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承鉴
不堪回首偏回首(代序)
《回忆录》想写个序。我不认识名人,文字又不含蓄隐忍,请人写序要担干系。我这一生连累的人已经太多,不能再背新债了。考虑来考虑去,算啦,自己动手。
《回忆录》的事发生在‘毛时代’,我把它记录在案,从一个小的侧面反映那个时代的一些情况,在于还历史真实。
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是千千万万条人命熔铸的。历史,只能由人民写;人民才拥有历史的终审权。把历史记录权、终审权交于某一人之手,无异证明人民‘愚不可及’或者独裁仍在肆虐,两者必居其一,也可能两者俱在。
故意淡化或篡改历史,是对历史的背叛、犯罪。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倘无真史在,何以伸正义、扬正气?何以教育子孙后代?这个国家、民族还有希望、能迈向光明未来?
其次,我要对《回忆录》中的人说几句话。
本书是记实回忆录,使用真人真姓名。只几个地方因涉及隐私,为免误会造成伤害,才将真名隐去,用×××或字母代之。本书写到的人,有些已经作古,大多健在,我有责难、挞伐;有颂扬、钦敬,是我当时的感情抒发。不管属何种,不论生者死者,我对他们都要说:对不起,请原谅!我无法打招呼、征求意见--没有这个精力和时间,也找不到他们。
我们每个人都是社会之人,没有人能摆脱社会环境的制约影响,只不过在一类社会中,个人思想、意愿、人格尊严受到应有的尊重,少受制度钳制;而在另类社会中,几乎完全身不由己。
由于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积淀;由于我和我的同时代人曾痴迷于一个‘主义’,死心塌地崇拜迷信过一个人;更由于当时太年轻,不会独立思考,当着政治飓风铺天盖地卷来的时候,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而明白全剧内容的只总导演一人。有些‘群众演员’,直至戏演罢数十年的今天,仍不了然于自己角色的作用的,也大有人在。至于‘运动’中为什么演此角色不演彼角色,除服从总导演的操控,我以为或多或少还该问问自己的心。
我不记恨任何人。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历史和社会的根因,有其必然性。中国的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人的政治遭际和人生悲剧,是多种社会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深究这社会力之因,反思悲剧产生之源,拟制防患重演之策,是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和一切仁人志士的职责。
我已六旬有五,每与故人重逢,皆闻‘往事不堪回首’的感喟,早成见面口头禅。这‘往事不堪回首’蕴含多少心酸和血泪呵!
可是,我要说:不堪回首偏回首!何妨?
我和我的同龄人都已垂垂老矣,来日无多,还有什么担心的、顾虑的;有什么抛不开、舍不得的?在住进‘万年屋’之前,对自己的短暂生命历程不妨勇敢回眸,作点力所能及的反思,对后辈子孙有个负责任的交代,使我泱泱中华多总结些教训,今后少走些弯路,也算没枉来人世一趟。
不堪回首偏回首!
