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二章 我经历的“反右”(一)
一、住在‘棺材’里的人
暑假,当我在爱河里徜徉、在知识海洋中吮吸时,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召开了一系列重大会议,一场规模空前的反右运动布置就绪。原以为暑假前的批斗已够‘味’,把人冤枉得肝肠寸断,五内俱焚!没想到仅仅是开始,是序幕,‘老鼠叼木锨,大头在后边’。
此时,毛泽东把六利六不利的政治标准加进《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凡‘六利’谓香花,‘六不利’则为毒草。我甚觉迷惑。毛主席在号召民主党派、知识分子帮党整风、鼓励人们提意见鸣放时,一再强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没有‘六利六不利’之说。要有利于加强共产党的领导;有利于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有利于国际共运的团结……,显然,任何缺点、错误不能说,说不得。提意见是指出缺点、错误,是批评不是表扬,使一贯正确的人还知道自己仍有不正确的>地方;使一贯英明、伟大的人还知道自己有错误之处,需要改正、完善。揭露错误、抖出问题,难免使人丢脸面,对想树立偶像者无疑是种‘削弱’而非‘加强’。一言以蔽之,六利六不利的设置即是:只准歌功颂德。如果此话在前,傻瓜也会缄口,再灌甜汤也不喝,还提什么意见!
‘右派份子’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阶级敌人。既然‘反右’是对阶级敌人‘猖狂进攻’的反击,真理和正义全操手中,‘右派’个个反动透顶、面目狰狞,自在情理中。镇反、肃反后,列宁名言:“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这个‘阶级敌人’此后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八月底回校,化学系和物理系全搬至新校址。男生住拐角楼,女生住一字楼;二年级住二楼,每间八人,仍是上下铺。
九月初,刘海声一声令下,党、团组织和积极分子全动员起来,不到一天时间,新校所有楼墙上贴满反右大字报,各种漫画、讽刺诗、标语,直指右派分子心脏。有强大国家机器作后盾,右派顷刻化作败叶、残云。
我从化学楼回到宿舍,宿舍容貌‘焕然一新’。变化在分秒间如此大,叫我吃惊不小。我住的房门两侧贴着一副白纸对联:
摇唇鼓舌 句句恶语如毒箭 堪为右派马前卒
泼墨弄笔 篇篇黑文似枪弹 实乃反党急先锋
正中门楣上是我姓名三个斗大的字。
房间里的‘打扮’别出心裁:我的床四周,靠墙的一面贴着各种标语、口号;其它三面用绳子拦住,绳上挂满各种条幅;头部位置写着:“彻底砸烂右派份子向承鉴的狗头!”反右委员路宝田与我同室邻床,很凶狠地对我说:“这些条幅、标语,不得毁损。否则,后果自负!”
除一楼(住一年级新生),二、三、四楼,隔间房便有一个如同我住室相似的装扮,只对联各有千秋。其他右派的床帷有否如我的修饰,不得而知。整个拐角楼像座墓地,宿舍象灵堂,每晚上床,只能掀开这些白纸幡帐钻进去,象睡在棺材里,我成了具活尸!
