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正渝

 

3、我们这家人

我家的三层楼洋房子位于天塘村的中央。一进院子大门,两边各是一棵高过墙头许多的芙蓉树。到了花季,两棵树会开出许多大朵重瓣的白色的、粉红色或红色的芙蓉花。院子南边的东、西墙下各有一间小屋,东边的作库房,西边的作厨房。

走进楼房是宽敞的堂屋。堂屋中央摆着大八仙桌,两边各摆放着一个茶几和两把椅子。堂屋北墙中央是神台。神台上方是一帧装在镜框里的孙中山先生的大幅绣像,镜框两边写着: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需努力

 

下面是“总理遗嘱”全文。

孙中山先生相片的东边是蒋介石总统全身戎装的侧面画像;西边挂着一只长方形的钟,钟摆不停地摇摆着。

神台东边门通楼梯和东厢房;西边门通神台背和西厢房的一小间屋,曾祖母和我就住在这里。西厢房的大间常作饭厅,它南面的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厨房。

上了二楼,东厢房是父、母的寝室。西厢房是书房,有几个大书柜,摆放着许多带骨针的线装书和西洋式的精装书。祖父、嬢嬢就住在这里,嬢嬢有时也带我上来玩。楼梯边是个小库房,大哥撬开了门锁,把里面的照相机、留声机都拆坏了,父亲曾大为生气。

三楼是一个角楼,两边是楼顶的斜坡。我常常趴在三楼中间的窗户眺望天塘村的景色。

1946年春天,父亲从上海回来,家里像过节一样热闹。

父亲给我和大哥每人一只彩色绘画的铁皮铅笔盒。大哥的铅笔盒盒面上是王羲之在写字,一边还有一对鹅,--父亲的用意是叫大哥将来学写字。我的铅笔盒盒面上是一些古装唱戏的人,--父亲的用意是叫我将来学唱戏。因为祖父和父亲都特别迷恋京剧,尤其是祖父,他跟京剧泰斗余叔岩和梅兰芳都是挚友呢!

趁着全家人声鼎沸的时候,我和大哥高兴地拿着铅笔盒当钹,一开一合地拍打着,同时叫喊着从东厢房前边门穿过堂屋,又从东厢房后边门穿过东厢房,来回地串……

父亲还带来了许多画书,像《胜利课本》、《从盘古氏到蒋总统》、《丰子恺漫画集》和《木偶奇遇记》等,也使我们喜出望外,大开眼界。

不过没高兴几天,我就大难临头了。

我被从曾祖母那里带到二楼东厢房跟大哥同睡在南边的床上。半夜里,我被拧得痛醒了,睁眼一看,母亲向我怒目瞪视,右手不停地在我身上拧着,父亲端着灯,在一旁“啧啧”连声,意思是叫母亲不要拧我了。--显然是我睡觉踢开被子了。我被吓得不敢吱声,也不敢动弹,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睡在一旁的大哥纹丝未动,母亲当然没有拧他。

此后我睡觉只要稍有知觉,总是像木头那样不敢动弹。

没过几天,父亲就带着曾祖母、嬢嬢和大姐去上海了。临走时三弟跟在大姐后面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我要和姐姐一起去!”大姐连忙跑过去拉他,就在这一刻,母亲从姐姐手中把三弟拉回去了……姐姐边走边哭离开了我们……

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什么反应。

从此以后我挨母亲的打就成了家常便饭了:轻则被母亲扇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重则被母亲抓着头发往墙上撞,撞得两眼发黑;有时母亲操起火钳打我的小腿,疼得我蹦得老高!……母亲往往一边打我一边骂:悖时砍脑壳的,塌鼻子丑鬼!……

--母亲对一个亲生的六岁左右的儿子经常下此狠手,不知心里有多少仇、多少恨,令人不解!并且这种打骂一直持续到我十来岁才有所缓解。我则一直都是逆来顺受,因为我们接受的是“愚忠愚孝”的教育:妈妈打错了孩子,孩子是不会也不应该记仇的。(1)

与此同时,母亲对大哥总是宠爱有加,经常用一段顺口溜夸奖大哥的相貌长得好,一副官相:

 

头大耳门宽

必定要做官

皇帝老子来找你

你往楼上钻

 

母亲情绪好的时候,常给我们讲图画书,念图画书的说明,我们弟兄们则围坐在她的周围,专心致志地看着图画书:

《胜利课本》正文第一页是一个侧身站着的男孩:右手伸出大拇指。说明是:“我是大国民,我姓[] ,名叫[][] 。”

母亲把书上的空格填上了大哥的名字。

几个中国士兵端着枪正在战斗,说明是:

“焦土抗战,全面抗战,我们奋斗了八年!”

