由西向东,流到黄闸湾,流到玉门镇。黄闸湾是个村庄,距玉门镇不过数华里。这里干旱无雨风沙大,不能靠天吃饭。这条引水渠是农场的命根子。由它分水到支渠、斗渠、毛渠,灌溉着数十万亩农田。主渠宽有七、八米,渠底宽约两米,有二公尺深。每到冬季干涸时便要维修加固。这里全是砂碛土,为充分利用水资源,以及使渠不致冲刷成沟壑,渠成‘台阶式’。每段渠落差小,水流缓,减少冲刷。每段之间修一‘跌水’,以为承接。所谓跌水,就是在接口上铺以石头,抹上水泥,而于接口下砌几个石头墩子,水由高处流下冲击石头上,避免直接冲刷渠底。
早上吃罢饭即爬上汽车。几辆车沿兰新路东行,最后一辆车是看押的武警和管教干部。他们都戴皮帽、穿皮大衣,个个把帽耳朵拉下捂得严严实实,戴个大口罩,只露没有冻神经的眼珠在外面。车速不快,风仍旧‘嗖——嗖’耳畔,犯人光头无帽可戴,衣着单薄,蹲在敞蓬车斗里,个个缩成小‘团团’。下车时,腿脚冻得半天不知是自己的,整个身体如同冰棒。劳动并不太累,只这出工、收工,尤其早上出工乘车的个把小时,象在阴间过,太难熬。
武警在一段渠的两头两侧插四面小红旗,此即‘警戒线’。犯人只准在这无形又有形的‘框’里活动。倘越雷地半步,武警随时开枪击毙,格杀勿论。这是管教人员向我们宣布的。好得每天工地固定,旗不挪动,只‘猫’一眼心中有数。有的运沙子,有的拌沙浆、砌石头,铁锹飞动,石头噼啪,犯人一齐忙乎起来。
渠两旁间或有树,白杨高高的,柳树粗壮。武警为站高望远,每每爬到树上放哨。管教干部不用遭这份罪,将劳动任务分派完,立即钻到黄闸湾的农家烤火去了。
黄闸湾村紧贴渠的北面,有的家门口即是渠堤。一色土坯屋,低门矮户,参差错乱。从外观可知,这儿的农家都是穷困潦倒之人。我们刚到时,曾招来数百双惊疑目光,无论男女老幼,举家伫立在屋前,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们,很‘热闹’了一阵。以后见惯了,再不出门,以至见不到老乡影子。
我猜测,这些农家多半与犯人有某种干系。他们衣衫褴褛,脸如土色,比犯人的衣著打扮强不到哪。若非迫不得已,谁会心甘情愿跑到这黄沙瘠土、人烟罕见的大漠戈壁来拓荒垦殖呢,除非傻瓜。早听闻犯人刑满后必须留场就业,这些人的前身大约是就业人员也未可知。我即使侥幸能熬到刑满,眼前所见当是我的最好归宿了。
午饭由‘家里’送来。饭后有近两小时休息。渠道里横七竖八,斜躺顺卧,有的假寐,有的谝传,有的抽烟,有的解衣捉虱……,诸多众生相,难以描叙。
时光匆匆,如是营生眨眼三月。工地由下流上朔,自东而西,每两三日换段工地,淡茶寡水无须重复。这期间只两件事颇留印象--
一天,犯人正在渠里施工劳作,突然‘叭、叭’两声,枪声近在耳根。紧接着从树上稀里哗啦掉下一串子弹,从渠沿滚到渠里,有的直滚到犯人的脚前。犯人吓傻了眼,有的抱头缩作一团,以为大限已到!管教干部从老乡家慌忙奔出来,大声吆喝:谁?往哪个方向跑的?事后查明,树上放哨的是个年青新兵,闲得无聊手痒,摆弄枪栓弹匣不慎走火,虚惊一场。
又一次,也在劳作之时。忽闻公路上‘吽吽’怪叫,蹄疾阵阵还伴随‘杀’的呐喊,由远而近似怒吼的狂飙呼啸而至。犯人惊乍得失魂落魄!近前才知是骆驼骑兵追‘敌’演练。他们手里举着柳叶大刀,约一公尺长,刀光闪闪,杀气腾腾。骆驼矫健胜烈马,奔突声,咆哮声,呐喊声,那种剽悍、威武气势足可惊鬼骇神!
