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我的一家在文革中

建国后,我有一个短暂时期的平静生活。随后,就打入了另册。在“敌我矛盾当作内部矛盾处理”的大框架下,20多年来,过着“是人非人,是鬼非鬼”的生活。习惯了,也就无所谓,可是我的孩子们,却承受着政治上、生活上、思想上的巨大压力。

 

林家第一个大学生

民涛和宁君合影。民涛考取昆明工学院以后,宁君手举录取通知书,流着眼泪说林家终于有了一个大学生。

“困难时期”之后,大学扩大招生名额,1965年,大儿子民涛考取了昆明工学院。通知单一到,,宁君挥舞着录取通知书在院子高声大叫“毛主席万岁”!随后就泣哭不成声。是啊,自从我被打成右派后,总感到低人一等,抬不起头,对民涛能否考上大学,总是提心吊胆的。今天意外的惊喜从天而降,真是毛主席的恩赐!我林家世代有了一个大学生,也可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可是他的大学刚刚上了一年,文革就来了。

 

兄妹混车去告状

孩子们从小就生活在外婆身边,看到的、听到的和自己所感受到的,一直认为他们的父母和祖父、外公外婆都是响铛铛的革命者,被人尊敬的英雄人物,怎么可能是牛鬼蛇神呢。他们想不通,于是决定上北京告状。我在老战友江伯言处借了10元,作为他们的“路费”,实际上这点钱在路上吃饭喝水都不够,更不要说买车票了。两兄妹带着所有的“告状资料”和几件换洗衣服,爬上了北去的火车。因为没有买票,他们先后在马角坝、广元、阳平关、保定等车站被赶下来,晚上就和逃武斗的难民一起,歇在道路旁边、车站里,然后再继续爬车,继续北上。他们爬过煤车,火车一过山洞,煤灰落满全身,出来像个黑鬼。也爬过装着线缆滚子的车,押车的发现了气得大喊:你们这些小鬼不要命了?这些线滚子随时都可能被火车摇下来,压死你们!到了北京,到处都在查外来人口,居委会常常会在深夜穿堂入室,谁也不敢收留他们,最后民涛才在北京医学院找到他的同学,在人员杂乱的大学生宿舍暂时安下身来。他们每天早出晚归,跑中央文革接站,跑那些神通广大的群众组织,,到处投放告状的材料,甚至直接寄给中南海,可是像往常一样:寄去的所有的材料都是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下去容易上来难

我的五个女儿中,大的三个都下过农村。

最大的抗美,1969年的春天下放在仁寿插队。她吃得苦,别的知青每年都要家里拿钱去补工分,她一到年关,不但要进钱,还要杀猪,鸡蛋花生芝麻黄豆……带回的年货一大堆。她还自学中医,常常给农民看病扎针送药打针都不要钱,是个很受农民欢迎的赤脚医生。可就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个“右派”,招工的不敢要,招生的也不敢要,在乡下一耽误就是七八年,一直等到1975年她妈妈去世后,才以“顶替”的名义招回来,在我们系统下属的修制厂当一个车工。这孩子很能写,厂里就把她调到宣传科,可是也得不到“转正”。到1981年,她都有了孩子,又去报考电大。厂里的干部子女都脱产学习,她还是全日工作,只能利用休息时间自学,到毕业的时候,她以超出32个学分的优异成绩毕业,可还是一个工人。好在她在逆境中得到了真实本领,为日后发展创造了条件。

二女林波,在蒲江当知青,由于她表现好,年年都评为先进知青。特别是川西坝子烂泥田,几千年来都没有女子下去过,林波却与男子一到下到烂泥田,在齐腰深的烂泥里干活,被评为县的先进知青代表,却从此落下了病根--到现在还经常脚肿。就是这样,也是最后全靠成都幼师的招生老师冒着风险,才把她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招了回来。

三女儿林鹤,本来死去活来的要去云南支边,却因我是右派,她成了“黑五类”的子女,连到千里之外的云南支边都没有资格,最后只好去到我们单位办的知青农场。

最小的两个女儿林芝和林平,因我们被关进牛棚后家中无人照顾,派人将其送往岳池一个游击队老交通员那里寄养。这家也是个贫苦农民,当年曾追随廖玉璧诗伯打过游击,他们愿意帮我们一把,但毕竟生活困难。有一次我同民涛借着调查当年游击队员的情况去看望两个孩子,看见她两姊妹正在山坡上,林芝背着一个比她身体还长的背篼,林平手拿一把猪草,看到这个情景,我心里一酸,不免掉下泪来。

孩子啊,是爸爸害了你们。

 

在穷病中挣扎的孩子们

1995年,抗美到北京崇文门去找卧病在床的韦君宜,为即将出版的《“双枪老太婆”陈联诗自述》写序,韦君宜拉着她的手说:“你妈妈是个很热情的人。那时候你们家,很穷啊……”

被打成右派之后,我被降了五级工资,宁君和几个孩子都生病,一个家真是雪上加霜。

当时我们住在成都东门的三圣街,要到西门的青羊宫省医院,或者是南门上的川医(现在的华西医大)去看病,中间要经过十几个车站,为了省下车钱,经常是大的背上小的,走路。每次去看病,宁君都清理出一堆存箱底的东西,只要稍微能够值点钱,新旧不论。然后她带着孩子去看病,我就在医院外面的自由市场上摆地摊,卖东西,等宁君看完了病,就来拿钱抓药。有一次,一个买主看上了我身上穿的一件红毛衣,我当场就把衣服脱下来给了他,伸手接过了钱,交给宁君去买药。

