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第一章 兰大的“鸣放”和反右(二)

三、兰大反右的第一个“牺牲”

赴京代表团只到得西安,被高教部以刘凯丰副部长为首的工作组截住,安排住在西安一所高级宾馆里。此时,从上海搬迁至西安的交大,因对搬迁不满,闹得很厉害。刘主要为解决交大问题而来,兰大问题尚在其次。

在西安的兰大代表团不时有消息传回校中,代表团成员每天与刘副部长辩论、舌战,谁也说服不了谁,一直在那儿僵持着。

正值此时,新校址传来消息说,雁滩农民对大学生鸣放切齿痛恨,忽一日夜晚冲进兰州医学院学生宿舍(兰医多为女生),掀掉被子,将他(她)们拽下床,质问:“我们几十个农民供养一个大学生,用我们的血和汗。你们为什么还要反党,共产党哪点对你们不好?”有的农民愤怒地朝学生吐口水,骂他们生在福中不知福,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是禽兽不如的白眼狼!

真正咄咄怪事。农民怎么知道大学里鸣放是反党的呢?报纸没有披露大学生提了些啥意见,说了些啥。连我这置身其中的人都没感觉出‘反党’味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如果没有人潜心策划、组织,农民会来大学校园寻衅滋事?我无法想象。

六月八日,当我为此事还在犯傻的时候,更大的‘地震’发生了:《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社论。山摇地动,恍若空气都凝固了,整个大学校园人人目瞪口呆!社论言之凿凿:有人在北大党委门前安放了颗炸弹!即使不谙世事的三岁孩童也能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人民日报》是党中央机关报,党的喉舌,直接传达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对我来说,无异于真理化身,没有丝毫怀疑,只感到震惊。这是谁干的?真正反动透顶,其心可诛!震惊之后,我又想:这毕竟是个别人所为,国家有那么多公安人员,不难侦破,将其绳之以法就是,值得如此大动干戈进行全国总动员吗?此前,《人报》点了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葛佩琦等一大堆人名,似乎这些人与放炸弹的人是同伙,不可思议。

《这是为什么?》发表没过几日,《甘肃日报》以通栏大字标题整版刊发《兰大陈时伟的右派反党罪行》。《甘报》在张仲良、吴坚(中共甘省宣传部长)领导下,是省级地方党报党性最强、政治嗅觉最敏锐的,在整个鸣放期间,它顶住兰大师生的强烈要求,始终一字不报道兰大的鸣放情况。如今,当看到北京上空的信号弹,象埋伏在战壕里的战士一跃而起,端着枪刺,向“敌人”呐喊冲锋!

“大鸣大放,帮党整风”,满打满算不足一月(我卷入只两周时间)。无论校内或报纸上发表的社会名流的鸣放言论,看不出“把共产党赶下台的狼子野心”。即使全错,不接受拉倒呗,谁能强迫(谁敢?)你接受,何必猪八戒倒打一耙,出尔反尔,不怕失信于民?

政治家做事别于草民百姓,不怕背信弃义。于是“引蛇出洞,聚而歼之”的既定方针付诸实施,“反击右派猖狂进攻”的伟大斗争在全国开展起来。甘肃和兰大党委则拿副校长陈时伟开刀,成全省第一个牺牲。

反右不是鸣放,不是散兵游勇,不是乌合之众,不是轻描淡写的“意见”,不是牢骚中夹些讥讽的书生意气,而是斗争!是在党中央,毛主席亲自组织、指挥下进行的,依托强大的军队和国家机器,有泰山压顶的威武气势。

校园转瞬间化作讨伐反击右派的战场。

“粉碎右派分子陈时伟的反党阴谋!”

“坚决打垮大右派陈时伟的反动嚣张气焰!”

“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

批斗陈时伟先生的会在〈至公堂〉进行。屋内屋外的墙上到处贴着标语,全用的“粉碎”,“打垮”一类字眼,陈俨然一个杀人凶犯。〈至公堂〉只能容纳百几十号人,参加批斗会的人都是事先挑选好的,谁主持,谁开头炮,谁重点检举揭发,谁领呼口号,在刘海声亲自指挥下,一一布置到位。屋外,隔着玻璃窗,有不少学生围观。

很快我发现,屋里与会者中,有鸣放大会上见过的面孔。曾几何时,他们对党身上的不洁现象也慷慨激昂过,怒发冲冠过,不过数日,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成了“批判者”,又在“激昂着”,成了反右英雄。这种事即使杀我的头,我做不来。我承认他们是识时务者,是最聪明的人。低级生物为了生存,需要保护色,人也一样。不过,有的人变色速度与本领,远胜于自然界中任何一类动物。