日复一日经过场部,有些观察。饮马农场场部算是小镇,有商店、银行、邮局、医院、学校、机关单位、面粉厂和军营,一应俱全,有万把人口吧。小镇街面不平,房屋不整,不是凸肚便是驼背,挤挤挨挨,象身带残疾又行为卑屑的小人。间或有树,点缀其间。场部管辖十个站,还管着新一站、新二站、良种站等等,每个站据说相当一个大队,有五、六百犯人,算个颇具规模改造罪犯的基地。
良种站位于场部西侧,与场部只一条可行汽车的窄路相隔。良种站有两个犯人中队,大墙里有两个院子。前院是农业队,里边是基建队。两个中队的灶房挨着,灶房边有个共用水井。农业队从事农活,强度小些,定量也低;基建队都是年轻犯人,劳动重,定量也稍高。农场种的全是小麦,主食是白面,副食是甜菜根、蔓菁和葫萝卜。副食不定量,保证供应,只无油无盐,焖一大锅,任取任吃。农业队犯人眼馋得很,馋基建队馍大,更馋副食能填饱肚子。基建队犯人互相监督,副食禁止‘外流’。农业队犯人只有哀叹自己年岁大、生不逢时,眼巴巴流涎水,熬着饥饿日子。
我这小组共十七个犯人,都来自砖瓦厂成品中队,都熟。其中,蒙世辉、朱焕章、胡金生和我,原都在出窑分队,蒙和我原在一组,如今他仍是组长。朱和胡虽原先不同组,也很熟的。在靠伙房的那一头,还有两个小组来自砖瓦厂半成品中队,邹庆礼、周有祥在其列。其余各组要么是这儿原来的老犯人,要么来自其它劳改单位。
胡金生,吉林四平市郊人,小个,约比我大十岁,肤色紫红,身体结实,动作敏捷,原是中共党员,兰州某建筑公司属下的队长兼党支部书记,架子工出身,一步步爬到脱产干部位置,案情是奸淫幼女。他给我讲过东北战场解放四平的见闻,至今未忘。
解放军强攻四平城时,胡金生是支前抬架队员,亲睹现场情景。四平城墙高而厚,坚固非常。国民党军队装备精良又训练有素,凭借城堡顽抗。解放军攻城屡屡受挫,攻城战士死伤无数!后边的战士踏着前边战士的尸体往上冲,又倒下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如此反复,一批批战士倒下去,尸体一尺尺增高,直到尸体垒得跟城墙几乎一样高,才攻破城池!在打扫战场时,尸体太多无法辨认。时值热天,只得用推土机推到大坑里。城破数月,城郊数里行人掩鼻,尸臭不能闻!
前仆后继。铺路石。人梯。新中国的巍峨大厦是无数先烈的血肉之躯铺垫而成,是亿万农民送夫送子打造的。大厦呵,你对得起这些铺路石吗?对得起生养你的乡亲父老吗?
