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方
六、搬离南长街
北洋政府的时候,总统走马灯一样的换,军阀连年混战,陈家、方家的经济状况也随着大时代的变化而逐渐变差。
我大舅回忆说进京之前在苏州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钱很值钱,一元钱可以换150个铜板,而一寸来厚的五花三层酱肉只卖一个铜板。我大舅曾被托在一个老师家吃中饭,饭菜很好,每月却只要一元钱,那时的物价真便宜。那正是鲁迅《灯下漫笔》里形容的国家银行钞票信誉好的时候:“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其好了,真所谓蒸蒸日上。”
但是后来作为薪水发放的中交票(当时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发行的货币)开始贬值。《灯下漫笔》后面一段形容:“我还记得那时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食,很有些恐慌。……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换银元)。”当然,鲁迅后面一段文字是有深意的,这里不去说它。
中交票贬值使公务员的经济状况受到影响,但是应该说北洋政府给公务员的薪水定标还是蛮高的,前面说过,科长一级的能挣200多块钱。刚到北京时,货币虽然缩水,但衙门里还能按时发饷,因此那时陈家、方家手头都比较宽裕,太外婆每月还给没成家的孩子们2元份子钱,就是零花钱。外公也给方家孩子们一些零用钱。
中交票
但是后来不光中交票持续贬值,衙门欠薪也越来越严重,好的时候也只能拿到5-6成薪水。大舅回忆说,早先他曾拿一元零用钱买了简易储蓄,1923年春天他居然中了一笔奖,连本有276元之多。他给自己买了两样东西,又给弟妹买了糖果,外公看到这钱高兴的不得了。买东西剩下的钱家里还了债,还补贴了几个月家用。
我外公是一个极正直、廉洁、倔强的人,本来依他的资历,早该晋升了,何况他和审计院院长庄蕴宽又是至亲,但他一直推让,到了1923年,又有了晋升机会,庄蕴宽让他不要再推了,而且审计院里已经传开我外公要晋升的消息,要知道晋升后是可以加30-40银元薪水的。但是有一天一个满族的什么皇亲给他寄来一张200元的支票,让外公让出这个位置,并把这个皇族推荐给庄蕴宽院长,事成之后每月都会给他寄200元来。因为皇族们并不缺钱,缺的是当官的名声。在家里经济紧张的情况下,外公丝毫没有考虑接受他这一大笔钱,反而气得够呛,他寄回了支票,推掉了晋升机会,但也绝不推荐那个人。
那时家里还用着一个佣人,因为佣人工钱不贵,每个月只要4块大洋。但是孩子们已经从坐自家洋车到去街上雇车再到走路去上学了。中午去街上吃碗饺子或者面作为午餐。
三姨婆家也因欠薪经济比较紧张,有一阵子家里生活困难时,她甚至向妹妹们借份子钱。
太外公也在审计院上班,欠薪是一样的,四姨婆在回忆鲁迅的文章中特别提到,她开始上的北京艺专收费太高,她还有两弟一妹上学,家里经济出现困难(那时已到1923年,欠薪日益严重)。她说当时连在几处兼课教书的鲁迅先生也因学校欠薪而使头发胡子欠打理。所以他才会写出《灯下漫笔》的文章(写于1925年)。
下面太外婆在写给妹妹庄闲(蘩诗)的信中也提到米面菜价昂贵,京中欠薪事。
网上找到的庄曜孚给庄闲的信
但是太外婆可以鬻画接济家用,太外公字又很好,因此经济上还算过得去。有人搜集到太外婆重新对她的画定价的 “庄茝史画例”,那是1924年的定价,正好在南长街时,其中:堂幅每尺八元;屏条每尺四元(阔在一尺以上八元);横批同上;折、纨扇四元;册页每开四元(一尺以上八元)。
下面的太外婆写给四妹庄闲的信及搜集到的其他信(网上找到的照片)都提到太外婆忙于作画,这忙于作画已经不是陶冶情操,而是生活所迫,卖画为生了。靠着卖画卖字,他们让儿女们先后上了好学校、接受了好的教育,并且维持住了家里还算宽松的生活条件。
方家经济状况差了,孩子们渐渐长大,1921年又添了我小姨,南长街的家显得拥挤了。我小舅舅1925年大概已经上了中学,我妈也到了入学年龄,处处需要花钱。加上两家人住一个大院儿,难免不闹些小矛盾。
于是方家搬出了南长街,搬到了北城的仓夹道,找了一处便宜的房子,不想那是一处凶宅。关于凶宅的故事容以后再讲。
