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方

 

6、南长街的繁盛、南长街的声音、南长街的香味

南长街的变化

明朝和清朝时,南北长街和南北池子都是包在皇城内的,这一片儿原来集中着朝廷的会计司、煤炭库、章仪司等部门,均是为皇宫大内服务的部门。到了清代,因为满族是游牧民族,皇上在宫里呆不住,一年就2个月住在宫里,其余时间都去狩猎或者住到三山五园里去了。不知道后来清朝取消明代内府24衙门,收缩了皇家禁地范围是不是和这个有关系,总之皇城内就有了市井生活,南北长街和南池子北池子成了可以居住经商的街道。

前一阵还听到一个故事,说清朝末年哪任皇帝,白天在故宫里常听到外面人声鼎沸,问了大臣才知道,原来是皇宫两边(南北)池、(南北)街上商铺的吆喝声。不知道他是不是马上找来城管,驱赶了这条街上的商贩?

不过,据袁腾飞说,那时的皇宫戒备一点儿不森严,神武门连卖菜的都进得去。

但是南北长街和南北池子在清朝时是半封闭的街,只有北头儿开口儿,南头儿是封死的,交通不那么便利。

1887年的皇城地图

1887年的皇城,可以看到皇城南边没有口子

到了1912年,在交通部总长朱启钤的主持下,在皇城城墙东西各凿了一豁口,形成券门--南池子和南长街券门,打通了两条皇城通向东西长安街的通道,这条长街才得以贯通。因此,陈家、方家住在南长街才能充分享受这一通畅的便利。

南长街券门

这券门不知道哪年拍的,但估计是刚打通没多久吧,因为路面还不是柏油路面

 

南长街的繁华

南长街开通券门后,很快凭借其优越的地理位置繁华起来,商铺林立,买卖兴旺。

要不是偶然看到下面这张民国时期的照片,我真想像不出这条街那时有多兴旺,当时的街道如此宽阔,街上汽车、板车、黄包车、有轨电车、熙熙攘攘的行人、洋式楼房、密集的电线杆,商铺的广告牌摩肩擦踵,简直就是京城CBD,和前门大栅栏,也许和上海的商业街,都有一拼。

这张照片也不知道拍摄于哪年,猜测是30年代。

北京南长街旧照

北京南长街旧照

北京南长街旧照

民国时期从北京紫禁城之西,西华门外往南的街道~南长街街景,洪盛斋鞋帽莊,老汽车,有轨电车车道,往来行人等

 

南长街的声音

南长街虽然繁华,但不喧闹,经常能听到的声音是划过天际的鸽哨声。还有走街串巷叫卖小吃的吆喝声,为那些寂静的胡同增添了生活气息,那吆喝声是有音调儿的,抑扬顿挫,像唱歌,让人愉悦。那是老北京的声音。

“硬面-饽饽-哟!”,“煮豌豆-哎,盐水-煮豌豆!”,“半空儿──!半空儿──!”,“半空──,真多给──!”,“五香烂蚕豆——热乎的”,拖得长长的尾音。打糖锣的,糖豌豆,螺丝转糖,铁蚕豆,雪花酪,每一样东西都有不同的吆喝声…(我大姨口述)。

还有,玉米花 ~、冰糖葫芦~、酸梅汤 ~ 、豆面糕~、凉粉儿~、老豆腐~、炸鱼~、炸丸子~、切糕~,艾窝窝 ……。卖花生仁的、卖“豆儿纸”的(老北京人的如厕纸)、卖臭豆腐的,这里面很多都是旗人,喊起来“儿音”特别重。

卖硬面饽饽的人挎一个细柳条筐,上面盖着一块白布。“饽饽”大概是满族人的叫法,管饺子叫“煮饽饽”,管黄米豆包叫“粘饽饽”,硬面饽饽是用硬发面烙的饼子,和面时加一点糖精,里面是红糖馅,饼子上面点一个红点。

“还有卖生吃的萝卜的,在胡同里叫:‘萝卜哎──,赛过梨儿啊──呃──!’ 这个时候,在院墙内玩耍的淘气男孩子就会接过去:‘打个嗝,赛过屁哎──!’”(我大姨口述)