听了这悲壮故事,我的感慨多多。回想解放之初我的感情,若遇到这种情况,我也会扑上前去,和众多的铺路石们一样,去做一名小铺路石的。面对眼前现实,‘铺路石’们如若在天有灵,也会和我一样发出诘问的吧。
这年冬训‘文化大革命’鏖战正酣,事关印把子、刀把子,头上红顶子,个个六亲不认,斗红了眼。犯人掉到空隙里,只念念报,未触灵魂没沾皮肉,草草完事。
三、倒土坯
我在饮马农场劳改整三年,正如诗人所言,这儿没有春天。即使有,只在倏忽间,你没有感觉到,它就走了。直到阳历五月中旬,白杨树才绽出孢芽,露出点点新绿。早在四月初,天气很冷的时候,犯人就迫不及待地换劳动项目:倒土坯。
这是项与水和泥打交道的超强体力劳动,每人每天定额是四百块。这种土坯不是砖坯,一块足有两块砖坯大;也不象砖瓦厂半成品队五人一小组,三个斗工,各有定额;一个泥工负责打泥供泥;一个修坯工负责修坯、上架。这里是任务包干到底。即如砖瓦厂,三个斗工全是甲等定额,每人每天一千二百块,平均落到每人头上的定额不过七百二十块,这儿却相当于八百至一千,可见其强度比砖瓦厂还大得多。
先是挖土、做泥窝。四百土坯需挖土两方半,要将土中芦苇割断拣出,将土围成个周沿稍高里低的窝子;放水,不能过多过少,以泡透为度。这道工序再快得用两小时。第二天早上一到坯场,泥窝上面结一层厚冰。再冷,得毫不犹豫脱鞋捲裤跳进泥窝,一锨锨将两方多泥甩到坯场上;再一锨锨打成泥垛,捣腾两次至少两小时。十时开始倒斗,四面八方响起‘乒乒、乓乓’扣斗声。犯人开斗先后只在十分钟内,一律赤脚来回小跑。四百土坯要磕几千次头,直磕得腰酸背痛,天昏地暗,无片刻喘息之机。只少数犯人曾在砖瓦厂干过,是老手,技术娴熟动作特快又体力超强者,在中午十二点午饭送来时就可完成任务,饭后在坯场铺上破棉袄睡一觉。绝多数犯人,或体力较差,或技术不熟动作慢者,饭后接着干,有的直扣到快手‘起床’的两时左右。下午,先将土坯侧立(以利快干);运沙;挖土打泥窝;放水;利用放水时间将土坯上架;刮平坯场,为明天做准备。
这些是正常情况而言。倘若泥泡得不合适,干了要喷水,稀了要掺干土,至少要多捣腾一次,想完成任务就更难了。犯人个个如打仗,忙得七七八八,连放屁都没功夫。
天气很冷,有的犯人手裂开大口子,象小孩嘴。血从里面丝丝渗出,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根本没时间处理,只任其渗流。我皮肤特好,从不开裂,免却了这方面的痛苦。只是与别人一样跳进泥窝时,小腿被冰划破许多血口子。区区小痛,谁顾得这些。
我此前没干过这活,砖瓦厂天天见别人扣斗,上手便会,只不熟练。同组犯人与我一样,也都是新手。人有表现欲,犯人尤甚,原无可厚非。可恶的是,有类犯人总要以己之长去‘挤兑’别人,想在别人头上立功赎罪,这种人劳改队比比皆是。‘刑不罚众’,我抱随大流的思想。同组有四个犯人‘积极’分子:组长蒙世辉,朱焕章、胡金生和刘继业。蒙,我不敢比,他身强力壮个高大,又是农民出身,其余三人与之相较则有长短,我比胡、刘年轻,尤其不相信拼不过朱焕章。没想到,这四人一上手都超额完成任务,每天完成都是四百零八、四百零五,我只得‘舍命陪君子’。这些‘积极分子’每晚拿完不成任务的人‘开涮’,‘不认罪服法’呐,‘有力不出、好逸恶劳本质不改’呐,‘坚持反动立场、不肯脱胎换骨’呐……,将你奚落、批判一顿。若有管教干部来,他们更来劲,把你吼到地上勾头站着,咬牙切齿臭你,干部也视你‘反改造’,处处看你不顺眼。在这些‘积极分子’眼中,似乎所有犯人都与他们一样,在外面干了卑鄙龌龊不耻之事。对这帮家伙,当然不能容忍他们作践我。