…………

《木偶奇遇记》里,蟋蟀对匹诺曹说:

“良心就是我!”

…………

《丰子恺漫画集》里,妈妈把一个大面包交小女儿,说明是:

“小妹,这面包拿去给爸爸!”

小妹把面包吃了一块后,交给二哥,说明是:

“二哥,这面包拿去给爸爸!”

二哥把面包吃了一块后,交给大哥,说明是:

“大哥,这面包拿去给爸爸!”

大哥把面包也吃了一块后,只剩下一小块了;

“爸爸,这面包是妈妈叫我拿给你的。”

母亲解释说,这漫画是讽刺大大小小的贪官污吏的。当时我们虽然不太明白,但记住了。

…………

姐姐从上海写信来,信中有她的两张照片:姐姐留着童化头,扎着蝴蝶结。一张是正面的;一张是侧面的,仰着头微笑。

姐姐还同时寄来《小朋友》和《儿童时代》等儿童刊物。我们弟兄争相阅读,也常常围坐着听妈妈讲解。以后姐姐总是按时给我们寄这些儿童刊物来,我们弟兄们总是争相阅读,虽然不认识的字很多,还是读得津津有味。

一天下午我刚挨了母亲一顿打,邻里一个半大孩子跑到我们院子的大门口说,你老子回来了。我一听说,立刻飞奔出去,在去学校的上坡路上迎到父亲,我高兴得像只小狗似的在父亲周围跳来跳去,因为父亲从来不打我,而且只要父亲在家,母亲也很少打我。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因为受了委屈,竟然哭了起来,我一边擦眼泪,一边拉着父亲的胳膊回到家里。

这次父亲回来又给我们带来了许多书籍,其中有他特地为我们买的世界文学名著《少年文库》的十二本书,是范泉先生改写的,包括:《鲁滨逊飘流记》《格列佛流记》《天方夜潭》《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格林童话》《木偶奇遇记》《堂吉诃德》《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团的儿子》《金表》《胡萝卜须》等。这十二本书配有插图,通俗易懂,展现的古往今来精采纷呈的世界。我们弟兄们竟相阅读,爱不释手。

父亲回家后不久,同良旺爷等几个亲戚带大哥和我到横榨岭旧居去了一趟。我的父亲和祖父都出生在横榨岭,这里自然是我们家庭的根喽。

1860年左右,高祖能桔公带领四个儿子到横榨岭垦荒。筚路蓝缕,艰苦劳动,终于取得丰硕的成果。

横榨岭位于天塘村西北的丛山里,离天塘村有五里多路,那时觉得很远似的。我们上得山来四下一望,只见山岚氤氲,葱茏苍翠,清幽静寂--真是如诗如画呵!长大以后,每当我看到一幅好的山水画,或看到影视中南方的山水美景时,常常唤醒我童年时置身故乡横榨岭的感觉。

我和大哥捡起石块朝山下扔,以为这样扔石头,可以比在平地上扔得远,但又害怕用力过大连同自己也掉到山下去……

先祖能桔公在19世纪后期营建的一栋用土混石灰板插筑成的住宅至今仍在,正屋对面建的一栋吊楼也还在,楼下平时作教室聘师教徒,忙时可待客住宿,楼上放置谷廒。

二十世纪初,能桔公的次子广明公已年逾花甲,看长孙一中极其灵慧,定有出息,特地在此聘请老师教他读书。祖父一中终于学有所成,使我家由山居农民而跻身知识界,皆受惠广明公之恩泽也!