小贩

走街串巷吆喝声

我大姨对这些声音的形容是非常生动的,她说,早上吸引她起的东西,就是每天清晨四五点钟胡同里叫卖芸豆的喊声:‘芸豆-!芸豆-!’。她总是悄悄溜到大门外,花两个大子儿买一碗煮的烂烂的芸豆泥,再到厨房偷拿一勺白糖……。直到后来,大姨还是喜欢自己煮烂烂的芸豆,我去她家喜欢吃的零食之一就是烂芸豆。我妈好像从来没煮过那么烂的芸豆给我吃。

我妈也对那些吆喝声印象深刻,她喜欢吃煮花生,因此对“半空儿──”的声音情有独钟,这声音她给我学过。后来,她总跟我说,花生一定要买那种不满的、小个儿的,煮过后再泡泡,里面一包儿水,好吃。因此我小时候吃过不少这种煮花生。到现在新花生下来,我也买来自己煮着吃。

有人说,人的味蕾是从小培养的,一点儿不假。

卖糖葫芦的

卖糖葫芦的

当然还有和吃无关的,磨剪子戗菜刀的、卖小金鱼儿的、锔锅锔碗的、焊洋铁壶的。但那时我姨、我妈她们还小,就记住吆喝吃的了。

卖小金鱼儿的,我小时候街上还很多,我也没少从他们手里买小金鱼儿养。各种吆喝声其实我小时候还能听到不少,不过我记住的吆喝声就剩下“磨剪子嘞~戗菜刀──”,对了,还有“冰糖葫芦-”。

现在北京大街上的商铺,门口放置高声贝大喇叭,加上扯着嗓门喊的店员,那声音就像从喉咙里伸出的一只手,硬要把你生拽进商店去,让人平添烦恼,只想躲着走。

卖小金鱼儿的

卖小金鱼儿的

 

南长街的香味

南北长街不光有声音,还有香味儿,它的道路两侧种的都是槐树,每年一到七月满大街都是槐花的香味儿,让人心旷神怡。槐树的树荫又可以把整个道路遮住,显得非常凉快。即使到了今天走在这条街上,仍然可以看到两旁遮荫的大树,我猜它们还是百年前的槐树。

南北长街

南北长街绿树成荫

 

7、长安街、中南海、中央公园

当时从陈家方家住的院子出来,往南走不了多远,经过一座券门就到了长安街。

 

长安街和柏油路

那时的长安街可没有现在这么宽、这么气派。但是对于长期居住在小桥流水的苏州的两家人来说,那时的长安街真是太笔直、太宽阔了。

据资料称西长安街1907年才修成石碴路。到1915年时,北京还没有柏油马路。到了1919年,根据大舅的记忆,长安街西段已铺上柏油路面了,但是东段还没有。

1920年东长安街南河沿路口

1920年东长安街南河沿路口,看来那时东长安街已经铺了柏油路面

据我小姨夫(清华大学土木系毕业)说,如果柏油路路面坏了,那时要在路旁架起大铁锅,放入焦油和沥青块熬油,然后由熟练工人持长把大铁勺,将油泼到路面上。

那时没有撒水车,是怎么保持路面干净、湿润的呢?我大舅说,他经常看到养路工挑水来,用长瓢泼水。两个工人是站在马路中间,向马路两边泼水的,这样整条马路都泼得到。

看来那时候长勺和长瓢都是好东西,无论是泼油还是泼水,做法相同。

1930年代北平生活视频中长瓢泼水

正好看到一个视频,里面有用长瓢泼水的镜头

1930年代北平生活视频中长瓢泼水

正好看到一个视频,里面有用长瓢泼水的镜头

那时的长安街上有东西两座门,即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在老百姓的口中,长安左门俗称为“龙门”,长安右门叫做“虎门”,以附“左青龙、右白虎”之意。

后来朱启钤为了打通长安街拆除了长安左右门的卡墙,剩下的长安左右门的门俗称“三座门”。

1912年前的长安左门

1912年前的长安左门,俗称三座门,1952年拆除

1912年前的长安右门

1912年前的长安右门,俗称三座门,1952年拆除

50年代天安门广场要改造、长安街又要扩宽,当时我小姨夫许京骐是北京市道路工程局领导,长安街的改造是他领着执行的,不知道1952年拆除长安左门和长安右门是否他也有份?