陈先生坚决否认自己“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连错误也不承认。连续几天,收效甚微。批判会改在昆仑堂召开,扩大范围规模无非是给陈更大的威慑和精神压力。虽在刘海声督阵下,批斗会总有不尽人意处,始终没能封住陈先生的嘴巴。在回答“为何要组织赴京代表团反党”的质问时,陈先生作了自我辩护:赴京代表团是经党委批准成立的,各系代表是民主选举产生的,我是受党委和行政会议委派参与的。为何能说代表团是我组织的?我何错之有?代表团只是向高教部,向党中央反映兰大情况,反映师生的意见要求,难道这也叫“反党”?如果赴京代表团有反党行为,请拿出具体事实来论证你的命题。有人批判陈先生买空卖空,不学无术,同样遭到他的驳斥。只见他愤然离座,从家里抱来一摞科学专著放在讲台上,气的发抖,不再吭声。事实摆在那儿,此时无声胜有声。

陈很“顽固”,刘海声和党委不乏治顽之术。接着把陈的夫人、化学系系主任左宗祀先生也划为右派,白天开会批斗,夜里布置大量人马将陈左住宅团团围住,轮番呐喊呼叫,彻夜不停,使他们夜不能寐,意志瓦解,不战而降。此谓“精神战”或称“疲劳战”,陈左夫妇只能受着,熬着。

鸣放中,看了许多大字报,知道存在于党员中的不少坏事劣行,却没有改变我对共产党的感情。我懂得把党和它的少数党员区别开来。世上不存在绝对纯净的东西,再好的政党也无法保证它的所有成员不干坏事。反右开始后,这时,也只有在这时,我才对共产党和它的领袖有了看法,有了新的思考和认识。《甘报》罗列陈时伟的‘右派反党’罪行,明显地言过其实,无法叫人信服。对他的批判不是实事求是、充分说理的,而是以势压人,充满诬陷和人身攻击。这些,不是个别党员的个人行为,是在党委组织领导下施行的,体现的是整个党及其领袖的意志。有的批判到了荒唐地步,比如说陈时伟不学无术。难道他的专著是剽窃别人的?美国“金钥匙”的获得是骗来的?他的一级教授不是共产党政府评定授予的?如果是骗取的,你又是干什么吃的?尤其包围、骚扰民宅,使人无法入睡,纯属无赖流氓行径。堂堂执政党,有几百万军队,有强大的国家机器,何须干这些蝇营狗苟之事,这是坦荡君子所为?发生在大学学府,一个本是文明摇篮,最该说理、讲理的圣地,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在这时我才对党对毛有了看法,有了不满,并非在此之前,更非“鸣放”前。

尽管有看法只能深埋心里不敢表露出来,有人却敢大声喊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左的女儿。其时她在兰州女中读高三,青春妙龄、冰清玉洁之时。在校园里,她常骑辆红色飞鸽牌坤车,同学们常见她婀娜多姿的身影。她说得一口流利的美语,在女中各门功课出类拔萃,招来羡慕和妒忌。她父亲的“反党罪行”在《甘报》公之于众后,她的同学幸灾乐祸将报拿给她看,羞辱她。她看后,将报纸在众目睽睽下撕成碎片,义正辞严为父亲辩护:“这一切全是谎言!我父亲是个高尚的人,一位学者,一个赤诚的爱国者!相信这些烂言总有一天会不攻自破。”

面对通宵达旦的狂呼乱叫,父母无奈,女儿却凭一腔青春热血奋起抗争。她冲出屋外,对着大学生们慷慨陈辞:“我的父母即使有错误,还不至于触犯法律吧。如果违法了,你们可根据法律依法逮捕,并追究法律责任。你们大喊大叫究竟要干啥?骚扰民宅,妨碍侵犯他人的休息权是违法的!你们的行为证明真理不在你们手里,不是文明人的行为。你们是有知识讲道理的大学生,我为你们的行为感到害羞,难过!”

陈左住宅离我的宿舍不到百米,夜夜呼喊之声清晰可闻,不绝于耳。此后忽然停歇下来,我感到好奇怪,终于从他人的口中听到上面的事,令我钦敬不已。(是年夏天,她参加高考,夺全省理科状元,却被一切高校拒之门外。)

这就是后来毛主席自己称之为他搞的“阳谋”。

 

四、我戴“右派分子”帽子

陈先生的批斗会开过两周光景,六月底或七月初吧,兰大党委贴出“点将台”,公布首批划右学生名单,有二十来个,我的名字赫然其中。我眼前一片漆黑,不相信这是真的!

首批划为右派的学生,多为各系各年级各班的“鸣放委员”,还有赴京代表团成员(仅一人例外):中文系三年级学生肖藩(他是副团长);物理系一年级学生苗庆久;历史系一年级学生屈健英等。各班于同一时刻成立“反右委员会”,成员由党组织钦定。

我这小班反右委员有仨。在他们主持下,针对我的批斗会起初比较有章法,我有澄清事实和辩白的机会。我觉得划我右派是天大的冤枉,是党委的错误。心里没鬼,不怕鬼敲门。说我胆小真个胆小如鼠,说胆大又天不怕地不怕。我相信能澄清一切,能证明自己清白无辜,最终能得到党的谅解。

我这小班起初只我一个右派,批斗连续不断。我对‘检举揭发与分析批判’,逐一作了回应。我的‘反党右派言行’归纳有以下各点:

第一条,当‘鸣委’,搜集整理‘反党黑材料’,充当‘反党急先锋’。我的答辩是:鸣委不是我要当的,是大家选我要我当的。成立‘鸣委会’组织鸣放,不是我提的,全校各系各班都成立了‘鸣委会’。谁最先成立、由谁提出、由谁批准,是不难查清的。我在鸣放期间没写过一张大字报,鸣放会上没说过一句话。大家选我当鸣委不是因为我鸣放积极。我不是什么‘反党急先锋’,而是最后卷入的,这是事实。访问老师所得材料是否‘反党黑材料’,不能妄言断论,它是根据记录整理写出的。我既未断章取义,更未恣意发挥,可以查证。至于被访问老师说的事是否属实,我无能力也不该负调查落实之责,我认为这是党和政府应当做的事。我没有昧良心造谣、杜撰,整理所得材料有根有据,何况,毛主席有言在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何错之有?

第二条‘罪行’是:骂党员干部XXX该杀;对资产阶级教授吹捧,说他们该入党。一恨一爱,证明我的阶级立场是反动的。

我对此‘供认不讳’,坦陈思想。XXX是党员领导干部,正因为如此,他干坏事对党的危害更大,应从重惩治。坏事是大字报揭发的,有名有姓有鼻有眼,大家都看了,谁不愤怒?逼婚违犯婚姻法,好端端一个大学生被胁逼跳河自尽,人命关天,不该严惩?我痛恨这种人,痛恨这样的党员腐败干部,与我对党的感情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刘青山,张子善都曾是党员干部,党清除了他们,难道党对自己过意不去,党仇恨自己?这样做,正是为了党更纯洁,是对党怀热爱之情的证明。我看到教学楼通夜不灭的灯火,为教授、老师的敬业、科学献身精神所感动,说过‘像这样的好教授,好老师都应该入党’的话。党在我心中具有崇高的地位,所有党员应当是品德高尚的人,是我崇拜的偶像,学习的楷模。我认为:为人民,为科学勇于献身殚精竭虑的人,都是最优秀的人,理应成为这个光荣组织的一员。那些虽曾做过好事,有过贡献的党员,只要他今天做坏事,变了质,就该清除出去。我希望共产党永葆青春,更加强大,至纯至美。这些就是我的真实感情。诚然,我看见的可能只是教授们好的、光明的一面,他们可能有某些缺陷甚至错误,够不够党员标准只党组织说了算。个别党员的某些行为是否真实,亦有待组织调查核实。我说‘该杀’,是基于大字报揭发的事实前提。

在反右委员和积极分子看来,我越说得条条是道,便越‘顽固’,越‘气焰嚣张’。尤其只要别人发言毕,我立即发言驳斥。我无法沉默,无法不解释不辩论不澄清,无法接受‘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比天还大的冤枉。

批斗会越来越激烈。反右委员又动员同学们对我在鸣放以及平时的言行作更彻底更深入的‘检举’,对平时与我关系接近的同学不断施压,要他们与我划清界线,以求孤立我,在精神上摧垮我,这些都收效甚微。思想里没有的东西,自然无从表现。有人说我同意储安平‘教授治校’观点,是篡党夺权。我答道:能者多劳,智者为师。教授治校可以少走弯路,减少时间和金钱的浪费,有利于更快地发展科教事业,赶上世界先进水平,有什么不好?教授治校是在党和人民政府的领导之下,难道教授能将高校搬到外国去不成?只要对人民对国家有利,必然对党有利。党是人民、国家利益的代表者,利益是一致、统一的。如果这也算‘篡党夺权’,无异指斥党心胸狭窄、寸权不让,不过为一党之私。这合乎逻辑吗?

已有知识远不足以使我掌握、占有真理,但能使我承认真理,接受真理。如果我错了,绝不固执己见,执迷不悟,我会‘负荆请罪’,‘引颈受戮’也在所不辞。我没有错,不只内心即使言行也确无‘反党’,硬要我屈服认错,接受‘三反’帽子,办不到!

他们不曾料到我年纪轻轻,竟是块难啃的‘骨头’。这一天,终于借来‘上方宝剑’,才有开篇的一幕。

 

五、列车上的邂逅

开我的会不让我说话,这还是第一次。有‘钦差’亲临与会,情形大不同,一点不奇怪。非团员想入团需要积极;团员想“火线”入党需要积极;有人要保护自己需要积极;为了生存和更好地生存,人人都需要积极,傻瓜才不这么作(这様的傻瓜,冯淑筠便是之一)。钦差在,机会难得,焉有不尽情表现之理?只万万想不到,他们把老实巴交的冯淑筠也打成右派,还这般快。冯不是‘鸣委’,鸣放中没写过一字大字报,没有一句感慨之辞。此前,反右委员和党团组织找他谈话,要他同我‘划清界线’,要他‘反戈一击’检举揭发我,都被他断然拒绝。非但如此,他反而说我坦诚正直,是个好人。他这样明目张胆地为我辩护,反右英雄岂能放过他?自从我囿于右笼,要他远离我,割断来往,每次都被他‘顶’回。他的划右,全是受我株连、被我所害,心里的痛楚比自己划右更甚。我和冯都不是性情孤傲、惹是生非的人,同学相处十个月,我俩未与任何人发生过摩擦、红过脸,有的人为何要这么对我们呢?

