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三章 疯狂岁月(二)
四、人民公社化运动
反右后,再无人敢‘犯上’,毛主席一言九鼎,全国形势发展很快。下面的事发生在1958年8月下旬(我记得不准确)。
整夜里,村庄似乎处在剧烈的骚动中,不断有锣声、鼓声、号声,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夹杂着阵阵鞭炮声传来。天虽没亮,我已无睡意,干脆爬起床跑出去看个究竟,我猜想一定有什么大喜事发生了。自到农村后,我们没看过报,又没有收音机(那可是件惹是生非的东西,我们谁也没想过买它、听它),能得到的讯息比社员少多了,可说与世隔绝。只见农舍的屋前房后到处贴红绿纸标语“人民公社万岁!”“人民公社是通向共产主义天堂的金桥!”……田间小道,村里村外,到处走着手拿三角小红旗的男女。
人民公社化运动铺天盖地而来,一夜之间席卷了联丰社。吃罢早饭,全村的以及邻村的男女老幼一齐聚集到联丰社队部的院里院外,人们擎着毛主席的像和巨大的横幅,举着五色彩旗,联丰人民公社成立大会开始了。接着,喇叭里响起李书记嘶哑的讲话,他首先传达了毛主席的指示:“人民公社一大二公”“人民公社就是好”。他说,“为了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经过昨晚通宵的酝酿讨论,现在我宣布:联丰人民公社正式成立了!”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彩旗飘舞,口号声、欢呼声震得村庄地动山摇。接着是走村串户游行。小孩穿着新衣,人们也都穿戴得比平时整洁,喜气洋洋,一派节日气氛。
我们四个被叫到队部接受任务:“人民公社化是场伟大的政治运动,你们应积极投入其中并接受考验。从现在起,你们四个抽出来搞宣传,在房前屋后、村头路口写大型标语,同时负责布置、美化公共食堂的工作。公社决定实行食堂化,从后天起正式开伙,家家户户的锅灶都要撤掉。时间短,任务重,要求你们全力以赴完成任务。所需原料、材料找会计领。”
写字的事,自然不费难。不到一天时间,我们用石灰水涂满了全村所有大一些的墙壁。标语字一律用板刷写成‘广告体’,既整齐又大方;字的大小则视墙壁大小和字数多少决定,小如碗,大如盆。
公共食堂是原先队部的库房改制的,把它打扮得象个样儿,是桩难事。从早到晚,满满干了十多小时,累得王朝马汉一般,个个成大花脸,衣服陆离斑剥。墙上都贴了红绿标语,屋棚下交叉十字挂着彩旗花带,正中吊个大绣球。饭厅大门上写了副对联:“吃水不忘掘井人,幸福全靠共产党。”横批“饮水思源”;饭厅里靠灶房的墙上方写着长条幅:“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桥。”虽然我们在两边墙上开了四扇窗户,墙壁也刷了一遍,饭厅的光线依然不好,黑糊糊的。李书记来检查验收时,皱了皱眉头,嫌不亮堂。我们汇报:石灰没啦,勉强刷一遍,等于拿清水洗了一下。他说,先凑合,以后再加工。又叮嘱道:“食堂可是一面镜子。如今四海为家,随便到哪吃饭都不要钱,不但咱们社员,还要接待外地的人来这儿吃饭。寒碜了,影响不好啊。”
李书记作风泼辣,在社员中享有蛮高的威信。他手下的干部个个作风过硬,办事雷厉风行,麻利得出奇。在我们打扮食堂的同时,妇女队长领着一帮婆娘,进进出出,又搬又抬,锅碗瓢盆,米面缸桶,油盐酱醋,……一一到位;食堂外面,几个人正在杀猪宰羊;我亲见会计往灶房里抱进去一千响的鞭炮足有十几挂。明天食堂起伙开灶,对所有社员都是个大喜日子。
整个联丰社涌动着春潮,人们象小儿盼过年翘首以待。果然,天色微明,村庄沸腾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过年才穿一次的衣服,笑逐颜开,喜气洋洋,有的老人眼中淌着幸福的泪花。
中国封建社会几千年,再加上前面奴隶社会,以家庭为单位起伙,少说总有万年悠久历史。历来都是家庭主妇围着灶台转,公婆、丈夫、子女围桌而坐,等待主妇一样样端到桌上,碗筷递到手上。开饭时,主妇坐在一旁,眼观六路,看看谁碗里的饭已吃完,尤其公婆、丈夫,赶快上前接碗盛饭,再恭敬递上。直到全家吃完,她才囫囵些冷饭剩汤,然后又是收拾洗刷。这种日子至少要过二、三十年,熬到儿子长大讨来媳妇,自己成了婆婆才交差换班。
如今,这沿袭了万年之久的习俗,一夜间被革了命,世上还有比此更伟大的壮举么!
