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在紫坪铺工地

作者被打成右派后,带着二女儿林波,下放到灌县(今都江堰市)紫坪铺水电站工地上劳动改造,图为作者与林波。

过了成都再往西行,直至青城山下,才到紫坪铺。时值“大跃进”进入高潮,口号是“一天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为了保证“钢铁元帅升帐”和各行各业大干快上,电力这个先行官必须走在前面。四川是个水力资源极其丰富的地区,因此大办水电站成为当时最紧迫的政治任务,四川省除了西部的紫坪铺和鱼嘴外,还要筹办坛罐窑、铜街子,大洪河等十个大中型水电站,其中我们修建的紫坪铺电站位于岷江上游,是岷江流域梯级电站中的一个重点工程。紫坪铺电站原计划水库面积可容水10万立方米,库容等于100个西湖,拥有多项功能。它可灌溉1000余万亩良田;还可以使从岷江上游砍伐下来的漂木规范化,减少漂木损耗。电站与闻名世界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一起,还用于防洪,确保川西坝子无洪水灾害。由于地理位置很重要,国家对这个电站也很重视,狮子滩工程完工后,主力都调来完成这项任务。

这里的修建任务主要是大坝工程,原计划搞引水隧洞,并在1957年动工,由于对地质情况未弄清楚,刚开挖30米就发生瓦斯爆炸,当场死亡7人,我们到来的时候,已经改为明渠引水。我一到工地,就被委派为大坝经理,主管供应和财务,完全出乎于我的意外。按照当时的规定,“右派”是下放劳动,“极右派”还要劳动教养,我却当上了“右派经理”,个中的真实原因,我至今也还没有完全闹明白。为了替自己争口气,同时也想借此机会做出成绩,求个“表现好”,以利于早日“摘帽”,我强吞下心里的屈辱,不减当年之勇。和当初修建狮子滩水电站相反,现在不再是全国到处开绿灯支援我们,而是我们要抽调施工队伍和设备支援全国,首先是支援四川各地,物资供应更加紧张。我再不能像在狮子滩那样坐镇指挥,而是带着采购员四处求援,还要奔赴附近各县各乡,甚至各村去收购大量的青竹、楠竹、稻草、青麻、铅丝等低值易耗品。“大跃进”中的浪费是惊人的,工人为了提高进度,只顾多装快跑,工具满地丢弃,我只好派人收回来,组织老弱病残的职工和家属开办各种卫星厂,一边修理废旧工具,一边生产需要的撮箕、箩筐、麻绳、手推车和煤油灯等。我成天蹲在卫星厂里,把职工们鼓动得热情高涨,你来个“小发明”,我来个“小创造”,一天一个新记录,每天都放小“卫星”,工地的广播和小报上天天有我们的“喜报”。局党委、工区领导、党政工团经常派人到我们卫星厂来参观,工区和局机关贴了很多表扬我的大字报,一时间我又成了新闻人物,都说“这个右派不但不臭,反而又香起来了”。有知情者告诉我,这是在“造舆论”,准备要为我摘掉右派帽子,我嘴上不说,心里也暗地高兴。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偏偏在这个时候,我又被人抓了“辫子”。

按理说我这个大坝经理,既要管供应又要管财务,可实际上我对财务一窍不通,几乎没有过问,只是在有关报表的“主管”栏内写上我的名,盖了我的私章,其他的事都由财务组长主管。我这个人,一向大而化之,很多时候只重义气不讲原则,就连必须遵守的财务制度,也觉得当面不大好说出口,结果就出了问题。有一次,我手下的一个采购员要出去买东西,由我去向财务组借了180元给了他,连欠条也没有打一张,只叫他办完事情之后,将购物发票直接拿到财务那里冲账。事情过了很久,财务方面向我提到这笔钱,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去冲账。我找到他,问他是怎么回事,他瞪起眼睛,说我不是已经把钱还给你了吗?我说你什么时候还给我了?他说哪天哪月哪个时辰在哪个地方……天哪,这哪有的事儿啊,我气得赌咒发誓直跺脚,他却仰起脑壳一走了之。我有苦说不出:因为我没有要他给我打欠条,没有证据啊!我找到工区主任辩白,可是工区主任不但与那采购员是同乡,据说还是亲戚,自然要袒护他。我又去找别的领导申辩:“在狮子滩我经手了数千万元,一分一厘都是清清楚楚的,今天我正在挣表现争取早日‘摘帽’,难道还贪污这区区180元?”闹到后来,领导上虽然没说我贪污,但是手续不清,违犯了财务制度,还是得赔180元。虽然这笔钱在当时也是个大数目,可是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它赔得不是时候:此时上面不知道又抽那股筋,又喊起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结果有人以这件事为借口,不但使我“摘帽”的事情落了空,还撤消我的经理职务,下放到小煤窑去劳动。