作者2003.12.7 写于赣北小村。
1956年夏,我从九江一中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被当时全国五所重点理科大学之一的兰大化学系录取;第二年六月,十九岁的时候,为响应伟人号召,糊里糊涂当了右派。下面是自鸣放划右始,我二十五年的经历。
上篇 正青春喋血时
第一章 兰大的“鸣放”和反右(一)
一、灭顶之灾
1957年7月上旬末。这一天,批斗会拟在祁连堂二楼教室进行,早布置好了。宿舍的人全走了,无人通知我开会,落得忙里偷闲,顺便理理自己很糟的心绪,便踱步到《静观园》老城墙旁。梨花早榭,青果尚小。自然界开什么花,结什么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绝无例外。何以我一片爱党心花竟结‘反党’之果?思前想后,悟出一个道理:真纯并非美德,它是无知和幼稚的别称。不要以为人都一样,人与人千差万别,太复杂;不要迷信‘一贯正确’,世界不存在这东西,一切在运动变化之中。有时,你愈崇拜它,献给它的鲜花愈多,它给你回报的果实愈苦涩。
我正在遐思的时候,M君来到跟前,是来叫我开会的,只她猜到我会在此。我告诉她,这种会太无聊,该说的都说了,还是那句话:要我承认‘反党’办不到。他们有权力押我去劳教所,抓我进监狱,有权判刑和杀我,再也无须用开会方式解决问题了。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浪费我的时间已无所谓,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太可惜。我在此等着,你去叫他们来抓捕我吧。
M君说,今天的会很要紧的,团省委的一个领导来参加。也许,越是上边的人越通情达理,越能说清楚你的问题,要是不去,反而以为你畏罪心虚,你还是去吧。
我把自己琢磨几天得出的结论告诉她。对她说,反右运动如果是自下而上搞起来的,你的分析可能有道理,可惜不是这样。这场运动是政治需要,完全是自上而下发动起来的,直接指挥的是党中央,毛主席亲自挂帅,各级党委施行。越是上边的人必然越‘左’,他是带着督促任务来的,岂能抱幻想?我郑重告诉她,此后不再来往,比如叫我开会,今后即使组织委托,你要坚决拒绝。你应积极批斗揭发我,污水尽管往我身上泼,我决不恨你。我已成替罪羊,不愿你也当牺牲品,和我一道跌到陷阱里。
M君对我的话不以为然。她认为事情没有我估计的那样严重,不过‘批判,批判’,然后检讨认错完事。她的话轻飘飘的,我真替她着急,不免大声道:“你好糊涂啊!报上和党委明确指出反右运动是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是关系党和国家命运的阶级斗争。我能成为‘反党右派’,难道我不苦大仇深、对党不热爱?我尚且如此,任何人都不是铜墙铁壁,都可能划右。你赶快离我远远的,把我视作瘟病的传染人,千万莫当儿戏!”
后来我还是接受了她的劝告,随她去了会场,免得别人以为我做了亏心事,不敢见官。
到得会场已十点光景。刚落座,进来位中年人,三十好几,中等个头,衣着光鲜整洁,身后有反右委员路宝田和陈祖武等人簇拥着,同学大多拥上前与之打招呼,女同学斟茶献上。恰其时,有人送来数张《甘报》,醒目的大字标题一下攥住大家的目光:苏共揪出反党集团,有马林科夫,莫洛托夫,卡冈诺维奇等。我是异类,只远远瞄上一眼,心中好生吃惊!这几个人原都有‘标准像’,五三年斯大林死后是掌实权的苏共领袖,都是有数十年历史的老革命。我原以为地球上我是最冤的人,现在知道还有比我更冤的人。
教室里一时很寂静,直到大家对报纸内容有了大致了解,才转入正题。路宝田先致辞:今天,我们请来团省委宣传部姚部长指导我们班的批斗会,感到非常荣幸,我代表同学们向他表示热烈欢迎!(鼓掌)现在,请姚部长给我们作指示。
姚一手摸着茶杯,另只手比画着手势,用一种合格鼓动家的口吻,声音洪亮地说道:这场反右斗争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亲自部署发动的,它关系到党的生死存亡和共和国的命运。如果我们不把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彻底击败粉碎,中国将出现匈牙利事件,千百万共产党员的人头将落地,无数革命先烈换来的无产阶级政权将得而复失,地主,官僚资产阶级又将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帝国主义将卷土重来。大家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情景啊!……我的话绝非危言耸听,而是有根有据。你们这儿就有一个右派分子,明目张胆地嚎叫要杀共产党员,要把共产党杀光!他现在手中还没有刀把子,就如此疯狂嚣张,一旦刀把子落到这些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右派分子疯狂向党进攻,目的只有一个:推翻共产党的领导,夺无产阶级手中的刀把子,实现反革命复辟……。
这个看似文质彬彬、道貌岸然的人原是个信口雌黄、满口喷粪的混蛋!我在心中狠狠骂道。
他突然亢奋起来,以高八度嗓音领着同学们呼口号--
一切热爱党,热爱毛主席,要求进步的同学们,团结起来!
粉碎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彻底打垮右派分子的反动嚣张气焰!
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
中国共产党万岁!无产阶级的铁打江山万岁!
