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一章 在武山县看守所(1960.9.30至1962.7月中)(一)
一、“你的代号是‘11’号”
所长个头魁梧,肉头肉脑,粗俗不堪。他瞪起一双牛眼,对我凶狠狠地说:“你的代号是11号,11号即是你,你就是11号。从现在起,不准使用你的真姓名,不得向任何犯人透露你的真姓名。否则,后果自负。”他打开小三号的牢门,我刚进得门里,只听得大铁锁‘哐当’一声,锁门走了,我立时沉到全黑暗里。屋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原地伫立静待瞳孔放大。屋里大白天的亮度有如无月星稀的夜,依稀能辨东西。靠山墙是个土炕,炕下的地面有一公尺宽,门的北侧有扇窗子,铁栅栏,玻璃用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泛出微微的黄色。门背后有只木便桶,门框下有个“猫眼”。小黑号总面积有六平米大小。
我放下被褥铺好床。山墙的另边传来“咔嚓、咔嚓”的铁镣声;有女囚的哭泣声,时而突然撕心裂肺的狂呼惨叫。有几分凄厉,但我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即使在外面这种声音还少吗。坐在土坯砌的炕沿上,听了一会,听不出哀号的缘由。一天的折腾,三十多小时的不眠,加上浑身的痛楚,我已精疲力竭。该想的后果早已想过,感觉疲惫难奈,便上床和衣而卧。
躺在炕上,原本麻木的上肢疼痛异常,处处火辣辣地,虽困乏却难入睡。我想到文天祥的《正气歌》,岳飞的《满江红》,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想到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想到夏明翰的“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想到李大钊、林祥谦;想到山西云周西村只有十五岁壮烈牺牲在铡刀下的刘胡兰……。
“报告班长,东一号倒尿桶。”
“去!”
我被大监号放风的声音惊醒。屋里漆黑如墨,只窗户显一丝昏黄,‘猫眼’处漫进一束光,照亮两寸远的一线地面。我翻身起床,‘哎哟’,胳膊疼的钻心,一点使不上劲,缓慢而困难地坐起身。我必须坚持锻炼、晨跑,这是我既定计划。面对监号门,原地跑步,皮鞋触到干硬的地面发出响亮的‘啪哒’声。设想到的是,我这儿‘啪哒’声起,其它小监号先后都‘啪哒’起来,汇成震耳的强音,惊动高墙上的哨兵。在他们听来,这声音具有某种威胁性,象是无言的挑战吧。哨兵大声命令:
“不准跑步,立即停止!你们要找死哇!”
高墙上哨兵急促地来回奔跑,有很响的拉枪栓的声响。我和其他跑步者根本不理会,步伐更加整齐,声音愈加响亮。我边跑边给自己计数,每跑一百步勾一个手指,拟跑五千步,直到后背心微微有汗,以达到锻炼所需的运动量。跑完步,我还拟做一套‘劳卫操’。只是我的两条胳臂无论如何抬不起,我只能活动一下脖颈和腰部。
哨兵咋呼一通,以后悄无声息,我们的晨跑此后再没受干涉。我知道那些‘啪哒’皮鞋声来自我的诸同学,他们与我一样几乎在相同时刻进到这地狱之门,只是一时无法辨别谁在哪间号里。
