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我的主要“罪状”
到底用些什么“罪名”来定我为“右派”呢?我没有看到上报材料,根据在三级干部会上和大字报揭发的事实,大概有以下的几条:
首先是“独断专行,打击排斥党员老干部”。
当时供应处有一批由军队转业的老同志,大都是营以上干部,被分配在处内各个部门的领导岗位,由于年龄大、疾病多,领导一再打招呼,在工作上给以照顾,不能让他们过分劳累。对于他们的工作,我都本着这个原则尽力去安排,出于对他们的尊重,凡事也都要同他们商量,他们也都配合我的工作,大家相处得不错。可是一经“揭发”人之口,事情全变了:党委决定调一个老同志去杭州学习文化,由于他本人不愿意,就没有去,却说成我排斥老同志,要赶他出供应处;本来处内重大事项都是经过党政工团组织、支委会或每天的碰头会商量决定,并有记录可查,却硬说我独断专行,有事不同大家商量;本来是支委会决定不给某同志的困难补助,却说是我打击报复;我曾经说过“转业干部在新形式下,要努力学习业务,不要靠老本吃饭”的话,现在也认为是污蔑老干部,本来是党委和局领导有时因工作忙,叫我用党政工团的名义接待外来参观者,却说我好大喜功,爱出风头……甚至无中生有的“揭发”我说某同志是“木头人”(四川人兴说木老壳),我现在都敢拿性命担保:从未用过这个词汇。
第二条罪状,是我“立场不稳,重用旧人员,并企图把他们拉进党内”。
无论是在长期的地下斗争中,还是解放后在统战部工作,我都深深懂得党的统战工作重要性,何况在当时的供应处,懂得业务的几乎都是非党群众,有的是旧人员,有的是解放后毕业的大中学生,也有一些本地的工人和农民,他们为参加工业建设感到荣幸,在工作中积极负责,千方百计的去完成自己的工作,狮子滩工程能提前一年发电,在保证物资供应上,他们是立了大功的。我觉得虽然在思想上得加强对他们的培养教育,可是在实际工作中则不能不依靠他们,诸如评选先进生产者、培训党的积极分子、解决他们的生活困难等方面,都应该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实事求是的给予照顾和考虑,这是我的职责和任务。可是没有想到在这次大揭发中,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意见都集中在这方面,还认为主要表现在负责采购、计划、设备三科非党负责干部身上。采购干部指的是吴自如,他是1954年6月从二野政治部转业来的,是一位从小参加革命,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战斗英雄,早在1945年就入了党,后来由于在工作中出了点问题,转业时没有带上党的组织关系。狮子滩水电站开工后,他在供应处作采购科长,当时物资供应特别紧张,采购科是重中之重,他在战斗中受过伤,脚有点跛,却带领上百的采购人员,日夜不停的奔跑在全国各地,使各项物资源源不断的运到工地,保证了工程需要。他文化不高,但苦钻业务、积极肯干,工作中,从不讲价钱,这样的干部我当然要重用,把他评选为先进生产者,作为积极分子培养,准备介绍他重新入党。计划方面指的是曾缉光,重庆大学经济管理系毕业,是名副其实的专家内行,他担任计划科长,掌握着工程进度和物资计划,是整个物资工作的核心和灵魂。他不但在工作上认真负责,也积极靠拢党组织,要求进步,之前曾被上硐工程处党委列入积极分子发展对象。到我这里之后,将他介绍到党的积极分子训练班学习。还有设备科长陈杰,虽是旧人员,但业务熟悉,工作细致,对设备的订购、组织进货和管理工作做得有条不紊,工作做得很出色……其他的一些非党的群众,和我一起挑起了供应工作的重担,成了物资工作的功臣。我对于他们理所当然的应该关心、爱护和表扬,可是现在,这些都成了我的主要“罪证”。后来见得多了,才知道那些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大都是些只会以“大老粗”为荣,到处骂人,不求上进的“共产党员”。他们自己不干工作,又不让别人工作的人,一旦别人干出了成绩,自己不追赶不学习,反而横加指责。他们不但攻击非党群众和干部,也攻击那些干出了成就的党员,攻击的言语之恶毒,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是因为自己“对党感情深厚”,“仇恨阶级敌人”,为了表现这样的“感情”,不惜踩着别人的脊梁往上爬。可是在历次运动中,就这些人吃香。而像我们这样的人,干得越多越倒霉。