……
反右委员路宝田宣布:现在由右派分子向承鉴交代他的反党罪行!反右委员陈祖武厉声道:右派分子向承鉴站起来!
这曲煞有介事的闹剧没想到如此地拙劣卑鄙!即使不叫‘交代’我也不会沉默缄口,已经迫不及待了。我尽量抑制愤怒,语气平和‘交代’道:“首先要澄清一个事实。请问:我在何时何地,有何人证明我说‘要杀共产党’的话?”
语音刚落,彪形大汉王牟、潘琨、杨淳庆和薛洪福(年龄都比我大且身体壮)忽地一齐唬叫起来:“只准你老实交代罪行!不准反攻倒算!”
“交代‘我要杀共产党’吗?这话我没说过,谁说了谁交代,与我无关。我不是精神病患者,没神经错乱。我家世代贫农,我自幼逃荒要饭,是共产党救了我和我全家。解放后我是全县第一任少先队长,我姐是全县第一个团员,我从中学到大学一直享受助学金,对共产党只有感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对共产党恨从何来?”
又是一阵歇斯底里地吼叫,一阵狂轰滥炸:“不许美化自己!不许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否美化贴金,你们可以调查。倘有半点不实,任凭处置!”
王牟拍桌子狠狠吼道:“你是毒蛇!是披羊皮的狼!我们不会上当受骗!”
我豁出去了,也大声叫道:“要杀要剐,由你!我没说过的话、没做的事,强迫我承认,休想!”
“你嚣张!”他指着我吼。
“你胡说八道,诬陷人!”
会开得不如他们的设想,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反右委员在姚部长的耳畔嘀咕好一阵。午饭时间已到,只好草草收场。路宝田道:“现在宣布校党委决定:经审查,吕佩璜、鲁丕杰、冯淑筠系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从现在起戴右派帽子。学校后天放暑假,我在此代表反右委员会严历警告右派分子,无论校中还是回到家里,都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认真反省反党罪行,随时准备检查交待,如若乱说乱动、继续放毒,必将罪加一等!现在散会。右派份子先退场。”
图:1956年冬的吕佩璜
我忘不了这一天:1957年7月《甘肃日报》刊登苏共中央揪出反党集团的这天,也是我进炼狱的日子。
其实,我被兰大党委《点将台》点名划右大约有十天了,之前已开过多次批斗会,都没有象今天这样粗暴、蛮不讲理、血口喷人,如此地穷凶恶极!
那么,我是怎样划上右派的呢?事情还得从两月前说起。
二、“阳谋”
1957年五月初,兰大副校长陈时伟先生参加最高国务会议返校,向全校师生就会议精神作了传达。最高国务会议是毛主席主持召开的,他在这次会上作了题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长篇讲话,提出共产党要开门整风,清除党内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三大不正之风,号召民主党派及无党派民主人士、广大知识分子向党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改正缺点,并要求提意见的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毛主席态度谦恭,言辞恳切,至诚至真。我好感动呀!心想:只有毛主席有此胸襟气魄,不愧是伟人。
随后,校党委书记刘海声作了关于整风的动员报告。刘书记人高马大,此前我一次没见过。听口音像是山东或河南人,听说来兰大前当过驻越南使馆文化参赞。他的资历、级别与林校长相差颇远,跟林的朴实作风也迥然有别。会后,师生中无什反响。整风是党内的事,老师忙于教学和科研,学生忙于功课,不太当回事。共产党办事向来认真,锲而不舍,极会运用组织力。全校动员会后,紧接着是系总支、年级党支部、班级团支部的动员会,层层级级动员布置。这些会有的叫座谈会,有的叫茶话会、谈心会等等。为招徕与会者,还备有茶水,甚至有水果、点心招待,以表‘闻过则喜’诚恳、虚心之意。校园依旧悄无声息,还是无人提意见,‘鸣’不起来。没过几天,有了另种说法:谁不向党提意见帮党整风,说明对党缺乏感情;谁提意见不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明对党怀有二心。这是顶了不得的政治大帽子,使人坐卧不安,诚惶诚恐。它传达的讯息再明白不过:任何人都得开口说话,提意见,否则就与党心存二志。在当时,就我的思想感情来说,只要党需要,我可以为之献身!我不得不思索直至搜肠刮肚,为了党更纯洁、更伟大正确,看看她身上还有什么美中不足需要进一步完善改进的地方。我认认真真,条分缕析,结论是:我对党没任何意见(对党的政策方针以及兰大党委、行政任何情况均无所知)。我何止对党,即使对我认识的同一小班四个党员同学:郁桂莲(女)、巩玉珍(女)、路宝田和李超云也提不出任何意见;对与我接触、认识的任何同学都无意见,我必须对自己的良心负责。反正那只是传言,党组织并未正式传达说每个人必须提意见。没意见就是没意见,管它呢,星期日我和冯淑筠照常往位于富强路的省图书馆读书。
