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地下航线

以往的电影里一演到国民党审讯共产党,总有一些套话。比如说那“国民党”对“共产党”说:“实话对你说了吧,这些事情你的上级(或者是下级)都已经招了,你被自己的同志出卖啦!还为他们保密做什么?我看你还是说了吧!”“共产党”则昂起头,大义凛然地回答:“你们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没想到这些蹩脚的伎俩,被造反派学到了。

他们分别把我和宁君关起来,先去对宁君说:“你们做的很多坏事,林向北都交待了。他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你不说不但保不住党籍,还要受行政处分。你还为他瞒什么?”转过来又对我说:“廖宁君写了很多检举材料,揭发你在外面伙同那些右派翻案,你还不争取主动,坦白交待,到时候她倒是立了功赎了罪,我看你怎么办!!”

他们忘了一点:不但我和宁君,连我们的父辈也是干“地下党”出身的,各种各样的秘密技巧都已经烂熟于胸,更何况他们的这些招数比起真正的国民党来,简直差得天远地远,哪里是我们的对手。其实我们对于外面的大形势,造反派内部的动态,我们互相的“交待”内容和造反派“审查”的情况,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我们有条“地下航线”,“航船”就是我的几个女儿。有时候二女儿林波来送衣服,把字条夹在衣服的袖子里,造反派要检查,她提起袖子抖了又抖,一看什么又没有,造反派一挥手让她进来,结果字条在她手里捏着呢。有时候大女儿抗美把饭做好,带着三岁的平儿来送饭,平儿一见我高高举起饭盒:“爸爸今天吃干饭!”那字条就在饭里埋着。直到今天,我还要为此事感谢老石,他把造反派对我们的态度、打算,都写在纸条上写得明明白白,让我们心中有数,应付自如。

想当年我们打下了天下,满以为从此结束了在白色恐怖下的“地下斗争”,过上了扬眉吐气的日子。没想到解放十几年后,还得让孩子们接着干,真不知道应该对于孩子们的机智而高兴,还是应该为她们而悲哀。

 

“杨白劳”耍大牌

“文革”中成立了很多“专案组”,为了收集整人的资料,在全国开展了大规模的“外调”,说白了就是拿公家的钱,出去游山玩水,公费旅游。这门差事大家都争着干,那些掌了权的造反派头头自己耍得不爱了,就让兄弟伙们也出去逛逛,所以“外调”的人员多得不得了。

据单位造反派的头头说:来找我写“外调材料”的,比全局加起来还要多,多得那些外调人员只得住在招待所,每天早早的就有十个八个到外调办公室来排班站队。有些态度好点的,说得我高兴,当天就能取货;有些“比着框框”来“买鸭蛋”的,或者是想搞点“逼供信”的,我就对不起,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闹完了让他等上个三天五天也休想得到我一个字,理由很简单:生病了,不能写;要不就是事情隔得太久,要想一想,至于多久才能想起来,不大好说。有的等不及了,就找“头头”来求情。“头头”放下架子来找我,说老林你看,我们这个外调办公室都变成了“林办”,专门为你服务,希望抓紧时间写出来,也让我们减轻一点压力。我拿起架子,说你倒是应该告诉那些外调人员,让他们把态度放好点。“头头”说对对对,我们早给他们打招呼了,说你是服软不服硬,不要硬逼。

有一次,重庆市党校有个女的外调人员,来调查我妹妹林梅侠的情况,看样子想给梅侠找点岔子。我心里老大不高兴,三天后才给她写了材料。她看了我的亲笔材料,说这不行,还得盖手印。我当时火起,刷刷把写好的材料撕了个粉碎,在桌上“啪”地一巴掌:“我又不是杨白劳!”说完后就径直回到“牛棚”。“头头”来说了很多好话,我第二天才又写了一份,让她拿走了,还是没盖手印。

解放后,我经历了大大小小的运动,这类事情见得多了,原先还指望摘掉“右派”帽子重新做人,谁知道还是个“摘帽右派”,和原来没什么区别。我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说我态度不好,顶多再多给我一顶小帽子,无所谓。