白天照常上课。每晚开右派批斗会,都在文科楼教室进行。各教室都在揪斗右派,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得整幢楼颤动。我是学校最年轻的‘右派’之一,也是‘气焰最嚣张’最顽固的右派之一,因为我始终不低头认罪,不承认是‘三反分子’。
批斗会场布置成定规:讲台正面坐仨威风凛凛的反右委员,铁黑着脸;他仨对面是我、吕佩璜和冯淑筠。我们身后和两边是同学们。暑假前鲁丕杰(甘肃临洮人)也划右了,现在得到解脱,真为他高兴。不管怎样,少划一个比多划一个好。思想开了小差,直到反右委员吼叫我站起来,才回过神。我这小班仨右派,据说以我为首,批斗时,火力集中,吕和冯君是陪衬。我的情况与有的人不同,不是‘交待不彻底’,更非‘检讨不深刻’,而是拒不接受‘三反’桂冠,被左派视为‘反动堡垒’。他们磨拳捋袖,发誓要攻下我这个‘堡垒’,他们不会放弃表现对党无限忠诚的机会,有的还指望‘火线入党’呢。我越‘顽固’,‘民愤’越大,口号升级变成呐喊,震耳欲聋。由于对我的批斗最激烈,招徕外系外年级同学围观,教室和走廊人山人海,竟使有的班批斗会陷于停顿或冷场。同班姑娘G,对党的感情深厚,对我尤恨。只见她愤怒得满脸红紫,因个矮,跳起来痛斥我,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陕西籍同学薛洪福说:“不信把你这老牛头炖不烂,只多花几斤木炭!”我心里倍觉滑稽好笑--究竟谁是老牛头?我才十九岁哦。
刚入学时,G对我很热情。她特爱跳舞,学校每周六晚办舞会,她邀我。我对跳舞不会不爱,她要教我,被推脱。她蛮有韧性,有时在周六晚饭时刻,于大庭广众,大嗓门指着我说:“这位,我晚上请他跳舞!”我不悦,尴尬,偏不去,宁肯不在校吃晚饭,早早逃亡。‘五一’会演要我出‘角色’,她是推荐最力、最坚决的一个。我喜欢散步聊天,在僻静的小巷或在校园的双杠上,舞池一次不去。
G有足够理由恨我,即使唾我一脸秽痰,我受之无愧的。
每到下午课外活动时候,我和右派同学分派去打扫厕所,擦拭门窗玻璃和楼梯扶手,被剥夺一切行动自由和体育锻炼的权利。
仅过三、五天,我的问题突然‘升级’,饭厅外贴出一张硕大的漫画,走近一看才知画的是我。这张漫画使我这奶臭未干的小卒,一跃而成臭名远播的‘名’右派。
这张漫画毫不夸张地说,是兰大反右期间当之无愧的画王。其一是大,比我本人还高;挂的地点最显眼,正是露天电影挂银幕处,面对小操场,无人不见;三是漫画形象最狰狞恐怖;四是两边的楹联帽子之大,足使胆小者活活吓死!整个漫画画的一副骷髅,我的形象是尖嘴猴腮,奇丑无比;头戴缀有德国纳粹党徽的钢盔,脚蹬马靴过膝,腰佩长剑及地,眼吐凶焰,一颗黑心长在胸腔右边。两边对联上联是:法西斯匪徒;下联是:希特勒走卒。漫画空挡处,全文公布了暑假我给哥姐的信(请M转团组织)。
信的大致内容此前已交代,是封毫无问题的家书,无非倾诉自己的冤情。我即使再傻,写有反动内容的东西能请人主动交与团组织吗?岂不是找死!莫说我没有任何反动思想,即使有,也不会傻到如此程度。所谓政治运动,首先要造声势,人为制造出‘轰动效应’,比如我对某领导干部逼死人命说了一句气愤话--这种人该杀!事后变成我要杀共产党!变成要把共产党员全杀光!哪管是真是假,只要能‘宣传群众’、‘鼓动群众’,便达到预期目的了。即使把你冤枉得死去活来、七窍流血,仍然干墙上钉钉、不容你翻案的。理由大约是:运动需要你作牺牲当祭品,你逃不脱的。我的这信不知是如何与法西斯、希特勒粘连上的。难道冤枉你还要与你商量、征得你本人的同意吗?我幼稚过后还是幼稚,一辈子长不大。
大学生中不乏超超天才,从信的内容联想到法西斯、希特勒,直到创作出‘匪徒’形象,没有超人想象力是不能办到的。它证明作者不愧为世界超一流艺术大师。
我的信成了又一次向党猖狂进攻和疯狂反扑的‘铁证’。据说,矛头直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向他的光辉著作《实践论》。该书有一著名论断:“我们共产党人是动机与效果的统一论者”。如今,我有反党的事实和效果,却没有‘反党’动机,鬼才信哩!这不是与毛的思想唱对台戏是什么?可是同一个人又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的恨从何而来?我的‘反动意识’何由产生?