早上小监号没‘放风’倒尿桶。有人在我的牢门上踢了一脚,声音不大的喊道:“接洗脸水!”猫眼处递进一只小号瓷缸,水只半缸子,勉强能蘸湿毛巾。约九点许开早饭,牢门打开,强光射进来,闪电般刺目。定睛一看,门外四个人,想来是同类:两个壮汉是抬菜桶的,一个拿马勺打菜的,另一个端个簸箕是专门发馍的。拿马勺的人三十刚过,红光满面特精神,看不出‘犯人’味,即使在外面,他这气色的人难见。发馍的长得干瘦,气质颇文雅,一看便知是知识人,也年青,三十左右。那拿勺的对我道:“奉政府指示,十一号吃劳动饭,拿碗来!”他用马勺在菜桶里搅了搅,舀一勺,又递给我一个稍大的馍。然后锁好牢门,又去下个监号。
馍是糜面的,湿重约四两;菜汤是甜菜叶,偶有一片两片薄的块根,有一丝甜味。
犯人的粮竟是这等好东西,比外面农民强多了!农民如有这样吃喝,不至于短时间饿死。亿万农民竟享受不到犯人的这点待遇!他们若知犯人此时有这些吃喝,会挤破牢门蜂拥而至,争当‘犯人’。
我哀叹自己愚蠢。自由之身时,面对父老乡亲的饥饿,一筹莫展,只有悲戚和愤怒。现在
,我多么想给奄奄待毙的人们‘通风报信’啊,活不下去就往看守所、监狱里闯!要求当犯人。如不接受就故意犯事,把自己变犯人,总比白白饿死强噢,过去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何止愚蠢,幼稚也到极点。尽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一切还是大出意料。在书上读过、在电影上看过形形色色的监狱:古代的,现代的;外国的,中国的;国民党的,希特勒的,日本鬼子的……从不知有将犯人裤带、鞋带没收一说。为要跑步,我只能将毛巾系在裤袢上;我更不知有将犯人置于全黑暗中的手段。《红岩》中的中美合作所‘渣滓洞’,只到国民党大厦将倾时刻,才将许云峰关到地牢中,而那不过是地下室的一个单监号而已,也有光亮的吧,我如今竟关在全黑牢里。
诗人赞美阳光,说她大公无私,把光明和温暖均等地奉献给每个人,现在方知大谬。天公虽有美意,专权者并不置理。天底下惟权惟大,有权可剥夺天赋一切、人性所有。人长嘴为的说话,偏不准;要说只能说瞎话、鬼话。人长大脑要思考,偏不准;要想只准想一人之所想,保持‘高度统一’,跟他一样异想天开,想入非非,否则是‘反党’。人要生存,必食可食之物,偏不给;只能薇藿、树皮、观音土代之,饿死活该。人有个性、独立人格和尊严,偏尽废之;只要你驯服二字。阳光虽是自然之物,能给人以希翼、对自由的向往和渴求,焕发人的精神,激励人的斗志,作祟多端,焉能叫‘反革命’白利用不成?!
黑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黑牢里分不出白天黑夜,无由知日月。我逐渐体味到,把人关黑牢,置入全黑暗中,实在是治人杀心的绝妙手段,比起脚镣、手铐、电刑、老虎凳、鼻子灌辣椒水,甚至比酷吏来俊臣的‘烤瓮’来,远胜几筹。关黑牢,颇具‘现代文明’特色,而它却封杀心灵之窗,煎熬灵魂,消磨人的锐气,摧毁人的意志。长此实施,会把人变成精神病患者,或者白痴、活尸。不知这方法是谁的发明,首创,历史考证学很值得考辨研究的。这是项重大发明,发明者定有极高的智商,人类文明史当有他的记载和地位。人类社会自有分工和阶级以来,一类人便专修整人之道,专研治人之术。这是些绝顶聪明人,干这一行当是一本万利的好行当,从事的人越来越多,技艺花样翻新,精益求精。历史上只来俊臣反被自己的聪明所误,死在自己的发明里。许多共产党人坐过国民党监狱,当过‘犯人’,也就最懂整犯人之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必然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积累的经验不用,岂不太可惜了。
