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一章 在武山县看守所(1960.9.30至1962.7月中)(三)

七、又戴手铐

关南号后,提审我改在白天,不过措施仍特别:先把各监号上锁,然后才叫我。看守所没有人不知道我关押在南号,我的同学更不必说,就象我知道他们一样,锁门纯是多此一举,目的无非给我精神压力,给其他人造些恐惧气氛。每次提审我,我能猜到,我的同学和其他犯人正从门缝、窗洞注视着我。挺胸抬头,目不斜视的走路姿势是我习惯,我不担心走样变形,就象我的个性和信仰一样再难改变。但身体极虚,出门前总叮嘱自己:不能趔趄蹒跚,更不能栽倒!步履要沉稳。

穿过正街时,我扫视街上路人。行人很少,冷冷清清。我有一年多没见过这些自由人的面孔了,有的冷漠,麻木;有的懒散,无精打采;有的闲适,铺垫出‘街市依旧太平’的图景。

……

丁:“现在要你坦白交待你和你的同学关系,我们给你立功赎罪机会。”

向:“我何罪之有?罪从何来?要赎罪的是你们这些人!”

丁:“你发展,串联了哪些同学加入你们的组织?”

向:“刚解放我参加少先队组织,五四年退队;五七年正要参加共青团接收为团员,谁知将我打成右派,团没入成。我认为我够一个真正共产党员的资格,你们却把我抓进了监狱。我现在不隶属任何政党、组织,又如何发展串联别人加入什么组织?”

丁:“你不要抵赖狡辩,你们的反革命组织已经铁证俱在!”

向:“请问:既然堪称组织,它叫什么名称,又有哪些组织机构?没有,你说不出来!难道世上会有无名称的组织?”

丁:“你们的组织就叫‘右派反革命组织’,你们的目的就是推翻现在的革命政权,这是再清楚不过的!”

向:“‘右派、反革命’,再傻的蠢货也不会先自我否定,将他的组织冠名为‘右派、反革命’,合乎逻辑吗?亏你想得出来!”

丁:“休要胡搅蛮缠,交待你和你的同学来往和关系。”

向:“多得很!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几百几千。从何说起?”

丁:“我们要你交待的,你心中有数,用不着装糊涂,耍滑头!”

向:“耍滑头的是你!不是我。同学多如人海,你要在大海里捞哪根针,何必转弯抹角,指名道姓好了。”

丁:“交待你是何年何月在何处介绍冯淑筠加入你们组织的?”

本来,得知给饥民紧急调运救命粮的讯息后,我对当局的仇恨和对立情绪有缓和,心里萌生反省。如今一提冯淑筠由不得又愤怒起来,情不自禁破口大骂!

向:“你们一切都从‘想当然’出发,公社化,大跃进的恶果是千千万万人饿死!你们办案从‘想当然’出发,冤枉不知多少无辜!你们走到自己的反面,之所以有今天,‘想当然’就是思想根源,至今还不觉悟,还在继续。……我与冯淑筠自五九年五月以后,没见过一次面,没通过一字信,无由交谈一句;你们无根无据,红口白牙,信口雌黄!”

丁:“我们知道你与冯淑筠是莫逆之交,情同手足。‘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没有共同的政治思想基础,能有这关系,你骗得了谁?”

向:“这是你和你们的逻辑,是你的职业使然,是僵死的定势思维。依此逻辑推理,我倒要问:毛泽东与彭德怀出生入死,患难与共数十年,志同道合,推心置腹,比起我与冯不到两年的友谊不知深厚多少倍!彭德怀如今是‘反党集团’首领,毛岂不理所当然是该集团的一员?彭老总的挚友同事岂不都是‘反党集团’成员?如果类推下去,彭的挚友的挚友‘想当然’也都是。蒋介石‘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个’,并未将落入虎口的中共党员的亲朋好友斩尽杀绝,是否认为他杀人还太少?封建制度株连九族,难道你们要‘发扬光大’株连十族?还有比‘人以群分’论更荒诞无稽的吗?”

丁一时语塞。转而怒道:你是满口胡言,借机诽谤污蔑,宣扬你的反革命观点,你必将受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向:“你才是真正的胡言!至于我说的是不是胡言,你最清楚!”

丁:“你俩是知己,总该有成为知己的经历吧!”

向:“我无意隐瞒我对冯淑筠的美好感情。他诚实,正直,善良,他的人品永远值得我学习和称颂。至于他对我如何看法和评价,我不得而知,也无须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魔鬼;但我敢肯定,在一切有良知的人心中,恰好相反!”