起初几天,食堂的确红红火火,尤其老年人特别舒心满意。社里选派几个最俊的姑娘、媳妇盛饭送菜,菜、肉都焖得软烂,没牙的老人吃到嘴里,甜在心里,乐得合不拢嘴。当然,感到开心的还有那些摆脱桎梏的家庭主妇以及即将成为主妇的青年妇女,她们喜上眉梢,庆幸自己获得了第二次‘解放’。即使派到食堂做饭,她们知道与在家里不同。食堂做饭,是社会分工的需要,是社会劳动的一种,能赚工分的。
李书记只初识字的文化,除嘶哑的嗓门外,两只眼睛红肿,无风泪长流,风吹泪不断(砂眼),长得粗俗却十分精明。在公社化过程中,他始终亲自抓食堂,以食堂为中心来展开他的各项工作。‘民以食为天’,他抓住了中心,抓住了关键。社员齐把眼睛盯在食堂上,拿食堂办得好坏(确切地,是吃的好坏)来衡量公社化的优越性。在这儿,人民公社确得到社员的交口称颂,李书记的威信也如日中天。
公共食堂开伙的第二天晚上,小队长上门通知我,有件任务要我单独去完成:“石灰没了,四处买不到,社里决定用白土代。这种白土产在南山的沟里,碰巧,有位家住南山沟来队走亲戚的妇女明天回去,请她给你带路。给你选匹最老实的马,你带把十字镐、一把铁锨,挖两背篼白土回来。”
为避免早上手忙脚乱,我当即跑到马厩找到饲养员落实牲口和工具等,又去面见我的响导--一位刚三十出头的妇女,约定出发的时间、地点,再到食堂要了一天的干粮。队上交待的任务一点不敢马虎。
出了村庄,翻过铁路,便到南山。南山山高坡陡,只有些羊肠小道蜿蜒而上。牵着大牲口,跟在年轻媳妇后面,爬着陡坡,身体尚虚弱,有些气喘吁吁。牲口只驮着一把镐、一把锨、两只空筐,虽无重负,却不大肯走,我得时时用力拉牠。爬上山梁才看见山那边是条大川,竟比渭河川要宽阔得多,清楚看见川中间一条颇正规的公路,有汽车行驰。公路两边有高高的白杨和柳树。下到山底,穿过公路,不很远便到年轻妇女的家。稍事休息后,便请她领我到白土所在地,想早完成任务交差。白土所在地就在她家后面的山沟里,离她家不过里把路。我谢绝了她的帮助,将牲口拴在一颗巨石上,把背筐中牠的草料倒在牠跟前,自己也啃起干粮来。白土很硬,用镐挖颇费劲,约莫个多小时终于挖下一大堆白土,装满两大筐。看看太阳,似乎不到正晌午,庆幸已完成大半任务,牵着牲口依原路踏上归途。才到公路上,公路漫了水,汪洋一片,有几百米长。看看四周,无路可以绕过去。我毫不犹豫脱鞋挽裤,水不深,打算淌过去。谁知不测的事发生了--牲口见汪洋一片水,不肯前行。我用力拽,牠用前蹄顶着,不挪步;我死命拽,牠拼命后退;我愤怒,牠更凶狠,朝我瞪起红眼珠,与我较劲斗狠。我思忖着,该换个位置,便移身到牠的后面,推牠,用锨把敲打,牠依然不肯下水。我急了,使劲敲牠屁股。这家伙突然兽性大发,连蹦带跳尥蹶子,将背筐、十字镐全掀下来,撒野要挣脱缰绳。我死死抓住缰绳不松手,牠居然把我拖着跑,直把我拖倒在地。只得松手,眼看牠飞奔而去。我大声呼喊,请前边的行人帮忙截住,没能凑效。浑身透湿,糊成了泥人。个人凄苦不足道,担心的是社里一头大牲口丢了,回去咋交待?我真个要‘吃不了兜着走’大祸临头了。我叫苦不迭,心里好害怕,又无处跑、无处藏,惟听天由命罢了。扛着锨镐,背两只空筐,拖着沉重步履,一路忐忑不安,直到天黑才硬着头皮回到社里。当我满怀沮丧之情向饲养员交回工具,正打算向他说明情况时,突然发现那匹老马正在马厩里安闲地嚼着草料!老马识途,果然不假。这个该死的畜生,害得我好苦哇。人在倒霉处,连牲口也作弄、欺侮你!心里愤愤然。
没完成任务,立马到队长家去检讨。他听完我的叙述没呵斥批评我,反而捧腹大笑。“牲口也认人认生,再老实的牲口也有犟脾性,和人一样,只不会说话。只有摸到牠脾性又会治牠,牠才会对你服服贴贴。”我羞愧无言。
是呵,人也与牲口一样,我如今不是被治得服服贴贴了吗。
和社员一样,我们四个也过几天放开肚皮吃的好日子。无论大人、小孩,每个人都放开肚皮拚命吃,唯恐自己吃的少了,吃亏,一天要吃以前两三天的粮。
只是,不知这好日子能坚持多久?
