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一章 在武山县看守所(1960.9.30至1962.7月中)(二)
四、“刺刀见红”
阴历年前等来了第二次审问。还是在漆黑如磐的深夜,在那个老地方,一切如同第一次。惟有一点区别:小凳上居然有一盒‘飞马’牌香烟(无论烟和水,我决不沾它)。对于那些程式的询问,一概不予置理。
向:“你们逮捕我三个多月了,连我的姓名还不知道,是不是抓错了人?如果知道,何必多此一举。”
丁:“向承鉴,我们破格准你抽烟,又破格准你读书,说明我们共产党光明磊落,政府还在挽救你。你要老实交待问题,不要不知好歹哦。”
向:“我预先向你们‘交待’一下我此时的真实感觉:善恶颠倒,荒谬绝伦!我认为我和你们应互换位置,这样才符合公理民意。”
屋里光线明亮,从他们短暂交换眼色中,尽管事先对我有估计,我的回答仍在他们意料之外。空气象是凝固了一阵。
丁:“你现在对我们的诽谤,对人民政府的恶毒攻击,我们都记录在案,你将罪加一等!你的罪行重大,给你的机会和时间你该珍惜。一意孤行,只有死路一条!”
向:“自落到你们手中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奉劝你们把一切威胁、恐吓的话全收起来。至于我的所谓‘罪行’,我永远不会接受你们的观点。我了解自己,远胜过你们,胜过一切人,就象你们对自己的了解胜过我对你们的了解一样。我所想所作,从未有为个人、为家庭,为家族的半点私念,从未有对民族、对养育我的人民另有半分私心,罪从何来?何以为罪?你们称为‘罪犯’,‘反革命’,我永远不会接受这一称谓。想当初,中国共产党人反对旧政权的统治,被捕后哪个不被称为‘罪犯、反革命’,而他们乃是忠诚的革命者。现在我的情况正好和那时一样。”
丁局长身旁的那位中年人突然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吼道:“不准你污蔑共产党!不准你赤裸裸地进行反革命宣传!我们共产党人是全民族利益的忠诚捍卫者,是人民利益的忠实代表者。反对共产党,反对人民的政权就是反革命!这是宪法明文规定的,岂容你狡赖!”
我估计得没有错,他终于由后台跳出来,是这戏的导演、我的真对手(后来耳闻他是天水专区的公安处负责干部,陕西人)。
我根本不屑一顾他的淫威。
“有理不在言高,不在于气壮如牛拍桌子。我不知你的身份和职务,但我认为你该是个有修养的人,我为你的举动感到汗颜。我只知真理不怕辩论,不怕批判。你不准这,不准那,无非拒绝辩论,不准我开口说话,唯一证明你内心的空虚和恐惧,证明真理不在你手中。是的,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共产党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民族人民的利益,但那是过去,不是现在。你们正把中国拖向封建复辟的道路,现在的社会比旧社会有更多的压迫、剥削、更多的不公,有更多的血腥杀戮--并非只对地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是对农民大众!残忍性超过旧社会地主豪强千百倍。当着一个政党没有党内监督,没有人民监督,无限滥用权力,不知权力来自何处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滑向自己反面。你不会承认这个事实的,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任何人抹杀不了。你们只是沿袭共产党的称呼,不是过去的共产党,是一群蜕化变质的假共产党!你们自己心里没数?需要我举出例证吗?”
这位自恃手握尚方宝剑的人,面对我咄咄逼人的诘问,仍抖着专政者的威风,只是凶焰有所收敛。
“我们共产党人信奉唯物主义,以马列主义理论为自己的指导思想,对阶级敌人实行人民民主专政。你的无耻烂言诋毁不了中国共产党的光荣、伟大、正确,恰恰证明你是一个疯狂的现行反革命份子,一个坚决与人民为敌的凶恶敌人。我们决不对你施仁政!”
“先生,你的话只最后一句说对了,是真话。至于唯物论、马列主义,不要侈谈为好。请问你这位马列先生,何谓唯物论?一亩地打几万斤粮,怕不是唯物的吧;大炼钢铁又炼出什么?你们奉行的是唯心论、主观意志论,你心里应该清楚,你们早背叛了唯物主义和马列主义。你所说的‘人民民主专政’是弥天大谎,确切地说,你们实行的是对人民的专政、暴政!
眼见‘马列先生’气得满脸通红,我更亢奋、激动。
“你们剥夺了千千万万善良农民的生存权利!还恬不知耻高谈阔论是人民利益的代表者,如果千万个饿殍在地有灵,如果奄奄待毙的人们有表达自己意志的自由,我敢说,他们恨不得啖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你们所代表的仅仅是一小撮既得利益者、特权阶层,这就是眼下这个政权的全部涵义。--
至于我个人,虽是年轻幼稚,还没有幼稚到幻想你们对我施仁政的程度。你们有权力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我随时恭候。”
屋里静悄悄,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我身后的七、八个彪形大汉没有任何的响动。
这次提审长达三小时以上。回监号不能自已,躺在床上睡不着,吟道:
我悲童叟饥,我哭尸骨寒。昂首黄泉道,怒斥黑暗天。
阴历年前夕,小七号悄悄换来新‘主人’,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同窗挚友冯淑筠君。入狱后,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唯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几个大学朋友,担心他们因我蒙受株连。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无比愤怒,无限悲痛,简直要发狂了!