这次‘马列先生’未参加,丁局长唱的‘独角戏’。与其说是审问,更象辩论与被审。

整个监院气氛开始松动起来,一个明显的标志是,当局在早上放风后,允许犯人在院子里绕菜畦地跑步活动,我和大家一样准允参加。苗庆久正帮裴慎抄写他的两部中医论著(以后在香港出版),有时我看到裴慎还去北号与苗对奕象棋。

忽一夜,南号出了件偷案。

满脸皱折有山羊胡的甘谷籍犯人接见时拿回一袋炒面,十斤样子。夜里睡觉将炒面袋当枕头,袋口扎绳栓在手腕上,以为万无一失。半夜小解后炒面不翼而飞,急得他大呼小叫,告爹骂娘。监号漆黑,他想不出办法,只好用手挨个儿摸每人的口鼻,判断窃贼。惹得人人怨怒,骂声不绝。直折腾到天亮,无有结果。在放风倒便桶时才发现面袋在里面,布袋的炒面只剩一把。所长进来主持开会,坦白交待与检举揭发双管齐下,全号犯人如和尚坐禅,既无自首者亦无揭发者。所长说:“偷犯查不出来,你们全号子不开饭;何时查出来再开饭!”伙房犯人组长张士俊颇有谋略,对所长耳语一阵,南号反而提前开饭。

一个不到二两的馍,只须一口便可送到肚里去;一马勺菜汤可以不沾牙三、五口灌下肚。平时,喝着碗里的,望着桶里的,希翼能再‘饶’上一口。这次果然不同,只见薛克明、卢黑斗靠被而坐,馍和菜汤放在一旁点滴未动。所长道:“馍和菜汤都要吃了,谁个不吃谁个就是偷犯!”他拄在那儿,定定的监视着每个人的进食。

薛克明只喝两口菜汤便两眼发直,浑身大汗,捧腹在床上打起滚来。裴慎跑来一看,二话没说,叫抬到医务室急救灌肠洗胃。满满折腾一日,才救得薛、卢性命。

这两个绺窃犯监外并不认识。入监后性相近、心相通,只须对方一个眼色,另个必能心领神会。平时他俩不互相来往交谈,只细心观察同室犯人的睡姿卧态,以便盗窃时对症下药。在我来南号前他俩还联手偷过牛犯的食品。那食品放在山墙高高的窗洞处,窗洞离床面足有三米高,竟被他俩搭人梯偷食一空。这次才一并供认。

十斤炒面,二人能一顿而光?换上两条牛怕也会撑破胃的吧。

白天,犯人无聊无事,总要找点事好度时光。李崇武颇善‘圆梦’,大家便把夜来所梦讲述于他,他总能说出个‘行行道道’。康建唐便大讲特讲他的所见所闻。他确实是解放兰州的目睹者、亲历者,要不然,即使小说家也编不出那故事来。

解放战争中,彭德怀的一野横扫西北马步芳部,唯一的硬仗莫若打兰州。兰州两面环山,黄河其间湍流而过,为一狭长地形。南面皋兰山,高而陡峭,是兰州屏障,马步芳的部队踞此死守。马兵凶残剽悍,光裸上身,举着马刀,与解放军在皋兰山上作殊死肉搏,拉锯争夺相持,几经反复。在狗娃山尤为惨烈,双方死人无数,尸首填满沟壑。直至解放军迂回北塔山,切断退路,马的部队从黄河铁桥惟一通道败溃。铁桥窄小,不堪车辆拥挤,挤死踏死的及泅水渡河溺死的无数。康的语言表达不错,加之全是他的亲历,情节细腻生动,全号人屏息而听。

夜里,所有犯人躺下后,先是寂静一阵,接着又有‘故事’开场。黑天瞎火,仿佛个个赤条条回归到原始自然中。有讲‘爬灰’的;有讲翻墙嫖娼的;儿子与母亲通奸的;父女乱伦的……,一句话:离不开两性关系。讲者满嘴淫辞秽语,听者津津有味,引来嘻嘻哈哈。有个犯人(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如是讲--

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言他的毬大;一个说她的屄大,争论不休,互不相让。一天,他俩来到一条大河边,河流湍急且宽阔,无桥无船,无由过河。男人说:这有何难,看看旁边的女人,沾沾自喜道,我把我的东西打硬千军万马从上而过。怎么样,你比不过我吧。女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地轻蔑道:你的本事原不过如此,你那东西一软,不如一条蚯蚓,车人掉到河里,还不闹个车毁人亡。我只要吸口气,把河水全盛到我的家伙里,使它成为一条干河,想怎么走怎么走,想从哪儿过哪儿过,岂不比你强多了。

男人羞愧无言,只好认输。还有许多下作话,不能入耳笔录。

社会上有各种类型人,看守所、监狱则集中了各类型人的典型。毕竟杀人不眨眼的凶顽还是个别,大多属愚昧,沾有各种恶习,本质并不很坏,也不乏善良之辈。可怕的正是这个大多数,它体现的是民族的整体素质。眼前的社会悲剧之所以得以发生,象瘟疫一样曼延,除了当权派倒行逆施的政策主因外,民族素质整体低下无疑是社会基础、客观条件。这种无与伦比的历史大悲剧在西方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发生的,老百姓会自动起来制止它。