 

火炭落到自己的脚背上

文革中流行“入党做官论”,就是说想做官,必须入党,入党的动机就是为做官。为了表现自己“立场坚定觉悟高”,一定要对“牛鬼”划清界线,恨得越深、斗得越狠,入党的希望就越大。

机关里有个W女士,在斗争我的大会上说:“解放前我父亲受地主的压迫,现在这些‘牛鬼蛇神’又要来压迫我们,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听着她说的这些话,觉得有些蹊跷,斗争会完了闷着头往前走,路过厕所正想进去小便,却被后面跟着的W女士一把拉住,高声大骂:“你这个右派、流氓,跑到女厕所来干嘛!”说着就围过来一群人,不由分说将我痛打了一顿。

不久就有更想表现积极的人揭发:W女士的父亲之所以“受地主的压迫”,是因为给地主当“狗腿子”,而W女士本人的历史也并不“清白”,最后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多次“检查”都过不了关。以至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看见我,都躲躲闪闪,那样子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火炭终于落到了自己脚背上,不知道那时候,W女士对于“积极表现”有何想法。

还有一个想入党的“积极分子”,专门看管我们这群“牛鬼蛇神”,一天早晨见我在院内做早操,很不高兴:“你还安逸呢,悠哉游哉的做起早操来了。好!给你一个锻炼身体的好机会:围着院子跑20圈,跑不完不许休息!”

跑一圈大概是200米,我初先满不在乎,不过增加一点运动量,反正成天坐在“牛棚”里闷得慌,借此多活动一下筋骨也好。谁知那时候,营养跟不上,不能再和年轻的时候相比,结果只跑了15圈就晕到在地。

“头头”们知道了,急了,指着那“积极分子”的鼻子说:“要是真的出了人命,就不是你入党不入党的问题了,而是你脱不脱得了手的问题!”说着赶紧把我抬到医务室,打了一剂强心针,我睡了两个钟头才渐渐醒过来。从此他们再不敢体罚我了。

所以说,入党的心思不要太迫切,否则你将是祸兮福所藏,我则是福兮祸所倚,适得其反。

 

“九一三”的巧合

文革中我在牛棚里,唯一的工作就是写材料,写别人的同时也写自己。写着写着,这一辈子悲欢离合,沧桑冷暖,一桩桩一件件都涌上心头,成了写自己的回忆录。我因此多留了个心眼:任何材料都用复写纸一式两份,交一份上去,留下一份悄悄交给孩子们带回去好好保存。

1971年,林彪“九一三”爆炸,实际上宣告了“文革”的失败。单位上专门为我设立的“林办”也取消了,宣布退回所有关于我的材料,材料包括我自己写的“交待”、检查,外调材料和别人对我的揭发材料,总共913件,和林彪爆炸的日期一模一样。

我找了辆板车,把这些材料装回家,它们成了我的“宝贵财富”。这些年来,我能写完50万字的回忆录,发表了近20万字30余篇回忆文章,在很大程度上就靠这“九一三”份材料的功劳。毛主席说:坏事有时可以变成好事。这次这句话我信定了。

1985年我刚到北京,见到表叔陈于彤。他告诉我,在“九一三”林彪大爆炸的那天,他同时收到了一份“反对林副主席现行反革命判决书”。你说说,世界上是不是无奇不有?

 

我要夸个军代表

说起“文革”中的军代表,一般会在单位里支一派、压一派,对于被支持的任其所为,让他们飞扬跋扈,对于被压制的总是百般刁难,让他们抬不起头,因此受欢迎的还真的不多。可是我们单位的军代表,我对他们确有好感。