在隔日放风倒尿桶的十分钟里,我对外部环境才有所观察。小号子一溜七间,由北而南依次为小一至小七号,小一号斜对着监狱大门。小七号的南边是厕所,厕所系小号大号共用,中间隔堵墙,下面屎尿相通。这排小号门面对大墙,与墙相距约三公尺许。大墙高五六公尺,矮小的监号罩在它的阴影里。哨兵居高临下,对监舍虎视眈眈,枪刺在阳光映照下,闪烁着寒光杀气。没过几天,根据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声,我还知道些:小一号关的是田昌文;小五号关的是苗庆久,代号十三号;小七号是何之明,代号十五号;只不知小四号和小六号关没关人。小二号关的不只贾老汉,至少两人,另一又是什么人呢?最令我迷惑的是小四号,似有脚步声又似无,我怀疑在我与苗之间有个监视的‘钉子’。苗与我一样吃的‘劳动饭’,在所有同学同案中,只我和苗受到‘破格优待’。我心里清楚:这‘优待’是留‘活口’作反面教员,不劳动吃劳动饭系案情重大,只在阎王处注过册的才堪享受。它没有给我带来心理负担,一切在预料之中。在七个小监号中,除我而外,关入黑牢的还有谁?将贾义老伯抓来又为哪桩?想到冯淑筠君因我罹祸划右,心里就痛楚愤怒。如今贾老汉又受苗和我的株连身陷囹圄,更是心如刀剐!他已是六十好几的人,受得了这痛苦?他老伴带着小孙女,日子又如何打发……。
黑暗,孤独,饥饿,三个恶魔步步向我压迫过来,在咀嚼我的灵魂,在窒息我的呼吸,在吞噬我的肉体,我只能任之。人,只在这时才能体会自己何其渺小与无奈,不如蝼蚊。
一天,早上开罢牢饭不一会儿,牢门忽而‘哐当’打开来。所长立在床沿对我道:“十一号!起来,给你剃头!”门外跟着个犯人,一手捧个小木盒,一手拿块戗刀布。
我躺在铺上一动未动,不理他。自从黑呼呼的枪管指我鼻子的那一刻起,已有二十多天没吭过声。他又厉声吼道:“十一号!起来!你聋了吗?”我依旧懒得理他,看他如何。这家伙动手拉我,我用胳臂猛烈地甩开他!由于用力过猛,受伤的胳臂钻心地痛。我慢慢扭过身来,问道:“这是谁的规矩,有法律根据吗?”
“所有犯人都必须剃光头,你不剃由不得你!”
我咬牙扶住象断了的胳臂,站在地上对所长怒目而视。
“你官小权不大,弄出纰漏怕你担不起责任!回去转告你的上司:凡无法律依据的规矩我一律不承认!头不剃,要剃就连头一并割去,省得一次次麻烦!”
我努力克制自己。他并非我要‘打交道’的人,无须同他多费唇舌,只这冰冷的一句足够他受用了。
这位憨汉没想到我竟敢向他的权威挑战,对他如此大不敬,鬓角鼓起青筋,怔怔地凶狠的盯视着我。待他出门时,我又道:
“转告你的上司,我是政治思想犯,我要享受政治犯的一切待遇。洗脸水要多,还要漱口水;我要读书!读你们提倡的马列主义的书,你们没理由拒绝!”
此后再未提剃头的事,洗脸水、漱口水也给多了,每早从‘猫眼’递进来三四次。在我脑中不断出现这种念头:只要他敢侮辱我的人格,动我一指头,我就绝食到底,提前结束生命。我已无反抗能力和斗争本钱,只能以命相赌,而生命对我已毫无意义,早一天晚一天一样,想熬到那壮烈的一刻,不由得自己。
二、“我是政治犯,要享受政治犯一切待遇!”