我不能想象:当着自己身馅囹圄,每天饥饿难熬,家中亲人饿死的饿死,逃亡的逃亡,哪还有心情在此说着下流恶心的笑话?麻木,极端的麻木。我对这大多数,悲其不争,怒其不醒。

我到南号后,据观察没有人对我怀有恶感,多数犯人对我怀有隐隐的崇拜却又陌生。犯人是很敏感的,我猜想他们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有关我的情况的传闻,不然,我与何金来一句话未及说,他何以会主动照顾我呢。我到南号来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然而在一天夜里,当全屋弥漫着淫荡笑声之时,我终于开口道:

“大家请听我说几句话,如果认为说得不对,只当我没说;如果觉得还有些道理,就请大家多想想我们是怎么进监的,为什么会进来的?想一想自己失去的亲人,想一想还活着的亲人现在是如何过光阴的吧。……我的话如一盆冷水泼在大家头上,顿时全号静寂无声。紧接着我简单分析造成这情况的根源,谈到列宁关于主观条件与客观条件的论述。在我看来革命的客观条件已经成熟得过头了,唯一的是主观条件不成熟,不成熟的原因在于有太多的人麻木,在牢里还在醉生梦死,……

我的话尚未说完,牢门突然‘咣当’打开来,所长站在门外厉声喊道:“十一号出来!把衣服穿好!”

门外伸手不见五指,所长拿着手电筒在我身后一左一右照着,到他的办公室直接给我戴上手铐,然后才说:

“你竟敢在犯人中公开进行反革命宣传,煽动犯人起来造反!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铁了心了!”

我不否认也没有反抗,只心里道:“你可算个称职的牢头,天寒地冻独自偷听,太难为你了。”

这是第二次戴手铐,仍然是土铐,颇松。半夜,何金来偷偷给我取掉手铐,待天快亮时又给我戴上,每夜如此。

第二天,其他监号犯人都发现我被突然戴上刑具,很吃惊担心的样子,纷纷发出询问的目光。我对同学们报以坦然轻松的微笑。

 

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是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南号不比小三号,那儿严严实实,除拳头大小一个‘猫眼’,其它地方密不透气,利于保暖。我在那里过了一冬,不觉得很冷。南号不同,四面八方透风,山墙一孔墙洞,门边的窗户只有铁栅栏没玻璃,露天一样。床板下空荡荡,冷空气直往上窜,垫褥薄的,冻彻骨髓。没办法,犯人只得自由配对打通铺,将两床垫褥迭一起,盖两床被颠倒睡。汪贵洲邀我与他打通铺,多亏他有一件老羊皮袄盖在被子上,免却我寒冻之苦。

我头朝外靠过道,他头朝里挨山墙。我的头跟前正是那根唯一支撑屋顶的粗木柱。一次,老汪接见拿回一小布袋炒面,有三、四斤,无处搁,只好挂在这柱子上。睡到半夜,我突然惊醒,仔细辨听,有人正站在地上我的头跟前屏声敛气,我用腿碰醒老汪,他立刻大喊:“有贼!”爬起身来。幸好偷窃未遂,他取下口袋抱入怀中又睡下。

白天,其他大监号牢门大开,可晒到太阳,惟南号特殊规定,牢门只准半掩半开,太阳只能晒到廊檐,屋里阴冷阴冷,同室的人都偎在床上,只我在一公尺宽,七、八公尺长的地上缓缓走着,不住地活动按摩两条胳臂。

李绪虎很快调去犯人灶房,充当抬菜桶的角色,每天能见两次面。此前,我对他颇相信,与他关系非同一般。他成‘自由犯’,为他也为自己高兴。东二号是个劳动监号,全号都吃劳动饭。东二号有个叫孟云的犯人,甘谷籍,矮墩墩的,是个拳师,还擅编织毛衣。陈德根、何之明以他为师很快学会编织,并获得吃劳动饭资格。抽出去当杂工的犯人也多从东二号挑拣。

一段时间,我的同学‘同案’相继又被提审,终于在一个深夜轮到我。

这是另一处所在--县法院,另套人马。主审干部与丁局长一般的小个头,人称:王庭长(丁,我不知其名;王的名字后来知道叫王连喜)。他的两侧坐一男一女,一眼看出不是当官的,没有官作派,后来才知是‘人民陪审员’。时值午夜,那位男性无精打采,昏昏欲睡;那位女性颇有姿色,年龄只二十有几,是个分娩不久的年青母亲,不停地揉搓她的丰满双乳,没有婴儿吮吸,乳汁胀得她坐卧不安。

屋里灯光通明。王庭长拿着一纸,在宣读他们事先罗列的我的所谓犯罪事实,不到三分钟便念完。我正要开口说话,只听他随即道:“带回去!”

我愤怒至极,大吼起来:“我抗议!你们这不叫公审,这是法西斯秘密审判!我只能接受有听众参加的公开的审判!”