这位军代表姓高,听说是某军区的副司令员。他到了我们单位之后,同宁君作了一次谈话,然后就把她从“牛棚”里放了出来,理由是家里的五个孩子无人照顾。为什么高副司令对宁君如此“没有原则”?原来有造反派向他汇报,说是关押我们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为《红岩》里的“双枪老太婆”整理了一部回忆录,题目叫做《华蓥风暴》,那是一本大毒草,是违背了江青同志的“3.15指示”,为华蓥山游击队翻案。这位军代表为了弄明真相,就从造反派手中把《华蓥风暴》拿去看,越看越有兴趣,一连看了四个晚上才看完。然后他对宁君说:这本书太动人了!谁说是毒草?这是一本很好的革命教科书嘛!不要怕,我替你做主。这样的革命父亲和母亲,是你的骄傲,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随后他问宁君有什么要求。宁君说现在身体很糟糕,原来体重是110斤,现在枯瘦如柴,只有70多斤了,想请假同儿子一道去南京治病。高副司令当即一口答应,不但准了假,还同意出外治病的费用可以报销。宁君又乘机提出要转组织关系,这样在外面旅行治病都要方便些。这个要求遇到了麻烦:因为宁君当时的党籍还没有被“恢复”。造反派头头听了高副司令的指示,跑来对宁君说:只要你承认自己是“替父母翻案”,然后写个检查,就可以给你恢复组织关系,开接转组织关系的介绍信。宁君犟起一股筋,坚决不同意,事情就这样僵持下来,最后还是高副司令下了硬命令,事情才解决。

宁君去南京治病,修养了近一年才回来。

 

敢把“右派”叫同志的人

我们单位上有个副局长叫李克。此人是个老革命,政策水平高,好几次开会时他都拍着身边的座位高声大气招呼说:“请向北同志坐过来!”并对其他同志说,“你们不要瞧不起老林,要不是五七年出了点问题,他今天是不会与我们坐在一起的。”

“文革”一开始,李克就为这事挨了不少大字报,说他划不清界线,包庇我这个右派分子。我私下向他表示歉意,他却不当一回事,说老林你放心,这件事情上我没有错,是他们错了,你的问题迟早是会解决的。

还有一次,也是开我的批判会,林大热站起来发言:“向北同志,请你把问题讲清楚,我们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主持会议的造反派们马上掉转矛头,把对我的斗争会转变为对他的批判会,说他立场不稳,胆敢把“右派”称同志,会后立马把他关进“牛棚”,于是我们成了知己的“棚友”。这不是把一个好端端的革命同志“逼上梁山”吗?

 

桥头下面打牙祭

文革一开始,单位就把我们这些“有问题”“不可靠”的人,送到成都和重庆之间的内江专区白马乡农村里去“劳动”。因为不知道“运动”下一步会怎么发展,所以在管理上比较松,没有限制人身自由,星期天还要放假,让大家到内江城里去买点日用品。这一天成了我最向往的日子,因为我有个“特殊任务”,就是定时与盛宇在内江城里的一个桥头上见面。盛宇当时在内江俾木镇四川轻工设计院工作,他的姐姐济慈是我的朋友,托他每个星期天,要请我在桥头下的小店里打一次“牙祭”,并把“外面”的时局形势告我,当然少不了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有时还给我几块钱作零用。

盛宇夫妇和姐姐济慈

雪中几粒火木炭,胜过千朵锦上花。

 

废品站里的“内线”

“文革”后期,我们多少有点自由,可以回家了,因为长期被扣发工资,生活上很困难,宁君和几个孩子都生病,真是雪上加霜。

已经是初冬了,女儿们还是穿着单鞋,手上脚上都起了冻疮,溃烂不止。就在这个时候,小董到我家来了,看到孩子们没有鞋穿,很大气地说:“没关系,董叔叔那里有的是,你们来选就是了。”

小董也是地下党,后来也被打成“右派”,与我是难友加战友,无话不谈。此时他在东大街一个废品收购站掌称,每天收到的旧货用箩筐装,其中就有不少的鞋。我在里面选了两双几成新的高帮皮鞋,花上角把钱卖盒鞋油擦得亮光光的,穿回来得意洋洋。宁君见了,很不以为然:到破烂堆里去拣来穿,羞死你屋先人!可是孩子们却不以为然,第二天都去了废品站。一次小董来说,刚刚从部队回收了一大批战士们换下来的破胶鞋,虽然鞋面都破起了一个个洞,可是鞋底是好的,而且便宜啊,几分钱一双。正在农村插队的抗美和林波立马去选了一大堆,拿回家来洗干净了,用线一针针的把破洞织上,带回乡下去,穿了好几年。