我的罪孽竟是如此地深重!我株连他划右,如今又株连他进了地狱!我心如刀剜。
冯君与我个性不同。我疾恶如仇,打抱不平,桀骜叛逆。他沉默内向,逆来顺受,与世无争。如此大的性格反差何以成为挚友,我解释不清。或许如哲人所言,相反相成,相互补充才相得益彰的吧。我俩确有共同点:襟怀坦白、赤诚、善良,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卖良心。眼看他即将毕业,已学有所成,家中又有妻小,这打击对他实在太沉重了。他对我的政治思想一无所知,毫无牵扯。简直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到极点!我自认坚韧的神经一下子颠狂了,痛苦和哀伤非笔墨能叙。苍天啊,我愿将人世间一切罪过、一切痛苦一人承担,赶快雷轰电劈将我化为肉齑吧!
那天夜里我走进预审室,一脚把小凳踢翻,一杯水泼溅四处,那盒‘飞马’烟飞到前面的审判桌下。我狠狠地骂道:“少跟我来这一套,瞎了你们的狗眼!”不等他们开口,吼道:
“你们凭什么抓冯淑筠?你们滥抓无辜,草菅人命!丧尽天良!我抗议!”
我的愤怒一下子喷泻出来。
他们没料到我会如此‘肆无忌惮’,沉默好一会,丁才开口。
丁:“专政的刀把子攥在我们的手里,抓冯淑筠自有抓他的铁证!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还替别人操心,你不感到滑稽可笑吗?”
向:“在你看来滑稽可笑,在我看来理所当然,义不容辞。我要象你们一样,处处只为自己打算,虽是右派,照样苟且活命。我和你们具有不同的人生观,我的心胸和情操你无法理解,就象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所作所为一样。在你们的眼里我是罪犯,在我的眼里恰恰相反,你们才是真罪凶!你们大概都是所谓的共产党员吧,你们口口声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人民谋幸福,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你们是这么做的吗?你们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你们挂羊头卖狗肉,欺世盗名!”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用手指着他们:
“你们一个个吃的肥头大耳,戴的狐皮帽,穿的毛皮衣,此时此刻,亿万人民在受冻挨饿,在啼饥号寒,在死亡线上挣扎煎熬!千千万万农民饿死在田野、山岗,停尸在自家的炕上无人掩埋,哀鸿遍地,尸骨成山!请问:这是不是事实?你们眼没瞎,敢否认!……但凡有一点良心人性的人,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你们绝对不是共产党员!你们没有一点人的同情心,没有一点人性,没有一点人味!你们是一群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彻彻底底的畜牲,连畜牲都不如!你们有什么资格审问我!这种善恶颠倒才真正滑稽可笑。”
面对我的破口大骂,“马列先生”一跃而起,重重一拳砸在桌上,一只茶杯盖震落到地上,碎了。他用手指着我吼道:
“在威严的专政机关,你竟敢明目张胆进行反革命宣传煽动,侮骂我干警,反革命嚣张气焰何等猖狂!仅凭你刚才的反革命言论将你就地正法,也是你罪有应得!你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
我朝前跨出一步,指着自己的胸口:“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来呀,现在就朝这儿开枪!我要是眨眼就不是父母所生,就不是炎黄子孙!”
两个大汉上来将我拖回到椅子上,按住我的胳膀。我继续朗声道:“你们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何止千千万万,这是你们的权力。我一介书生何足挂齿。不过,你们终将受天谴、遭报应!”
丁:“你对我们共产党的恶毒攻击丝毫无损我党的光辉形象,你对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诋毁,将作为你的新罪行记录在案,一切后果自负!”
他的话干瘪贫乏,只能吓唬三岁孩提。笑话!后果当然自负,要你替我负不成!我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我已明确说过,你们不是共产党,你们信奉的不是唯物论、马列主义,你们搞的绝不是什么社会主义。说到底,你们搞的是个反动大杂烩,有原始社会的愚昧、落后、图腾崇拜;有中世纪、奴隶社会的黑暗、野蛮和暴虐;有比封建社会过之不及的等级制度、对农民的压迫与掠夺;有假人道、假民主、假自由。你们集合人类社会发展各阶段的反动大成!在这些破烂的外面,蒙上一块光灿灿的‘社会主义’金字招牌,到处招摇撞骗,这就是你们的社会主义……”
中年汉子迫不及待地跳起来,证明我的话戳到他的痛处。他歇斯底里一声怒喝,打断我的抨击与揭露:
“你给我住嘴!向承鉴,你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死顽份子,最凶恶的阶级敌人!不管你对我们党、对社会主义制度如何仇恨、攻击、谩骂、诅咒,不论你如何嚎叫,你们的反革命图谋已彻底失败,你们彻底完蛋啦,谁都挽救不了你们灭亡的命运!”