王:“向承鉴,你聪明过份了!你以为我们会给你提供宣传反革命的讲坛?你做梦!”

两个武警挟住我的胳臂拖出了屋。

令我更莫名其妙乃至数十年后百思不解的是,没经检察院这一程序,直到宣判,直到今天,我没得到《起诉书》(好象我的其他‘同案’得到了〈起诉书〉)。法院只提审这一次,我等呀等,县法院再不肯与我照面,直到宣判的一天。

但是,我却得到另种欣慰:春节前几天,冯淑筠君终于无罪开释。冯兄关押北号,与南号对面,相隔不过五十公尺,我每天能看到他。他的身体极度虚弱,脸无血色,两耳薄如纸。每次放风路过南号门口,我俩相视无言,心中的苦痛只自己知道。我怕他受寒冻,把我最爱的青滚身送他御寒。他在无影无踪的情况下冤枉坐了整一年牢狱,总算熬出头。他父母、妻小翘首以待,他可以赶回河北南宫的乡下与全家过个团圆年了。以后的日子呢,无穷尽的歧视……我不敢想。

童年时代常做梦。梦得次数最多的是从高空跌下去,跌呀跌,一直往下掉,下面是个深不见底、漆黑的所在(那便是所谓的无底深渊吧)。我吓得身子缩成一团,直到吓醒。

五七年‘反右’后,我不再做梦,不会做梦,梦离我远去。囹圄中我思念亲人友朋,非常盼望做梦,想与他(她)们在梦中相见。然而,一次未得如愿。惟这次提审后,做梦的功能似有恢复,突然梦见与几个初中同学一起打乒乓球,竟一气打坏了四只球。第二天讲与李崇武,他不假思索对我道:“你的问题清楚了,已结案。你就等着判决吧。”说得很肯定,不让人怀疑的样子。

春节前两天的深夜,我被叫出去。进了公安局的前院并未去我早熟悉的那间大房间,所长对我道:“你进去吧,不用喊‘报告’。”进得门来,灯光明亮,大屋无人,通往里间的小门敞着。我径直进里间,里间的灯光幽暗。有人轻声问:“你就是向承鉴吧?”我点了点头。他很不‘客气’,并不招呼我坐下,用犀利的目光朝我审视,足有几分钟。然后指着我身旁的椅子:“你坐下。”接着又是沉默。我已适应屋里的光线,对他也不客气地打量起来。他,约五十左右,衣着朴素,有着沉稳,庄重的气质。他是斜坐着的,靠着桌子,将一条腿笔直的搁在凳子上。我心里想,他带过兵,打过仗,那条腿就是证明。

沉默一阵,他才开口,声音轻而慢:“今天不谈案子,就谈谈你的出身和此时的感想吧。”

这是个大题目,从何说起呢?我稍微停顿考虑了一下,开口道:

“我出生在河南光山县北向店一个贫农家庭,以后随父母逃荒要饭到江西武宁落户。据父亲讲,我家世代是穷苦老实农民,祖辈没有一个犯法的坐牢的,我现在成了唯一例外。我不知道在我死后,我的家庭、家族的亲人该为我骄傲还是为我羞惭。我是农民的儿子,没有愧对祖先,没有愧对养育我的人民,天地昭昭,日月可鉴,我死而无撼!”

他沉默着,仔细审视着我。有时我们目光相遇,他的目光安详,平和,看不出他内心活动的蛛丝马迹。

屋里只他和我,都不说话,空气凝重。停顿好一阵,见我无意多谈,他也不再问,淡淡地道:“就谈到这儿,你回吧。”

这是一次奇特的审问,没说几句话就收场了。理性判断,这个‘神秘人’的身份不一般,操着生杀予夺大权,不是中央派下来的就是省上的人(至今他对我仍是谜)。

‘神秘人’除提审我而外,还提审了南号的张文汉,王希圣;东二号的汪汉江;北号的苗庆久;还有西一号脸色彤红、因偷挖土豆将人打死的犯人(我记不起他的姓名),都是重刑‘犯’。

看守所每隔一段时间尤其逢年过节要检查监号。检查时,进来一批干警,把号室犯人驱赶至院中,先掏尽口袋之物放在地上,然后逐个搜身;另部分干警则进入号中掀被揭褥,探洞摸隙,大声吆喝,咋咋呼呼,在身上揉捏,遇有怀疑处一把扯破,觅个究竟。所谓违禁物品无非裤带、鞋带、针、线、烟叶、火柴之类。但他们更关注书、信、纸条一类。把每个监室直翻得一片狼藉,搅得乌烟瘴气,然后扬长而去。六二年春节前夕的这种例行公务阵式更大,进来查监的干警人数更多,一律戴大口罩,白线手套,检查得更认真、细微,耗时更长,搞得异常紧张。直到数月后,我才知缘由。