五、在‘大跃进’日子里
公社一成立,迎来‘大跃进’狂潮。一天等于20年;超英压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大跃进战鼓擂得震天响,一颗颗红卫星直上九霄,捷报象雪片满天飞,全国、各省、市、地、县每天都有奇迹涌现。伴随每颗卫星的升天,人们载歌载舞,锣鼓喧天,华夏每寸土地都激情满怀,天天如同过年过节,充满盈盈喜气,似乎已到天堂之境。(没经历过‘大跃进’的后生者,要研究那时的历史,不妨翻阅当时的报纸,那里的新鲜应有尽有,令你拍案叫绝!那是真正的不容篡改的历史。其实,真正的历史远比你能找到的资料多得多,因为地、县两级的小报多半难寻觅了。)
武山县是红旗县,卫星放了不少,却没放出全国级的大卫星,如今只记得两颗:一颗是玉米亩产万斤卫星,另一颗是白杨树上结苹果卫星。前者发生在武山何处、何人所为,已了无记忆;后者发生在洛门公社的百泉,是位团支书所为。
玉米卫星见报,喜坏了县上头头,组成验收团并开现场会,对卫星地科学估产,核查验收。能够放卫星的人都是权势人物,绝无平头百姓。他们早得到通知,做好各种准备,动员一批忠实可靠的劳力,挑灯夜战,把事先选好的十几块地的玉米连根挖出,栽到待验收的地里,然后放水浸泡,用脚逐一抹平,使不露痕迹。卫星地玉米秆密不透风,一株贴一株,象热恋中互相搂抱的情侣。农技员挽起裤腿跳进地里取一个平米,数棵、数棒,结果算出来了:远超过万斤。领导喜形于色,验收团成员欢呼鼓掌,互相称赞道贺。然后到食堂(早备好酒菜)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面红耳赤,恭维吹捧,皆大欢喜。
不过两日,玉米叶儿蔫了,秆儿黄了,正在灌浆的玉米,死了。死了就死了,再无人管了。反正卫星放了,估产验收了,即使颗粒无收仍是亩产万斤,已是铁案。
洛门有龙泉、百泉两地,都在渭河边上,是武山富庶宝地。我有九个同学在此接受‘劳考’,其中刘良寰和陈德根是学生物的。那儿有位团支部书记想快些染红头上的顶子,创造出‘白杨树上结苹果’的卫星,接连通过几次验收,直到轰动全国和整个社会主义阵营,足见卫星之硕巨,它把生物学理论全推翻了。后来朝鲜、越南等国的科学家要派团来考察取经,终于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年轻的团支书政治上稍嫩,沉不住气,吓得逃之夭夭,听说跑到陕西躲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所有‘卫星’都是精心策划、严密组织实施的。上下沆瀣一气,自然‘功德圆满’。经过反右运动,谁还敢‘反党、反领导’?再没有把不痛的手指塞进磨眼里的傻瓜,人都变聪明了。
九、十月份,甘谷县、漳县和武山县三县合并为武山县,县的建制扩大,公社建制随着扩大,基本核算单位一下相应扩大了几倍。并县合社突出一个大字,公社吃饭不要钱突出一个‘公’字。‘一大二公’是毛主席倡导的,自然‘越大越公’越好。人们沉浸在‘共产主义到来’的美妙憧憬中,做着香甜的梦。
公社实行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极大地改变了农民的生活节奏和精神面貌。联丰社以班、排、连、营的建制,在公社统一指挥下,开拔到另一社队深翻土地,已有好几天了。
深翻土地是将下面的土与地表土倒腾换位,标准是一公尺。劳动量很大,没有大兵团的人海战,干这活儿根本无法想象。公社的优势正好在此得以最佳发挥。我一边翻土一边思忖:表土是熟土,具有团粒结构和微生物的分解活动,把它翻到底下去,把生土翻上来,来年能长出庄稼吗?适当深翻些,比如半公尺,或许增加土壤毛细作用利于保墒。我猜不出深翻一公尺深度的科学根据。