罪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我企图包庇“历史复杂人员”过关。而这个“复杂人员”,指的就是我的老战友贾希夷,解放后他改名为陈昌。陈昌由重庆市政府介绍来狮子滩工程局作招待所长,工作一直都是勤勤恳恳的,只是因解放前长期在秘密战线工作,单线联系,组织关系一直没有接上。他曾写了多次申请,希望组织上调查了解,帮助弄清他的历史问题,但当时党委认为他的历史复杂,一时弄不清,也就没有理会。整风开始时,他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党委还是不理。有一次在去狮子寨的路上,他碰上赵孝庭,当面问赵为什么对他的申请不理。赵说:“你的历史复杂,有叛徒嫌疑,我们解决不了。”陈昌没想到他作为党委书记,竟这样信口雌黄,也气愤的说:“叛徒是你们加的,我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当下两人就吵起来,引来周围的人围观,让赵孝庭下不了台。反右开始,陈昌就进入了“右派”的黑名单。招待所由办公室领导,我当时是办公室主任,陈昌在三十年代就与父亲、诗伯和我相熟,无论从公情还是从私谊,我们常来常往都是很正常的,他每次来我家,大都是商量工作上的事,偶尔也谈一些往事,叙叙旧。即使这样,我作为支部书记,不应该说的还是不说,包括在鸣放初期,对陈昌也都没有谈过关于运动方面的情况。反右一开始,在我隔壁住的行政科长(以前是供应处的仓库主任)就在大会上揭发,说陈昌在运动中到我家去过五次,哪年哪月哪日,在我家去了多久,谈了些什么,都有盐有味、有根有据的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同这位行政科长虽然是邻居,但从不往来。再说那个时候房子虽然不好,却很隔音,关着房门谁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再说当时还未听说有窃听器,他怎么可能了解得这样精细。可是有些人就是感兴趣,说我为陈昌通风报信,掩护陈昌过关,这也成了我的一大“罪状”。当然,最后是陈昌跑不脱,我也未能幸免,两个都戴上了右派的桂冠。
有了以上的这些“钢鞭”,积极分子们还嫌不过瘾,找来当右派要具备“六条标准”一一对照,决心要把“花色品种”补充齐全,结果发现我的罪状中缺乏对“历次运动的态度”这一项,就想办法给加上。他们找到的例子,是“审干”中写“自传”的事情。1952年在统战部“整风”时,我就写了一个自传,后来“审干”又要写一个自传,当时工作特别忙,要坐下来花几天时间重写根本不可能,我只好利用出差回来在武汉到重庆的轮船上,赶写了一份自传交差。当时还表扬我“不顾辛劳”,现在却说我对“审干”不满,自传的事情一拖再拖,而且这次写的自传居然与过去“差不多”。看来这条“罪状”是有些牵强,还得编制一些才够得上分量。恰好运动末期,报上登了一条“揭发”,说是右派大头目罗隆基说过:“肃反”是残酷的。于是就照样画葫芦,一天忽然出现了一批大字报,内容是揭发我也说过“肃反是残酷的”这句话,有的说在路边听到的,有的说在食堂听到的,还有的说在车上听到的,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听到的,一概闭口不谈。到后来他们自知理屈,也就没有了后话,不了了之。还有人揭发我曾经接待过一位印尼的新闻记者,给他介绍了很多狮子滩电站的情况,本来这既是我的本职工作,也是一件好事,可是被那些个“积极分子”一发挥,就成了我“吹嘘自己,估倒要外国记者写文章”,成了破坏国际友谊的一条“罪状”。
不过以上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没什么分量,能够将我打成“右派”的“罪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组织了“以郭林为首的反党集团”。这是当时的党委书记赵孝庭精心策划的一个阴谋,不,是他配合毛泽东“引蛇出洞”的伟大战略部署的具体行动,是毛泽东所说的那个“阳谋”。
那年的9月初,财务科副科长汤正模要出差,我是机关支部书记,按规定要为他向党委请假。我把事情告诉了赵孝庭,他说:“这是党内整风期间,提完了意见再走,不能欠账。”还叫我召开行政机关党员科长干部开会,他本人要参加,并要我通知郭林局长也参加。我通知了调度、财务、计划、人事等科的党员科长在会议室开会,郭局长到赵的办公室,准备同赵一起来开会,赵要郭先去,说他随后就到。人到齐后,赵还不见人影,我又多次去催,赵说:“你们先谈,我马上就来。”直到会议结束,赵孝庭都一直未到场。这时“鸣放”已经基本结束,转入了大张旗鼓的“反右”阶段,之前那些天真的人已经被花言巧语引出洞来,当成“毒蛇”打倒在地。面对这些前车之鉴,我们是心明眼亮,再说共产党员是党的忠实捍卫者,决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党的形象和利益的言行。会议开得四平八稳,除了调度科长余寿山、财务科副科长汤正模就一些人事、工资和工程方面的事提了一些意见外,我同郭局长和其他两个同志都未发言,即使是从后来赵孝庭他们精心篡改过的那份“会议记录”上看,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论。会议结束时我大松了口气,半开玩笑地对郭局长说:“还好,没有走火。”(即有没有过头的言语),郭局长也说:“就是,尽是鲜花,没有毒草。”