大年初一颇为宽松。早饭,略有改善,菜汤漾着油花,破天荒发的白馍。早餐毕,各监号犯人坐在监门口的檐下,观看‘节目’——孟云耍了几个招式武术;有人演奏了京胡、二胡;还有个犯人变了简单魔术。

春节过罢,分县了。原来的甘谷,漳县,武山三县合一又倒回去依旧成三县,三个县的犯人随之分开。李绪虎、卢黑斗还有伙房组长张士俊走了;南号的几个甘谷犯人也走了。拥挤不堪、人满为患的监号顿时显得空荡荡。赵所长也调回漳县,换来个新所长姓王。

正月初五吧,记不准了。新所长领一批‘达官贵人’到看守所巡视,很轰动的气势。王在前边引路,丁局长、王庭长陪着一个高个子直奔南号而来,后边还跟着两、三个。号门敞着,丁局长指着坐在床沿的我,对高个道:他就是向承鉴。高个颇有修养,对我微微点头,嘴里‘哎、哎’两声,算是同我打‘招呼

’。我见他如此,也向他微点头,‘来而不往非礼也’作了相同的举止回报。这位高个有一米八块头,脸上有稀稀拉拉麻子,却不甚难看。‘两个战壕的人’无什话可说,只彼此观察一阵了事。他走到院里又回头对我点点头,我站在门里也向他点点头,算是道别。

无疑,他是位‘大员’。对他的突然光临,我既不受宠若惊,亦不抱侥幸幻想。无论他是善意恶意,对我都无所谓。只要他待我以礼,我便还之以礼,我以为对他的态度恰到好处。

事后犯人中传言,那个高个乃天水地区专员。区区小事引来犯人们的种种猜测,七嘴八舌,无论我怎么解释与此人无杯水之交,都不能冰释他们的疑云。李崇武更说:“你有贵人相助,性命无碍,很可能会无罪开释。”

我心中有数,再没这种估计更荒唐的了。

开春了,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

张文汉是甘谷礼辛人,按理应调押甘谷,然而却未动,我心里疑问着。忽一日,新所长把他叫出去。只不大一会儿,见他耷拉脑袋用戴铐的双手捧张纸回来了。那是〈判决书〉,案情简单,判辞不过短短数行,判的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我问他:“上面规定了上诉期,你上诉不?”他悲哀地摇摇头。

我又说:“如果想上诉,我可以帮你写上诉状。”

他神情沮丧,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是无缘无故杀人,他没惹我。上诉也白搭,怨自己鬼迷心窍。”

呜呼,再歹毒的人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虽然张文汉罪不容赦,我仍对他产生一丝怜悯和同情来。他的祸心来自穷困无奈,如果生活境况不如此困顿,他不会产生这般恶念;毕竟最后能自省不迷,比起那些百计千方遮掩罪恶、至死不认帐的人,还是好很多。

他很凄然,对我哀怨道:“我媳妇很年青,肯定守不住,只可怜我那三岁的儿子,他叫张水稻(此名好记,故至今不忘)。你若能活着出去,拜托代我照应一下。”在这个时刻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对他点点头,然而我心里道:“我不久也会去与你黄泉相见,你拜托我,是拜错了主儿。”

王所长进来,后面跟个‘自由犯’。“张文汉,把你换个地方。”那犯人上前把张的铺盖一卷,还有吃饭家什一并抱着。张文汉调押至小七号,随即砸了脚镣。

没过几天,犯医裴慎调走了,谁也不知去了哪里。汪汉江判了有期二十年。对汪的量刑,知情者对我如是说--

郭化如的案子,解放后已杀了两批。一批在五二年;一批在五五年。这两批人抓来后,都刑讯逼供,屈打成招,都承认杀了郭化如,结果都判死刑,每一批都杀了好几个。谁想五八年抓到汪汉江,他才是杀郭的真凶。汪只判二十年可能郭案冤杀的人太多,故而破格对汪宽大。

在近两年的时光里,看守所的犯人一个未判未动;说判说动就接连不断,连日来各个案子都有判有调走的犯人。

人说日有所思乃夜有所梦,据我体验,不可信,医学和心理学对做梦有诸般解释,终不能释我所疑。这些日子我一连做了几梦,个个稀奇古怪,宁愿存于心底由自己慢慢去印证体验,不愿说与‘圆梦专家’李崇武听。象他那种圆梦法算不得高明,我也可以无师自通的。--

我和张春元、谭蝉雪仨皆判极刑,一块儿赴刑场。他俩头上、身上血迹斑斑,惟我未受刑,好好的滴血未染。我们仨并排站着,有人举枪待发,我正要高呼口号,一阵冷风穿胸而过。醒了,胸部犹觉疼痛。我心想:“挨枪子不过如此,待知道痛时已去了另个世界。”