我一点不肯‘住嘴’:
“不是你们这些胆小鬼,不敢承认事实。我正视事实、承认事实。不错,我失败了,不然现在不该我在牢里。但是,真理不会失败!真理终将战胜谬误,战胜一切邪恶!即使我的尸骨化为灰烬,总有一天,人民会替我讨回公道,历史将宣判我无罪!等待你们的将是正义的审判。正如我现实逃脱不了你们的魔掌一样,你们一定逃脱不了历史的惩罚!”
……
记不得这次审问是如何收场的,只记得我的两个肩头始终有两只大手用劲在按着,使我无法再站起来。
押回监号,所长给我应得的‘奖赏’:戴上手铐。
这是入狱后第一次戴刑具。手铐是土铐,本来手腕就细,现在又骨瘦如柴,手铐不紧,给我许多不便,并未造成很多痛苦。我觉得自己是个颇称职的‘犯人’,很好。吐出自己的胸臆,即使立刻拉出去枪毙,无什遗憾了。我不抱任何幻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要说的说了,免得以后没机会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慰。回想激烈的战斗,兴味昂然,点灯命笔,写小诗抒情怀:
《你有和我有》
你有强权;
我有真理。
你有手铐,脚镣;
我有手腕,脚踝。
你有刺刀,枪炮,
我有头颅,胸膛。
刀枪杀不灭真理;
镣铐锁不住思想。
五、杨森其人
正是春节时候。在悄无声息、更残漏尽的漆黑牢房,不由得忆起孩提时过年的情景--
除夕之夜,总是母亲最忙,操持着给全家人烧水洗澡,一边还要切菜预备饺子馅。每人一大盆温水,先是祖母,父亲,洗澡次序由长到幼,母亲自己在最后洗。洗完澡逐一更衣,从头到脚新帽新衣新袜新鞋。所有这些都出自母亲一人之手,以大改小,将旧翻新,早就准备停当。然后一家人围着火盆,包饺子,聊天,守岁。我或者给弟妹烤糍粑,或是带他俩到屋外放花炮,直到后半夜熬不住才去睡觉。初一早,急不可耐爬起床吃饺子,我最爱吃母亲做的饺子。那是用地菜(一种野菜,有细长的白根。)拌一些肉末做馅,味道好极了,全家一年到头难得吃几顿。我要吃满满两大碗,撑得肚皮滚圆才出门拜年,直到天黑归家,一天不觉得饿。
小山城从初一到十五总是热热闹闹的。城外四方的社火不停涌进城来,舞龙的,耍狮的,踩高跷的,戏蚌的,划旱船的,抬菩萨的,……有钱人家都几箩筐买花炮,即使再穷(如我家)也要买几挂鞭炮给小孩燃放,谁放的多谁就更体面。
夜晚闹龙灯,全城成了人的海洋,欢乐之波一浪连一浪,一浪高过一浪。龙珠是用铁丝网住的一团火红木炭,火星飞溅,流光四溢;张着大口的巨龙紧随龙珠上下左右飞旋,穷追不舍。舞龙者头缠毛巾,光胸光膀,个个矫健腾越。鞭炮在龙身上,舞者的身上、头上、脚下处处炸响。我与其他孩子在大人的胳肢下钻来窜去,又喜又爱又惊又怕。上岁数的男人都穿长袍看热闹,提只暖手炉挽在身后长袍下,小孩专闹恶作剧,将炮竹悄悄塞到手炉中,‘叭’的一声,屁股腾起一股气浪烟尘,弄得大人好不惊慌狼狈。两个比我稍大的小伙伴干如此勾当拿大人取乐,想及此事此情仍忍俊不禁。第二天满街是炮花纸屑,人们踩在上面发出‘扑哧、扑哧’声,没及鞋面,足见鞭炮燃放之多、狂欢盛景之热烈了。
我恨旧社会,它有太多的压迫欺凌,太多的人世不公,然而,那时老百姓依然有欢乐开怀时刻。万没想到,用无数鲜血换得的新政权,压迫与不公竟甚于旧社会。除夕夜,高墙外没有‘炮竹一声除旧’,县城万簌俱寂,死了一般。沧海桑田,世事万变,我由一个少先队员变成‘反革命罪囚’,如今在漆黑的牢里戴铐过年。…
初一早,始闻炮竹声,稀稀落落,东几声,西几声,如清明节上坟对亡人的祭奠。六○年过去了,多少人死无葬身?六一年来了,又将有多少人成饿鬼?……
手铐一周后才解除。
远在何之明兄挪到大监号的时候,我便写了张纸条,时时带在身上,想给老苗打声招呼。纸条上只六字:摆观点,护友朋。我与苗虽相隔咫尺,却不能互见身影。春节后的一个早上,放风倒便桶,机会来了。提便桶路过小五号门口,见小五号牢门半掩,苗在门里露出大半个身子,穿短皮大衣,心里大喜。在厕所里将纸条揉成团,待返回路过他门口时,一下扔到他怀里,在我前面走的张克仁丝毫没察觉。(以前放‘风’由所长开、锁牢门,春节后改由张克仁担当此任。)然而,我的这个微细动作没能逃过高墙上哨兵的鹰眼,他大吼起来:“十一号串供!给十三号扔纸条。”一边跑一边拉枪栓,惊动了所有看守武警,象要立即开枪向我射击的样子。张克仁领来所长和俩武警,把我和苗的身上屋里翻寻过筛,一无所获。又把我叫到所长办公室审问,我咬定没有给苗撂过什么东西,那不过是哨兵看花了眼。
事情不了了之,但他们的警惕性更高了。过不多久,苗庆久和冯淑筠都搬到大监号,大约是六一年四月份吧。
七个小监号如今只关着我一个,丝毫未加重我的孤独感,相反,我感到轻松、高兴。冯和苗都是我最知心的挚友,是我钦敬的人,我愿代他俩中的任何一个去受戮赴死!只要他们能得些解脱,比自己更受用。只是,一整排监号除我而外虽再无活物,当局依然终日铁锁锁门,不给透气透光机会,即使‘半掩门’也遭断然拒绝。
十个月了,没有见过阳光,没有呼吸过新鲜空气。黑牢使我头晕目眩,走路有些不稳了。尽管我拼命抗争,早上晨跑只能两百步,腿脚沉重得如灌铅一般,提不起来,跑完后坐到炕沿上大口大口喘气。油灯的油已耗尽,只须一丝微风灯就会熄灭,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我写张纸条给所长--
丁局长:要杀从速!否则,拿我当活教材的算盘要落空。我要晒太阳!