可是很快,这次会议就被说成是以“郭林为首的反党集团对党展开大肆攻击”的罪证,赵孝庭先是夸奖在会上发言的余寿山是“对党委负责的好同志”,一转眼那些话也成了攻击党、有个人野心的反党言论。可就是这些昧着良心整的黑材料,报上去之后还是批不下来,说是内容空洞,有些材料未落实,上不了线,要慎重。赵孝庭对此已经是呕心沥血,黔驴技穷,要是我们的“右派”帽子再戴不上,他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只好拉起大旗做虎皮,拿群众做幌子:“这些人民愤很大,再不批,我们无法说服群众啊。”
真是见了他妈的鬼了!
于是我们被重庆市委作为“优秀干部”调来支援狮子滩工程的五个科级干部,就有四个被划为右派反党分子。郭林局长也未幸免,只是因为他是中央部管的干部,水电部不同意对他的处分,所以他这个“反党分子”的帽子很快就被取消了。
为了孩子我要活着
在这段时间,我思想斗争是激烈的,也是非常痛苦的。当时不断传来有人自杀的消息,我虽然曾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却从来都没有想到死。解放前在白色恐怖下,我随时都可能被敌人抓去坐监杀头,甚至每天外出都想到不一定能回家,一直是置生死于度外,没把死当回事情;再说诗伯在解放前不知死过多少次,解放后又受到那么多的不公平的待遇,她都能坚持活下来,比起她来我有什么理由去寻短见。我父亲只活了46岁就走了,我的岳父也只活了32岁,我还有那么多的老战友英勇牺牲了,亲人和先烈的未尽志愿还要我去继续完成,我怎能去死。而最主要也是最现实的,我当时已是五个孩子的爸爸,孩子中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两三岁,他们要活命、要读书,宁君每月只有50元工资,我要是死了,她怎么养得活这一大群孩子。
我相信只要活着,总有一天党会还我清白的,死了就会背一辈子黑锅,连子孙也不得安宁。我必须活着,就是忍辱含泪也要活着。
中国人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可是当时的环境不由得你“不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个曾经骄傲的、自信的、灵巧的、朝气勃勃的我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看起来萎缩不堪的“右派分子”。原先容不得别人提点意见的我,已经不在乎有人往脸上泼污水。他愿意泼就泼吧,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当他手软嘴干不耐烦为止:我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其次是大帽子下面开小差,自己拿自己无限上纲上线,把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成“三反”行为。有些人高兴了,认为战果辉煌,其实那都是一些无根据的空话,顶屁用,是好是坏是真是假,群众清楚自己明白,并不是哪个人说了算,那些没有事实根据的东西,到后来还不是得一风吹。对一些无中生有,污蔑不实之词,采取软抗、沉默和不抵抗态度,不能处处针锋相对,当面顶撞,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顺着他们说说也无妨,否则会被认为是顽固不化态度恶劣,这在以后结案处理时是要吃大亏的,这就是古人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对一些原则问题,也不能乱说,在书面检查时把事情说清楚,不能让人抓辫子。按照这个原则,我写了三次书面检讨,前两次都未通过,第三次要我按“划分右派的六条标准”对照来写,我知道这场祸事躲不了,所谓“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你一个字不写,一件事也不承认,他也可以定你为右派。于是我一夜写了一万多字的书面检讨,尽量拿“大帽子”往自己头上扣,心想只要以后再不找我的麻烦就行。