住宅附近的周围山坡上植有竹树、松柏、杨梅、枇杷、桃、棕等树;更远一点则植有油茶、油桐等树。大人说,横榨岭不仅树林成荫,而且在桃李花开的季节景色艳丽。每年春末夏初卖李子、杨梅,白沙下面来的客人三三两两一天有二、三十人之多,同时要供李子客和亲戚吃喝,像过节一样,要持续二十天左右。七月卖桃子。秋天收茶籽和桐籽。冬天雇人挖山等,都是山里的大事。我们家虽已搬回天塘村,但横榨岭上的油茶、油桐和桃李都还托亲戚经营着。我们每年都能吃到新鲜可口的李子、杨梅和桃子。

在书房里,父母教大哥和我临贴写毛笔字。

大哥很自然地握好了毛笔,像模像样地写了起来;而我却怎么也握不好笔,勉勉强强按父亲的要求握住毛笔以后,毛笔却不听话,横写不平,竖写不直,歪歪扭扭的写不成字形。

我抬头看见母亲瞪眼看着我,手一发抖,在纸上涂了一大块墨迹……我吓得放下了毛笔,说时迟,那时快,母亲扇了我一个嘴巴,我被迫再提起毛笔来,满头是汗满脸是泪,对着被自己涂黑的纸,大哭起来:“我写不起呀!我写不起呀!”--自然我又少不了挨母亲的一顿痛打!与此同时,大哥依然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写字:

九成宫醴泉铭秘书监检校侍……

过后,我偶然听到父亲对母亲说:“后妈对我比你对龙龙强多了!”

倒霉的事总是落在我头上。

我的头上长了两个大疖子。父母给疖子上擦碘酒,但无济于事。于是母亲只得用力把我头上疖子里的脓挤出来,痛得我大哭大叫:“我头上两个疖子没没呀!”(2)后来父母只得给我头上的疖子贴上膏药,结果贴膏药的地方长了疤,再也长不出头发了。而大哥和弟弟们都没有长疖子。

有一次我在外面玩耍奔跑摔倒,额头撞在青石上,血流如注,回到家里,父亲连忙拿出美国军用消炎粉撒在伤口上,立即就止血了。--那时家里常备有一些药物,例如散法代西、胍定片、红药水、碘酒等。

父亲这次回家在家里呆的时间很长。父亲在家,我挨母亲的打也就少。

父亲在家常常在书房埋头看《资治通鉴》和《曾文正公家书》等。

父亲在家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都到村里去,同村里的几位乡绅一起算贤凯的帐。据说是贤凯借千公的积谷做生意欠了帐。所谓“千公积谷”,是程氏祠堂先祖千公的谷子遗产,在每年青黄不接之际按加一利息贷给贫困户或急需用钱的人家,春季借一担谷子,秋收时还一担一斗,利息是很轻的。贤凯大概是想赖帐,父亲和村里人算了很长时间,终于算赢了。

上面来人要抽良辉的壮丁,良辉是我家的西邻,也是亲戚,急得他脸红耳赤,额上青筋暴突,语无论次,急忙来找父亲,还是父亲出面说情,才得以幸免。

春节前,父亲又提起毛笔写对联,贴在堂屋门口:

天塘池水清澈如镜见证二十世乡亲筚路蓝缕自强不息

背岗山林苍翠成荫庇佑五百载家园宁静祥和繁荣昌盛

那时候过年过节给神台和大门口等处献香(3)已经是我的事了。

正月初五这一天,父亲带着我们全家到天塘西南面的山坡上观看村里干塘捕鱼。天塘村村前这八亩大的鱼塘,祖祖辈辈都是全村公有的,每年开春二、三月按人口投放鱼苗,到次年正月初五干塘捕鱼,按人分配。

只见在阳光下全村男女老少一齐上阵,跳进放干了水的鱼塘,个个泥水满身,喊声此起彼落,鲜鱼活蹦乱跳,--父亲对母亲说,如此壮观的干塘捕鱼的场景真该用照相机拍摄下来!

春节过后,1947年3月,父亲又启程去上海了。

 

注:

(1)直到1980年代看到汪荣祖教授说的:什么亲娘,如此长期地打自己的孩子,那还是亲娘吗?……母亲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在任何文明国家都是非法的,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的。--我才有所启发。

(2)家乡话的意思是,我的头上没有两个疖子呀!