可是我们的生活中缺的不仅仅是鞋呀。小董又心生一计,对孩子们如此这般筹划了一番,于是孩子们就趁着天黑去撕街上的大字报,当成废纸拿到废品站去卖。小董假装和孩子们不认识,把那些东西放到磅秤上过秤,要是“上司”在场,他不过“谎报”个五六七八斤,孩子们把废纸扔进废品堆,然后到柜上去支钱。要是他一个人守门市,本来只有二斤重的废纸,他可以写成20斤或30斤,这样我们一次就可以多得三两元钱,够好些天的伙食费了。不过废纸的价钱很低,记得只有8分钱一斤,而废铜烂铁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废铜,当时的价格好像是五角钱一两,在那个萝卜三分钱一斤、莴笋五分钱一斤的时代,够我们好几天的菜钱了。一次孩子们拣了些铜铁废品去卖,小董又谎报账目,居然多出了五六块钱,孩子们回来乐得直蹦达。

晚年的作者小董

“文革”后,小董平了反,变成了老董,面貌焕然一新,当上了某杂志的主编,因为长相很像某位国家领导人,还被导演找去试过镜,对于当年他“谎报账目”的事情,老董至今“供认不讳”,还以我家的“恩人”自居,说这就叫特殊时期以特殊形式表现出来的“阶级友爱”。

 

枉死的好人

人老了,总爱回忆那些难忘的战友和亲人,当想到他们的战斗历程时,是多么的可敬可爱。但想到他们在文革中的遭遇时,又是多么的可悲可痛,叫人揪心落泪啊。

 

刘孟伉之死

首先想到的是孟伉伯父。

革命学者刘孟伉

这个一身正气,刚直不阿的老人,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敌人闻风丧胆,人民肃然起敬,也是我最尊敬的导师和长辈。文革初期。我和在万县一起做地下工作的老同志赵唯、陈恒之一起去看他,谈到原川东游击队的同志们解放后大都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准备写成材料到北京去告状,却苦于没有钱作路费,难于成行。刘伯父一听,二话没说,转身进寝室拿出他的存折递给赵唯说:“拿去,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我打开存折一看,所谓的全部家当,就是存折上仅有的65.50元钱。

直到今天,我想起这件事情,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一个参加革命几十年的正厅级干部,一位全国著名的书法家,一位学贯古今的老学者,全部的积蓄,就这个存折上的65.50元钱。真可谓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了。

文革初期,像文史馆这样与人无争的地方还是比较清静的。在举国上下都在大造“红海洋”之际,我常常抱了一堆白纸,去请刘伯父写毛主席诗词,他则是有求必应,我因此有幸保留下来几件劫后余生的墨宝,也算是他老人家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纪念了。

随后,打砸抢之风兴起,特别是1968年初,江青在那个臭名昭著的“三.一五讲话”中说了“川东地下党没有一个好人,华蓥山游击队糟得很,叛徒太多了”之后,整个四川参加过地下党的老同志,更是大祸临头。在这之前,刘伯父就被理所当然地打成了封资修的代表人物,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这时候加上他也是1927年的老党员,川东游击队的司令员,又被戴上了叛徒的帽子。

记得是1968年冬天的一个上午,我去看刘伯父,他有些紧张地对我说:“现在造反派禁止我外出,还特别打听了你的情况,你要小心。”我当时听了也没在意,这些年我也经历很多了,反正已经成了死老虎,没多大的油水让他们捞。可是就在第二天,全市统一行动,把我们这些“危险人物”统统关了起来,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他老人家。

后来听说,刘伯父被关进了牛棚,造反派在他家里翻箱倒柜,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连他过冬的一件皮衫都没留下。大冷天,他晚上穿着一件薄薄的小棉袄躺在地板上,白天还被押出去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刘伯父总是怒目以待,有时也怒发冲冠骂上几句:“去问你的祖先人,我刘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老子革命时,你还在你地主妈的肚子里没有生出来!”