后来经查明,这个采购员认定我这个不讲原则的“右派”不敢拿他怎么样,把那180元拿去买了一部缝纫机。我堂堂一个“老革命”,却被一个小小的无赖欺负到这般地步,这真应了那句老话: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奈何奈何!!

我下放的那个小煤窑,就在紫坪铺工地上,因为是个“鸡窝煤”,好的时候能挖出几百斤煤来,有时挖出来的全是渣子。这里只有四五个工人,叫我去管工具和用料,挖煤工对我很友好,从来不叫我进窑洞,工作时间也不限制,他们高兴就多挖点,不高兴就出来摆龙门阵,大家经常聚在一堆吃着花生米下酒,天南地北胡侃海吹。我上回当,学回乖,只听不开腔,免得惹火烧身。不久煤窑停了,我又转到工地铁道维修班,班长是从东北筑堤队来的老工人,姓田,在日本人手下修过满州铁路,为人忠厚话不多。这里的工作也不累,就连垫垫石子儿,扭紧松了的螺丝田师傅都不叫我干,只叫我拿根钢钎看看路基是否正常。他爱喝酒,休息时就拿着瓶子喝几口,我看他没有下酒菜,有时买点花生米送去,他很高兴。常言说人一倒霉喝口凉水也塞牙,这样悠闲的日子也要出事情,一次我不慎跌了一跤,恰恰跌在钢轨上,把右手骨折了,到成都中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医好了才回到工地。

我和宁君到紫坪铺之前,就知道那里的条件不好,把正在读书的民涛和抗美留给了重庆的诗伯,三个小的带在身边。我们住在白沙河上面的职工宿舍,两间平房,宁君当时在水利局工会工作,后转到老母孔水泥厂作副厂长,此时“大跃进”的灾害已经显露,厂里已经发生饿死人的现象,她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又要管生产,又要照顾工人的生活,再是努力,工作起来也有难度。更恼火的是吃不饱。我当时是工人待遇,粮食比他们当干部的要高,每月可领31斤,但只有二两清油,平时沾不到油水。上面号召“瓜菜代粮”,我们就去开荒。我同宁君利用休息时间,在住地附近的荒坡上陆续开辟出二十多块大大小小的菜园,大的有三四十平方米,小的只有几个平方,种上各种蔬菜,还有红苕玉米甚至麦子等粮食作物。我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到附近的宿舍去收尿粪,然后同宁君一道去浇灌菜地,每天早上至少要挑尿粪四五挑,每挑80斤左右,一直忙到七点半,回来吃了饭,才去上班。有两次我挑粪上坡,一失足从坡上滑下来,粪水从头到脚浇了我一身,我当即脱光衣服去田里刷洗,回到家又用水冲,那味道还是冲不掉,很多年后宁君还在笑我是臭粪人。早上浇了粪,下午下班后还要去菜园里浇水锄草,干到天黑才收工,真是披星戴月,一心扑在了菜园上。我种菜种出了感情,没事也要去菜园边蹲着,看到地里的蔬菜粮食长得青枝绿叶的,什么“右派”啊“左派”啊“改造”啊“认罪”啊全都抛到九霄云外。特别是收获的那几天,我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父亲的那首打油诗:肚儿饿,才是真!