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有的人怎么说都有理,‘经’想怎么唸就怎样唸。到了我这儿,怎么唸都不行,都成了“狡辩”、“反攻”、“反动”。无理可讲,只好不讲;无话可说,只有不说。
沉默,心里却不服。在震天价的吼声中,在歇斯底里的呐喊中,我在沉默中思考,思维全跑到另一境界,只看到面前一张张涨红的面孔,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连自己都不可思议。
“动机与效果”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都能统一?朝朝代代,皇帝老儿的主观动机都是‘万寿无疆’,到头来无一活过百岁。早夭的帝王是自己主动找死不成?毛岸英从苏联回国,毛主席要他农村学农、工厂学工,又到朝鲜战场学军,盼望他成治国全才,好接自己的班,不想却死在异国他乡。这些‘效果’与毛的动机如何统一?李大钊、瞿秋白、方志敏捐躯刑场,他们不想看到革命胜利的一天?资本家办厂也有失败、赔得精光的,这结果是他们的初衷?若事事、时时、处处能‘效果与动机’统一,共产党闹革命何须28年浴血奋斗、流血牺牲?人人都想成为亿万富翁,亿万富翁能有几人?想当总统的人多多,一个国家只有一人能实现此理想,……我随手可举出一万个‘动机与效果’不能统一的例证。……我的灵魂出窍,早在它乡神游。
在所有检举中,只有两点有些事实根据,其余全是捏造的谎言。说我把党员分为三类,并‘三三’开:三分之一的党员靠党混饭吃;三分之一的党员靠党整人、害人;三分之一为人民服务。虽有夸大,与我原话的意思总沾着边儿。另一是,在任《红染缸》编委时,又搞了个副刊,叫《HOЬЫйСAД》(俄文:新花园),用块小黑板将《诗刊》等文艺刊物登的有品味的作品介绍给同学们。这其中有四川诗人流沙河的《胆剑篇》,是56年底或57年‘五一’前的事,不在鸣放期间。流沙河划右,我推荐、吹捧他,自然臭味相投居心‘恶毒’。据说,流的散文诗把白杨喻作指向蓝天的长剑,长剑指向的是共产党!他也太胆大妄为了。
我的态度不谦恭,不该我承担的,坚决抵回去。我答道:“所有报刊是党在领导,任何文章发表前先经党委审查通过。《诗刊》是党审批在全国发行的一级文艺刊物,并非左道旁门。抄录转载它,何错之有?有错,也不是我的错。那些审稿的人是干什么吃的,难道个个瞎了眼不成!”
与我的漫画像几乎同时贴的大字报,较为醒目的有中文系二年级女生谭蝉雪关于‘爱情自私论’的日记。谭被左派钦定为‘兰大林希翎’,早已‘臭名昭著’,全校瞩目。这些摘抄的日记有好多张,贴在拐角楼边门的上方。由于所有墙壁都贴满、占满了,只好从边门到饭厅正门拉上绳子,大字报挂在绳子上,俨如一条大字报长廊。我大致浏览了一下批判家的观点,只能嗤之以鼻。
宪法明文规定公民有言论、通信自由,在没有依法剥夺公民权之前,怎么可以搜查并公布别人的日记?爱情倘若不是自私的,难道要将自己心爱之人拱手相让、无私奉献?不知‘爱情自私论’与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是如何勾挂的?与‘六利六不利’政治标准如何粘连?如果爱情都大公无私,岂不是真的要‘共产共妻’了吗?
阶级斗争,为了打倒和消灭‘阶级敌人’,原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直到你身败名裂、成一堆臭狗粪。
二、“疲劳战”
白纸黑字,信的内容是‘秃子头上虱子’,谁都清楚。尽管一再加大马力穷追猛打,鸡蛋里挑出骨头也难,耸人听闻、名噪校园的‘希特勒走卒、法西斯匪徒’,帽子底下空不见人。
暂时的偃旗息鼓,往往是休整、积蓄力量,为更大规模进攻作准备。不愁缺材料、无事实,‘罪行’会从天上掉下来。不几日我的‘反党’新罪证被‘揭发’出来,左派同学如获珍宝。
据说,我曾精心策划组织一个三人反党小集团,凡三次在泉水沟秘密开反党会!每次皆有时间、地点和内容。这些材料来自内部‘成员之一’的‘坦白交待’。呜呼,纵有三头六臂、浑身长嘴,也赖不掉!确实击中要害,叫我昏厥,欲哭无泪!‘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我若说无一字是事实,全系子虚乌有,为何别人说的条条是道并将自己装进笼子里?