在我这一小班,最了解熟悉我的有三个同学:张友杰、冯淑筠和路宝田。张友杰与我穿开裆裤时就在一起,两家住同街对面,小学、中学到大学,同学13年,彼此不只了解,连相互的家庭都熟悉。张背家庭成份包袱,“夹紧尾巴”小心谨慎万分,不可能站出来替我说什么,我能理解。其次,熟悉我的就算路宝田了。他是我入团介绍人,刚刚个把月的事。我的家庭、身世他都知道(有的来自张友杰的情况介绍),更清楚我对共产党的真实感情。只要他说句良心话,或许我的处境可以改观。然而,他一句话不说,斗起我来更积极。他是个聪明人,政治上成熟得很。他知道,不如此,难脱掉与我的干系:你为什么介绍一个反党右派入团?立马使他陷入泥淖。他只能昧良心伪装积极,对我反戈一击,以示划清界线。不象泥鳅般滑,行吗?我对他多有怨恨,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能做到的,我做不到。倘若打个颠倒,明知是火坑,我也要跳下去拉他、救他,即使一块儿被烧死,也不后悔。

人啊,人!都是人,冯淑筠与路宝田何以天壤之别,如此地泾渭分明?初涉人世交了这么两个朋友,一真一假,一善一恶,方见世道人心。

放暑假了。

东去的列车挤得一塌糊涂。我与淑筠君年轻又无行李,好不易才挤上车。行前,班上有几个同学相送,令我感动不已。他们是冒着政治风险的,仅此就值得我铭记一生。

我俩是学校统一订的票,有座,靠窗,面对面的座位。我们旁边坐着东北籍兰州卫校的三个女同学,也是回家度暑假。她仨各带着一大网兜白兰瓜,沉甸甸的,帮她们放到行李架上,累出我一身汗。列车严重超员,站着的人比有座位的旅客多得多,过道、两车厢衔接处、洗漱室、厕所里全是人,每个人都象楔子一样楔在固定的地方,一动不得动。有的旅客只能单脚站立,真个无立锥之地了。全车厢的旅客无法上厕所、打开水、下车购物。厕所门口一个怀抱幼儿的妇女弯不下腰,面对婴儿的啼哭,无奈地前后窥望。列车员堵在房里出不来,也就免却打扫卫生的辛劳。我见不得别人受苦遭罪,尤其老人和孩子,比自己受罪更难受。经和同学们商量,在我们的两排座位上各加一位老人,大家欣然同意。我仍安定不下来,一直在寻思怎样使老人、孩子、长途旅客少受点罪。无序则乱,混乱使有限的空间变小变窄。我敲开列车员的房门,向她表示愿主动帮助她整顿车厢秩序,把具体作法告知她。她很感意外、很惊讶,决定按我的办法实施。57年的这时,小偷绝迹,社会风气纯正,只要礼数到,遇到困难没有不帮助的。我陪列车员向有座位的旅客逐一鞠躬,请求发扬友爱精神,终使得两人座位坐三人,三人座坐四人,过道上的人顷刻少多了。又把车厢连接处和厕所里的旅客安顿在整齐能坐人的行李上,然后列车员逐一询问有座的短途旅客,使与无座的长途旅客‘对号’。经这番手术,车厢面貌大为改观。直到车过定西才忙罢,足有两、三小时,其中搬码行李由我动手。回到座位时,我的衬衣能拧出水来。

卫校的三位女同学拿出随身带的食品,摆满了茶几请我吃,说是犒劳‘有功之臣’,对我热情倍至,多有谬赞。老冯对我笑眯眯,悄声道:“古道热肠,你一辈子改不了。”

五个学生相逢一处,有吃有喝,又说又笑,很快混熟。三位女生话更多,问大学生们的学习和生活、爱好与情操,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对大学校园的一切都兴味十足,直聊到灯光暗淡的深夜。

时过午夜,瞌睡虫不请自来。四周的乘客多已沉入梦乡,我也昏昏然。身旁的女生靠在我的肩头不知何时睡着了。我上身穿件背心,他的面颊贴在肌肤上,细嫩、滑腻,痒痒的,这是平生第一次接触少女的肌肤。她浑身散发青春芬芳气息,令我陶醉。

开初的感觉是美好的,时间一长难受起来。时值七月中旬,正热,车厢人多气闷。三人座坐着四个人,人跟人贴沾一块,我的半边身子又承受着重负,不多时汗流浃背,浑身酸麻难支。见她睡得踏实香甜,不忍心唤醒她,只得强支硬撑。正当我疲惫不堪、思想矛盾斗争之时,她突然由我肩部滑到我的双腿上。趴在我的腿上,睡得更酣畅沉稳了。她一点不惊不乍,象是趴在她的父兄、亲人身上,躺在情人怀里。我疑虑她是一种故意。男女间一见钟情的事是常有的,何况,我也不甚难看,不缺朝气,不少文质彬彬书生气质和风度。她有选择爱的权利和表达爱的方式,不管真睡假寐,无可非议。无论如何,获得别人的好感、信任总是件愉快事。几天前,那些狰狞可怖的面孔和歇斯底里吼叫,心灵伤痕上这时犹如贴上止痛膏,撒上一层消炎粉;犹如有双温馨的小手在替我抚平。