(3)每个神位三支,表示祖宗香火不绝。

 

4、神奇的书

呜呜呜

尖锐的声音

划破了旷野的寂寞

铁马一边奔着,一边吼着

装载着人,装载着货

朝朝夜夜,来来去去

赛过了骆驼

 

这是《国文》课的一篇课文,叫《铁马》。课文的下方画着一列在矿野里奔驰的火车,引起我无穷的遐想。那时我还没见过被称作“铁马”的火车,但读着这篇课文,看着画在书上的火车,仿佛自己也乘着“铁马”奔向了辽阔的世界,奔向了遥远的未来!

老师带领同学们大声朗读:

 

匡衡穷 匡衡穷

匡衡人穷志不穷

从小就肯苦用功

日落西山满树红……

 

那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课文里“人穷志不穷”、“从小苦用功”的道理同时也深深地铭刻在心里。

小学课本里的《狼来了》《乌鸦和狐狸》等寓言故事不是终生都受用不尽吗?

前面讲了,父亲从上海带来的书里有一本画书《从盘古氏到蒋总统》,按时间顺序介绍了我国古代神话传说、历代名人事迹,其中以曹冲称象、孙叔敖打死两头蛇、匡衡凿壁偷光、司马光砸缸等名人少年时代的事故给我的印象最为深刻。书中的班超、张骞、卫青、霍去病、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英雄人物的事迹也跃然纸上,使我对祖国的历史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还有姐姐按时寄来的《小朋友》、《儿童时代》等儿童刊物,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特别是范泉先生改写的《少年文库》的12本世界名著,给我打开了一扇瞭望世界的窗口,给我插上了想像的翅膀:

鲁滨逊在荒岛上营造家园……

格列佛被小人国数百名士兵俘虏了……

辛巴达把自己缚在神鹰的腿上,随神鹰飞向遥远的地方……

堂吉诃德骑着瘦马、举着长矛向风车冲去……

十一只戴着金冠的天鹅用嘴衔着装着他们的妹妹艾丽莎的网蓝在碧兰的大海上空飞翔,飞过山岳,飞过森林,飞过云雾缭绕的宫殿和教堂……

我还常常独自流着泪读《红萝卜须》,虽然长大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本书,但我记得那是一本叙述一个可怜的孩子的书,在我受到虐待的童年,曾深深地引起我心灵的共鸣!

神奇的书使我自幼就耽于幻想,沉醉于不出声的自言自语自编故事。而童年美丽的幻想又都跟神奇的书分不开的。

神奇的书使我一生都爱书,都以书为伴。神奇的书使二楼的书房变得格外神秘了。我们读了一些为孩子们写的书,就知道了那么多故事,几个书架都摆满的书里该会有多少故事呵!

父母有时候捧着线装古书,像唱戏拟的拉长声调一唱一和读起来:

 

孔雀东南飞

五里一徘徊……

 

母亲高兴的时候会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来念给我们听。

前面提到的厚厚的《西行漫记》就是其中的一本。

母亲有一次把精装的《世界史纲》抽下来,里面有拿破伦、华盛顿等的画像,母亲念了几段并给我们讲解。

我们弟兄们都围在母亲身旁聚精汇神地听讲。

大哥到底大些,他和母亲常常交谈得津津有味:谈丰子恺的《生死关头》,谈曹禺的《蜕变》,甚至谈《陈公博自白书》,我们几弟兄就是听也听得不甚了了了……

我家二楼书房里书架上线装古书有《论语》、《孟子》、《易经》、《曾文正公家书》等,精装书有《四部精华》、《资治通鉴》、《世界史纲》等,这些书名我当时就记住了,当然更多的书的书名我并不知道,也没有记住。书房里还有一些精装的英文书籍,其中有一本的封面上是天空的云彩里出现了一只大猫头,猫头露出神秘的微笑,人们个个抬头仰望着天空中这只猫,无比惊惶失措,这些人的穿着打扮跟格列佛是一样的;还有一本书的封面是一弯新月悬在墓地上空,有几个像人样的鬼走出坟墓坐在墓碑旁,书的后面有一行汉文小字:《月湾村之鬼》--我们无从知道这些书里的故事--然而,书和书房因此更神奇,更神秘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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