隔了几天,要求终于获准。这天中午时分,我正在煤油灯下看书,牢门忽地打开,所长站在门外,喊:“十一号!出来晒太阳。”
门口一条窄窄的甬道,我把毯子铺到地上,平展展地躺在上面。太阳红彤彤,天空瓦蓝瓦蓝,白云朵朵如絮似帛,急匆匆倏忽而过。
十个月未见天日。当可以随意享受阳光的时候,不觉得阳光的宝贵和价值;失而复得后方能体味它的意义。太阳几乎垂直射在身上,一会儿身上暖烘烘的,后脊沁出汗来。索性把棉衣、毛衣全脱了,只穿条裤叉。我忽然奇思异想:人若能将太阳热直接转化为供人吸收所需能量该有多好哇,再不会饿死人了。可惜,造物主没给人这种功夫。
我赤条条、直挺挺躺在地上。眼望长空,乱云飞渡,恍如人世变化之快捷和生命的短暂,无限感喟。我望高墙,壁垒森严,阳光下刺刀一闪一闪地在炫耀,露出半头半脸的哨兵正直愕愕盯着我。我忆起《普罗米修斯受难之一日》里那只秃鹫的凶光……,普罗米修斯被铁链锁在巨石上,任鹫鹰一块块撕咬、喙食他的肉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壮烈献身。但是,他的思想吞噬不了,他的精神永存不朽!呵,普罗米修斯,我爱你敬你唱你颂你,以你为榜样,正走你走过的路。……
前后不到两小时,太阳离我而去,我重回黑牢。此后虽无定规,隔一段时间,便能晒一次太阳,见一次天日。只是在我晒太阳的时间里,他们故意造成一种肃煞恐怖气氛,将所有监号的门上锁,不准任何犯人走动。
眼看‘八一’到了。每逢节假日即是当局捕人、杀人的时候。虽然估计对我的判决不会来得这么快,但我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没有法律可言的独裁者,任何事情随时可能发生,社会上如此,更莫说对‘犯人’了。进看守所时,所长处存有44
元现款,不能留到身后充公国库,我要求将这钱全部买成可食之物。所长答复我:县城无食品可买,惟有甜酱一种。我同意全部买成甜酱送犯人大灶,自己留了半碗。
甜酱是菜肴调味品,可食,然而非饭非菜。平时饥饿难捺,因缺具体目的物可思可盼,胃肠哭闹折腾疲惫后,人终得入睡。这时,半碗甜酱就在身旁,知道是能‘进口’的,思想再难抵挡诱惑,用舌尖舔试,嘿,蛮有味哩,忍不住全吃了。
一觉醒来,嘴里又苦又涩,浑身着火一般,口渴难熬。没别的法子,只能接自己的小便聊以解渴。小便咸、苦、涩,没能解渴,反觉渴之尤甚。辗转床上,苦楚难言,彻夜再合不得眼。渴,比饿更厉害。饥饿可以拖一段时间,渴只需很短时间就可使人昏迷。我是自作自受,活该!花钱买得教训,买得一种全新的体验,使我知道渴是种酷刑,可致人死地,叫人痛苦得不可名状!直熬到第二天‘猫眼’里递进洗脸水来,起先几小杯水我‘咕嘟、咕嘟’全喝了,神志才清醒过来。
春节过后,有一段颇长时间当局把我‘挂’起来,不闻不问,却抓紧了对我的同学们的提审。直到五一过后才有新交锋。与以前一样,每次提审都在深更半夜,仍是那套人马、那种阵势。除年前那次提审因骂他们‘畜牲不如’遭戴铐外,每次审问都有诸多‘不敬’之辞,当局均无刑讯动作,还算‘人道’吧(秘密审讯、关黑牢不在‘人道’之列)。
既然多次审讯中,已经把当局的‘唯物论’批驳得体无完肤;把披着外衣的假共产党骂得狗血喷头;把所谓的社会主义揭露得淋漓尽致,我的言辞比起我在《星火》中所述观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已无任何‘反动思想’值得隐瞒保留。我只有思想观点和抨击暴政、独裁的言论、文字,这些都以大量客观事实为根据,未超出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范围。文天祥死前写了《正气歌》;方志敏死前写了《可爱的中国》,糊糊涂涂死不如清清楚楚死。我要把我的思想观点和盘托出,留给后人评说。我知道,专制社会历史总被颠倒,独裁者拼命掩盖篡改历史事实,美化自己,以求流芳百世,真正的史实难见天日。我要写!即使文字见世希望再渺茫。我赶在十.