验收人员拿着皮尺,逐人逐块丈量深度,一公尺,半点不含糊。社员有的是力气,至于效果无须想的:党的话就是真理,按领导的指示办,就一定无往不胜,党和领导是不会错的。
正在如是遐思,工地另端冒出两个干部朝我走来,把张开锡、苗庆久和我召集一起,急匆匆地道:“刚接到上级指示,你仨另有任务,现在就随我俩回队去。”
心里一路打鼓,不知是福是祸。回到住处,杜镇长站在门口,严肃简明地告诉我们:“接到中共武山县委电话指示,点名调你们三个和柴志德,立即到县委报到。你们的任何东西都不必拿,由我负责派马车随后送去。你们现在就动身。”我们四个,两个物理系的,两个化学系的;两个四年级的,两个二年级的。听了杜镇长如此紧急的命令,丝毫不敢怠慢,急急上路。
县委门口站着几个人,等我们走到跟前,其中一位径直来到面前,自我介绍道:“我是张十存,这位是县委第二书记张克仁同志。同学们辛苦了。”我们被引领到县委小会议室就座。沙发两侧茶几上摆放着“牡丹”、“前门”甲级香烟,通信员端上龙井茶。第一书记张十存给我们一一递烟,我们其时都不吸烟,谢绝了。
张十存,似乎四十出头又似还不到四十,很精神,解放初期参加工作,原为小学教员,我们对他早有耳闻。他是个毫无特色的普通人,又是个有城府的人,据说工作以泼辣有魄力著称,善‘审时度势’,资历不深,连蹦带跳,职、级很快超越他原来的上奉。他一跺脚,全武山就地震。他在武山县的权威性恰如毛泽东在全中国的权威性。天水地区,他是数得着的叮当响的有名人物,在省上亦小有名气。想不到今天他‘礼贤下士’,对我们几个‘右派’如此地客气,我有些‘受宠若惊’。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想。
张书记讲话丝毫不拖泥带水。他说:“毛主席在一个月前,向全党全国发出“15年超英压美”的伟大战略布署,又提出今年要把我国钢铁产量提到赶上并超过目前英国的水平(1070万吨),向全党全国人民发出“全党全民,大办钢铁”、“以钢为纲”的号召。这是一项政治任务,省委分配给我县的任务是“百天百吨”。现在,100
天即将过去一半,我们还没炼出一两钢铁。这个任务倘若完不成,我们将受到党纪、政纪处分,还可能受到法律制裁。坦白地说,这些天来县委的同志食不甘味,个个象热锅上的蚂蚁。经县委扩大会议研究决定,特把你们调来攻关。你们是有专业知识的人才,你们的知识是人民用血汗培养出来的,是党给的。相信你们不会忘记党和人民的养育之恩,在党和人民需要的时候,会把你们的知识和才华贡献出来,帮助县委度过难关,圆满完成这一光荣、艰巨的政治任务。县委对你们寄予厚望,充分相信你们的知识和能力。”
原来如此。
第二书记张克仁,只在这时才发现他是个‘独眼龙’,也是小学教员出身,年纪比第一书记稍大。他的话极简短:“你们就住县委工业局,和县委主要领导一起用膳。我们尽可能为大家提供最好的生活和工作条件,具体由工业局长朱光汉同志负责安排。”他指了指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位身材颇魁梧的汉子。
第一书记又用婉转的语气问道:“看看同学们还有什么要求?”我们听懂他的话外之音,他在等待我们表态。
我们四个,相互看了看,谁都没吭声。我端起茶水,一边啜饮着,一边心里掂量:“这任务非同小可。他第一书记都怕撤职、法办,落到我们头上还了得!我们不是钢铁学院学炼钢的,尽管懂得些终非本行,谁心里能有底,万一搞不成功,责任归谁?”