两个月了吧,小监号一点不见动静。身上的油水耗尽,饥饿感一天比一天强烈,早上虽依旧跑步,步履日见沉重。同学们的步伐已没有开初那般齐整响亮,时间也短暂多了。我吃劳动饭尚且不支,那些吃小馍的同学更可想而知。我估算吃到嘴里的‘朽粮’每月十八斤样子,吃小馍的不过每月十二斤左右,我亲见那馍小得多。必须减少体能消耗,跑步量降止两千、一千、五百步。(约半年后,我只能在炕下坚持慢走。头晕,四肢软得象面条。)
糜面馍引起消化道障碍,三天才解一次大便。大便解不下来,蹲在便桶上,一次得个把小时。浑身鼓劲,累得满头大汗。后来形成习惯性脱肛,大便时大肠头随之而出,只得用手托着慢慢送回去,痛苦不堪。我深知照此下去,很快会拖死、磨死,必须抖擞精神,拿出全部意志力与之抗争。我所能做的,惟两顿饭之间不上炕躺下,来回在二米长,一米宽的空间踱步,交替搓揉两条胳臂,使尽快恢复功能;一面不断提肛深呼吸,希图克服脱肛现象。只到过于疲惫,才于炕沿坐会儿。黑牢的日子难打发,孤独与寂寞象毒蛇咬噬我的心。我想到亲人,父亲,早逝的母亲,我的兄姐弟妹;众多的同窗好友。如今他们在做什么,在何方?我想交谈,想写信。理性告诉我,这一切全是妄想。我只能与墙壁、与脚下的大地、与黑暗对话。写信,信寄给谁,谁就会遭厄运。‘家书抵万金’‘恨别鸟惊心’的名句时时跳跃眼前,一声鸟鸣会想到杜鹃啼血,一声雁叫会记起鸿雁传书……。
大墙的南墙外是县城惟一的操场。偶有踢球声,奔跑声和呼喊声,我能想象一群天真无邪的身影。我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原本也有娱乐游戏的精力和权利,但是,为了他们玩得更尽情尽兴、无忧无虑,我无怨无悔地将我的权利割舍了。夜阑人静,大墙外传来婴儿的啼声,更使我怦然心动。大千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新生命在哇哇坠地;有婴儿在母亲怀里吮奶,在温馨的母亲怀里酣睡。在全黑暗中我仍感到处处有生命的搏动,听到生命之歌的唱和,它勾起我对生的眷恋……。然而,在同一时刻里,广袤的中国大地有多少老人和稚童了无声息的饿死!我永远不会忘记东顺渭河畔那个小女孩,忽又想到裴多菲的名句:全世界总有几亿人能吟唱,有多少人领会它的内涵?我猜作者是蹲过监狱的,否则写不出这样的千古绝唱来。在外面无数次吟唱过这首诗,却并未完全读懂它,悟出它的真味。只有身临其境的体验经历,才知道它的真谛。
小号没有动静,大号子却日夜提审。从进进出出的‘报告’声中,能辨别出,大监里关押我的许多同学:杨贤勇,孙和,谢成,陈德根等。我这一案全使用‘代号’,并且从我这‘十一号’起全用单号,直到四十几号,我无法知道何以会株连这么多人。我渴望战斗,已作好出审准备。我的对手却不急,要用黑暗、孤独与饥饿来拖跨我。我清楚这种用心,必须努力坚持到最后时刻。最严酷的是黑暗,三个多月未见一缕阳光,使我晕晕糊糊,身子轻飘飘地。‘猫眼’处漫进一些亮气,我把毯子铺到地上,脸贴到‘猫眼’处,让这点亮气全落到面部,以增加些脸上血色。无论如何,不能给人病态模样。
‘猫眼’约十公分见方,目力所及不过盈尺。我看见几只蚂蚁在寻寻觅觅,慌张而匆忙,无一得食者,都是手脚空空白忙乎。心想,这是几只蠢蚂蚁,大墙里的人几成饿鬼,哪里有馍屑可寻,赶快逃难去吧。虽未得食,看那样子,个个还顶精神,牠们何以生存的?难道以土为食,牠们有将土壤分解或合成以供生存之需的本领?中学时学动植物,可惜对蚂蚁食性了无印象……我忽然奇思异想:人若能以土为食该有多好,漫山遍野都是,再也不会发生饿死人的现象……唉!土既可食,有人必千方百计占为己有;权大则土多,无权便无土,照样还有人饿死。一切古怪念头纷至迭来……。