一这一天之前写完,这一天是我被捕一周年的日子,也可能是我生命终点。材料写完,我平静地等待末日降临。
国庆节这天不见风吹草动,一切如旧。没能迎接到死神,却迎来一个伴。节后不几天所长领个人进来,没吱声锁门走了。我坐在小凳上看书,只回头瞅一眼,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人。他将一抱被褥放到炕上,站在地上对着我的脊背问道:
“十一号,我睡哪?”
我心头一怔,但很快回过神来。他与我关一个号子,所长事先对他必有交待。
“不要动我的东西。睡哪,你自便。”我头朝北,他只能头朝南,只这么大个炕,还用问吗。我对他心存戒备,无好感。
我把码在南头炕沿的一摞书挪到北头,给他挪地方铺床,这才发现他是位‘财主’:被子是大红缎被,一床皮褥子外加一条纯毛毯。再看身上,一色毛料呢子,在小县城,这般穿着打扮以前我没发现过。他是什么人?我心里嘀咕。
没过几天,从他的话里知悉了他的来历。他叫杨森,武山洛门人(家离洛门镇不远的南边,我不记得小地名了),此前在兰州八里窑监狱羁押多半年才解押武山,案情是盗窃粮管所全国通用粮票,数额达几万斤。数万斤粮票即是数万斤粮食(还含食油在内),在死人成堆、成山的农村,能救得几百条人命!如果仅为自己和家人活命,也还情有可谅,杨森并非如此。他携带娇妻遍游全国,以每斤粮票三至五元不等出售,获得可观的不义之财,大肆挥霍,过了一年多逍遥日子。他是个毫无道德心专发‘困难’财的人渣。
他的个头与我差不多,脸色苍白,留着浅浅的平头(那是剃光头长出的短发茬茬),能看出是个蹲监不短的‘老犯人’。他身着高级毛料制服与他的年龄、气质极不相称,给我以很滑稽的感觉(从说话中我判断他只初中文化,后知,果如所猜。)
杨森的到来减轻了我的孤独感,也打破我宁静的狱中生活,影响我读书,给我带来烦恼和对意志力的新考验。
杨森是‘特等’犯人,可与张克仁‘媲美’。张靠的是过去手中特权经久不衰的影响力(何其深刻和了得!);杨凭攫得财富的颐养滋润。无论在外头在狱中,他们过着普通百姓无法企及的生活,优越程度非死亡线上挣扎的人们能想象。那些辛苦劳作、披星戴月的人饿死了;社会蛀虫、人渣、该死的人,反而活得有头有脸,惬意得很哩。
每个星期都有人探监看杨森。他每次接见回来都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没等送来的食品吃完又送来,从没断顿。他盘腿坐在床上,将大包小包打开来,有大饼、油饼、鸡蛋以及当时市场根本买不到的罐头、点心之类(我不明白他如何这么神通广大),杂乱摆满一铺,象是故意展览给我看、向我炫耀。我对他既嫉妒又痛恨。
我不愿看那吃相,不愿看那一堆食物在眼角晃来晃去。把椅凳油灯挪到北头窗下靠我睡铺的一段,背对着他。
以后熟了,他每次接见回来总要掰块饼子‘礼让’我,均被我谢绝。在我与他相处两个多月时间里,没沾过他的一米一粟。我承认非常需要食物,他的津津有味的吃相和食物令我馋涎欲滴。我是有理性的人,介子休不食嗟来之食宁肯饿死,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为何不能?我总觉得把杨森与我关押一起有深层阴谋,当局用心良苦;我更感觉杨森的食物含着血腥气……。
杨森是冲我来的。他来仅一周,当局总是三天提审他一次,时间老在晚饭后的五至七时之间。他回来后不见提审给他精神留下的痕迹,反露出几份得意来。我相信自己反应并不迟钝:他是个‘包打听’。
他刚来时,我与他有过聊天,有时还时间较长。我希望从他嘴里得到社会的情况,尤其农村、农民的状况;他似乎对我的案情更有兴趣。他对我说,你们的案子听说大得很呦,是全国出名的大案之一,中央都知道,直接过问呢。这看守所原不是这样的,自你们进来,警卫一律换成双岗,严厉得蝎虎,比兰州八里窑监狱还要紧张森严呢。
从案情和生活作派,他与我完全是另类人,对他很警惕。自判断出他是‘包打听’之后,根本不同他交谈。
凡有语言功能的人,不叫他开口说话无疑是种残酷刑罚。杨森猜到我对他的看法,对他说的任何话都置之不理,一概不回应。他还是自言自语、喋喋不休地说。他不是哑巴,又有个‘听众’。从他嘴里我知道了社会上、看守所犯人的许多情况。他说--
中央已经知道甘肃的情况,张仲良撤职了。有的地方饿死人太多,情况太紧急,中央向甘肃一些地方紧急调运粮食,没饿死的死不了啦,有救啦。
我去过新疆。甘肃许多逃荒的人往新疆跑。甘肃与新疆之间有个星星峡,数不清的人饿死在半路上,我亲见一卡车、一卡车的尸体倒到沟壑里,惨呵。
原先我们把苏联叫‘老大哥’,提倡一切向人家学。如今中国‘小弟弟’与苏联‘老大哥’吵开了,闹翻了。这世道怕有麻烦哩。……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天塌地陷,关我逑事!