张书记等了几分钟,见我们象泥塑木雕一般,没说话的意思,有些尴尬扫兴,只好道:“时间太宝贵,希望你们立即开展工作,期望明天就能看到你们的计划和方案。”
绵里藏针,他的话明显地在行使他的权力。不管你表态不表态,接受不接受,‘干墙上钉钉子’,任务非要砸到我们身上不可。我忽然感到我不如牲口,那匹老马对我瞪眼珠子,尥蹶子,摔筐子,事后屁事没有,比起牠的自主和自由度,我不及万一。
离开会议室,几位大员陪同我们参观县委工业局化验室。朱局长告诉我们,此前有位中学老师在这主持工作,只是一连几天没能化验出铁来,不知什么原因。实验装置和试剂全是现成的,柴志德给我递眼色,那意思叫我试一试。幸得分析化学学过不久,还记得,便动手操作起来,我用两种定性方法确证了铁元素的存在。待实验毕,柴志德向他们解释了实验现象和得到的结论。他们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张十存一时竟忘记地点场合,兴奋地大声道:“我早说过人与人不同,大学生与大学生也不一样,要调动一切能调动的积极因素嘛,事实证明县委的决策是正确的!”他的话引来一片‘有远见’的恭维声。一个年轻人跑到朱局长身后低声向他报告:“他们的行李全部到了。”张书记耳朵特尖,未等局长开口,大声指示道:“你们去代劳一下,替他们整理好,铺好床,他们的时间比金子还贵重。现在就领他们到县委澡堂洗澡,朱局长去安排伙食。我要与大家共进晚餐,替同学们接风洗尘。”
晚餐很丰盛。很难相信,在这样的西北小县能吃到如此多、味道又如此可口的菜肴。这样的菜肴,自‘反右’后我没见过、没想过。席间,除原先的三位,又来了一位陪客。大家频频举杯敬酒、劝菜,我们四个,惟苗庆久能喝点酒,其余滴酒不沾,无论怎么“敬”“劝”,也枉然。
回到工业局住所,床铺果然安排妥贴,书也摆放得齐齐整整。我们知道“好吃难消化”,任务难完成。炼钢需要平炉或转炉,炼铁需用高炉。就县上的设备条件,莫说炼钢,即使建座高炉炼铁,也难似上天。面前是个火坑,硬逼我们往里跳,确实够残酷的。但我们都不想被活活烧死,仔细讨论着,推敲着,最后达成共识:第一步广泛收集资料;第二步分析资料;尔后制定方案。向朱局长汇报了我们的意见,请他设法尽快找来近一月的《人报》、各省省报,一句话,凡登有炼铁方面的报刊都要。大跃进的年代,人们的行动风驰电掣,个把小时几大摞报刊杂志便送到跟前。有中央一级的,省级的,地级和县级的,‘以钢为纲’,各种刊物自觉的围绕这个中心转。资料介绍的,有小高炉、小土炉、小平炉、自然吸风炉……种类多得很。难能可贵的是,‘发明者’们能将自己的发明专利坦然公之于众,不据为己有。这些炼铁炉有构造尺寸图,还伴有文字说明,可谓详尽,让人一目了然。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炉子直到天亮我们才读完,如同读了一夜‘天书’。就我们已有的知识,其中99%
我们不相信它是科学,是‘发明创造’。这些‘方法和图纸’,大约包含了人类社会铁器时代到来之前探索炼铁方法的全过程,惟独没有铁器时代以后炼铁术的发展演变历史。不用焦碳,不用鼓风机,没有添加熔剂--造渣材料石灰石,无法达到千度高温,铁矿石熔化不了,如何炼得出铁来?我们一眼能窥出‘方法’的荒谬。只是,对群众的‘伟大创造力’谁敢怀疑,心中有数而已。
科学复古,大张旗鼓。我们却不愿‘复古’得太远,更不愿复古到史前社会去。任何人都可以‘发明’,我们不敢,既没有政治本钱;又未泯灭科学良心,我们的处境很难。
从上百种炼铁方法中,只筛选出两种小高炉,认为有些道理,颇有参考价值。最终一致意见是以书本上的高炉结构和方法为主导,结合筛选出的小高炉加以简化,集中一切力量建造一座试验高炉。
方案得到张十存书记的认可。我们四个分工合作,又各有侧重,建试验炉主要由物理系二位负责,柴和我主要负责找矿、化验。
全县的能工巧匠很快调集一起,农机厂、木器厂、砖瓦厂、电厂全力以赴,试验炉建在县城西关原县农机厂厂址上。建炉工地拉起长长的红布条幅,上书斗大金字:“苦战五昼夜,誓死拿下试验炉!”工地人山人海,千军万马:挖坑的,竖杆的,架线的,装变压器安马达的,和泥的,拉砖的,砌炉的,更多的人在运矿石,在破碎矿石和石灰石。人们用小跑步走路。