忽一天开牢门打饭,看见张克仁。他拿一串钥匙,站在门边,嘴里叼支‘大前门’香烟,安闲自得的样子。他看着发馍打菜,逐个开牢门锁牢门。他发现我,拿他的独眼定定地审视我。我们在大炼钢铁时打过交道,彼此认得的。此时,他是全看守所的犯人大组长。
这个原中共武山县委第二书记,和我一起吃过多次饭,那只独眼炯炯有神。此人乖巧奸猾,总把‘一把手’捧到前台,迎合张十存好表现,喜欢乱‘放炮’的心理。他颇有城府,常面带微笑,哼哼哈哈。这俩个家伙一阳一阴,利欲熏心,把武山县搞得鸡犬不宁,天怒人怨,不知多少农民生灵涂炭。老百姓背地骂他们是死有余辜的两个‘大坏种’!我在外面就听说张克仁是个衣冠禽兽,犯科进监了。任职期间,他在县城嫖娼宿妓,出差下乡逼奸良家妇女。就这样还不能满足其兽欲,又鸡奸他的通讯员。以前的几个通讯员都被他蹂躏,迫于他的权势,不敢揭发只好受尽凌辱离去。他当了犯人,往监狱里给他送礼进贡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现在亲见他叼着大前门烟,活得人模人样,轻松潇洒,果然传闻不假(当时实行配给制,‘大前门’为甲级烟,只供应县级领导)。‘死虎不倒威’,真正一个土皇帝、地头蛇,了得!在外面他是万民之首,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当犯人仍是众囚之头,吃香喝辣,高人一等。这种恶人坏人,处处享特权,岂有此理!
我越想越气,用皮鞋猛踢牢门,响声如雷。哨兵在高墙上叫:“不准砸门,找死哇!”我继续‘乒乒乒’地踢,更用劲。
哨兵问:“你要干啥?”
“叫所长来!”
所长出现在我面前。“啥事?”
“我要抽烟!”
“犯人不准吸烟,这是规定。”
“张克仁是不是犯人?”
“他是上级领导特批的。”
“犯人也分三、六、九等?你们搞封建等级制够彻底的嘛。”
“张克仁入监前是县委第二书记,分管公、检、法;你捕前是反党右派;张克仁是一般刑事犯,你是现行反革命。能比吗?”
他振振有词,‘理由’充分,‘政策水平’还不低哩。
“你知道何谓右派,何谓左派;什么是反革命,什么是革命?你不懂。你只道听途说,人云亦云。我是不是右派、是不是反革命,历史终归要出来说话,无须同你嚼舌。我的良心、人格、道德比张克仁高尚一万倍!我与他如同人与畜,不能类比。你连这个都搞不清楚,弄得颠三倒四,实在可怜得很、可悲的很喽。”
我本想泼口臭骂他一顿。但过早的动怒会挫伤锐气,消耗我很有限的精力。我无法不鄙夷他,对他轻视与嘲讽。
所长眼露凶光,满脸横肉里饱含怒气,那样子象要一口吞了我。
“你太嚣张,太猖狂!你的谬论再多,烟就是不准抽!”
“你搞错了。你既无权批准我抽烟,也无权禁止我抽烟。你的职责是转告你的顶头上司:这烟我非抽不可!”
当他恶狠狠气呼呼出门时,我斩钉截铁补了一句。
烟,此前点滴不沾。父亲家教极严,他不沾烟酒,也不许子女沾烟酒,我从未有过吸烟的丝毫意念。现在要吸烟,只是发泄对不公世道的愤慨,也是对当局的寻衅吧。
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快。隔天早上‘放风’倒便桶的时候,所长给我拿来一只木柄新烟斗,递给我一包末合杂拌烟丝,对我说:“允许你抽烟,但不允许拿火柴。张克仁每天给你送两次火。”
烟丝呈深褐黄色,形同木屑,是属于乙级或丙级的那种劣质烟丝。我很快发现,它未能给我带来好处,反而给我的健康造成伤害。每抽一口,嗓子火辣辣地,呛肺,咳嗽不止。并且,张克仁每次进门送火,都使我心头产生恶念,恨不得动手掐死他!理性告诉我,现实发生的问题,并非个人问题,而是制度、体制的必然。张十存、张克仁都是体制召唤下跑出来作祟的魔怪。体制不改变,魔怪就会不断产生,置一人死地毫无作用。黑暗中,望着烟斗里一撮火星,联想到我与苗刻印的《星火》:只要普罗米修斯精神不死,光明终将照亮中华大地!