双腿柔软而富有弹性,派作榻枕用场尽职尽责。我把双腿尽可能放得平稳,一动不敢动,惟恐把她弄醒。只穿条薄裤,她趴睡的地方距离我最敏感的领地只一布之隔,呼吸的热浪冲击着生命之根,使它有些躁动不安。她的发育良好的双峰蹭着我的大腿侧部,明显地感到那座小山的弹性和山峰的钢性,末梢神经将一切讯息传递到大脑中枢,带我到了伊甸园。鲜熟禁果的诱惑力如此强烈巨大,我想俯下身去搂抱她、抚摸她、吻她,血管里涌动着青春血浆,胸中充塞着滚烫激情,象是一触即发的火山……。我问自己:你了解她吗?你连她的姓名都不知,这种感情不是爱情,只是一种动物性的肉欲冲动。如果连这一点都不能自巳,还算人吗,还有什么远大理想可言。

身静而神游,各种乌七八糟的念头袭上心头,在胸中展开肉搏厮杀。我得承认,我的本能经历了一次熬煎;理智和意志力经受了一次严厉的考验,自始至终没有碰她一下。心告诉我:这胜利得来很有些艰险哩。

她一气睡到大天亮,才去洗漱。回到座位后,羞红着脸对我说:“实在对不起,昨夜叫你受苦受累了。”我乐呵呵道:“老大哥照应小妹妹,原是应该的,不值一提。”

车到西安站。我要在此下车换乘去武汉的车,遂与冯兄并她仨一一握手道别。我的脚刚落到站台上,她追下来,要我签名留地址,眼里闪动奇异的、圣洁的光辉,撼人心魄。我并不愚,明白那里面的一切含义。

犹疑片刻,决绝地对她说:“忘记我吧,我是个右派。”

 

六、泪象剪不断的线

回到家中,一年不见,亲人都很高兴。继母夸我:长高了,长胖了,完全象个大人模样了。弟弟拽着我的手不肯离去。父亲虽面露欣喜之色,却没说一句表扬的话。他对儿女一向严肃、严历,我一生中,从未听到过他表扬我的话。可这次不同,我发现父亲只开心几分钟,很快蹙眉不悦,家中似有什么事要发生。

果然,父亲迫不及待递给我一封信。信是由哥哥执笔、以哥姐俩人的名义写给我的。当时哥在北京重工业部化工设计院工作;姐在北京地图出版社工作。我一直与他(她)们保持通信联系,兰大鸣放情况在信中向他(她)俩也有提及。来信主要询问我在鸣放与反右中的表现。叮嘱我:千万莫说有损于党的话,莫做有损于党的事,要始终如一地相信党、热爱党。待看完信,父亲开始唠叨。无非对我进行忆苦思甜的家史教育,诸如我家祖祖辈辈种田务农,世世代代都是忠厚良民呐;哥讨饭时被富家的狗咬伤呐;姐在逃荒路上掉到河里几乎没命,以后要送人当童养媳呐;杨云峰如何欺侮呐;兵痞如何吊打父母呐;等等。父亲的‘故事’我不知听过多少遍,耳朵都快磨出茧来。我记事早,这些故事大都是我亲见亲历,早铭记在心。只是父亲这次讲述更详尽更严肃。父亲不时用眼光审视我,他的意思我懂:我们全家是靠共产党、毛主席才获得翻身解放的。‘吃水不忘挖井人’,要知恩图报。父亲虽没逼问我在校中的情况,话里却隐含着责备:我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一齐突现眼前。象做了场恶梦,原本好端端的纯真青年,一觉醒来变成吃人的魔鬼。多委屈!多冤枉!多奇怪!自己一点不明白这变化是如何发生的。满腹的悲与愤在校中无从发泄,我多么想得到亲人们的同情和理解啊。如果母亲在世,我会扑到她怀里,向她呼天号地哭诉一切。如今,万没想到父亲对我疑心忡忡,以为我忘本,长的蛇蝎心肠。

我委屈到了极点。嘤嘤啜泣,泪象根不断的线。这是我从记事起当着人面第二次痛哭。第一次是在母亲逝世的时候。泪囊象座水库,闸门一打开,泪水狂泻而出,无由遏止。在这个世界上,母亲是我最亲最爱,对她的故去当然不会吝啬我的泪。如今如何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呢?在我心中,其实还有一个‘母亲’,一个比生我养我更为高大的‘母亲’,她是打从解放的那天起以八年时间在心中建起的一座丰碑。我曾发誓要像保尔?