这时,我心比天高,已暗暗锁定终生为之奋斗的科研目标,要涉猎的知识太多、太多。在物质生活上,我是个低要求者,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就行,我甚至认为学校提供的物质条件已超过我的欲求。我无忧无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先是高年级的同学贴出了一些大字报,他们了解学校一些情况。有大字报揭露个别党员领导干部违法乱纪行为的;有批评某些党员干部盛气凌人、作风霸道的;有批评不懂装懂、瞎指挥贻误工作造成损失的,……。新来乍到的一年级同学也有少量大字报:批评学校在招生时浮夸吹嘘、欺骗学生;有对学校教学设备不满、要求更新设备、增加教育投资的;有对新校址选建在闹市区装璜门面要求改建雁滩的,等等。令我迷惑的是,教授和老师噤若寒蝉,没一张大字报。
揭露的问题无一得到处理,所提意见无一得到答复。大学生们的情绪开始燥动起来,大字报陡然大增,意见渐趋尖锐。大鸣大放之火烧起来了!(这‘火’是谁点的?又是谁在拼命‘煽风’?)
大学生们与其说对共产党不满,不如说为下级党委对群众意见采取蔑视态度所激怒。一刹时,大字报铺天盖地,贴满了祁连堂、天山堂、至公堂的墙壁。以后不得不在操场上,在学生宿舍前的甬道上拉绳架,挂在绳索上。有的系、年级,三、五学生办一个大字报园地,名目繁多,诸如《号角》、《觉醒》、《论坛》、《先驱报》、《战斗报》,等等。有的名字古古怪怪,还有一个叫《黑老鸹》的。
平时,除同一小班,外系、别的年级乃至同大班不同小班的同学无有交往,大家忙于功课,彼此不知爱好、特长。运动一来,许多人的天赋和才华得以显山露水,叫我大开眼界。大学生中人材济济,有书法写得极好的;有漫画画得惟妙惟肖的;有文章逻辑严谨、文笔犀利、见解独到的;更不乏思维敏捷、广征博引、口齿伶俐的辩才。我所见到的大字报中,并未发见恶意‘诽谤’、‘中伤’、‘攻击’,他们言之凿凿,论之有据,充其量,有的言辞有些过激罢了。没有一张大字报反对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道路或者指向党的基本方针政策的,都是指某个具体领导干部的作风、某件事的具体做法。在我看来,这些正是党身上存在的瑕疵,应该改正的。
校园成了大字报的海洋,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即使再沉得住气的同学也不能不看。同学们吃饭时端着碗边吃边看,也只看到大字报的几分之一,未及看的大字报很快被新的刷盖了。学校终日乱糟糟的,一切乱套。
课没法上了,只好停课鸣放。
从这些大字报里我知道了许多情况,都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不看不知道,知道吓一跳!有些教授是新中国成立前后响应共产党召唤回国的。他们为民族复兴、祖国昌盛,毅然放弃国外丰厚的薪金报酬,优越的生活和科研条件,甚至变卖家产购回国家急需的仪器设备,无偿捐赠政府,其爱国赤子心令人敬佩。然而,这些人回国后,多因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不被信任,在肃反和思想改造中列为运动‘重点’对象,‘检查交代’屡屡不能过关。大会小会,白天黑夜,穷追猛打,不依不饶的‘坦白’;没完没了的‘深挖’;无边无际的‘上纲上线’,弄得他们吃不下饭、睡不成觉。运动的主持者和积极分子把他们当作‘凶神恶煞’、‘反动堡垒’、‘披羊皮的狼’、‘扮美女的毒蛇’。有些教授成了‘头上长疮、脚下流脓’、‘恶贯满盈、十恶不赦’的‘卖国贼、特务、伪君子、大坏蛋’。这些还不算,还要逼他们‘心悦诚服’自愿接受这些‘光荣头衔’,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身上泼粪水,给自己编造耸人听闻的‘故事’。不少人受尽侮辱折磨,有的逼得发疯;有的自杀!