最初几个孩子去照x光,肺上都有阴影,医生诊断是肺病,后来一个主治医生认真检查透视的照片,才断定是肺吸虫病。这个肺吸虫寄生在螃蟹里,几个孩子在河里去抓了螃蟹,没烧熟就吃了,就染上了。肺吸虫在身体里到处爬,三女儿林鹤的虫已经爬到了脸上,鼓起一个包,医生一看说要开刀,否则一旦爬到大脑中,人就无法医治了,说着约好了手术时间。宁君想到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脸上开一刀,心情很不好,从医院出来,碰上一卖膏药的,说是包治百病。宁君买了张膏药给林鹤贴上,几天后去做手术,医生在手术台准备开刀时,却发现虫没了。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肺吸虫病,孩子们都是枯瘦如柴,特别是四女儿林芝,打针都不知道痛。有一次,宁君把林芝送到二医院去打针,医生连药都不开了,对宁君说:“你不要再费心思浪费钱了,这孩子已经失掉了知觉,没有救了”。宁君带着林芝,坐上三轮车哭着回来,车夫很关切地问她哭什么,宁君说到医生已不医孩子的病了,孩子无救了。车夫停下车来,看看孩子,对宁君说:“不要紧,你用黄鳝骨头熬汤给孩子喂喂看。我隔壁有个孩子也是这样虚弱,都以为无法医治了,就是吃黄鳝骨头汤治好的”。

回来后,宁君给我说了车夫的话,我决心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立即去到隔壁义学巷卖鳝鱼的地方,从地上拣回一堆鳝鱼骨头,拿回来熬汤给林芝喝了。渐渐地,孩子睁开了眼睛,也开始哭了。本来买来鳝鱼连骨头一齐熬更好,但没有钱,只好天天去拣没人要的鳝鱼骨头熬汤给林芝喝,结果奇迹出现了:不到一月,她就能站起来走路了。我说林芝真是福大命大,不该死。

宁君把那些药发票都存起来,说是以后留给孩子们,让她们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宁君走得太早了

老年的宁君与民涛。宁君在文革中中受迫害致病,1974年前往南京民涛处治病。

最后想谈谈宁君的死,作为这篇回忆录的结束语。

1968年,江青在“3.15讲话”中,说华蓥山游击队糟得很,叛徒太多;川东地下党没有一个好人。还说四川有个由老红军、老干部、老地下党员组织的“三老会”,反动得很,要镇压。此言一出,整个四川地下党全部落入天罗地网。

我们的日子更难过了。我是个死老虎,没啥搞头,对宁君的批判会却一个接着一个。记得最大的一次,气氛很是紧张:“廖宁君顽固到底,死路一条!”“打倒廖宁君的反动气焰”“不准廖宁君翻案”等等大幅标语,扯满会场的四周,还有数十张“廖宁君罪行录”的大字报,贴满了办公室外的墙壁;“打倒廖宁君”“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等口号,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宁君被押上台,我是她当然的陪斗对象。造反派叫她低头,她不低,叫她跪下,她不跪,强行按她的头,把她按倒在地上,她又昂起头站起来,只是昂着头冷笑。造反派要她交待翻案的“罪行”,她说:“我父亲是共产党员,是革命的,是被国民党砍头示众的。只有国民党才恨他、骂他、杀他。我母亲也是共产党员,是革命的。她把一生献给了党、献给了人民。人民都爱戴她。有我这样的父亲母亲,我很自豪。我要求恢复华蓥山游击队的名誉,我没有错,我没有罪……”

宁君的话还没有讲完,下面的口号声又响起“不准廖宁君继续放毒”“打倒廖宁君的反动气焰”“把她拉到警备司令部去关起”……!

经过这场斗争,宁君就病倒了。诗伯去世后,她因为气恨交加,神经衰弱导致内分泌混乱,得了糖尿病,现在病情加重,转到川医去住院。有些药成都买不到,要外购,我去向单位借钱,总是受到百般刁难,买了药去报销,也是一推再推,借故不报少报。后来宁君病情有所好转,精神稍好她就唱歌,不停的唱“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宁君在孩子剧团专业学过唱歌,嗓子很好,她怀着复杂的情感唱出的这首歌,哀婉动人,感动了病区内外的很多病友。当时曾任地下党川东临委负责人刘兆丰,与她住在同一个病区,宁君常过去同他摆龙门阵,回忆地下时的故事。

就在我们都高兴的等待着她早日出院的时候,宁君因为感冒导致痰塞,一口痰塞在气管里出不来。她的主治医生亲口去为她吸痰,没有效果,最后只好采取果断措施--切断喉管取痰。宁君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陷入心力衰竭,于1975年5月17日,离开了她不愿离开的亲人和这个世界。

1975年5月17日下午6点20分,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宁君因病离开了她的亲人,终年50岁,图为家人在宁君的病榻前。

宁君只活了短短的50年,就匆匆的走了,走得这样的急,这样的令人心碎。

一时间,呼叫声、哭泣声,响彻整个寂静的病室,久久的久久的回旋在病室、医院的上空。

噩耗很快传遍了天涯海角。全国各地发来了八十多封唁电、唁信,在短短两三天时间里,我们就接到了五十多封悼念信和一百五十个花圈。其中有茅盾、艾芜等文艺界的老前辈。有宁君儿时一同战斗的孩子剧团的伙伴,有地下党时的老战友,我们的亲朋好友……家里的灵堂前,一拨又一拨的人前来悼念她,唁电贴满了墙,花圈放满了院子,延伸到了大门外的街道两旁……几天以后的追悼会上,由地下党老同志李维致悼词,林波代表家属致答词,会场上一片哭声。

宁君啊,你还有多少话来不及向我说,你还有多少事想交付给我完成,你还有多少愿望嘱托要告诉你的儿女,你还有……可是,你一句话都没能留下就走了,走了,永远的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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