宣判终于等来了:我戴上了“右派帽子”,而且不出我所料,事情从此平静下来。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活出来了,孩子有救了。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战争中,我没有许云峰和江姐那样为了自己的理想“视死如归”--因为我面对的不是蒋介石和徐鹏飞,而是上级党组织和所谓的“同志”。我也没有马寅初、梁漱溟那样威武不屈、敢做敢为--因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只能作驯服工具,只能有愚忠愚孝。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我。直到今天,我也既不求人理解,也不求人原谅。是是非非,让历史作证,让后人评说。
等待宣判的日子里
狮子滩工程完工了,我们的问题还没有最后作结论,就到干部下放队参加拆工棚、收拣废旧料等一些结尾工作,下放队都是些年轻人,也在等待分配新的工作。前一段时间,我被时时斗、天天斗,斗得来晕头转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满脑子都是想不通想不通。现在再也听不到那些假言假语的劝说和虚张声势的恫吓,再也看不到那些人面兽心的混蛋和狐假虎威的奴才,重新来到这片曾经日夜战斗过的天地,同小伙子们说说笑笑的,真有一种解放自由的感觉,心情居然也舒畅起来。工棚都是用楠竹做梁架,盖上稻草搭成的,这些材料当初都是我们去四乡收购,由农民送来的。我触景生情,不觉又回忆起那些难忘的人和事,如今它们完成了历史使命,我们也都成了废物处理品。下放干部中不少是供应部门调去的,大家纷纷为我报不平,说了不少发牢骚的怪话,我强作笑脸劝他们说话要小心,谨防遭狗咬,发牢骚是要吃亏的。也在这个时候,我学会了抽烟、喝酒,跟他们打得火热,劳动时他们总是让我干轻活,自己挑重的。此情此景,让人感觉到特别的温暖。在这样的温暖中,我那机灵劲重新降临,又开始不甘寂寞起来。开始拆除一间200平米工棚,起码要花费一两天的时间,我很快发明了“快速拆房法”,只要20分钟就行,而且简单可行:四个人爬上屋的四角,先将捆绑的竹丝砍断,然后用绳子一拉,整个草房就原地倒下,然后再分别清理。这样一来,半月的任务,几天就完成,小伙子们跟我开玩笑:“你戴罪立功,可以减刑。”我自己则说:“我是功上加功,应该传令嘉奖。”
那个时候有谁想到,我将变成一个人不人鬼不鬼,含冤20年的“右派”。
人不伤心不掉泪
一天我们正在拆俱乐部的工棚,诗伯突然出现了。她身穿一套灰色的列宁服装,笑着向我招手。我扑向前去,握着她的手,喊了一声诗伯,眼泪就情不自禁的流了出来,这是我解放后的第一次流泪。
诗伯她抚摸着我的头发,笑着说:“我给你带了一罐你喜欢吃的忠县豆腐乳。”又打开一幅带来的竹帘,画的是观音菩萨坐在莲花座上,右上角题写了“忘掉过去,笑谈人生”八个字,不用解释,这是她对我目前处境的安慰。诗伯对我说:“宁君在党校学习,想回来看你,又不好请假,她叫我转告你,她很好,不要担心她,不管情况怎样变,她一定会同你患难以共,永不变心。”诗伯最后留下了一句话:“你不要难过,我受的委屈比你多。我们都要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红是白终会水落石出。”
诗伯她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了。这次会面只有半个钟头,却让我终身难忘。
1958年3月7日,是我最难忘也是最伤心的日子。那一天周恩来、李富春、李先念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考察三峡后,顺道来长寿看看新中国成立之后由我们自己修建的第一个水电站--狮子滩水电站。要是在半年前,接待他们的任务理所当然的要我来承担,可是今天,我不但被剥夺了这个权利,就连见见他们,与他们握手问好的机会都没有。远远望着那些沸腾的人群,我的心里感慨万千。当年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下,是周总理为首的南方局领导我们在敌人的心脏里进行战斗。宁君在他亲自关怀和领导下的孩子剧团生活战斗了三年,多次聆听过他的教诲,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他在红岩村、在曾家岩、在敌人的谈判桌上的一举一动,都成了鼓舞我们舍生忘死的动力。那天闻讯赶来见总理的工人和干部潮水一般,把俱乐部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是他们中有几个能有我与总理这样深厚的情感,更何况接待他原本是我的职责,是我的任务啊!我只想跑向前去大叫一声:“敬爱的周总理呀!我冤枉呀!你要为我申冤啊!”可是最后终于没有去冒这个傻。何必呢?那不是罪上加罪吗?