从大舅的书里看,搬家时间应该是在1923年-1925年之间。而我小姨记得,她大约4岁多的时候从南长街搬走的。这样说起来很可能是1925年搬的家。
方家在南长街住了5年多,因为方家搬离,女儿们又陆续结婚离开,太外公、太外婆无需再住这么大的院子,于是陈家也于1928年2月23日搬离了南长街。
搬家及搬家时间,是从网上找到的这封信确定的(见下图),信中太外婆说“二月卄三日移居此间房子,较前好而价贱,足足忙了二十天”。又说:“二、五两女下月均须分娩”,二姨婆、五姨婆同一年生孩子只有1928年。至于搬到哪里尚未考证出来。
也是网上找到的庄曜孚给庄闲的信
无论如何,南长街,在长辈们心中留下的多是美好鲜活的记忆。
当我写这段家史时,我觉得这些生动的场景似乎是电影里回放的一幕幕镜头,那么生动有趣,可惜所有一切已然化入历史的长河中,再也见不到了。无论是甜水井胡同、织女河还是织女桥、无论是鸽哨声还是“硬面饽饽--”、“半空儿--”的吆喝声早已荡然无存。取代这些胡同儿和吆喝声的是南长街一堵堵灰色的墙、一扇扇灰色的门、院子里的高楼和从大门瞭望缝里露出来的凶狠目光、居高临下的呵斥声。
七、早已面目全非的南长街
历史说了一大段,终于轮到说现实了,还是2018年9月的现实,因为那之后我没再去过。但现实真是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南长街早已不是曾经的南长街了。
探访南长街,还是从南侧说起吧,因为陈家、方家当年住在南头儿。
从高德地图上看,只剩下大宴乐胡同的名字,此外,这一片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高德地图
南长街的券门倒还是老样子,没多少变化,除了这个券门和沿路的树以外,一切都变了。
南长街券门
从北长街走到南长街,感觉生活的氛围更没有了。
南长街的东侧拐进去的胡同里还有几家民居,但因为陈家方家当初是住在西侧,我就一直沿着西侧走,西侧已完全没有了民居。
下面是南长街口上的大宴乐胡同,好像是南长街仅存的一个可以进入的胡同,是一六一中学所在地(我是2018年9月去的,当时中学还在),一六一是由北京六中和二十八中合并而来的,看到这学校以前的学生回忆,如何到天安门跑步。
但说它是胡同,其实已经无胡同之实,看看这通往学校两边的灰墙和灰楼,让人感觉很压抑。这样的建筑除了表达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之外,无法表达其它的意思,也没任何美感,简直不能和我上一篇发的那张民国时期南长街建筑相提并论。
大宴乐胡同
早先的大宴乐胡同,对着一六一中学拍的。
早先的大宴乐胡同(网上照片)
一六一中学,现在已经搬走了
曾经有个“南长街54号”院,是梁思成与林徽因结婚的文定大礼举行的地方(那时他俩人在美国)。
当年54号的门(网上照片)
梁启超于1913年9月迁居北京后,与其弟梁启勋共同出资买下了南长街附近一面积达四亩的地块,修建了三进的54号院。梁启超与梁思成那期间进城时就住这里,直到他1929年去世。
也就是说当年陈家、方家住在南长街时,和梁启超家住得很近。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改成大宴乐胡同26号。
2009年-2012年期间,那个院子逐渐被拆毁……,现已无处找寻。
南长街54号院平面图
2012年曾经拍卖南长街54号梁氏档案,引起轰动。
54号梁氏档案(网上照片)
但有人研究过,认为从一六一中学拐弯走到头儿那里曾经是南长街54号 , 这应该是十几年前从一六一中学拐弯的地方拍的 (网上照片) ,到头的位置可以看到一个红色大门。
从一六一中学那儿拐弯的地方拍的照片 (网上照片) ,到头的位置可以看到一个红色大门
从一六一中学拐弯的地方拍的照片 (网上照片) ,到头的位置可以看到一个红色大门。这胡同才是活的胡同,是老北京的胡同。
拍照片的人确定地认为,这里就是原来的54号梁氏故居位置,后来改成大宴乐胡同26号,但那小院大门上没有门牌号。现在连这小院也拆了。
原来大宴乐胡同54号位置(网上照片)
2018年9月时的一六一中学所在的大宴乐胡同,也是从一六一中学往拐弯儿的地方拍的,里面是一片灰色海洋,顶头儿是一座二层灰楼,应该就是原梁氏故居位置。
一六一中学所在的大宴乐胡同
现在的大宴乐通南长街那一条巷子的两边灰墙上各有一个灰门儿,我刚对着一个门儿拍照,一个兵就伸出头来说,“不许拍照!”。
“不许拍照!”