另一次。一辆大卡车拉着我到了一处所在,既不象监狱又不象农村,既象监狱又象农村:四面有高墙似的城堡,周围有绿树掩映的房舍,有宽的公路,路两边有树,有电线杆,周边是纵横阡陌的农田,开阔的田野。卡车将我撂在此处,风似的开跑了。这梦境里的状况酷似我此后服刑的劳改农场,而以前我根本没到过见过这种地方,也闻所未闻,对我是绝对陌生的。

又一次。日本鬼子的飞机疯狂地追杀我,扔炸弹,朝我俯冲狂射,子弹在我的前后左右溅起串串尘烟,炸弹爆炸扬起火柱。我拼命跑、拼命跑,跌倒在破废的土窑里,浑身是血,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又跑,一连越过七座废窑,飞机才离我而去。醒来浑身痛楚,瘫软如泥。

如果这梦境与我以后的经历、遭遇多少可作牵强附会联系的话,那么下面一梦则离奇古怪毫无端由:

我面前不远处耸立一座巍峨建筑,出于好奇我想看个究竟,便贸然朝它走去。门前有一男一女两位老者,似一对外籍夫妇,皆耄耋之龄,然鹤发童颜,眸亮目清,面甚慈蔼。见我来,乃交头接耳,象在议论我。他俩不是看门人的模样,我欲进门,皆对我颔首微笑,有欢迎之状。进得门里,是个极大的厅堂,很明亮,窗户墙壁洁净如洗,连地面也熠熠生辉。厅堂里空无一人一物,惟墙上有许多庄重美丽的壁画,象个壁画展厅。我在观赏与赞美中安然醒来,梦境清晰,情节极简,至今拂之不去,深刻脑中。

或许有人说我‘迷信罐罐’,那也无妨。我只是如实记录我的梦,记叙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以上诸梦均发生在六二年春,此后又与梦无缘。世上最复杂的东西莫过人,人的大脑神经,神经细胞的活动机制和规律。有无数未知尚待探索,或许人还有第六、七、八感觉,只现在还未认识。彻底解开梦之谜,还需做许多研究,不妨先‘立此存照’,莫匆匆妄作结论。

 

九、宣判

笼里无报可读,外面世界的事仍略有知闻。讯息来源是犯人接见时包食品的报纸,以及‘自由犯’外出劳动带回的片言只语。

有张旧报的一角转载《印度时报》一段文字,说的是西方国家评论中国大跃进是大跃退;另段是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对中国人民公社制度的评论。公社化运动刚兴起的时候,他就断言:“人民公社制度是原始落后的、大规模的奴隶制。”(大意)杜勒斯不愧是有卓识远见的政治家,对公社体制的批判一针见血,比我这生活其中、深谙内情的人还要看得准确、透彻,令我震动,钦佩之至。

中共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毛泽东在会上只说‘我要负主要责任’再无下文;张仲良挪了个窝,调山东任第四把手;张十存调离武山去天水专区当了水利局长;为使农民出口怨气,公社、管理区、大队的干部在各自地区‘批斗’一番了事,所有的官们在宝座上岿然不动。

中苏公开论战已开始,内容不知,心里只觉可笑。自己国家搞得一塌糊涂,有什么资格说东道西、批这批那,真不知脸往哪搁。

六月三十傍晚,在外做工回监号的‘自由犯’带来消息:明天七?

一,县法院将在洛门、甘谷两地同时召开宣判大会。他极肯定地对我说,你们一案将在洛门镇宣判。我不怀疑‘消息’的可靠性,它来自内部。这犯人当天正是在县法院一个头头家干活。

立即忙碌起来,准备行装。外面正盛夏时节,牢里多数犯人依旧穿的冬衣,我也一样。我把身上的新棉制服拆条缝,把内中棉花掏出来,使成一套夹衣裤,又将皮鞋仔细擦亮。汪贵州、何金来、李崇武、雷振华等人俱来相帮,很快收拾停当。‘打扮’好的我,在地上走试走试,大家道:是个标准大学生模样,一点没变。随后我把被褥和不多几件衣物作了分配安排,难友们眼里个个噙着泪花。

夜阑人静,漏尽更残,思绪不断。我回忆着自己短暂的人生:慈爱的祖母;善良、勤慧的母亲;刚直、粗暴的父亲;兄弟姐妹。逃荒路上;孩提时代;少先队长的日日夜夜。大学生活;鸣放反右;同窗好友。李大娘、张大妈、贾义老两口。女童饿尸……尽来眼底;饥寒交迫的农民父老历历在目……。我扪心自问:对童叟无欺诈之行,对民族深怀挚爱报效之情,我何罪之有?如今却要倒在自称革命者的枪弹下,究竟谁背叛谁?我想起鲁迅先生的《药》,想起世纪初发生在沙皇俄国的事。那些人都是贵族后裔,受过大学教育的青年,沙皇待之不薄,世袭以特权、地位。按唯成份论观点,他们理应对沙皇忠心不二。然而,眼见俄国政治腐败,沙皇昏聩独裁,国家萎顿落后,人民水深火热,他们受正义和良心的驱使,毅然举旗造反。结果人头落地(包括列宁的哥哥),多数充军西伯利亚服劳役。我和我的同学如今走着他们相似的路,俄国历史在我们身上又一次重演。