我们四个更紧张,只韵味不同,办公与设计都在现场。依据化学反应方程式,要计算出原料的配比;炉体的总容量;炉膛的容量;炉膛的燃烧面积;焦炭的燃烧热;电动机的功率和鼓风机的转速;进风量……等等,最头疼的,乃是炉温能达到的高度,它是最关键的。(炉温与焦炭质量--燃烧热与单位时间投入量有关;与炉膛燃烧面积和风量马达功率、鼓风机转速有关;与炉体结构--保温状况等多种变量有关。炉温是多个变量的函数。)然而最关键的,却是我们知之甚少或一窍不通的,我们却成这儿的权威(多么荒唐!)。没有人可以求教,没有相关的理论可找来一读。我们才是真正‘热锅上的蚂蚁’,还有谁比我们更提心吊胆的呢。我们只能期望炉子点火后不断测温调控。张开锡与苗庆久在泥瓦匠跟前来回奔波,不停的拿皮尺、钢卷尺丈量。
我们太幼稚了。我们原本不是什么‘权威’,张十存才是真正的权威。在修建试验炉的日日夜夜里,他以身作则亲临一线挂帅,熬得眼球充血,实在困得不行,与我们一道在炉旁的麦草堆中和衣而卧,不容易。即使在“囫囵觉”的时候,还有人来请示搅他。“焦炭只一点点,再弄不到,怎么办?”“用煤代。”“砌炉膛的耐火砖没有,怎么办?”“用普通砖代,难道活人还叫尿憋死不成!”“保温隔热的石棉没有,咋办?”“那就免了吧。”……
第一书记口若悬河。尽管在我们的方案中所用材料写得清清楚楚,他答应了的,如今全变。我们就在他身边,他丝毫没有征求我们意见的意思,独断独行,刚愎自用,发出的指示斩钉截铁。我们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是他事先备好的‘替罪羊’。想起后果来,不寒而栗,浑身起鸡皮疙瘩。
人的行为常常是矛盾的,张十存对我们的态度表现得尤为突出。生活上我们的确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县委特地请来一位上海厨师,烹饪技术高妙,顿顿美味佳肴,绝大多数由他陪着就餐。其时,我们疲惫到连走路都打瞌睡,精神极度紧张,食而不知其味,思想上的压力,精神上的惊恐,吃饭时每每冒出死囚行刑前吃‘诀饭’的感觉。
小高炉站起来了,点火了,马达、鼓风机昼夜轰鸣着。不论成功与失败,算是告一段落。
拿着地质锤,背着帆布包,柴志德和我每天(后来是隔天)到矿上去采一次矿样。铁矿距县城不远,过渭河桥从县医院西侧的杜家垅进沟(这沟叫令家构?记不清了),一直缓坡上,不过十几华里路。路上全是弯腰弓背的背矿石人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长的约莫六十多,小的只有十来岁。人们的情绪高昂,粗犷的山歌四处飞扬,十里盘岩路成了拥挤不堪的人河。这时,也只有在这时,我忽然发现地里的庄稼早已焦黄,金灿灿的麦粒全掉在地上。‘龙口夺食’之时‘喧宾夺主’,队里剩下挪不动窝的老人和幼小孩提,一年血汗眼睁睁撒到地上。心里道:“天作孽,犹则可;自作孽,不可活。如此作践,来年日子怎么过,农民吃什么?”
处理完矿样,老柴和我正进行着化验操作,朱局长陪着第一书记闯进门来。张书记兴高采烈地说道:“呵!你们这里的瓶瓶罐罐真不少呀!”弄得老柴和我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他连试管、试剂瓶等等的名称都不知道;只好对他打个‘哈哈’。
几天来,晚饭后照例是背煤。这是张书记的命令,全县干部都得执行。我们四个,晓得自己的‘斤两’,干部都要背,我们岂敢偷懒,他亲自在西关过磅验收哩。煤在武山车站(陈家门),距县城约四华里。煤是由外地用火车拉来的,卸在路基边斜坡上,块煤极少,多是细沫状。糊里糊涂刨上一褙斗背上就走,在午夜十二点前一般能背三趟,每次六、七十斤。这背煤的活,于我也够呛。背得太少,怕人说‘投机耍奸’;背得重了,身体单弱,胳膀勒得发麻,中途又无歇脚处,要歇只得卸下背斗,再要背起却非易事,必须双膝跪地才爬得起来,每每要挣扎再三,拿出吃奶的气力。比较而言,我还是愿干这种最简单的力气活,多流些汗,无精神负担。脑力劳动虽轻,要承担巨大责任,时时有‘祸从天降’之虞。
陈家门到县城之间有条沟,两边全是麦地,直达渭河岸边,小麦籽粒撒地,麦杆竖着,好似一片‘黄纱帐’。在‘钢铁元帅’大发威时节,少数干部仍乘着夜色躲到里面去抽烟、聊天,然后睡上一觉,直到午夜才背上一背斗煤悠哉游哉去点卯。(十二点前不敢回机关,那样会露‘马脚’。)任何时候都有‘贼’得很的人,也有老实过头之人。