原来,‘肃反’和思想改造运动竟是如此!这些教授乃国之瑰宝,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呢。
大字报揭露出来的只是沧海一粟。历次政治运动都如此,受过迫害的人多得不可胜数。他们被整怕了,至今心有余悸,不敢说出真相,怕‘秋后算帐’,怕遭到更厉害的打击报复。
有张大字报揭发这样一件事,是我入校前兰大发生的:物理系有位女生长得美丽非常,被校某领导干部看中,先后采用各种手段逼其就范。该生死活不从,最后跳黄河自尽了。大字报点了当事人的姓名,真实性不容怀疑。想不到在新中国之神圣大学校园竟发生这种事!人命关天,居然无人管、无人问!干这丑行的人又居然是党员领导干部!与我心中党的崇高形象水火不容,这哪里是共产党员?是货真价实的罪犯,应依法严惩,该杀!我脱口骂道。
停课已数日,学校如一团乱麻,终不是办法。有人提出:大鸣大放应该有组织、有领导地进行。此话言之有理,于是各系、各年级纷纷成立‘鸣放委员会’。(成立‘鸣委会’领导鸣放应是党委领导旨意,除党委无人有此号召力--故意设“套”。)我这小班经同学民主选举产生‘鸣委会’,不曾想到的是,我居然被选为‘鸣委’。这即是我命运的分水岭,从此改变我的人生轨迹。
大家选我当鸣委,非我鸣放积极,情况恰恰相反。个中原因我在40年后一直没想明白。党委宣布整风之时,我没参加过任何形式的座谈会;鸣放伊始直到停课,没写过只字大字报;没向党以及任何人提过一句意见。那时我入团问题正报批团委,个别人对我还有非议,说我不关心国家大事,热衷读书。即使看大字报,也是在上、下课路过偶有一瞥,事实没参加运动,是后来被动卷入的,卷入的时间也最迟。选我当鸣委,大约我当过学生代表、是《红染缸》编委之一(注)、上台演戏献过丑的缘故吧,我猜。真正原因只有选我的同学自己明白。
在各级鸣委会的组织主持下,各系的鸣放会相继召开,有的会我去旁听了。新校址开的中文系、历史系鸣放会,搞得很热烈,声势颇大。化学系的鸣放大会开在各系之后,系大、人多,在昆仑堂进行。化一年级只小六班史美唐发了言。
鸣放会意见提了一大堆,问题揭了一大批,动员号召帮党整风的兰大党委始终不表态、不答复。大家越来越不满,情绪越发激愤,要求中共甘肃省委派工作组来校处理问题;要求《甘报》报道兰大的鸣放情况;要求成立赴京代表团的呼声日益强烈。
省委工作组来校后,原是聋子耳朵不办事,只两三日便被同学们‘请离’了学校。互相推诿,皮球踢过去又踢过来,失望之余,同学们再难沉住气,要求中共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亲自来校解决问题。
听说张仲良晚上七点准时来校处理问题,兰大师生翘首以待。众多师生从盘旋路新校址步行一个小时赶来翠英门与会。昆仑堂早已人山人海,不少人没有座位挤站在过道和两边靠墙的地方,会场笼罩着热切期盼的气氛。不料,2,000多师生等了个把小时,等得人困马乏,直到天黑尽,这位边疆大员才坐小车姗姗而来。他不是时间观念差,而是缺乏应有的礼节和诚意。会场气氛不再是期许,而是充满焦躁、不满甚至愤怒的情绪。张从边门进大礼堂,我站在门边靠墙处,看得清清楚楚。他身材颇高,背似乎有点弓,是我见到的最高级别行政高官。
昆仑堂灯火通明。他刚进会场,立即被雷鸣般的口号声淹没--
“共产党万岁!”(在当时气氛下颇有嘲讽意味。)
“要求省委答复意见,处理问题!”