我又想,将宣判定在七·一,寓意深长。这一天是中国共产党的生日,用我的头颅庆祝它的胜利,用我的鲜血祭奠先烈的灵魂,诚然是极该的。为了人民的幸福、民族的复兴,有多少志士仁人、真正的共产党人慷慨捐躯。我是读着《烈士诗抄》、《可爱的中国》长大成人的,把我作为‘牺牲’敬献在先烈灵前,我感觉荣光,他们是我的偶像,值得我顶礼膜拜,我死后可与他们相聚为伍。……

山墙的洞孔投进一缕微光,天亮了。我一面穿着齐整,一面在心里打着刑场上待呼口号的腹稿。

原先九点多钟才开早饭,这天提前到八点。监所的气氛与过去骤然不同。刚饭罢,我第一个被提出监所。我没有忘记跟难友们用目光逐一致意告别,何金来和汪贵州垂着头,不忍看我一眼。跨出牢门,各监号的人簇拥在门跟前目送我。

所长办公室早有丁局长、王庭长(还有另几个不知姓名、身份的人)在这儿等候。

丁:“向承鉴,今天对你和你们一案进行宣判。你在看守所羁押期间表现极坏,大骂我们,大骂共产党,我们对你从未恶言相加,尊重你的人格。不管你对我们如何的敌对、抵触,我还是要奉劝你:在今天的宣判会上,你绝不准胡来!不准吭声说话,不准呼口号!否则,你要承担一切后果!”

王庭长似乎嫌丁的话不够明白,又告诫一番:“不管你认为我们的话是善意还是恶意,你都必须控制自己,千万不敢胡来!宣判回来后你可以上诉,上诉是你的权利嘛。”

他的话暗示我不会被立即处决,我却不敢有丝毫的侥幸。自五七年反右后,已经历太多,对他们的凶残性、欺骗性体验太深,我不再相信他们任何话,拿定主意,相机行事。

随后,我的同学‘同案’被一一提出来,逐一被绳捆索绑。我和苗的脖子上绳索均未打‘死结’,与大家的捆法相同。丁走到我身后,象是检查绳索,动了动,似乎较前松些。十时整,我们十余人被大批武警前呼后拥押至武山陈家门车站,乘火车于中午时分到洛门镇。天气十分燠热,我穿的又是夹衣夹裤,步行至洛门公社的大院时,已是汗湿衣衫。洛门公社事先准备了午饭,我们吃到一餐人吃的东西。

两点钟光景被押进会场,此前由绳捆一律换成手铐。

洛门镇逢集,万头攒动,人山人海。街屋墙上、电线杆上贴满红绿标语:“坚决镇压反革命!”“坚决粉碎蒋匪窜犯大陆的阴谋!”……主席台是临时搭的,它的上方悬着白纸横幅:武山县人民法院宣判大会,尤显眼刺目。我和我的同学‘同案’在台前列一横排。人们有的惊奇,象在观看耍猴戏;绝大多数面无表情,神情呆滞。

扩音器里响起审判长的声音,正在宣读我的‘罪行’,我被判有期十八年。这实在太出乎意外!要么‘斩立决’;要么承认我是正确的,两者应居其一,事物逻辑原应如此。偏不!不杀不放,折衷处置,判十八年长刑慢慢‘消化’,用钝刀子剜割你,叫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出乎意外的还有两点:

原估计,宣判大会必然冷冷清清,观众有浮肿的,拄拐的,目光迸火的,……。然而,围观人群中不乏脸色红润者(不知是否与太阳晒有关)。只要农民得以生存,个人死活算什么。

从标语中,从县里头头的开篇中,方知‘蒋匪妄图反攻大陆’等情,并且将我和我的同学掺和其中,说什么‘两者遥相呼应,紧密配合’。当局置基本事实于不顾,将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拼接一起,欺骗舆论和百姓,栽赃陷害,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

宣判大会足足开了两个多小时。太阳毒焰十分厉害,我汗流浃背,眼冒金星,几乎休克栽倒。

除我而外,苗庆久判有期二十年;何之明十五年;杨贤勇十年。孙和、陈德根、谢成、田昌文分别判八至三年不等的徒刑;几个农民也都判有期,其中刘武雄判十二年;雷焕章、雷振华、雷各家各判二至四年不等的徒刑,只北号康大伯判交群众管制。

回到监所,同号难友见我活着回来都为我高兴,一起跑来搂抱我。看看汪贵州,激动得已是老泪纵横了。

同一天甘谷宣判会的情况很快在监所传开来。张文汉和王列娃同时被处决,他俩在刑场上的表现成为犯人的谈资。

王列娃算得上刚烈女人,直到枪响一刻,一直骂不绝口,毫无畏惧之色。她是为追求自己的幸福和真正的爱情献身的。婚姻必须以真挚的爱情为基础,她既然对原来丈夫切齿痛恨,早该分手。倘若法律开明些,更合人性些,她又懂得如何正确运用法律,完全可以避免这种悲剧发生。她的死不止证明她的愚昧同时证明中国法律亦在愚昧之中。