反右中打成右派反党集团的,有的是。只有成为反党集团才证明有组织、有计划反党,才证明你反党的狼子野心根深蒂固。
吕是个聪明绝顶的小伙,和我同岁(可能比我还小月份),他不到万般无奈,绝不肯无中生有往自己头上扣屎盆。他承受不了高压,在‘坦白从宽’的诱惑下,产生侥幸投机心理,也是人之常情。我对他有几分怨恨,更多是对他的同情,为他而悲。我更悲哀自己:为什么我想不出这种好法子解脱自己呢?
对我的批斗终于进入一个崭新阶段,一切火力集我一人之身。以往批斗,从晚上七、八点开始,一般进行到十一点就结束。如今变个样:反右委员将全班同学分成几个小组,由以班为单位的大会,改在我宿舍中进行的小会--一个小组只七、八个人。这些小组轮番上阵,轮换休息、睡觉,对我的狂轰滥炸片刻不停,通宵达旦,夜以继日,接连几天几夜不叫我合眼!此即名曰车轮战,又叫疲劳战。先叫站着交代,一站就是7-8小时;待到要栽倒,才叫坐着写交代。我不知交代什么、写什么。我很愿交待我干的、说的,以及我没干过、说过、想过的任何‘罪行’,只是无法对上吕的‘口供’。左派们对我的耳膜拼命吼,推我的座椅,搡我的身体,擂我面前的书桌,一分一秒不停歇。即使我抖擞精神,尽最大意志,试图写‘交代’,笔尖刚要接触纸面,眼前一黑,笔尖重重戳在纸上,笔尖弯了,颈椎象是断了,头颅以自由落体的运动形式砸到桌面上,‘嘭’地一声!我已无法写出最简的‘一’字来。
这就是‘车轮战’或‘疲劳战’!它没有任何科技含量,是一种操作简便、最原始的‘战术’。
倘若死的方法可以自由选择,我首选枪毙或砍头,只有几秒钟的痛苦;次选被毒气毒杀,不过半小时的苦痛;再选林祥谦的‘凌迟处死’,莫过个把时辰而已。惟这‘疲劳战’断断选不得,理由很简单:较前三种死法,痛苦的时间要长千倍!万倍!何以承受得了?历次政治运动有那么多人给自己编故事、造谎言,给自己头上泼屎倒尿;有那么多名人大家跳楼跳河、自刎上吊,他们中有大知识分子,有大革命家,我终于知道缘由了。
我如同落进虎口的羔羊,这虎却不愿一口咬断我的脖子,给我一个痛快。它将我噙在口中,戏弄我,要我活着,神经健全地活着,每天定时定量地撕扯我的肉体和灵魂,一口一口地吞噬我,慢慢地消受我,还要叫我知道他们在慢嚼细咽地‘品味’我。
我并非羔羊,而是一只‘披羊皮的狼’;我的头并非羔羊的嫩头,而是‘老牛头’。他们就这样‘炖’我这老牛头,一炖就是几天几夜!一炖就足足炖了三个月!使我经常失去知觉,坐在椅子上尿湿裤子全然不知,浑身臊臭。路宝田继续作践我,在文科楼北侧贴出大字报,标题是:“死硬极右分子向承鉴在宿舍里随处大小便,弄得全室臭气熏天,以此报复、毒害同学!”当即被我撕了。我无法承受这非人的折磨,已经受不了了,只盼大限早点降临。
在一个早上的拂晓时刻,乘着他们戒备松弛,我溜出拐角楼出后门入家属院,钻进一堆木头堆里(即现在兰大家属院松斋、柏斋 一带),睡了个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几天几夜,醒来约是午后两、三点,没有丝毫犹疑,迳直去了兰州火车站对面的派出所,这是我早盘算好的。
派出所一位满口兰州方言的中年汉子接待我。我告诉他,我是兰大右派学生,因罪孽深重前来投案自首,请派出所收留我,或将我遣送至看守所、监狱。这位中年人问我是哪省人、多大岁数、兰大哪个系的,我悉数告诉他。没想到他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似乎他什么都成竹在胸,说:“你还是十八、九的毛孩子,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们兰大是全国重点大学,化学系更是全国出名,你是赶上好时光了,人民花钱培养你,多不容易呀!你们不好好读书还要胡说八道,给你一个教训应当的。不过你也不必想得太严重,谁又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误呢?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历害、轻重,难免说过头话,只要虚心接受批评,认真改了就好了,就没事了。回去吧,别耽误了你的学业。”