要完成任务,对我委实太困难、太吃力。从早八点到下午六点,除午饭半小时,必须马不停蹄。劳作时想着下道工序该怎么干,精打细算,怕多跑冤枉路浪费时间。体力已经透支很多,无法想象这种极限状态能维持多久,也许明天就会耗尽枯竭,会突然无疾而终。
有一次运沙偶然路过‘积极分子’的坯场,无意中发见他装斗的操作;又转到另个‘积极分子’处,操作也一样。我终于发现他们完成任务轻松漂亮的秘密:不过偷工减料、藏奸耍滑而已。
土坯非砖坯。砖坯装斗要泥满,四角泥到位,大面需刮平,倒出来还要压、夹修整,有棱有角,方算合格。土坯只要大致成形,整修工序不要,缺棱少角是常事,无人检查质量。他们的做法是挖一坨泥装进坯斗,四角满不满任由它去,并且中间往往是个凹槽,缺泥也不管它,端斗就走,一倒了之。我却按规矩办,四只角还用手指按一下,以防角不饱满留空隙,泥不够再补一坨,费泥、费时,给自己找了许多麻烦。这是我的秉性使然。
自从得到‘真经’,我也能和他们一样,午饭后躺上一觉。俚语道:“一窍不得,少赚几百。”在这个世上,老实人总要吃亏,有什么办法呢。得来的‘真经’我不愿独享,有一天我故意走到完不成定额的‘同犯’跟前,不好明说,用眼光示意叫他去看看别人的‘先进’装斗法,他很快就完成定额了。那些积极犯人每天或多或少总要超额几块,我每日四百,一块不多,一块不欠。将多余的积攒下来以补偿来日之不足。毕竟‘胆量’小,偷工减料不敢象别人做得太‘黑’,四百定额已经使我精疲力竭、山穷水尽了。
四、捉奸捉双
星期日休息。上午缝缝洗洗,下午蒙头睡大觉,养精蓄锐为下周作体能准备,是多数犯人的做法。也有极少数犯人例外。
基建队犯人都年轻,体力恢复快,加上有蔓菁块、甜菜根的足量供给,总有精力过剩者要设法发散。二组有个犯人,人称‘大力士’,一米九几的大块头,长得膀粗腰园如铁塔,每逢周日他都在院中操练摔跤。他不但膂力过人而且动作至为敏捷,不待人沾身就将对方撂倒。人知其厉害不是对手,只能二对一或三对一与其较量,象草原上蒙古人摔跤那样,满院子兜圈,虎视眈眈寻找战机。他总能出其不意一个‘扫堂腿’或猛一把将对方撂倒。有时,‘牺牲者’抱住他一条腿,另俩‘扑’上去,四个滚成一团算打成平手。每每此时,院里叫喊助威不断,惹得睡觉的犯人也爬起来围观。这是犯人唯一的娱乐活动。
对精力过剩的犯人也还有另种发泄的渠道。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是我自看守所、三监、砖瓦厂所未闻的。三组有个犯人叫叶克勤,江、浙人氏,长得纤体蛇腰,粉红脸,说话、走路妞妮作态,一副女人样(据说他小解也如同女人,蹲在地上)。一天深夜,大家都在周公乡里,突然被隔壁杂嘈之声惊醒。听得‘噼噼啪啪’的拳打声,‘噗噗嗵嗵’的跑步声,各监室犯人纷涌到院里察看。原来是鸡奸犯事,被同组犯人捉奸捉双,逮个正着,饱打一顿。犯事人打得受不了跑出监舍,其他犯人仍不释手,房前屋后,黑天瞎地,穷追撵打,直折腾到天亮。