全看守所只一个戴脚镣的犯人,关东二号,与张克仁一室。他叫汪汉江,漳县三岔镇汪家庄人。解放前中共陇东游击司令郭化如是洛门郭家庄人,把汪汉江的胞弟打死了。为报弟仇,汪汉江打死郭化如,并割下郭的头拿来祭他弟弟的坟。郭化如要是活到现在,最低也是省级大官。汪汉江算是死定了,不枪毙他就没够格枪毙的人,他真是罪大恶极呀。
那个不停叫喊哭骂的女犯叫王列娃,洛门人,离我家不远。她是勾引奸夫杀害本夫,手段极残忍,她的命恐怕也难保。
……
我越不理他,他越急于同我‘交流’。表面上,我对他说的情况冷漠以对,实际上认真听着他谈到的每件事。
我对农民的饥馑状况终于得到重视感到由衷的宽慰;对星星峡发生的情况震惊;对中苏变故如此快的公开化颇觉突然。
中苏闹翻,原因错综复杂。依我判断根本原因有两条:
毛泽东要争‘国际共运领袖、世界革命导师’的名份。斯大林在世时,毛不太可能与他争这‘第一把交椅’的位置,斯氏一死,第一把椅子由谁坐,成为世人关注焦点。毛自恃羽毛已丰,拥有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和党员人数最多的大党,不把赫鲁晓夫放在眼里。这是最大野心家和自大狂心理的必然要求。
赫氏‘秘密报告’痛揭斯大林恶行,大批个人迷信,大反个人崇拜,触到毛痛处。毛从延安始处心积虑大搞个人崇拜,眼见神像塑就,赫氏跑出来毁神拆庙反其道而行,‘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能容忍吗?
这是我的猜测,不会对人说,更不会透露杨森丝毫。杨森吃饱了就瞪着眼睛想心思,而后就呼呼大睡。有时鼾声太大妨碍我看书,只得摇醒他。他说的有关郭化如的事,我曾在一本党史书上见过,确有其人。杨森说的还有许多,我只记得这样几件。
六、南号记实
六二年元旦后,我由小三号搬押至大监南号,南号是大监号的小监号。搬的那天,所有监号关门上锁,搞得紧紧张张、神秘兮兮。所长指定我睡南号西头的墙边铺。屋里犯人满满的,大眼小眼看着我。所长收走我的所有书、椅、凳和煤油灯。的确,这儿无法搁这些东西,我只得默认。临走时他对我命令道:“不准你到门跟前东张西望!”
杨森没来大监号,可也不在小监。他哪里去了?没有犯人见到他、提到他或者认识他。按理,他不会在小黑牢呆下去,案情简单又是一般刑事犯。是判了?还是有‘立功表现’宽大了?我纳闷起来:或许就根本没这么个‘犯人’,他的姓名、案情全是编的。直到数十年后的现在,他在我心中仍是个谜。
南号总共不过二十平米,有二十几犯人。南山墙顶部有一方洞,站在床上需搭人梯才能摸到它的下沿。监门朝北居中,门东有扇窗户,窗下放着一只很大的便桶。便桶没盖,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臭味。床是在一个长方形木头框上钉的一排木板,床下空无一物。床架中间有根粗木头柱子直通屋顶,是房顶重量唯一的支撑。与小三号相同点是号子门与床铺间的过道仅只一公尺宽,两个犯人并排无法通过,都要侧着身才行。
遍地饿殍的时候必是案件的高发期。偷的,抢的,扒的,绺的,凶杀的……,犯人之多可挤破监狱。南号的木板床不过六、七公尺长,两米宽,居然要睡二十多个犯人!睡觉只能打颠倒,一个人的膝部套着另个人的腹部,象链扣一样,扣得紧紧地。夜里不敢起夜解手,只能憋着。一起来解手,再难寻回睡觉的地盘。毕竟总有憋不住的,黑天瞎火,摸上床来,不是踩到这个的胳膊就是压着另个的腰,一片‘哎呦’声,骂声,弄不好还要撕打起来。这时,从后墙高高的方洞中便传来大声吆喝:“不准喧哗!你们想找死呀!”实在挤得无法,有两个被褥厚实的犯人宁肯睡到木板下的地上。我靠西墙根,旁边的何金来对我很照顾,生怕挤着碰着我,犹如一道屏障拼命挡住另边的‘侵犯’,使我得以较好地休息。
何金来,武山洛门龙泉后北山人,年龄约是二十七、八岁,圆脸,浓眉,两只大眼,留着短髭,是个典型农民,文盲,不久,我便知道了他的案情。他的胞弟何金海关在东三号,妹夫张玉定关东一号,他们仨同一个案子。在饥饿万般无奈之时,合伙偷粮被人发觉引发殴斗致死人命,仨都成‘杀人犯’。
何金来本分善良,属农民中老实憨厚一类。可以肯定,正常情况他绝不会偷盗,更不要说‘杀人’了。这个‘杀人犯’比起一些没杀人的人,拿‘软刀子’杀人的人,本性无由比拟!