数月来第一次听见人话,心里有几分感动。只是,他对大学校园反右的残酷性概然不知,好象我不愿当大学生而选择当犯人似的,自以为社会阅历丰富的他,把‘问题’实在看得太简单,比起我的幼稚来并不‘成熟’到哪里去。
我已横下心,宁愿当犯人,吃劳改饭,舍此无法摆脱‘疲劳战’的折磨,非死在他们手中不可。因此,反反复复请他收留我,跟他‘泡蘑菇’。他说:“无单位向我们递报批材料;无群众检举;又无上级指示,我如何能收留你!”直泡到日沉西山,还是遭他断然拒绝。以前想问题确是太简单,想当‘犯人’也不容易哩。
我离开派出所,想到死。这念头已萌生一月了,如今忽然离我很近很近,就在眼前。我伫立在兰州东站站台东端的岔道口,蒸气机车不时从我旁边驰过,有的机头喘着粗气,喷出的蒸汽罩住我全身,只要跨前一步,我立时会粉身碎骨成一团肉泥。可是,物理系那位女生死了,逼她跳河的人仍然官运亨通,没受到任何报应,如果不是‘大鸣大放’,几乎没人知道。‘思想改造’运动那些上吊自杀的人,背着‘畏罪自杀’的恶名。我死了,兰大从此少一个‘右派’,多一个‘畏罪自杀’的人,如此而已。这世道太不公!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至少写好遗书,告诉亲人我是清白无辜的,不是‘畏罪自杀’的。
回到学校,回到宿舍。路宝田朝我瞪着一双死鱼眼,定定地审视我;我也朝他定定瞪着,眼光也不柔和,谁都没说话。
利用上课时间,我快速地写了三封遗书和一封短笺,遗书是给死去的母亲的;一份给父亲,另份是给兄弟姐妹的;短笺是给××姑娘的。我把它们放在贴身内衣口袋里,象完成一件壮举……。这下好了,我可以随时奔赴黄泉,最爱的母亲在那儿等着我,我还怕谁?
三、孙自筠和冯淑筠
事后听说,在我失踪的时候,反右委员发动同学四处寻找。有的判断我已经葬身滔滔黄河浊浪中,谁料我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不知何故,对我的‘疲劳战’停止施用,又恢复晚11时就结束的大会,明显地,路和同室的人提高了对我的监视和警惕,只要我床上有点动静,或翻身或解手,有人故意咳嗽,象是暗示:我醒着呢,你可不要胡来!想不到,踩在脚底的一只蝼蚁,竟使有些人睡不安寝,‘英雄’原不过真正的胆小鬼。会上,我拒绝‘检讨’,拒绝回答‘问题’,会后我拒绝写任何‘材料’,豁出去了。
并非我冥顽不化。在整个‘鸣放’期间,属于我的问题只一个:同意教授治校观点。当时,我这小班没有一个不赞成教授治校,无人对此持异议。对大字报揭露出来的大量党风不正,谁个不气愤!只是他们见风使舵、变色快而已。大智若愚,大奸若忠,大伪若真,大恶若善,几个打手才是丧尽天良的害人精。
我原以为凶神恶煞全叫我撞上了,‘右派’中我受的‘待遇’最‘优厚’,很快发现有人受荼毒可能甚于我。
饭厅旁露天电影场地平时是个排球场,有个主裁坐的高凳。有天下午五点光景,我上完课路经此处,目睹一幕闹剧--中文系三年级一群人正在穷追不舍围剿一个‘右派’。这‘右派’我认得,叫孙自筠。他反右前是中共支部宣传委员,调干生,人长得很漂亮。很明显,排球场并非批斗会场,他是奔逃会场被大家追赶到此的。一帮人将他团团围住,狂呼乱叫,有的气势汹汹抡胳膀,七嘴八舌在愤怒质问他。他急了,唿地跳到那只高凳上呼起口号来:“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再好的口号从‘右派’嘴里出来,味道全变。左派有的说他在讥讽党和领袖,在继续作恶放毒!有的说他‘打着红旗反红旗’,比其他‘右派’更阴险、毒辣,更可恨更危险!这帮人在高凳下疯狂地扯他的裤腿,拖他的脚;有的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无心看戏,自己原是悲剧主角,只瞥一眼,不知后来怎么收场的。过不几日,校园传闻孙于半夜敲破伙房玻璃,钻进厨房拿菜刀把自己的舌头剁了一截!