柯察金那样投入他的怀抱,为她献身。现在她抛弃了我(不,是背叛了我!),怎不叫我如丧考妣般哀痛呢。

我一句话没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断垂泪抽搐。父亲从不见过我这样,终于猜到在我身上已发生的一切。他不再责备我,反来安慰我(我很感激父亲的宽容。否则,当夜便是我的忌时)。他说:“你个性倔犟,脾气丑,心善良,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天下没有第一,只有第七;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你凡事争强好胜,这是你的最大优点,也是你致命的缺点。枪打出头鸟,人太冒尖,易遭嫉妒。人活一世不容易,什么事都会遇到,什么委屈冤枉都会发生,你千万要想得开。只要没做亏心事,自有老天爷保佑度过难关。人要能忍辱负重,能进能退,不能绑在一棵树上吊死。万一大学上不成,回家来和我一道学做棕绳,或者下乡种田,劳动吃饭,一样光荣,一样过一辈子。你年轻,刚进社会,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只要摆正思想,天塌下来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我涕泪横流,无法启齿向父亲解释我的遭遇。事情太怪异,根本说不清,也不敢真情相告。我原担心父亲承受不住晴天霹雳的打击,他已是五十好几的人。父亲对我有殷切的期望,全家对我有期盼,我知道这打击对全家多么巨大!为供我读书,全家节衣缩食,忍饥挨饿,父母辛劳终生,没休息过一天。如今,父亲竟是这般豁达明理,理解原谅我,令我好感动。坎坷的人生经历使他能洞悉一切,从容面对。我心里象吃了颗定心丸,顿觉敞亮许多。我应该感谢父亲,他不但给了我生命,而且教会了我做人,给了我正直刚强的性格。记得小时侯有一次他问我天下什么东西最大?我想了想,很有把握地回答他:天最大。父亲摇摇头叫我再想,我再想不出来。父亲说:“天是最大,比天更大的是理。”这件事一直在我脑中琢磨,直到上高中始体会出他的意思:理即公理,也即是事物的客观规律。我这一辈子认死理,终使我吃了数不清的亏。在随后的日子里,我才知道比理大的还有‘权’。

我给哥、姐立即回信。信的大致内容是:……我没有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划我右派是个误会、是个莫大的错误。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无论阶级、家族、家庭和个人,我没有‘反党’的理由。参加鸣放、整风是响应党的号召,当鸣委是同学们选的。毛主席有言在先:言者无罪,……无则加勉,宪法又赋予公民有言论自由,我不明白有何错、何罪?党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更无法容忍的是,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将分析批判的东西当成事实强加于人,还不准自己辩护。这样下去不得了,不知要冤枉多少人,造成多少无头冤案。我现在就是其中之一。

请相信我,我对党充满爱,没有伤害她,心里只为着她更好。

……

信的末尾,我要求哥姐看完信后,将信转交给回京度假我的同学M,请她带回学校交团组织,权当我向组织的思想汇报。我告诉他们,我是如何被划上右派的我自己说不清,加之心绪太糟,思想如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无法详叙。M同学知道经过情况,详情可向她询问。

信寄出后,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大一’学年糊糊涂涂过去,鸣放、停课、反右,至少虚度一月光阴。自划右始,我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不到逐出校门的一天,决不抛掉功课,不甘人后。我又心存侥幸,不信在最后定罪处理不调查核实,不信共产党毛主席会伤天害理。因此,离校时就做好计划,要充分利用假期,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带回一摞书,有《普通物理学》(福里斯编)和习题集;有《高等数学》(费尔金格编著)和习题集;英语和和俄语教程等等。每早六时起床,到公园跑步锻炼半小时,再读两小时外语,只等弟弟来叫我吃早饭。上午学三小时,下午四小时,晚上为乘凉娱乐时间。一切照计划而行。

有一天,弟弟的学年成绩单送到家里。打开一看,各科成绩平平,无一科优秀,我很感吃惊。他马上升六年级,照此下去怕连中学都考不上,得管管他。他太贪玩,象个野马驹,成天不归家。弟弟回家来,我拿出成绩单数落他一顿,给他约法三章:每天上下午各学习一小时,由我布置一些作业,完成后方可出去玩,否则要受惩罚。开初两天他憋着性子完成任务。第三天,我刚上厕所回来便不见了他的影子,作业和课本乱糟糟摊在桌上。我气得牙痒痒,揍了他一顿。

这是我第二次对胞弟施暴。第一次是因为他擅自跑到大河里玩水,那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修河是条桀骜不驯的河,每年夏天都要淹死几个大人、孩子,其中就有我小学、中学、高中的同学,它吞噬过多少人的生命啊!在九江读书4年,每年不断写信叮嘱他不得去河里玩水,有时在梦中被他的‘偶发’事件吓出一身冷汗。偏偏有一次我在河边的软沙滩上逮住他。一个十岁的孩子,如此凶险的大河是你玩的地方?我吓坏了!把他狠揍了一顿。

我既继承了父亲简单粗暴的性格,又继承了母亲的至善。在亲人中,母亲逝世后,弟弟便是我的最亲最爱,对他的感情深得不能再深。在我生命历程中,我唯一伤害过的恰恰是我至亲至爱的弟弟,谁能相信?两次惩罚弟弟都极狠,过后暗自垂泪,也成为我终生的切肤之痛!