天大亮才开始‘放风’。从东一号开始,一个监号完毕,再轮下个监号,次第而行。先要‘报告班长’,得到高墙上哨兵‘去’的准允后,犯人才从监号出来排好长队,依次入厕。厕所蹲位少,水火无情,有的犯人遇到‘紧急情况’提着裤子往里冲,‘噼里啪哒’溅得到处都是,溅到别人身上,弄得臭气熏天,免不了骂闹一通。各监号‘放风’一圈,要两个多小时。
接着开早饭。菜桶抬到监号门口,犯人拿着吃饭家什站在监门里,一个个瞪着鹰眼,盯着桶里、勺里和簸箕里,分辨着稠与稀、馍的大与小。
南号除我外,还有两个不劳动吃劳动饭的犯人,一个叫张文汉,一个叫王希圣。这时,我才发现张文汉戴着手铐。
犯人吃饭有五花八门的方式。我的习惯是,馍一到手,几口解决,然后才喝菜汤。我的胃肠对糜子面已适应,脱肛也不治而愈。我这种吃法自有科学根据:人在饥饿时食欲最旺盛,唾液、胃液分泌也多,最利于消化吸收。有的犯人却与我截然相反。
薛克明,约二十五、六岁,武山或甘谷人,小偷,吃起饭来与众不同,别有情趣。他靠着被子,盘腿而坐,将馍揉捏成馍屑放在一张纸上,一边放着甜菜汤,不忙不慌。只见他操起他天天如是劳作的宝贝--一截约半尺长的木头,用拾来的玻璃片在木头上刮着,有一下没一下,木屑落在他的裆部,他的眼睛则滴溜溜四下转动。看得出,他在制作一件工艺品:一只吃炒面的小勺,勺头上站着只小猴,已经有模有样。刮一阵过后,用手指撮点馍屑送入口中,然后又抿点菜汤。他能把早饭一直吃到晚饭开饭,使早晚餐连接一起,天天如此。
南号无犯人组长,不学习。三三两两坐在床沿或靠在被上窃窃而语,有的闭目沉思,更多的则是拖开被头睡觉,以补足夜里的失眠或因别人的妨碍而耽误的瞌睡。
睡东头靠墙戴手铐的张文汉,是个彪形大汉,颧骨奇高,眉毛少淡,左脸颊下有块大黑痣。他的凶悍形象与他的犯罪案情珠联璧合,浑然一体。他是个杀人犯,道地的,无任何折扣可打。他原是兰州毛纺厂工人,一九六零年回家探亲过春节,邀了个老乡结伴而行。(他是甘谷礼辛公社人,系渭河北面的山区,自然条件据说颇恶劣。逃荒和饿死人首先在此处以及通渭等地发生。)当行至离家门不甚远的山上,他的同路人闲聊中无意暴露自己身上带有三、五十元钱。张文汉时年不到三十,家中有年轻妻子和一个小男孩,想到自己混得穷途潦倒,身无分文,回家过年两手空空甚觉无颜见妻小,遂顿生恶念,乘人不备,用啤酒瓶于同伴后脑猛一击,立时毙命,随后将死者抛入窟洞里。
他的案子案情简单,审问过几次,都供认不讳,已转至法院到结案的时候了。
王希圣是活动于陇西、岷县等地的一贯道道首,年近五十,腿微瘸。他利用封建迷信装神弄鬼,欺诈钱财,还兼有奸淫妇女的罪恶。不过,与他闲聊时,他满口承认欺骗伎俩全是假的。我问他:明知是假,连自己都不相信,为何还拿来骗人?他的回答倒也简单诚实:谁都想活得好些,活得轻松惬意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张文汉与王希圣案情截然不同,根因同出一辙。我没有反驳他的‘谁都’,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想叫人人‘活得好些’,人人活得‘轻松惬意些’的人,大有人在,只他不知道、不理解而已。
卢黑斗和李绪虎都是绺窃犯,同是漳县人,年龄也相仿,二十刚出头的样子。卢黑斗从不洗脸,脸脏兮兮如炭般黑,同号犯人都嫌他。李绪虎却大不相同,块头壮实,不爱说话,眼眯成细缝颇似弥勒佛形象,说话也是轻言细语,对其他犯人都很友好、懂礼貌。早上抬便桶他总争着干,大家对他蛮有好感,我亦如此。
还有两个甘谷籍犯人,一个姓牛(名字记不起了),只十六、七岁,生着两只肉乎乎的‘招风’耳;另一个脸上已有许多皱折折,大约五十出头。他俩睡在靠中间的位置,是全监号的‘地主老财’。‘靠山吃山,傍水吃水’,甘谷挨陇海铁路,他俩都是‘铁路钳工’,吃起‘火车’来,时称‘扒车犯’。爬上货车,不管吃的、穿的、用的,只往下掀,沿途自有人拉拣送运。货车是运动着的国库,他们盗窃国库,大发横财,与杨森一样,是一类最‘聪明’、最懂实惠的犯人,因而也最可恶。这两个甘谷人因有实惠垫底,不时有人接见,送来各种食品。