大宴乐胡同另一侧的灰门
南长街两边已经没有民居,只看到不断有各种武警还有不知道什么安保人员巡逻,以前走过这里时没有这么多。街上的人都都自觉地不走靠禁地也就是西边这条街。
南长街两边已经没有民居,只看到不断有各种武警还有不知道什么安保人员巡逻
大约十年前南长街曾经是下面这张照片的样子。
南长街曾经这样过(网上照片)
南长街曾经这样过(网上照片)
其实南长街西侧早就已经封锁了,灰墙里面应该都是中央机关或者卫戍区驻地。
南长街可以总结为三门一胡同一短街,胡同就是那个了无生气的大宴乐胡同,三个大门两个有重兵把守,还有一个门是消防队的门。一短街是西华门大街,兔子尾巴一样长。
下面这个是三门之一。
三门之一
再往前走,继续是灰墙,墙里看到一栋楼。
连绵不断的灰墙
然后又看到一个门,好几辆警车,守卫格外森严。
三门中的第二个门
一道道的路障,还是一道道路障。
三门中的第二个门
正门口不敢拍,只敢从两边拍,怕把我逮进去。
这个门是哪里?这就是著名的南长街81号。
门口好几辆警车把守
这里是“中央办公厅jing卫局”。80年代中南海曾经对外开放过几年,就是从这个门进去的。
下面是别人从马路对面拍的大门正面。
南长街81号(网上照片)
也就是说门后面一大块曾经的胡同和院落早就拆干净,并且划归中南海了。而且这个门后面可能是和我前面发的照片的那个有警卫站岗的门是一事儿,后面连着。
卫星图
为什么老说这里?因为这后面某一块地方原来就是陈家、方家曾经住过的院落啊。
南长街81号
下面的图画红线的是原来的织女河,画红圈的是陈家、方家原来住的位置。现在从外面往那个大门里看一眼都紧张,因为一堆当兵的把守着。
已经消失的织女河的位置,陈家、方家上世纪20年代居住的院落的位置
三门之一,消防队的大门
南长街真的没的拍、没的看,除了灰墙还是灰墙,还有路障和无所不在的巡逻哨儿。
远处巡逻的又过来了
这里的路障已经拉起一半,随时可以把人行道隔断
这是西华门大街,往西就是故宫博物馆,这条不长的小街似乎还有商铺。再往前就快到南北长街的交界处了。
前方是西华门大街
南北长街的历史真是应了《桃花扇》里的戏文:“眼见他起朱楼,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100年前的事似乎虚无飘渺,但又像近在眼前。当初清末开放皇城,南北长街才逐渐变成民居商铺聚焦的地方,有了生气,如今又拆除民居商铺,这街又重新变成"死街"。“huang城”看来又要重新封闭起来了。
能把100年前我妈这个家族那一小段历史简单拼凑、还原,除了要感恩前辈们的著述和口述给后辈留下了历史真实面貌外,还要感谢陈家、方家的后代,无论是长辈或小辈,都提供了很多资料、故事、照片、线索及修改意见。
部分参考书目及资料:
1、《从练习生到院士》, 方俊著,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2、《攀峰与穿雾》,刘西尧著,武汉大学出版社, 2006年(修订版)
3、《陈衡哲早年自传》,陈衡哲 著,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4、《远去的女附中》,王本中等 主编,内部发行
5、《许京骐文存》,许京骐著,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
6、《常州文史资料》
7、方箐关于家族史的口述,由方箐女儿整理为《芳草碧连天》系列,发在Jellypig的新浪博客上
8、陈衡粹《回忆鲁迅先生几件事》
9、任以宁《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衡哲的晚年生活》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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