【注】‘贼’,武山方言,奸猾的意思。
六、大炼钢铁续篇
试验炉成功与否不得而知。工业局化验室没有定量分析设备,送走的‘样品’我们四人都不曾经手、没有看到。依我判断,或多或少有些低品位的烧结铁炼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两日,化验结果回来了。天呐!‘样品’居然是红绸布裹着的一块长条形烧结铁,锃亮,熠熠发光。它是试验炉出来的?我目瞪口呆,不敢想。中共武山县委在西关召开隆重的‘祝捷’大会,我们四个未邀出席。不与会更好,使我们心中少些愧疚,少担些干系,心头的重石终于落地。
祝捷会后我们即被告知,武山全县大炼钢铁全线铺开,分三个战区,一战区在西关原地址,留两位同学;二战区在甘谷,去一个同学;我到三战区漳县,明天即令启程。
我忐忑不安。如果用试验炉炼铁,建试验炉的任务落在我一人身上,担心自己不堪重任。
天刚亮,正在收拾行装时,一个中年人走到我跟前,自我介绍道:“我叫董明儒,原在县农科所工作。奉县委指示,来当你的助手,请多指教。”他向我伸出一双肥厚的大手。我点头微笑,表示欢迎。他随手从挎包里掏出一件东西给我看,是面红旗,上书:武山县钢铁指挥部第三战区化验队。他告诉我,这是他昨天接到通知,请人连夜赶制的。有了它,会给我们工作带来许多方便。看得出,他是个有社会阅历、有心计的人。
由武山到陇西东铺,火车用了一个小时,到漳县还有七十华里,我发愁当天难赶到漳县报到。董似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找来一根长竹竿,将红布旗挂上,高高举起,拉我一道到大路口。公路上过往车辆不少,董见一辆拦一辆,大声问道:“你的车去哪?”气壮如牛。果然有一辆卡车要往三岔镇、珉县去。他摇着手上的旗,用老师提问学生的口吻对司机道:“你知道钢铁元帅吗?”“知道。”“我们是钢铁指挥部的,有紧急任务,请把我俩捎到漳县。”司机嗫嚅着只好同意。驾驶室还能坐一人,董一把将我推进驾驶室,自己飞快地跳到车斗里。
已经11月光景,早上下了霜,天气很冷,我很感谢他的照顾。按理,他比我年长该坐驾驶室。我毫不迟疑将短大衣脱下撂给他。
汽车在无路的河床里颠簸,七上八下,我的头几次磕碰到驾驶舱的顶盖。70华里汽车跑了三、四个小时,直到下午三时才到指挥部报了到。我俩被安置在原漳县县委招待所,董第一件事是在房门边贴出〈钢铁指挥部化验队〉的牌子。
县城只一条主街,长不到200米,不及南方的区镇。一端是县医院,医院后是陡峭的大山;东端是原漳县中学,此时改称武山县第三中学。主街连着唯一一条公路--到三岔镇。三岔是交通枢纽,那儿有汽车可达珉县、陇西等地。漳县估计因漳河得名,漳河离县城只里把路,中间隔些田亩农舍。董充当我的响导,不停地指指点点,向我介绍漳县的一些情况,我索然无味。不到一刻钟工夫,县城走遍。除原县委、县政府、医院、中学,街上看不到楼房,到处是破旧、简陋、黑乎乎的矮屋,行人稀少,给我以落后、荒凉之感。
最后溜哒到中学对面的河滩跟前。这儿涌动着人流和激情,与街面所见截然不同。走近一看,原来是电厂工人忙着挖坑架线,还有许多人忙着木工活。据电工说,今晚10点这河滩必须灯火通明,是钢铁指挥部下达的命令。一句话提醒了董明儒,对我说:“我们赶快回招待所,肯定有会,有任务布置下来。”赶回招待所,果如董所料,会议已进行了一段时间,正在讲话的头头(副书记?)见我俩进来,冲着董板起脸孔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不是游山玩景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坚守岗位。免得找不到人,误事!你们现在去中学借化验所需仪器,明天一早去李家沟采矿样化验,将化验结果尽快报指挥部,别的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原以为将东关试验炉推而广之,如今只采矿样化验,如释重负,真是谢天谢地了。这位头头硬邦邦继续道:“农机厂、木器厂、工艺厂、电厂,除电厂留人值班,其余全到河滩钢铁基地上班,不能缺席,也不能请假!”