据说,有此癖好的人很难根治,除非将他阳具阉割掉。果然,这事发生后又发生几次,还是原人原马。不过看热闹的越来越少,逐渐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犯人并非哑巴,朝夕相处一起总要说话。既然禁忌议论政治,象解放前‘勿谈国事’一样,叶某这事成谈资笑料、插科打诨的好素材。出工谈它,吃饭谈它,闲聊还是谈它,整个良种站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有的犯人每谈及此事,津津乐道,绘声绘色,甚至肆无忌惮地演示丑行,动作不堪入目,淫话不能入笔。这些人知道,即使有人打‘小报告’也捞不到‘油水’,管教人员早知底细,并不追究。犯事人只在冬训期间找不到‘政治靶子’才拿来示众,七斗八斗一番。听说三组犯人在斗叶和他相好时,表现最积极、下手最重最黑的一位,正是对叶‘图谋不轨’遭拒的,实为醋性而发。
我惊骇这极少数人的超强精力,也惊叹有如此多的犯人对此事的浓浓兴致。十五至十八岁是我的青春季节,也有过性萌动,裆下尤物有桀骜之时。从五七年到现在整十一年,正是我生命的旺季,性成熟的时候。然而自五七年反右始,‘疲劳战’的萘毒;停发助学金生活的窘困;劳动考察期间高度紧张的精神桎梏;看守所、三监、砖瓦厂的饥寒交迫、煎熬和体力透支,若不是每日小解,我会忘记自己是个男人。即如眼下,四百定额使我累成一滩泥,裆下物了无生机成了眠蚕。我怀疑它已萎缩退化,功能沦丧,自己成了太监。
一天,收工回监在伙房旁突遇陈德根君,令我惊喜万分!陈君原判八年,已熬到刑满之时。农场规定,刑期将满犯人,须在刑满前到场部良种站出监队集中学习一月,无非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和政府政策、法令等内容。他到良种站已有时日,只我无从知道,相见恨晚。陈君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不善言谈交际,极重感情,是忠厚老实人,与我的挚友冯淑筠人品极似,深受我敬重。五九年五、六月的时候,他和百泉另几位同学在饥饿无奈时跑到我处,他是我主要招待对象,对他感情弥足珍重。
陈君是四川达县城郊人,出身贫寒农家。解放前靠着别人的支助读到中师毕业,当小学教员,年长我六、七岁。解放后他边教书边自学,于五六年和我同时考入兰大,很不容易。他是如何划右的,我不得而知,心里一直纳闷:他时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不论同学们聊得多热闹,都不答腔。有时要听听他的意见、观点,逼他开口,他只对你笑笑,仍旧无言。后来接触多了,才知他是个脾性耿直又倔犟的人,心口如一,心不会转弯,嘴更不会转弯。遇到不平事,实在憋不住,不说则已,一出口能撞倒南墙!这种人五七年最容易出纰漏,感情爆发时口无遮拦,他划右虽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是个至真至诚之人,对人谦和忍让,与世无争。这是他的最大优点又是他的致命弱点,心又善又软,总把别人当自己,处处受骗,事事吃亏。
陈君心灵手巧,见啥学啥,一学即会。他会缝纫,会雕刻,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手脚勤快,终日闲不住。别人有事求他,心热得象盆火,有求必应。五八年‘劳考’期间,他生活在最底层,眼见种种倒行逆施,以后又挣扎于死亡线上,亲历诸般荒蛮、残虐,再难抑制怒火,毅然走进地狱之门。用反右英雄批判我们的话说,我和他‘臭味相投’,而这‘臭味’原不过是一颗纯净透明的心!