栽下这么多的蔬菜、粮食,并不单是为我们自己,更主要的是为了远在千里的诗伯和几个孩子,他们每月只有18斤粮食,怎么够吃啊?我们把自己的粮票,去和附近的农民调换玉米面和黄豆糯米,甚至从农民手里买来熏干的死猪肉、死猫肉和死老鼠肉给他们寄过去,大家吃了不但没生病,还真的救了急。我们最恨的,是那些不劳而获的懒人、小偷,每当我们辛勤劳动的成果快要收获时就要来偷,我虽然气得捶胸跺脚,但细细想来,“饥寒起盗心”,他们也是为了活命啊!天灾人祸,怪谁呢?

当时虽然很困难,同宁君的情感却像当年在彭县关口白云庵教书时那样融洽,她不埋怨我,我也积极的担负起家庭的活路,这也是我当时的精神支柱。后来诗伯患了癌症,宁君前往重庆照顾,诗伯去世后她把儿子民涛寄放在重庆亚彬那里继续读书,带着抗美和两个小女儿调往成都送变电工程处,剩下我和二女儿林波相依为命的住在紫坪铺。少了好几个人的口粮,生活越是困难,我们每月用二两清油炒上盐巴下饭,每顿要吃一大锑锅红苕叶或海椒叶,最难吃的是把玉米心切成细细的颗粒,粗糙得刺喉咙,吃后就解不出大便。实在是馋了,就去灌县城里花上几元钱,买一两用“古巴白糖”做成的糖果,吃了舌头就起泡;还有一次,林波伙同邻居一个小孩,去农民的地里偷麦子吃,回来怕挨打,看到我就吓得哭。

我们虽然害了程度不同的水肿病,总算幸运的活着出来了。

大跃进带来的“浮夸风”,在紫坪铺工地上很突出,到处都在弄虚作假。开挖土石方的定额,本来每日每人一方多,到后来层层加码,甚至加到三十方,这能完成吗?混凝土也光顾了“放卫星”不讲质量,用黄泥巴来代替水泥,到后来引水明渠通水,前面敲锣打鼓在欢呼,后面岷江一涨水就把明渠冲垮了,白白的花了几千万元,还造成了不少后患。到后来整个工程都被迫停工,四川其他的十个水电站,除重庆市委支持的大洪河电站建成外,其他的都被迫下马。

 

诗伯走了

就在这期间,诗伯去世了。

1960年7月23日,我接到了宁君由重庆发来的急电:母亲病危,速来。我知道不到最危急的时候,宁君是不会发电报来的,诗伯“五一”过后才进的医院,病情却发展得很快,看来是凶多吉少。我立即拿着宁君的电报去请假。还好,没有人为难我。我草草收拾了一下,第二天天亮就启程,走到灌县正好遇到工地的汽车去成都运货。这些驾驶员大都是狮子滩工地来的,跟我很熟,打个招呼就上车,当天赶到成都乘上了晚上的火车,第二天早上就到了重庆。我赶到两路口市文联的宿舍里,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门大开着,一眼就看见宁君的表妹正在用纱布条给女儿抗美头上扎白花,见了我两个人都大哭起来,抗美抱着我哭着说:“爸爸,你为啥不早一点来嘛。外婆她昨天下午就……”

宁君抱着诗伯的骨灰

宁君回来,说起诗伯临终前一直想见我一面,一家人又哭了一阵。我提出要去见诗伯的遗体,亚彬在一边说:“算了吧,不用去了。”我坚持要去,亚彬板着面孔说:“文联的意思,你不要去了。”

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知道。

在当今世界上,我可以豪无愧言地说:只有我在诗伯心中的印记最深。她疼我爱我超过任何人,包括她的儿女。我最理解为什么她在临死前一再的喊着我的名字,因为她有很多心里话只能对我说。可是现在,我连最后见她一面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是谁,是谁有这么狠毒的心肠!

若干年后,我问到文联的有关同志,他们异口同声的说:我们怎么会做这样不近人情的事呢?这是你的小舅子的意思啊。事后宁君告诉我,她弟弟当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右派,连帽子都没摘掉,还有脸去见老人!”

我伤心欲绝,在屋里嚎啕大哭,从此大彻大悟,进入了人生的另一境界。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