“把危害党的坏人从党内清除出去!”
“惩办迫害、诬陷的凶手!”
“外行不要领导内行,我们要求‘教授治校’!”
“要求把兰大鸣放情况公之于众,省委不要欺骗舆论!”
“为什么把新校址建在闹市区装璜门面,谁人主使?”
……
据说,张仲良行伍出身,解放大西北时是彭德怀属下的军长。‘城门楼上的雀儿’--见过场面的。如今坐在台上,面对情绪昂奋的大学生,显出浑身不自在。天气很热,空气很闷,汗水从他的额头、脖颈浸出。他不停地用手帕擦汗,又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同学们,请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我们欢迎大家提意见!”
“意见已经提了一大堆,今天请书记答复这些意见,要你解决问题!”
会场又卷起一阵呼啸--
“不准迫害教授!不准打击报复!”
“要求答复!立即答复!”
人们看到的是一副苦涩的面孔,无言以对的窘态。张仲良不愿对‘任何意见’表态,不愿对‘任何问题’给出解决方案。他的暧昧态度、支吾唐塞举止,引起同学们更大的不满和骚动。他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显尽狼狈相。
他应该有备而来,何以形同白痴?我对他的能力、魄力产生诸多疑问。鸣放中师生所提意见无非三类,其实不难处理:第一类是历次政治运动受到伤害的,调查核实后,凡搞错的,在原范围内公开赔礼道歉、恢复名誉;属恶意诬害并造成严重后果的,依法追究责任;属腐败的,坚决清除出党,触犯刑律的依法惩治。第二类属意见正确或基本正确的,立即着手兑现、落实一、二;条件不成熟的,许以时日,积极创造条件解决。第三类是意见不正确、要求不合理的,不妨理直气壮予以回绝,指出这不符合广大人民群众根本利益,与党的宗旨目标背离,照此办理会亡党亡国。党掌握几百万军队,有强大的专政机器作后盾,怕什么?只要第一书记是非清楚,态度明朗,群众积郁的不满情绪很快会化解、平息。同学们虽情绪激动,言辞尖刻,然而都有理性,是懂理讲理的。
看着张仲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顿生恻隐之心。他毕竟赴汤蹈火过,为缔造共和国立过赫赫战功,为什么此时不敢接触具体问题,鄙屑怕事呢?苍天可鉴,我真替张大人着急哩。
其实,张仲良并非我等乳臭未干之辈,而是老谋深算、圆滑世故的政客。直到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毛主席此前已作了‘引蛇出洞、聚而歼之’的伟大战略部署。张用的是‘缓兵计’和‘激将法’,装得呆头木脑实乃演戏而已。足见其城府之深和计划之周详、老到。
傻乎乎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这小班同学大都和我差不多,不知情又无意见可提。既然同学们选我当‘鸣委’,就要不负重托,不辱使命。我提议将本班同学男女搭配分成若干小组,每组访问若干个教授、副教授、讲师等,着眼给老师以精神支持,打消怕打击报复的顾虑,做好访问记录,不加任何分析点评,尔后以大字报形式整理公布,供党委参考。我想,这也算是帮党整风尽点心、出点力。
根据一个小组的访问记录,我整理写出一份大字报(这是我唯一的一张大字报),标题是“×××教授访问记”,共四页纸,贴在宿舍旁边与学生饭厅之间的墙上方。大字报内容是该教授在思想改造和肃反运动中骇人听闻的遭遇。我在抄写时,心在颤栗,在汩汩地流血!
既然张仲良亲自来校依然不解决问题,兰大赴京代表团便择日启程了。
(注):另一编委叫杨萌霞(女),不与我同小班,刊物名称是她提的。级报是壁报,因为功课紧张,只出了两三期便名存实亡。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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