我与陈君时隔五年多又得见,彼此尽吐衷肠。他向我详说了武山云雾劳改农场的情况,谈到谢成、田昌文、杜映华、罗守志诸人的方方面面。我也把看守所分别后的经历向他详诉,彼此唏嘘感叹。我知道他明天‘学习’届满就要回六站,把绣有‘花好月圆’的两个枕套和两双丝袜赠他。那对枕套是我初恋的纪念品,一直带在身边没舍得用,丝袜则是张炳秋留给我的。我对他说:“其它全成破烂,只这,还能用,给你算作个留念。我还有十年,对熬出去不抱希望。不过,即使我的骨头成灰,我坚信历史会宣判我无罪,还我清白。你或许能看到这一天,我大约是看不到了。”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老陈对我重重的点头,紧攥我的手不松开,泪水模糊他的双眼,泪花一闪一闪,我赶忙帮他擦拭了:“你是经过炼狱洗礼的人,怎么还这么儿女情长哇!”时间很迟了,万一被大墙上哨兵发现或被其他犯人撞见,多有麻烦。我装作生气的样子,把手从他手里强抽回来,转身回了监舍,再没敢回头看他。
我欲哭无泪,此时的心情糟透了,认定这是我俩的永诀。在我这小组中,据平时的观察判断,都是十年以上的长刑犯人,除我而外都是刑事罪犯。而且并非一般刑事犯,不是淫棍就是大贪;不是欺诈成性便是杀人越货,他们恶嗜成癖,劣根深矣。我无法和他们沟通,更不说推心置腹了。我被假、恶、丑包围着,在龌龊、凶险的环境中苟活,必须时刻戒备,提防小人。我从来没有如此地感到孤独无奈,如此的憋闷、窒息!我的心已一片荒漠,甚至觉得还不如在看守所关在黑牢里的一个人世界。那时我有书读,早上跑步有其他同学脚步声的响应;那时,我能感觉到离我不远的许多颗心的律动,热血的奔流……。如今,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多么期盼陈君与我砥足而谈、掏心掏肺啊!
心在抽搐,其痛无以名状!
五、疏勒河畔
从地理课本上早知有条疏勒河,到饮马农场后听说这河就在场部对面,位于兰新公路南侧,与场部只半里之遥。犯人劳动‘划地为牢’,四面小旗圈定‘雷池’,自然与河无缘。九月的一天,中队抽两组犯人盖看菜的小屋,我这小组是其中之一。菜地在兰新公路与疏勒河之间,老大一片,说不清多少亩,种的蔓菁、甜菜、葫萝卜等。小屋拟建在疏勒河北岸边。河的南岸是建设兵团农×师(我记不清了)的垦区,与农场一河之隔。建设兵团由解放新疆的王震所部编成,如今年龄都在三十好几、四十以上;后又从内地招来许多支边青年。听闻内中有少数监督改造的人,有五七年反右漏划而后补划的右派大学生,有五九年的右倾分子,还有其他‘白旗’人物,只听说而已。原以为,除开那些排长、连长有官衔的老兵外,年青的农恳战士多与地、富、反、坏、右有染,或因家庭成份之累,或受父母、亲朋历史所羁,不得已才来此戎边的。要不多少带些强迫性,莫说‘知青’即使文盲农民,谁心甘情愿到这漫天黄沙的荒漠来奉献青春?既有也难也少,他们郁闷寡欢当能想象。然而,我目睹的一幕与我的猜度正好相反:他们个个大有乐不思蜀的味道。要么,是我心境太晦暗,错估形势;要么,他们表现出来的只是‘表象’,内在深藏。反正给我的印象是:情绪饱满,革命觉悟蛮高。
建个小屋,对三、四十个犯人不是难事。有分配运坯的,和泥的,砌墙的。由于是新劳动,活动范围大,眼界开阔,空气清新,大家劲头足。只上午时间便把四面墙砌好了。下午,正当上房泥、抹屋顶的时候,河的南岸传来嘹亮歌声,‘语录歌’一首连一首--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锈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谦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世界上到底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还有一首“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歌。歌声由远而近,在空寂的大漠上飘荡。