人性充满矛盾,人的感情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爱至深便也痛至切,对最爱之人惟恐其不能十全十美,稍有瑕疵便切齿而恨,盼他去垢而一尘不染。这种感情二十多年后又转到儿子的身上。现在反思起来,实在是我一生的最大悲哀。

当时,我对共产党的感情大抵如是。

 

七、短暂的恋情

虽已运交华盖,花季的年龄仍有美妙的乐曲鸣唱。回家不几日,又邂逅一位佳丽,引出一段恋情来。

那时我家由东门搬到新官巷,住着自家捡断砖烂瓦盖的、一半是茅草的房子,面积比原先的略大。一天傍晚(夏天乘凉时节),我这从不出门的书虫突发奇想,要到县工会图书馆去转悠,心想那儿说不定有我需要的书。路不远,举步可到。

我正凝视一书的目录,一个身影罩住灯光,久久不移去,不由我抬起头来。呵,身旁站位姑娘,穿白色连衣裙,犹如黑暗中一道闪电,眼睛为之一亮!

我在南昌仅呆过一月多,九江整4年,此后到过武汉、郑州、西安等大城市,又在兰州呆了一年,谈不上见多识广,毕竟见过一点世面。无论我的中学、大学同学,无论在城市的车站、码头,在见过的人里,她的美丽首屈一指,无人可与媲美。她,面容姣好(突出的是白),五官大小和谐相宜,恰到好处:两道黛眉如春山柳叶;朱唇皓齿似珍珠嵌红;大眼明眸象深潭碧水,清亮照人。把她比作人面桃花,嫌红多白少;比作人面梨花,又嫌红少白多。她兼有电影明星白杨的白净脸盘与秦怡的身段,而即使将两者的优美迭加,还缺少她的烂漫天真和鲜嫩清纯。她,晓霞天韵,仿佛汉白玉雕刻而成的工艺珍品。

她叫×××,16岁,比我小三岁、低四届,早认得的。她是县城一家百货店的千金,父母都只40来岁,家庭殷实,都有很好的外貌体型,尤其她母亲,虽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原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仅两年不见,出脱得如花似玉,成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

“你看书呢,好专心咯!”

“嗯,唔。”

虽然为她的美貌所震惊,我还是只瞟过一眼便低头看书。正寻思:这等偏僻小县,天地竟造化出这等丽质佳人来,不可思议。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大方地开口与我打招呼,我感到突然,有些结巴的应道。

工会图书馆有一间藏书室,一间阅报室,外边是个乒乓球室,是县城唯一的文化活动场所。人不少,眼睛多,到处又是熟人,不是谈天之所。我放下书,随着她走出图书馆来到街上。街上路灯稀稀的,半明半暗,影影绰绰。她的话多起来,随后她居然向我讲述起关于我的‘故事’。

这些‘故事’令我吃惊,惶恐,多半不真实,加油添醋把我读小学和初中的情况夸大了。所谓出色、冒尖之类,自己不及‘故事’的十分之一,纯属以讹传讹。小小山城,只一所小学、一所中学(解放后),谁把谁的情况都大致了解毫不足怪,比如我就知道我哥(比我高六届)同学的许多人和事。

我不是过目不忘的‘神童’,更非样样得第一的超人。成绩稍好,是‘逼’出来的,不拿第一意味着不再有上学的机会;音乐、美术等科目几乎一直处在倒数位置,比起真优秀的,我沾不上边儿。至于说我小时候打架、不怕死,有些是事实,那也是逼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从不主动寻衅滋事,更不欺侮弱小。人若欺侮我,自然要拼命抗争。人嘛,应该享有人的尊严,甘心受欺受辱,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街灯朦胧,时遇熟人。她把我领向<洛阳纸店>

背后的后街,离她家和我家都不甚远,正对着中山公园的入口。这儿很僻静,几乎不见行人。我俩走走停停,叽叽咕咕,既谈轻松的话题,又聊些比较严肃的话题,时时引起她轻盈的笑声。时光飞快流走,是该分手的时候。她忽然问我:“你在大学有女朋友吗?”

“有过比较接近的,那已是过去的历史了。”

“为什么?”

“你还太年轻,容我以后告诉你,好吗?”

她有些怏怏不悦。初次见面,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第二天下午,约四点钟光景,正坐在竹床上读书,她突然飘进屋来,象只小鸟。我正期盼着她,并且猜她一定会来,简陋破旧的小屋顿时明亮起来。她是令我怦然心动的姑娘,昨晚见她一面,我这个从不失眠、沉睡如泥的人,辗转床第不能入睡,坠入无尽的遐思妄想中。

堂前只一张方桌,一张竹床,两把长凳,她坐在竹床的另端,背对着街口。那张饭桌,弟弟只要学习,平时都留给他用,只有他出门玩我才用。弟弟见有客人来,早溜了。继母端来一杯茶,她连忙起身道谢,说道:“伯母,我是来请教问题的,不麻烦您老人家,你忙您的吧。”

我因为拿不出任何东西招待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反来安慰我:“我今天终于发现一个秘密,懂得一个道理:家庭困难也许不是坏事,有钱人家的子女整天想吃盼穿,读书哪能象你这样专心哩。”这话不象出自16岁的女孩之口,令我感佩。我原担心她嫌贫爱富,到我家一看,立马会逃之夭夭。她安详地坐在竹床上,没有立即离开的样子。显然,她是个有主见有城府的姑娘。她说:“我只是过来坐坐,希望不影响你,你继续看书吧,就象我没来的时候一样,好吗?”