说实在的,这两座门的拆除挺可惜的。

1901年,从天安门上看长安街

1901年,从天安门上看长安街

 

中南海和总统府

南长街西面紧临中南海,从南长街券门出来往西一溜红墙,不远就到了总统府的大门。

中南海设有总统府,是袁世凯称帝以后的事,他还将宝月楼改建成总统府大门,更名为新华门。他死后,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曾先后以这片皇家园林作为总统府。

陈家、方家搬到南长街时,那里面住的是黎元洪。大舅说,当时的新华门不是临街的,外面有半截围墙,上面有铁栅栏,东西有两道大门,卫兵就守在大门内。

100多年前晚清中南海宝月楼(后改称新华门)老照片

100多年前晚清中南海宝月楼(后改称新华门)老照片

1920年代北洋政府时期的新华门

1920年代北洋政府时期的新华门

我妈说过,小时候中南海里挺荒凉,她有时进去玩儿,在那里常看到翠鸟,闪光发亮的蓝色羽毛,扎进水里去逮鱼。我不记得她具体说的是什么时候,估计不是在南长街住的时候,那时那里还是总统府,是后来才变成公园的。

中南海老照片

中南海老照片,从中南海内瀛台迎薰亭远眺新华门

 

中央公园和陆小曼

陈家、方家在南长街的房子离中央公园也很近,孩子们常去玩儿,走的是中央公园后门。只需从住的胡同里出来向东跨过南长街,走西华门南边一条小路,再过一个小桥就到公园后门,进门后,经过一块有很多古柏的空地就能看到社稷坛,当时那里还有一个旱冰场。

在下面这张日本占领时期的最新北京详图上可以看到大舅说的旱冰场,地图上写是的溜冰场。

在日本占领时期的最新北京详图截图

在日本占领时期的最新北京详图截图

我大舅说,中央公园如果从正门(南门)进去,可以看到“公理战胜”的牌坊。那个牌坊是1919年刚刚从东单搬过去的,原来叫克林德牌坊,拆除后移到中央公园儿里的。名字也改为“公理战胜”,以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的纪念。克林德是德国公使,被义和团杀了。1949年之后,这个碑额改成了“世界和平”。

 

克林德牌坊-公理战胜牌坊

一九一几年社稷坛被改建成中央公园不久的照片

这是一九一几年社稷坛被改建成中央公园不久的照片,有很多古柏

我大姨回忆说:中山公园一进门是“来今雨轩”(估计指的是南门),一转弯是“长美轩”,有茶座;公园后面北边靠近景山的河边一带也有茶座,叫“柏斯馨”。

“长美轩”前有一个藤萝架,后来改卖小吃了。那里是当时公务员爱光顾的地方。

中央公园北边沿筒子河的茶座叫“柏斯馨”,如果有的人带妓女去玩儿就只能去那个地方。不过去那里的都是高级妓女,这些人不说北京话,说的全是苏州话。

妓女们不许穿裙子,穿的是长裤,但一般是很讲究的缎子绣花的。大姨说,为此她们女孩子那时是无论如何不愿意穿长裤的。有一次外公要带大姨去中央公园玩儿,她的裙子有点儿问题不能穿,外公就让她穿长裤去,她无论如何不肯,说只有妓女才穿裤子。

20世纪初,来今雨轩是社会名流休闲聚集的地方,像林徽因、徐志摩、巴金、鲁迅、叶圣陶、朱自清、朱光潜等经常聚会于此。美女们也喜欢在中央公园聚会,一到傍晚美女如云,我外公喜欢去公园看美女。

中央公园里走过两个美女

一到傍晚,美女如云

我大姨说她曾在“来今雨轩”见过陆小曼,那时她还是小学生。

那是1922年,陆小曼和她西点军校毕业的第一位丈夫王赓在“来今雨轩”举行订婚仪式。我大姨说,一天傍晚,四姨婆去参加陆小曼的订婚仪式,她想让家里的女孩子们也看到这盛大的场面,于是特意从中央公园跑回家来,很兴奋告诉大家说陆小曼订婚了,招呼家里几个女孩子跟着她去看。大姨她们(应该是和她哪个或哪几个年轻的姨吧)连跑带颠儿的跟着她去中央公园,四姨婆路上还在重复说,她真漂亮啊!