从中学借得必需的仪器和试剂,又打点准备好第二天上山的工具,直到夜深才上床休息。我俩已受到警告,再不敢半点懈怠。
漳河冬季流量很小,大致似老家的东门小港。令我惊奇的是,河水清澈如镜,一望到底,与家乡的修河一样,使我顿生亲切感。河上架着最原始的桥,几组木棍叉支着,上面铺垫一些树枝。河对岸是片颇开阔的川地,树木、农舍错落在田垅中。越西行,河川逐渐变窄,有个颇大的村庄,路由当中穿过,路两旁有饭馆和卖日杂的小铺店。由此向前不远拐进北面山沟,此即李家沟。沿沟而上,不多远便是矿点。矿点四周已挤满喧闹的人群,全是青壮年劳力,正在用铁锤、钢钎、镐锨挖矿石。
矿点不大,分上、中、下三层,从东、南、西、北四个不同方位取样,共12
个矿样。我指哪,董的小铁锤落到哪,他很尽职尽责。只一个时辰样子,便完成取样任务踏上归途。这时,满山沟,满河川已是浩浩荡荡的运矿石大军,绝大多数都用背斗背,间或一、二用毛驴驮的。
回到住所马不停蹄处理样品,安装仪器,直忙到晚上10
点多才写好实验报告。老董忙不迭拿了就往指挥部跑。我正打算躺下稍事休息,见他气咻咻转回头,对我说:“还是一起去吧,若头头问话,我不懂,难回话。”到指挥部递上报告单,这位‘第三战区钢铁总指挥’只瞟了一眼,朝着我漫不经心问道:“那儿的石头里含铁,是吧?”随手把报告单塞进抽屉里。
他们并不需要化验。在此之前,矿已经在挖,矿石源源不断在运。他们唯一需要的,充其量是进一步验证铁元素的存在,如此而已。
我信步踱到河滩工地。仅一天时间,这里的变化令我膛目,比大城市的庙会还热闹,灯火亮如白昼,数不清的三角小彩旗系在绳索上,飘在工地中央和四周,十几只如同鸡厩的炼铁土炉一字儿排开。每只炉子连着一个鼓风机,鼓风机通过三角皮带由大木轮带动。每个木轮由数个年轻社员摇着。女社员围在如小山般的矿石堆前,一边砸矿石,一边与摇木轮的男社员‘漫花儿’(这儿男女老幼皆会)。人堆中有电工、木工、钳工来回穿梭,以及手推车输运矿石的人流。鼓风机的‘呜呜’声,砸矿石的‘噼啪’声,此起彼伏的歌声汇成威武雄壮的‘大跃进’交响乐,响彻漳河岸,响彻夜空。
我立在离人群较远的黑暗中,似乎并未受到这‘热情似火’的太多感染。相反,我的心情复杂而沉重,感觉好冷、好冷。天气已是正冷季节,寒冷向我袭来,由不得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便折身往回走。
路过中学门前,里面的强光吸引了我。近前一看,一间大屋里蹲着许多中、老年妇女,正用煤灰和着铁矿粉,捏成如拳的团团,尔后把它们装进土罐里。我忽然想起报上介绍的‘罐式炼铁法’,不期如此神速地在此传播、开花!(我断定它结不出果实。)
躺在床上,被窝温馨,我睡不着。
偌大中国,科学家有数十万众,没一个敢站出来大喝一声:这种蠢事干不得!偏在眨眼之间,亿万群众,一切物力、财力动员起来,为它赴汤蹈火!古今中外,能创此‘奇迹’者,绝无仅有,始信‘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屋外朔风呼吼,山歌阵阵传来。自奉召大炼钢铁以来,我和我的几个同学深感责任重大,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寝食难安。原以为他们崇尚科学,现在才‘觉而不迷’,不过要‘名牌大学生’的名儿做挡箭牌,堵世人的嘴。谁还怀疑武山炼铁的科学性呢?小学教员出身的‘二张’,解放后才参加工作、入党,短短几年功夫,爬上‘父母官’高位,倘无‘真功夫’,是很难想象的。他们深谙为官之道,精明过人。如今他们手中又多了‘四只猴子’,凭添了‘耍猴’赚钱的工具。这‘猴’早戴上‘紧箍咒’,他想怎么耍就怎么耍。我们的小命攥在人家手里,干着‘助纣为虐’的勾当,此时此刻跳出来说真话,谁个相信?能扭转乾坤?实在太可笑,只能白白送掉小命。离校时,好友们的诤言犹在耳旁。
罢,罢,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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