那个造反派的头头,解放前是个土匪,以后加入了国民党,在文史馆当个一般职员,一口的脏话,狗嘴长不出象牙。他心毒手毒,不准家里人见刘伯父,也不准递东西进去。天气很冷,屋内不但不准生火,连老人穿的皮袄也强迫脱掉抢走,晚上让他裹着一床棉絮,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过夜。老人病了,不给药吃,还戴着高帽、反绑着双手,拉到一辆敞蓬大卡车上去游街示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伤、痛、冻、饿和悲愤气急之下,终于病倒了。医生要求住院治疗,可是造反派不开证明,医生凭着良心对老人进行了抢救,脱离了危险之后,才让他回家自行调养。没想到待病情稍有好转,他又被拉去批斗。待到再次送入医院,医生已无回天之力,刘伯父终于在1969年的2月6日去世,终年75岁。

刘伯父花了数十年,撰写的两部书稿《杜甫研究》在馆内被窃走,至今下落不明。

林彪爆炸了,“四人帮”倒台了,可在一段时间内,他们的阴魂不散。1978年初,为了应付门面,有关方面勉强开了一个很不像样子的追悼会,在悼词里居然把刘伯父的死,说成是“修正主义卫生路线造成的恶果”。后来经过家属据理力争,才很不情愿地承认刘伯父是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强加给刘伯父的所有污蔑都被洗清了,为他恢复了党籍,恢复了名誉,党史部门还为他立了传,对他的一生作了公正的评价。作为一个国家级的学者,北京、成都、万县、云阳等有关部门,对他诗文、书法、篆刻都作了详尽的介绍;作为一个地区的骄傲,当时的万县地区还为他建立了纪念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作品愈是显得珍贵。不久前,他的书法作品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20世纪中国书法精品展”,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好评。后来,应法国总统希拉克之邀,中国20世纪书法精品展前往巴黎展出,经过再次筛选,刘伯父作为中国百年来最著名的(已故)20位书法家之一,作品参加了这次大展,在巴黎引起轰动。

敬爱的刘伯父,您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杜桴生之死

文革中的杜浮生

杜桴生是岳池人,1925年入党的老党员,虽然早年没有见过廖玉璧和陈联诗,但对他们在华蓥山武装斗争的情况是了解的。1936年车耀先决定诗伯去苏联学习,就让她去宜昌找杜桴生。杜老长期在白区工作,早已上了敌人的“黑名单”,特别是1946年他在《新华日报》成都办事处任经理时,险些被敌人抓捕。

杜老是一根肠子捅到天的耿直人,爽快正直,不管对什么人,有话就要说。解放后,他在川西行署当秘书长,多次顶撞李开泉,致使李井泉对他怀恨在心。他是个川剧迷,很受川剧界人士的敬重,为了振兴川剧,他批准重新修建成都川剧的老窝子--锦江川剧院。“三反”一到,就因为此事把他打成贪污分子,他不服,四处告状说:“几十年来,老子提起脑壳干革命,谁稀罕那几个臭钱!”反右一来,在“阳谋”的鼓动下,他又提意见,说自己没有贪污,明明是有人故意整他。于是理所当然的就成了“右派”。

成了“右派”的杜浮生,被安排在四川省民族事务委员会赋闲,我和李维、王叙五、黄友凡、王扑庵等同志常去看他,这些同志在地下时期都曾同他一起在川北工作过。当了右派的他情绪尚好,常拉我们去看川剧,如果他没空,就在一张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们只要拿到锦江剧院售票处,准可得到几张免费的前五排好票--川剧界一直都把他当成恩人。

文革初,这位四川地下党的“大右派”带头起来造反,也不回家了,就住在川大。于是在地下党中许多受迫害的人闻风而起,纷纷奔向川大,在“826派”的支持下,组成了“四川地下党受迫害调查组”,搜集到许多惊人的数字,比如解放前四川有地下党员18000多人,到1968年只剩下几百人了。地下党85%的县团级干部都被打成了反党右派分子……这些数字一经公布,不但当时舆论哗然,也为若干年之后的拨乱反正平反昭雪,准备了证据。