世界真有这样凑巧的事,我没见到周总理的遗憾,居然被我的宝贝女儿弥补了。
女儿抗美当时刚满六岁,长得活泼可爱,整天跟着她妈妈,嘴巴又甜,叔叔们都爱抱着她四处转,她人虽小却不诧生,也算见多识广。那天,总理来了,大家都拍掌欢迎,她从人群中钻进去,跑到总理前面,叫了一声爷爷,总理笑着拉着她的手,问她“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抗美。”女儿嘟着嘴巴说。
总理把她抱起来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多美呀,为什么要抗美。”
“妈妈说的,以后长大了要打美国鬼子。”
总理连声说:“好,好。”他笑了,陪同的领导都笑了。
抗美笑嘻嘻的跑回家来诉说当时的情景,一些好友也来向我报告这一喜讯,我抱着抗美亲亲她,含着泪说:“乖乖,我的好女儿,你替爸爸出气了。”宁君却叹了口气,说可惜没有留下照片,在场几个照相的人都说手里没胶卷了。想来都是因为我当时的“特殊身份”,谁也不敢犯这个忌讳。
两件蠢事
在这期间,我曾做了两件糊涂的蠢事,只是当时并不觉得。
在“党内整风”后期,我的问题升温了,郭林的问题也提出了,在追问我与郭林的关系时,我觉得我们之间既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反党言行,再说实事求是反映问题,也是一个党员对于组织最起码的忠诚。于是我就一五一十的将平时我们之间的一些交往谈了出来。谁知赵孝庭一听,如获至宝,从中断章取义、生拉活扯,编造出一大堆所谓“郭林反党集团”的罪证,我才知道上当受骗了。虽然这些言行现在横看竖看都找不出什么“错”,但在那个年代,就是没事也会给你找出一大堆事来,更不用说这是你自己亲口“坦白交代”的真凭实据,结果是再明白不过了:既害了郭林、也害了我自己。几十年来,我一直为此事心中不安,直到2002年才鼓起勇气,很诚恳的给还健在的郭林写了一封赔礼道歉的信。直到收到他谅解的回信,我才卸下了背了几十的沉重包袱。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批判胡风。1955年全国掀起了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组织上知道我在解放初与胡风一道参加巴县土改,要我揭发胡风在土改中的“罪行”。这个运动是毛主席亲自领导的,来势凶猛,再说我对胡风的当时表现也有一些看法,于是很乐意的接受了任务,在很短的时间内写成了一篇“胡风在土改中”的揭发文章,随后又在工程局召开的批判胡风的大会上,作了专题发言。虽然说的写的都是胡风在生活上的鸡毛蒜皮,和他对土改中具体作法的一些意见,但有关部门当作宝贝,马上在全国主要报纸和刊物上登载,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报刊给我寄来多少不等的稿费,让我名利双收,我也兴致勃勃,把稿费用来请客打牙祭。按照常规,只要把这件事情“换个角度”,就成了“右派言行”的一条钢鞭,可是赵孝庭自始至终没敢提它,原因是当时赵孝庭正好与我一起参加土改,他还是巴县的县委书记,我和胡风闹别扭的时候,他同区委都一边倒,批评我没有与胡风“搞好团结”,“影响了统战关系”。后来有人知道了真相,怪我在这件事情上心慈手软,要不然反咬他一口,到头来“右派”到底是谁,还说不准。
话又说回来,当时在报刊上揭发批判胡风的文章,因为是毛主席亲自挂帅的,我一直都深信不疑。后来鉴于自己的亲身经历,对此事也有些半信半疑,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胡风问题的真相被揭露出来,才知道自己又一次上当受骗,曾多次想给胡风写一封道歉的信,都没有勇气,直到他逝世,这笔良心帐还没有还。
我之所谓蠢,就是明明有错而不知其错。
我把阳谋阴谋当成最高指示。
我把偏听偏信当成忠诚老实。
由于长期形成的愚忠愚孝,为了“个人服从组织”,与上面保持一致,往往把是说成非、把红说成黑、把有理说成无理、把无理说成有理。
为了讨好主子,求得宽大,往往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骂得狗血淋头。
我是这样,很多很多的不幸者也是这样。
结果是估打成招,造成一大堆冤案,有的被整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的含冤而死、死不瞑目。
像我们这些极少数活下来的幸存者,也是历经坎坷、受尽凌辱、九死一生,福大命大啊!