孙自筠的自残,象股冷飕飕的寒风直透我的后背。我钦佩他的胆识,他找到了‘右派’的‘错误’根源。人没有舌头,不会说话,那该有多好!汉字的‘狱’字造得出神入化,聪明人早得到启示,可惜我太愚钝,悟得迟了。
淑筠君我每天能见到,上课时,‘右派’一起劳动时,以及以班为单位的斗争会上,但始终没有说话机会。一天午夜时分,在盥洗室里间我与他同时入厕偶得相见。我有多少话要对他讲呵!不是串供,无供可串。我俩都心怀坦荡,光明磊落。我对他说:“我已万劫不复,政治斗争需要‘敌人’,需要对立面,我是铁定的要当作‘牺牲’的。你不同,你不是‘鸣委’,又没说一句错话,只因不愿与我划清界线,对我‘反戈一击’招来株连。如果你还认我为朋友,就该接受我最后也是唯一的请求:不要为我殉葬!你是有妻小的人,妻子不能没有丈夫,孩子不能失去父亲!你应立即向我开炮,现在还来得及!我已有‘要把共产党杀光’的恶名,再大的‘罪过’也背得起。你可以‘检举’我要杀人放火!要炸党委!要炸天安门城楼!我决不怨恨你。”
冯淑筠提着裤子,站在我面前,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我:“你的一切要求我都尽量办到,惟这要求我绝对做不到!依年龄我可作你的兄长,我已是孩子的父亲,我懂得怎样做人。我了解你的身世、为人,知道事情全过程,要我向你的心脏再楔进一把刀子,这种出卖良心的事,我宁肯死,不会干!”我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双腿,苦苦哀求他。他竟然‘铁石心肠’,断然回绝我。
“谁忠谁奸,谁善谁恶,终有一天会真象大白。我相信这一天总会来的,你一定要熬过这一劫。”
我的话一字听不进,倒反来安慰鼓励我,我真‘恨’透他了。
冯君淑筠,河北省南宫农村人,中等个,年龄大我四、五岁,此时已是有孩子的父亲,说一口河北方言。大家平时相处都不错,冯对我更亲切,如我是他的亲弟一样。
56年冬天,学校组织同学赴兰炼参观,那儿正在兴建全国规模最大的炼油厂,兰州将成为全国化学化工中心。待埋地下的管道直径有两米粗,人能昂首从中穿行。那天,地上积着厚雪,天上飘着雪花,我的棉鞋湿透,晚上放在宿舍的火炉上烤,天亮才发现一只棉鞋烧掉了半拉。冯君硬把他的让我穿,自己穿单鞋。饭厅门前与宿舍间有块冰场,面积不过20平米。每见北方同学滑冰,那么痛快尽兴,好生羡慕,决心学它。我性急,恨不得立马学会,连晚饭都顾不上吃,直练到天墨黑,前后两、三小时。冯君一直相伴相守。我不知多少次人仰马翻,后脑勺、屁股、手掌摔得生痛,全跌肿了,直到基本学会。我意犹未尽,星期天要去黄河边找大场子滑练,把瘾过足。又是冯君陪我,如我的保护神一般。河边冰薄,还不曾试脚,一只脚跌进冰窟中。幸亏冯君赶来相救,帮我把腿拔出来。棉裤腿精湿。他又帮我烤,忙大半天。上大课占座位,领讲义,事事他都想着我。
我俩觉得丢掉学了多年的英语太可惜,要把它重新捡起来。星期日我俩在省图书馆度过,那儿环境安静,还备有免费的茶水。……我一生一世忘不了他!