张文汉却是个懦夫,一押进会场浑身筛糠无法站立,靠两个武警两边挟住,尿湿一裤子。行刑前已无知觉,象堆烂肉拖去枪毙的。他悄无声息走了,没有人对他发一声叹息。

过了五天,我调到东二号。此时我专注写上诉状。给我的判决书原文如下--

 

武山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62》武法刑字第〈34号〉

被告向承鉴,男,汉族,现年二十二岁,原籍河南光山,现家住江西武宁。家庭小手工业者,本人学生出身,捕前系兰州大学化学系右派学生,现在武山县看守所羁押。

上述被告由武山县人民检察院向我院提起公诉,经本院开庭审理查明:

被告向承鉴,于一九五九年十月底在漳县加入‘右派反革命组织’,伙同苗庆久刻印〈星火〉刊物并亲自撰写‘论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等反革命文章三篇,文中大肆造谣煽动,鼓吹颠覆我人民政权;疯狂串联发展反革命成员杜映华、罗守志、何之明、杨贤勇等,妄图打入我党政机关等要害部门;积极策划筹建反革命武装,图谋反革命武装暴乱。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被告向承鉴实属重大现行反革命罪犯。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条第×款之规定,判处:

被告向承鉴有期徒刑一十八年。〈刑期自一九六零年九月三十日起至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九日止。〉如不服本判决,被告可在十日内依法向天水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

武山县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审判长:×××

审判员:×××

审判员:×××

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公章)

书记员:×××

 

认真研读判决书后,除刻印〈星火〉刊物并撰写三篇文章,其它全是虚无缥缈无稽之谈。所谓右派反革命集团,明眼人一看便知纯属当局的捏造强加。但凡一个组织能以此名称作为自己的称谓么?我没有参加任何‘组织’,当然,更不可能发展、串联他人参加。至于‘武装暴动’云云,更是子虚乌有、天方夜谭。

〈上诉状〉没花多少时间即递上去。

令我惊讶的是,这〈判决书〉打印而成,底纸上分明判有期徒刑二十年,不知何故,宣判时竟用墨笔改为‘一十八年’,原底字迹依稀可辨。

直到二十多年后,我才得悉事情真相,冰释这一疑团,是我沾了唯成份论的光。父亲和胞弟告诉我--

一九六二年年初,天气很冷的时候,有三个干部来我家里。其中一位是本县干部,由他陪着的是两位外来干部,皆穿兰色大衣,戴兰棉帽。其中一位对父亲言道:“你的二儿向承鉴犯反革命罪,要法办判刑,现通知你知道。”父亲听了,几乎惊骇得晕过去:“天呐!这是咋回事呀!我家世代穷苦出身,连一个中农的亲戚都没得。是托毛主席、共产党的福,才使我全家翻身得解放。我这孩子旧社会逃荒、讨饭,全凭共产党给的助学金才读的大学。他生性倔强,脾性丑,心却不坏;过去读书年年第一,没想到书读得越多,人越糊涂。这该如何是好呦!”知情作陪的县上干部证实道:“他说的是实,他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的这孩子很会读书,是个‘好嗷、好嗷’的学生,人见人夸。”两位外调干部把我家里里外外打量一番,又见门楣上有《军属光荣》匾牌,二话未说,从口袋中取出〈判决书〉,找来墨笔,大笔一挥,将贰拾年改成壹拾捌年。

〈上诉状〉交上去不几天,看守所迎来大开拨。

早饭刚毕。王所长进来,站在医务室门口,拿一份名单直呼犯人名字--这是第一次叫我姓名而免却代号。我和我的同学、同案一个不漏地被通知立即捆行李,还有别的一些犯人。顿时,各监室一片混乱。末了,所长又叫我去保管室整理自己的东西。这儿有我唯一一只藤箱,是母亲逝世后于五一年年初住读县中时的老古董。内中有两件东西准备随身带走:一把计算尺,哥哥大学出来后转送我的,英国货,功能齐全。另件是我的电影剧本习作〈旧情与新谊〉,曾寄胞姐读过,已是二改稿了。待我出去,箱子大开,两件全不见,惟剩一箱子别的书。罢,罢,此去黄泉路近,要它作啥。所长办公室还有我二十几本书,我决意带上。

来不及向难友告别,道声珍重,立马上路。多数犯人开拨到武山洛门云雾山劳改农场,只我,苗庆久,何之明,杨贤勇去天水省属第三监狱。

别了,武山看守所。你是熔炉,是炼狱,又是试金石。我在此呆了二十二个月,前面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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