这是历史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也是个人的悲剧,但愿这些悲剧不要重演,可能吗?我们期待着、我们祈祷着。
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为了自己的理想,天不怕、地不怕,敢冲敢闯、敢说敢为,多么纯洁可爱。
到了中年,成了驯服工具、身不由己,按上级指示办事,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说了不少违心话,做了不少违心事,好像自己未长脑袋,没有主心骨,任随牵着走。
到了老年,经历了一个长时间的阵痛,头脑清晰了、假象没有了,蒙在心灵深处的鬼符撕碎了。同时环境宽松了,头上的紧箍咒也没有过去那样灵验了,更主要的是儿女长大成人了,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了,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同时,我虽然是超额活着,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再不把自己心里的真话说出来,将会成为历史的罪人,也对不住自己的子孙后代,所以我现在是无所顾虑的,怀着痛苦和平静的心情写出那些叫人揪心的往事。
功臣变罪人
1958年5月的一天,一场思想战线上的伟大战斗胜利结束了。没有敲锣打鼓的庆祝,也没有热热闹闹的欢呼,更没有标语口号,连那些伟大的胜利者都没有出场,只是在一个冷清的小屋里,由一个小人物宣布给我们几个人戴上了“右派”、“反党”的桂冠,不到五分钟就草草收场。桀骜不驯的余寿山由于死不认罪,只给每月生活费40元,连他的爱人也被一起划成了“右派”。我虽然戴上了“右派”桂冠,可是由于最后的那次检查“深刻”,认罪态度较好,落得个“从轻发落”:按照有关规定,行政级别连降三级,由原来的14级降到了17级。可是在讨论我的处分时,住在我隔壁的那位行政科长又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不行,他两口子的钱够用了,要降到19级。”于是我的级别由14级降到了19级,实际上降了5级工资,每月工资74元。那位老兄由于整我有功,后来被调到某个单位作供应处长,可是好运不长,不久因他吸毒成瘾,不治病死。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罪有应得。
狮子滩水电站到底制造了多少右派,我不知道确切数字,但据知情者说,当时划为右派、反党分子、地主、坏分子、反革命、反社会主义分子,特嫌、暗挂右派……等属于敌我矛盾的,就有500多人。奇怪的是党委系统没有一个右派,怪不得有人在批判我时说,党委系统很纯洁,没有右派,而坏人、右派都出在你们行政系统。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年以后又开始了“反右倾”运动,当时以“胜利者”自居的赵大人,居然也坐到了被告席上接受批判。他在检讨时痛哭流涕,承认自己名利思想很严重,为了想当局长,千方百计整倒了郭林和一批得力的中层干部,伤害了一些好同志……事情至此真相大白。
几十年过去了。今日我们平心静气的来分析那场来势汹汹的“运动”,显然不是个人的力量所能够抵制得了的。但是如果不是那些趁机想为自己狠捞一把的人在其中兴风作浪,推波助澜,也不会形成那么大的声势,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宣判后不久,我们随队转移到川西平原的灌县紫坪铺工地。回想三年多前,我们由重庆来到此地,马路两旁站满欢迎的人群;如今我们在一批经保人员的押送下走向码头,路旁一些下班工人和家属默默地看着我们,谁也不说话。整整三年,新中国水电这块美丽的园地上,第一朵鲜花开放了,花儿虽小,却是那样的鲜艳迷人。可是我们这些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精心守护、培育鲜花的辛勤园丁,一个个都成了罪人,苍天有眼,公理何在。
我长叹一声,默默做成一首小诗:
昨日是功臣
今天成罪人
要问啥道理
谁也说不清
这一年,我39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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