元旦过后,小二号有忙乱的脚步声,传来互道珍重的告别声。接着是锁门声,然后又是一片死寂。贾义老伯经过三个月的甄别,无罪开释。贾老已是高龄,他若有三长两短,大妈和小外孙女也断绝生路,事关三条人命。我真为贾老高兴,为他全家高兴。
有一天刚晚饭罢,所长领着个单瘦的小个头干部来到我这黑牢。平时,所长来‘巡视’,或踱步或坐在炕沿,或躺在炕上,我保持原状,对他不屑一顾,已是习惯。这些干部见得多了,十之八九都是‘二混混’之流,我无法待之以‘礼’。如今又是两个营垒的人,更加水火不容。所长说:“十一号,这是丁局长。”我才慢慢转过身来,盯视他。
“我是政治犯!你们凭什么关黑牢?你们不给我光明,说明真理不在你们手中,你们害怕光明!我要读书,读马列主义,你们无权拒绝!你们禁止我读马列主义,证明你们背叛马列主义!害怕马列主义!我向你抗议!强烈谴责一切虐待迫害政治犯的法西斯行径!”
这些话是早考虑好的,苦于见不到权势人物,一直埋在心头。如今见到这位‘大人’,立刻连珠炮般爆发出来。我判断,他必是我的‘对手’之一,今天来,无非要熟悉他的‘对手’。他把我审视一阵,尔后回应道:
“你是现行反革命罪犯,案情重大。我们国家没有政治犯一说,我们不承认所谓政治犯。现行反革命犯在一切罪犯中是我们最凶险的敌人。对敌人如何处置对付,那是我们的权力,你再抗议也枉然。不过,有的要求我们可以考虑。”
三、第一回交锋
小号有了动静。最先被提审的是小七号的何之明。何是个正直、热情、极富正义感与同情心的人,能干有才华,他撰写的《再论人民公社》很有见地,受我称道。他是湖南长沙人,出身旧官僚家庭,有六、七个兄姐,他是老七。他大哥何之光大他十多岁,抗战前已大学毕业,因不满国民党腐败,投身革命参加共产党。何之光以他的家庭背景为掩护,为革命作过许多有益工作。抗日时期参加中共东江游击纵队,并任重要职务。解放后出任共青团湖南省委宣传部长,常在团中央机关刊物《中国青年》上发表有分量的文章。我中学时代读过,印象深刻。
何之明比我大两岁,个矮壮实,练过体操,体质不错。他在五五年就考上兰大物理系,因他大哥列肃反重点正审查尚未结论,株连弟弟被取消入学资格。第二年他哥的历史作了结论,他第二次高考才被录取。但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五七年兄弟俩双双打成‘右派’。
提审何之明多在白天,我几乎每次都知道。他的皮鞋声从小监号南端老远便送入我的耳鼓,来回经过我的牢门。只是还未发现提审苗庆久(我能分辨同学们的脚步声)。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老苗大约与我一样,提审我俩的时间都在深更半夜。
为时不长(估计四、五个月后),何之明君从小七监号调到大监号——东二号去了。
元旦后不久,忽一个深夜,我的监号门突然打开,一束手电光照射进来。“十一号,起来!穿好衣服!”声音低沉、威严。
我渴望提审,渴望战斗!期盼已久,迫不及待,但此时还不准备开口。
出得看守所,穿过小县城唯一一条主街,我被带到看守所正对街的县公安局。身前是干部模样的人引路,身后紧跟两个武警,一左一右。街上漆黑,电筒光在我身前脚下晃动。穿过公安局的前院,来到后院一所宽大的屋里。环视屋里的情况,这间屋并不很宽却很深。预审室正面摆三张桌,正面桌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之一是才认得的丁局长,听口音象是甘谷人。他的右侧是个身材颇高的中年汉子,穿着颇考究。两边当属书记员角色,都很年青,面前放着纸笔。屋里很亮堂,一百瓦灯光有些刺眼。我的位置在他们正对面,背对着门,我身后和两侧,呈弧形站着七、八个彪形大汉--徒手武警。
有人指着椅子,示意我坐那儿。椅旁有一方凳,上置一杯水。我与审问者之间足有五、六米距离。
我对如此布置有两点估计:他们要与我‘文斗’,采取软化的方法;他们预防着我可能的暴烈行为。看来,他们对我有所了解防患。
丁局长环顾左右,象征性征询开审意见后,问道:
“你的姓名?”