熬,终归要熬的,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死!熬过精神的荼毒,还有物质生活的折磨等我承受。
两荤一素一汤的日子勉强过了一年,新学年伊始,各人按各自情况到膳食科买主食和副食票。最要命的是,‘右派’学生的助学金被宣布一律取消(我记不清具体时间,大约在1957年10月吧),我的生活一下子掉进冰窟中。这自然合情理的:人民的血汗钱岂能用来喂养‘反人民’的‘狼崽’!
其时,我姐、姐夫、我哥都在北京工作,若向他(她)们求救,或许能得到支助。我不愿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父亲和亲人,怕增加他们的痛苦,更担心受我的影响和株连。由于血缘关系,要使亲人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我只能设法尽量减少它。倘若亲人或多或少给我以支助,我是一个‘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阶级敌人,他们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我的‘罪’只能自己消受。
饭厅两层,二楼是教师饭厅,底层是学生饭厅。开饭时节,学生排队打饭,拥挤不堪。为方便教师用餐,底层除正门外,后边还有个小门,那儿有个楼梯间可直达二楼。楼梯间与学生饭厅连通,约10平方米大小。人既然分‘派’,饭厅自然分‘等’,这小楼梯间,即成‘右派’学生的专用餐厅。开饭时,‘右派’不约而同端着盆碗蹲蹴在此,一个挨一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碗里都是酱油浇米饭,或者馒头夹辣酱。这些‘右派’同学与我一样,只吃主食,无钱买菜。所幸的是,学生饭厅备有公用的调味品:辣子酱、酱油和醋,各储在带木盖的小瓮中,不要钱,可随意取用。吃米饭,往米饭上泼一勺酱油再加点辣酱,味道倒也不错;若吃馒头,将馒头掰开,内中夹着辣酱,也算可口。
大饭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那儿有饭桌,有椅凳,那儿一些人吃得油头油嘴,大声喧哗,发出矜持的笑声,脸露骄横得意之色。大饭厅与楼梯间近在咫尺,气氛迥异,有如两个世界。小小楼梯间拥挤着数十‘右派’用餐,无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不打招呼,个个冰冰的,木木的,陌如路人,形同哑巴。右派分化很厉害,出于生存本能需要,有的特别关注其他右派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向左派和反右委员打小报告,以求立功自赎。几乎人人有教训,心照不宣。不过,时间一长,我在此还是认识了许多原先不知姓名的右派同学,其中有赫赫有名的赴京代表团副团长肖藩、成员之一屈健英,以及谢成、李克家等外系的;化三的胡学忠、史凌宵;还有同级不同小班的吕绥生、邓德银、翟所迪等等。‘右派’饭厅还有个唯一女性是物理系的,大约与我同届,个儿不高,戴付深度近视眼镜,在这儿与男右派一块儿用餐几个月,没有与人说过一句话,影只形单,象个植物人。我想:她内心的凄苦和承受的精神压力一定更甚于我。然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李克家,一米九的大块头,物理系二年级,原是校篮球队主力中锋,球场上左冲右突,骁勇非常,全校都认得他。他的饭量何其了得!每顿吃八个馒头(每个二两,合100克),正好是我的一倍。馒头中夹的辣酱很多,从里面流出来。他动作极快,一个馒头只四五口就‘消灭’了,嘴巴、腮帮都沾上红红的辣酱,头上沁出热汗。那种狼吞虎咽的‘香’吃,即使再无食欲的人见了也会生出吃的激情来。
将近一学期的时光,我没有沾过荤腥,连五分钱一份的土豆丝也没买过。严重的营养缺乏,巨大的精神压力,极度的睡眠不足,身体早不堪重负,终日头晕、眼花、耳鸣,象轰炸机在耳畔轰鸣,视力混沌模糊。尽管如此,我仍坚持上课,竭尽生命之力。‘右派’同学此时上课,都坐在后面座位,我顾不得这些,偏要抢占前排座位。不如此,看不见黑板上写的字,听不见老师的声音。课毕,拖着沉重的步履蹒跚踱回宿舍。一路上,我得十分留神,以防被碰倒甚至被风刮倒,身子如同风筝,随时有断线扑地可能。
我终于奇迹般地熬过了1957年这个旷世不经的寒冬!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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