我脸上发热,又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只得点点头照她说的做。她一坐便是两个小时,静静地,默默地,注视着我看书。此后竟然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有一天她临走时问我:“你晚上还看书吗?”我摇摇头,答道:“在家里晚上从不看书,早睡早起,既节约电费又不影响家人休息。”

“如果你不反对,我们晚饭后出去散散步好吗?”

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只因害怕会遭到她的拒绝没先开口。尽管继母有意回避,难免进进出出,在眼前晃来晃去,家里不是谈话的场所。不过,我建议她,在我们一块散步时,能带上她的五、六岁的弟弟。

“为什么?”她有些迷惑。

“以后我再向你解释我的理由,好吗?”

夏天奇热,无论富人穷人、大人小孩,天天洗澡换衣服,是传统习惯。她穿着白上衣粉红的裙子翩翩而至,婷婷玉立,一手牵着她弟弟,犹如一朵出水芙蓉绽放在我面前。

沿人少的后街边聊边行来到中山公园。中山公园操场四周,处处参天古树,葳葳葱葱,行人绝迹。我们坐在一棵古松下,她弟弟在跟前蹦蹦跳跳,很快累了,趴在她的膝头停歇下来。繁星点点,月上中天,周围寂静无声,只有小虫儿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鸣奏着夜曲,伴和着我俩的窃窃私语。

痛苦的日子度日如年;欢乐的时光月比时短。个把月的暑假眨眼而过。

我告诉她我的一切,悲苦的家事、辛酸的童年,……我无任何保留地坦陈被划右派的经过以及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我勇于解剖自己,除了不做害人之事而外,无优点可言。我的毛病不少,个性倔犟,邋遢,轻信人等等,甚至把我童少年尿床的毛病也告知于她。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就喜欢她,对所爱之人,没有理由隐瞒一切。她有好几个同学是我小学、中学同班同学的弟妹,对我的事听说颇多,对我早有较深认识。显然,邂逅并非偶然。当她的面,我不愿用任何言词赞美她的美丽,那样做,会误认为有意恭维她。在向她解释为何建议她带着她的小弟一起散步时,我敞开心扉:我怕!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怕对你作出非理之事!

人性有时很脆弱,光靠理性很难驾驭,还需要一定的方法、手段、措施,甚至强制性的制度、法律。我向她述说了在火车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以证明要战胜诱惑、战胜本能是何等的困难。这惹得她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你在耻笑我?”

“不,一点都不,你诚实,值得信赖。看来,那位东北姑娘真的很喜欢你,又是中专生,条件比我强,你为什么拒绝人家的美意呢?”

我知道她在试探我,只能坦诚相告。

“我不愿拿你同任何人相比,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你是见一面令我心颤心酥、心动加速的姑娘,而且至今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她听了嫣然一笑。“如果光有一副空皮囊也值得你如此钟情?”

我后悔没有一古脑说出对她的全部印象和评价,她有些多心了。立即补充道: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的内心和外形一样美丽纯真,通过交谈,我的直觉完全得到验证。”

我俩的关系发展得惊人地快。她向我表示,不论我今后发生什么事请,她都愿以身相许、终生相伴。

我们的行为很缜密,却无法瞒过继母,弟弟对此也有猜测。她每次到我家来故意选在父亲上班做工的时候。我即将离武赴校前,父亲突然严肃地对我说:你的婚事完全由你自己做主决定。但父亲要给你提个醒:“女人太漂亮了,不一定是好事;富家女儿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居多。你又有事在身,前途未卜,你要慎思。”我未置一辞,心里答道:“我意已决,除非她负我,我决不负她。”我知道继母向他作了通报,她是很有心计很敏感的女人。

××执意要送行,她不担心公开我们的关系,那样反而会使她摆脱众多男孩的纠缠,但没能说服我,被我谢绝。过早公开我俩的关系,会影响她今后的生活和在校学习。尤其,我有紧箍在身,命运凶险多舛,迟早会传到小山城来,我不忍心她受株连。行前的晚上,我们依旧到公园幽会,她破例没带她弟弟。在那棵古松下,我拥吻了她,轻轻地却又极其热烈地。她的胴体柔似水、软似风,不敢把她搂抱得太紧,怕把她搂疼、搂化了。

汽车驶过东门港的小桥,突然发现她站在桥头上,向我挥动玉臂纤手,我看到她在嘤嘤啜泣,脸上挂着泪花。

我怅然若失。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