……。
“你的籍贯、年龄?”
……。
丁:“你怎么不回答?”
……。
书记员找梯子下楼,自问自答道:“你叫向承鉴,汉族,现年二十一岁,江西武宁人,捕前系兰州大学化学系右派学生。对不对?”
……。
丁:“向承鉴,你是个聪明人。你自入监以来受到人民政府种种照顾和优待,不可能不知。现在你应配合政府,主动交待罪行,早日落实问题,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
丁:“你是有知识的人,应该了解党的政策。党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根据我们掌握的证据,你的罪行非常严重,你已站在悬崖边上,再不回头,必自绝于人民!”
……。
他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只要不满足我读书要求,决不开口说话。我等待着一切酷刑,准备承受一切痛苦。
丁唱的‘独角戏’。他身旁的那位汉子始终没开口,只是阴冷的审视我。我分析此人才是这台戏的真主宰。
丁:“你不要错估形势,以为你不开口,抗拒交待,就不掌握你的犯罪事实,拿你没办法。明白告诉你,你的同案都交待了,你的罪行铁证如山,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之中。我们要你主动交待,为的是给你争取从宽的机会。你即使一句不开口,我们照样定罪,从严惩处!”
……。
他,隔几分钟说几句,有的‘开导’;有的威胁、恐吓;有生的引诱,死的胁逼……,说的话几火车皮装不完。我依然‘无言’。在我听来,分文不值,全是废话。
‘审讯’约摸持续了两个小时。在随时准备受刑的时候,丁与他身旁的那个人低声叽咕一阵,将我押回看守所。
只过几天。
一天,所长打开牢门,后边跟着两个犯人,一个抱着一大摞书;另个拿把靠背椅和小凳还有盏煤油灯,放在地上和炕上,立刻出门去,我连他俩的脸都没看清。所长说:
“经上级研究,同意你读书。不过你要安份,不得有越轨行为!”又递给我一支自来水笔和一小盒火柴。
“还要手纸和牙膏。”我平淡地说。只要活一天,我就要象人一样生活。他没理我,锁门走了。
“我有书读啦!”心里呼喊,几乎冒出声来。
读书权的获得,来之不易。虽曾数次向所长强烈要求,提抗议,皆漠然拒之,还是‘闭口令’起作用。任何时候对独裁者的乞怜不如斗争有效。我迫不及待的点亮煤油灯,黑牢顿时一片光明。呵,我的书,我的笔,久违了!像久别的挚友重逢,我亲切地抚摸着它们。
我把书在炕沿边码放整齐,将靠背椅当书桌,灯放在‘桌’上,将椅的靠背顶住便桶,坐在小凳上,立刻如饥似渴读起来。
书是开启智慧的钥匙;是迈向真理的阶梯。有书读,我不再孤独、寂寞。我可以同书作者对话、辩论;同书中的人对话、辩论;可以对书中涉及到的一切尽情倾诉观点。有人把书比喻精神食粮,实在太恰当不过。虽然它不能当饭吃,但当人全身心沉入书中时,却会忘记饥渴。没有书读,时刻感觉饥肠辘辘,胃肠象索债的小鬼无时无刻在催逼,拷问我的神经,无法摆脱它的纠缠。吃了上顿盼下顿,盼着糜面馍快快到嘴,时间变得漫长难熬。尽管这念头太无聊,却无法控制生理神经的正常反射,使人陷入无奈中。
如今,我一口气从上午九点半读到下午四点,不觉中等来下一顿‘朽粮’,时间变短了,不再那么难熬了。
拿进来的书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文集》等,在外面都读过的,而且不只一次。现在重读并不厌倦,恰恰相反,由于情境的不同,我发现这‘经典’的许多观点值得质疑,也需要反思批判的。