自从江青在“3.15”讲话中说“华蓥山游击队叛徒太多”,“川东地下党没有一个好人”之后,全川地下党员和华蓥山游击队员大都进了牛棚。杜老的日子更不好过。他被政协造反派抓去关在黑牢里,白天拉出来示众,头顶一个沙锅,沙锅上盖上一个五尺长的纸糊黑色高帽,帽子上写有“大右派杜桴生”六个大字,当众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写检讨。一时观者如堵,有人骂他“杜大麻子”,更有小孩扔砖头吐唾沫,拍手大笑。杜老怎么受得了这般侮辱,一天晚上他从黑牢里打开窗子逃出来,一步一跛的来到我家里。我见他头摔破了,还在流血,一身污泥,一口粗气,不断地骂“这些王八蛋,我杜桴生作了什么坏事,黑起良心这样整我,我要去北京告状!”

我连忙打了一盆水给他洗脸,准备给他做饭。他一边嚷嚷说“快给我茶喝,渴死了!”一边又拦着我:“别做饭了,我马上要走,不然他们会来抓我。”我给他找了一根竹棍,准备出门送送他,他说:“不送了,人多影子大,会被发现的。”

我不放心:“现在你准备去哪里?”

他说:“你不管,等我住定了再告诉你。”

就这样,他一瘸一跛的走了,后来才知道当天晚上他到了白马寺一个老朋友家里,不几天就到北京告状去了。过了不久,又听说把他从北京抓了回来,关在监狱里,到底是什么监狱,家里人也不知道,直到人都快要死了,才通知家里去接人。家人在杜老的一件破棉袄里,发现了他写的申诉书,真是字字血泪,惨不忍睹。

听说他死得很惨,是有人用竹签子戳破喉咙整死的。

谁会想到杜浮生革命一辈子,竟会落到如此下场。

 

范硕梅之死

范硕梅,垫江人,是个三八式的老共产党员。他为人耿直,办事认真,在工厂当厂长时,成就卓然,很讨工人群众的喜欢。可就因为他不去吹牛拍马,反右时判他“反对领导罪”,再因为不肯“认错”,被认为态度恶劣,定为“极右”。文革初期,他在“造反有理”口号的鼓动下起来造反,旗帜鲜明地就是要反对“土皇帝”李井泉迫害地下党,要求为地下党和右派平反。哪知没几天,上面只准“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的精神就出来了。他知道又上了“阳谋”的当,却不惧怕,还是要反。于是被定为“右派翻天”的典型,在成都市体育场十万人的大会上被批判。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有名气”的女人在大会上控诉他评判他,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要知道这个女人也曾是地下党员,而且还与他相识。这时,范硕梅认为有些“披着共产党皮子的人”到底与国民党反动派没有什么区别。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领导学生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国民党还不敢公开抓他,有的人就是被抓去关上几天,也就放了回来。而今天,在共产党领导的国度里,同样是为了公理,他却被抓、被斗,还游街示众。他像在国民党统治时被绑赴刑场一样,挨斗的时候高呼“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口号,世人见了,都有些莫名其妙。

后来,听说把他弄到南充一个加工猪牛皮的工厂,整天泡在硝水里刮牛皮毛和猪皮毛,不久就全身发肿,死了。

 

周渝民之死

还有一个老地下党员叫周渝民,解放前曾在我的家乡云阳领导人民进行革命斗争,解放后在一个建筑设计院作党委书记,文革中被作为“走资派”和“叛徒”关进牛棚,每顿饭只有一个馒头。他病了住进医院,我同卢光特去看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了六个馒头,还没吃饱,他说“我得的是饿痨病。”后来听说他死了,我和卢光特再去看他,他已经被放在一块木板上,眼睛仍睁得大大的。老卢想把他的眼皮按下来,可是不行:一放手眼睛又睁得大大的,真是死不瞑目啊。

我至今仍不理解,成千上万的共产党员和中华优秀儿女,他们没有被国民党反动派整死,却无缘无故的死在自家人和“同志”手里。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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