到那里时,订婚式已经开始举行了,见到只有陆小曼和她父母站在台上。四姨婆因为认识陆小曼,就把她叫到“来今雨轩”的栏杆那里,陆小曼当时穿的是一套浅色的西装。但是因为天色很暗,大姨看了一眼也没看清楚这个美人儿。

据说陆小曼在订婚仪式1个月后就和王赓结婚了。据我大姨说,王庚把陆小曼让给徐志摩后,心里很受打击,后来犯了错误,很年轻就病死了。而陆小曼嫁给徐志摩后,生活奢糜,拼命花钱,徐志摩不得不去北京挣钱,飞机失事而死。

这些故事虽然都知道,但是听我大姨亲口讲述,感觉很不一样。我大姨说陆小曼、徐志摩、林徽因这些社会名流她都见过。而胡适、徐志摩、林徽因、梁思成、梅贻琦、翁文灏、梁实秋、闻一多、凌叔华、赵元任、钱钟书、杨绛等等,都是我二姨婆、四姨婆或二舅公家的朋友。

钱钟书、杨绛和二姨婆一家关系特好,杨绛曾说过,陈衡哲在我心目中是最尊崇的前辈。她叫我二姨婆大二姐,这是江浙一带的称呼,因为陈衡哲的小弟(我的二舅公)陈益娶了杨绛的老朋友蒋恩钿。

杨绛还是我大舅家的亲戚。

王庚、陆小曼、徐志摩

王庚 陆小曼 徐志摩

文革期间可能是我父母忙,常把我寄在大姨家,她好几次带我去中山公园,她画写生,我四处乱跑。她曾经眉飞色舞的给我讲她小时在中山公园玩儿的故事,具体讲的什么我已不记得,只记得她特别爱提“来今雨轩”,我不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记得她说过那里吃的东西很好吃。后来她带我去看“来今雨轩”,我那时觉得中国古建筑都长得差不多,没留下什么印象。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来今雨轩”名字的来历。“来今雨轩’出自一个典故:一日,秋雨绵绵,杜甫贫病交迫,适一魏姓故友前去探望,使诗人既感激又伤心,因而作诗一首。诗前有一小序:“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后人便以“旧雨”指“故友”,“今雨”指“新朋”。因此应该读“来-今雨-轩”。

记得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还带着我小姨的小儿子、我表哥许佐英一起去了,我表姐多芬(大姨女儿)后来告诉我,那时我小姨不是关了牛棚就是忙得无暇顾家,也时不时的把我表哥放在我大姨家。

我记得那天三人在中山公园一个画廊里下跳棋,我总是输。那次大姨还特别提到京剧,给我们讲她看过的几出戏,当然那时全国只有八个样板戏,她讲的是老戏。我表哥到底比我大两岁,居然对被批判的才子佳人京剧有所了解,我记得他还发表了一番评论,我不敢吭声,觉得自己很无知。

后来三人去“来今雨轩”吃了些什么,记得好像是一顿中饭,也可能只是冷饮,已经记不确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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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今雨轩”1926年老照片,当时为了扩大经营面积,在厅前接出铅铁顶罩棚,后拆除

最近和大姨的孙女一起回忆起“来今雨轩”的冬菜馅包子,还流口水。“来今雨轩”的冬菜馅儿包子,甜甜的皮,里边的肉我记得是一粒一粒的,就是炒熟了包进去的,特别好吃。我在大姨那儿吃过好几次,跟她去中山公园也吃过。

哎,可怜那么诗意的古建和那么多名流聚会的过往,在当代人的脑子里就剩下吃了。

2017年回国后去“来今雨轩”看了看,里面仍然是一个餐馆,没几个人吃饭

除了中央公园。那时还有动物园可玩。动物园那时不叫动物园,叫三贝子花园,也叫万牲园,曾经是一个清朝贵族的别墅。清末在这里栽了很多植物,把从德国购来的动物养在这里,供人参观。大姨记得当时有老虎、猴子、鸟、狐狸等。

我记得我妈跟我讲过,门口检票的是俩巨人,身高可能有两米多。家长故意让小孩儿递票给他们,他们不得不弯腰来接票。

门口检票的巨人

居然在网上找到门口巨人的照片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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