饮马农场不比兰州新生砖瓦厂,那儿‘文革’硝烟随时可见可闻。若不是今日听见这歌声,我竟把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忘怀了。这儿一直了无声息。
从疏勒河南岸淌过来一大帮青年男女,女的全是男的背过来的。他(她)们一边唱歌,一边手舞足蹈,说说笑笑,疯疯癫癫,一路挥撒青春气息。可是,当他(她)们老远看见这边犯人在劳动,立即‘严肃’起来,一齐摆身价显示优越。他(她)们朝着犯人比比划划、指指戳戳道:--
“你看,那家伙满脸横肉,一定是个杀人犯。”
“那一个肯定是强奸犯,信不?我敢打赌。”
“那个是反革命。要不我们去问问他们的带队管教,我的眼力是不会错的。”
“那边那个,你看,贼眉鼠眼,不是盗窃犯才怪。”
……。
他(她)们个个心高气傲,大不咧咧地故意从犯人正施工的小屋贴墙而过,象示威似的。犯人对这群疯男女一肚子气,甭看在管教面前毕恭毕敬、服服帖帖,在他们面前却不是怕事的鼠辈、省油的灯。当他(她)们从墙边经过时,房顶上的稀泥巴不偏不倚地‘不慎’落到头上、身上。虽遭恶咒,已是狼狈在身,也奈何不得。其中有两、三个女的着裙装,沾上泥巴象糊上屎,又蹦又跳地骂。犯人只不答腔。管教和武警远远地看到听到,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装没看见。
犯人泄了愤,情绪好,干劲高,下午四点多小屋便竣工了。管教破例允许犯人到疏勒河洗澡。
我自幼喜水,南国夏天酷热,每到暑假终日泡到河里,戏水游泳又摸鱼捞虾,其乐无穷。自五七年至今,十年过去,往事已成梦境,再不能重现了。
疏勒河是条历史的河,生命的河,宽度与流量与我故乡东门港相当,河两岸的情形也颇似。在南国,它够不上‘河’的资格,只能称‘港’或‘溪’,到处都有,想不到疏勒河居然有如此大名气。这河听说很长,有的地方明流,有的地方潜流,流淌在古丝绸之路。东西交流的探险家、使者、商贾都喝过她的乳汁,不然何能生存下去。如今它灌溉从安西到玉门镇的广袤大地,滋润着新华农场、饮马农场等数十万人的心田。呵,它是条当之无愧的母亲河哟。
我迫不及待地跳进河里。河水出奇地清彻,有群群鱼儿,是些一、两寸长的小鱼。水边有柳树,稀稀的,不象家乡东门港一棵连一棵有荆棘籐蔓、密密匝匝。置身水中,眼望高天白云,感觉回到大自然的怀抱,回到故乡的河中。忽然,〈大堰河,我的媬姆〉从脑海中窜出来。只有此时,我才体味到艾青笔下的意境,其感受是何等地情真意切!
这里的犯人都是‘旱鸭子’,只洗不游。我用蛙泳、潜泳、自由泳逐一尝试,只立泳办不到,水只半人深。还好,各种姿式没忘,不过只能‘扑腾’两下已感气喘吁吁。临末我仰面飘在水面休息,大家看着我发愣,忘记给自己撩水擦身。
只宽松这一个多小时。紧接着是挖排碱沟,也是特重劳动。
大组长事先用石灰在地上划两道线,两线间即是排碱沟上口宽。犯人排成‘一’字长蛇阵,统计用‘拐尺’一下下拐过来,各人做着自己地段的标记,以防互相扯皮。彼此比着干,不比由不得你。若是你两边地段劳力强,进度快,给你留多少,你得全兜着。没有自己多挖少留些的傻瓜,或多或少总沾点便宜,一、两指宽算有良心的,叫你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无可奈何吃哑巴亏。体力强的游刃有余,体力弱的得拼死命赶上。排碱沟剖面成梯形,上宽约七米,下宽约一米,深约三公尺半,每人都占一公尺,任务一个样。每天一段,每人每天需挖土方12至14立方。沟,越挖越深,越来越窄,撂土越来越费力。到了沟底,要将沟底的撂到沟顶去,必须越过堆积两边的土堆,至少有七、八公尺高,每撂一锨都得用尽全力。
每天都干这超强劳动,直到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底。这地方地表一公尺许是颇硬砂碛土,下面土不硬好挖。这活可立身展腰,我感觉比倒坯好受些。只苦了两只手,第一天都磨出血泡,顾不上痛,只有更攥紧锨把,锨把上全是血渍。
‘脱胎换骨’是假,‘脱皮换肉’是真。我的双手不知褪过多少次皮、换过多少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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