李崇武,武山县城附近人,年约三十出头,脸红扑扑地,穿件深蓝制服棉衣,不说话,文质彬彬的样儿。我估摸他是个知识分子,极可能是中学教师或小学教员,不清楚犯的何罪。
南号还有两位‘富裕中农’或堪称‘富农’的犯人,一个叫汪贵州,四十来岁,长得很富态,四门汪家堡人,穿件老式对襟棉袄,又长又肥,与短大衣相当。这个人颇有绅士派头,从说话行动看,是颇有政治头脑的人,老成稳重。另一位是睡在何金来东侧的甘谷人,满脸皱纹,蓄着山羊胡子,是个精瘦的老头。他俩或两周或一月也有人接见,送点炒面或烙饼之类,无饥饿之累。
康建堂也是彪形大汉,个头与张文汉不相上下,四十光景,满脸络腮胡,脸红似关公,嘴巴宽宽地。他的话奇多,而且声音响亮,无所畏惧,无所避讳。他是怎么进来的,不得而知。但从他给大家讲的故事中判断,他不仅在马步芳的部队中干过,且非普通一兵。天一黑,监门一锁,他的故事便开场。多数时间如此。
我搬来南号不几天,南号犯人便爆发了一场肉搏战。
正当甘谷姓牛的小犯人吃着接见的油饼之类的东西时,张文汉忽地从东边窜过来,抓起牛的食品也大嚼起来。牛大声斥骂阻止,张不理不睬。牛上前抢夺,以致斗殴。虽有另位‘财主’帮忙,然一老一少,终不是对手。只见张文汉在木板床上跨着大步,捧着戴铐的双手连同铁铐一同砸到他俩的头上、身上,打倒后又用脚踢。张文汉的辩辞并非全无道理:“这些食物是你劳动所得的吗?是偷国库的不义之财!既是非法所得,人人有份,你吃得老子也能吃!小杂种!老杂种!”
其他人都不吭声,保持中立。
所长进来臭骂一顿,并不细辩是非,不了了之。
其他犯人印象淡漠,已无由追忆了。
没过几天,我对看守所全貌才有了解。四面高墙,从外面看象个古堡,里边是个长方形小院,东西宽约三十米,南北长约五十米,分东、南、西、北四排低矮而简陋至极的监室,南、西、北三排均是单边檐;惟东边一排是双檐,小监号与其共着山墙。东面监号由北到南依次为东一、东二、东三、东四号;西号有西一号和西三号,两号间有个医务室;北边和南边都只一个监号,即北号和南号。除东南角的厕所使东监与南号连接外,四边形的另三只角有条窄甬道,屋不相连。所有监室与高墙有三至四公尺的距离,成为空地。监号中间有块打了地埂的菜畦,看不出其中种的何物。
我的同学田昌文关在东一号;何之明,陈德根关东二号,与张克仁,汪汉江同室;东四号关的是孙和;西一号是杨贤勇;谢成在西三号;苗庆文和冯淑筠由小监转来大监后,同关北号。此外,还有几个有‘代号’的农民,我一个都不认得,也不知悉他们点滴的情况。而据说也是‘我们’这个案子的。他们是雷各家(关东三号);雷振华(与我同号室);刘武雄(关东三号);五十有几的康伯(我不知道他名字;关北号)。还有个叫王凤岐的,在我搬南号前已经死了,有人说是饿死的,也有说是病死、吓死的。
还有几位‘犯人’,与我虽不同监室,却有颇深印象。
医务室只一个犯医,叫裴慎,年约四十出头,中等个头,脸色红润,胖墩墩的,颇有气质,是武山名中医,出身地主家庭,五七年划右,后又成‘历史反革命’,判二十年重刑。看守所他没受罪,因医术高,给犯人看病是其次,主要给县上的达官贵人看病,一天多半时间在外头出诊。狱门出出进进,每天几趟,象家门一样方便自由。
与孙和同在东四号的一位犯人,不知姓名,穿一身深兰棉制服,‘干部’模样,三十好几。说来奇怪,每次‘放风’倒尿桶,只要看到我,便对我竖起大拇指,向我致意。有次竟悄声道:“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听说他是个“三进宫”,前两次都因‘拒不承认’又无证据开释出去。他在向我‘传授’经验哩。
与杨贤勇同在西一号有两个犯人,都不知姓名。其中一位脸红眼珠红,有四十多岁,有人指着他向我介绍道:“他就是吃过人肉的人。”另位原是管理区主任,曾任职于盐井公社某地,满脸络腮胡,有严重的砂眼病。他似乎熟悉我,每次西一号倒尿桶从南号门口经过,在停站时,总跟我打招呼,对我说:“我见过你写的字,字如其人,你的骨头硬得很哩。”说得我如坠五里雾中。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