然而,这里毕竟不是读书的地方,即使再想读书,也得停停顿顿,不得不自我调控。小监号密不透气,唯一和外面通风对流的是那只小小的‘猫眼’。煤油灯点的时间长了,油烟满屋弥漫,乌烟瘴气,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鼻子里以及咳出的痰全是黑的。我不能‘废寝忘食’读书,晚饭后取消夜读,两顿饭之间只能读四小时左右,烟味浓了就得熄灯。
小监里亮光依然有限。屋上的檩条影影绰绰,一共二十一根。瞪大眼睛搜看,终于发现除我而外还有牠们--两只蜘蛛。一只结网在东南角山墙的上方,我无法触到牠。另只就在便桶的上方举手可及。我用火柴梗拨动蛛网,想观察一下另端蜘蛛的反应,牠一动不动,似乎早知我的‘空城计’;我站到‘桌’上去拨弄蜘蛛的身子,以为牠会迅速逃离,牠依然一动不动。牠为什么不动的呢?难道知道我不会加害于牠,或者牠已经饿死是只瘪壳。我无法判断。想来,这小家伙还是太傻,在这个鬼地方‘守株待兔’能得到什么呢,连蚊子、苍蝇也飞不进来呵。
一天,张克仁领我去所长办公室。所长正在将一套新棉衣翻过来倒过去检查着,由衣领到腋下处处揉捏一番。另有一双胶底棉鞋和一副棉手套,他把鞋带和连接两只手套的布带取下,照样过细的捏搓一番,还把鞋底翻过来观察一阵,然后将这些东西递给我。
我问他,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能否见送物者一面。他象个聋子、哑巴,铁黑着脸,没给一句话。他对我切齿痛恨,除了公的原因还有私的原因,无非没把他‘放在眼里’。此时此刻我对他更有恶意:这个混蛋!连谁送(或寄)的东西都不告诉我,真是岂有此理。
我太需要这些了,眼下是旧年快到的隆冬时刻,来得正是时候。
回到黑牢急忙点灯察看,一套崭新的深蓝色双面卡制服棉装,里子是浅蓝色平布,从开缝处(检查时扯的)露出的棉花也是新的。我脱下青滚身将它穿在身上,长短肥瘦非常合体,身上猛然暖融融的。棉鞋也可脚,如同亲往鞋店试穿选购的一般。棉手套是黑色的,大拇指单独,另四指合在一起,里子布不同,一只是蓝格平布,一只是花格平布。
眼下很冷,滴水成冰,加之营养极度匮乏,身体虚弱,尤感严寒逼人。一月前我便早早‘全付武装’了,只有一套毛衣毛裤,上身仅一件薄薄的青滚身,下身只一条呢料外裤,这点东西是难熬过冬天的。我计划用毛毯裹身,无论如何不能把自己冻死在里面。
毫无疑问,衣和鞋是我最亲的人送或寄的,不然不会如此合身,不会甘冒受株连的风险。他(她)又是谁呢?父亲是了解我的,可继母对我感情淡漠,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出事;即使知道了,家中的情况也无法给我缝制这么体面大方的棉装。胞姐对我至爱,千里迢迢,可能性不大。我想到太原的张大妈;百泉的李大娘;贾义的老伴,都有可能。无法肯定是哪一个。疑问在脑中盘垣,无法入睡。
多么宝贵的亲情啊!不在于这衣鞋的价值,在株连猖獗的时代,稍微沾到我便有家破人亡之虞,倘无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的气魄胆识,不能有此举。心中漾起暖流无限,激情无限,为报答这种爱而献出我的一切,值得。
“河山横白骨,那堪民倒悬!惟有一腔血,拿来祭轩辕。”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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