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全家一片红

退到重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家人住在歌乐山上的广益小学的旧校舍里,不久梅侠在谭幺姐的照顾下生下了儿子,按照当初她和作仪的商量,以希腊神话中那个盗取天火拯救人类的勇士普洛米修斯的谐音,给孩子取名为“伯洛”,满月后娘儿俩都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虽然大家都在忙,也算过得安全。可是好景不长,后来搬来一个姓杨的退伍师长,带着他的太太和一群到处乱跑的孩子,还有勤务兵。别看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警惕性”倒很高的,看我们家里常有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宁君的穿着又时髦得和大家不相配,禁不住心生疑窦,引起警察来查户口,看来这里不能住了,要赶快离开。

我又进城里去找到老朋友吴昌文。老吴说:“南岸弹子石有一个酒精厂,是广东一个姓蔡的老板开办的,现在停业了,我只派了一个姓李的同志在酒精厂守屋,可以去问问。”我马上就和老吴去南岸弹子石,找到这个停业的酒精厂,一看有四间小平房,周围有竹篱笆拦着,外面是通往唐家坨的小路,对面就是私立广益中学,隐蔽却不偏僻,是个很理想的住处。那个守屋的老李,是大革命时期的党员,后来失掉了组织关系,一直由老吴联系,政治上很可靠,很乐意我们去住。于是我们第二天就搬到了这个新家,诗伯、亚彬、宁君和梅侠也都过来了,在照顾她的儿子伯洛的同时,也帮着照顾民涛。

这个时候,邓照明邓大哥又奉命离开了四川,重庆和川东地区的工作,由重新组建的川东临时委员会领导,临委有五个委员,其中的两位卢光特和蒋仁风,就住在我们这个家里。蒋仁风是1925年入党的老党员,参加过1927年的八一南昌起义,在1947年下川东起义中,任川东游击纵队的参谋长和奉(节)大(竹)巫(山)工委书记,和彭咏梧同志一起作战,后来老彭牺牲,他被捕后逃出,来到重庆与我们住在一起,因为他年龄大资格老,我们都叫他蒋老头。

由于蒋老头和卢光特都是新组建的川东临委委员,我们家里就成了党的机关,成立起一个家庭党支部,大家都有了分工:诗伯作家长,主管机关事务,梅侠协助诗伯工作;亚彬与附近一个姓夏的农民一起去卖小菜;宁君在江北的一个中学教书,星期日才回来,我和蒋老头老卢每天早出晚归,进城去各干各的工作;我们是一群职业革命者,没有社会职业,也没有固定收入,吃的大多是白菜、萝卜、青菜,赚上两块钱,割两斤肉回来打打牙祭。但是我们过得很快活,青菜萝卜也吃得有说有笑的,真是个和睦的大家庭。

1949年,是中国翻天覆地的一年。这一年的3月,中共中央由偏僻的西柏坡迁至当时的北平,江山易主的大局已定。4月23日,解放军大军渡过长江,占领国民党首府南京;5月3日解放了杭州,17日解放了武汉,27日解放了上海……胡宗南部队仓皇从秦岭退入四川西南的西康省,准备负隅顽抗,蒋介石、何应钦及桂系也打算迁都重庆,以地势复杂的西南地区为基地,与共产党分庭抗礼,形成割据的局面。据此,中央军委于5月23日发出指令:命令进军西北五省的第一野战军届时分兵入川,第二野战军准备从贵州入川,第四野战军在云南布局,采用远距离大迂回动作形成大包围困,要把蒋介石的队伍在西南这个最后的据点,彻底干净消灭掉。

七一党的生日快到了,诗伯有了心事,对我说:“因为作仪被捕,梅侠的组织问题到现在都还没有解决。你在宁君入党的事情上就讨了埋怨,现在快解放了,你还打算让梅侠戴着‘白帽子’迎接解放?”诗伯的这句话,的确戳到了我的痛处。这些年在我手中解决了不少人的入党问题,可是宁君和梅侠这样的亲人却迟迟没有解决,这其中既有客观原因,又有我本人的“私心”。

客观原因,是她们错过了一些机会。抗战初期的1938年左右,我们党吸收了一大批党员,我和父亲,妹夫陈作仪,还有肖钟鼎等人,都是那时入的党,我们这些人,后来被统称之为“三八式”。我入党没多久,就承担起发展新党员的任务,在自己教书的乡村小学里,就发展了六七个学生,后来去到江油,也在两个小学发展了一批小学生,他们当时的年龄,大都在十四五岁左右。接下来,停止发展组织。当时在南方局领导下国统区,进步青年很多,大都够入党条件,都只是把他们吸收在“民主青年社”、“新青社”等党的外围团体,就连在党直接领导下的“孩子剧团”里,也没有吸收一个党员。就宁君的条件来说,不说家庭父母的直接影响了,就拿她在“孩子剧团”和“中华剧艺社”的表现,还有这么多年来和我们一起从事的这些工作成绩,怎么说都远远超过抗战初期发展的一批党员,特别是在我手里入党的那些小学生。可是那些时候,要不然就是当时党的方针不允许,要不然她不在我身边,……要不然就是因为我的“私心”。我这个人和父亲一样,为了别人事情敢于上刀山下火海,可是涉及到自己的亲人,就怕人家说我“以权谋私”,因此无论宁君怎么积极争取,在她的入党问题上,我都拿着放大镜来挑毛病,什么遇事爱发“小姐脾气”啊,小资产阶级情调,喜欢打扮啊,生活中“娇气”啊……事情就这样一直拖下来。到后来宁君一提这事就生气,干脆越过我直接去向上级反映。1947年秋天,小袁来向我交代了去明月场策反杨绍云的任务,然后很认真对我说:“宁君告了你的状哦,说你不关心她的进步。在这个事情上,我已经与宁君做了几次长谈,认为她经过长期地下工作的锻炼,已经具备了入党条件,而且又有着强烈的入党要求,决定解决她的组织问题。”就这样,14岁就进入革命队伍工作的宁君,终于在十年之后入了党,然后高高兴兴去了岳池,参加起义前的准备工作。可是梅侠的问题却一直都没有解决。1944年,梅侠从那个败落的大家庭出来后,就一直跟我和父亲在一起,她活泼乖巧,做事情又很努力,父亲把她认作了女儿,和我一直是兄妹相称,陈于彤夫妇也特别喜欢她。以后的岁月里,无论是教书也好,卖煤也好,她跟着我们一路漂泊,父亲去重庆民生公司谋职,把她和柳青也带了去,柳青留在父亲身边照料生活,梅侠进了社会大学,在那里认识了陈作仪,结婚后成了他的有力助手,做了不少的工作。期间作仪两次被捕,第二次被敌人送进了渣滓洞,从此杳无音信。梅侠把一岁多的女儿托给母亲照看,怀着肚子里的孩子跟我们上了山,参加了华蓥山武装起义,后来积极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又为山上找到了一部电台。她的这些表现,都已经具备了入党的条件,可是也是因为诸多原因拖到现在。眼看临近解放了,上级又指示停止发展党员,看来再不积极想办法,恐怕真的要像诗伯说的,让她戴着“白帽子”迎接解放了。

因为关系到梅侠的政治生命,我决定要“徇私”一回。当天晚上蒋仁风蒋老头回来,我正式把这个问题向他提出来。蒋老头说:“梅侠的问题早该解决了,只是由于特殊原因才拖了下来。这样吧:特殊问题作特殊处理。你来做她的介绍人,我来批准,咱们就在这几天,为她和其他两位同志举行入党仪式吧!”于是就在“七一”前夕,梅侠入党了。

梅侠的照片。梅侠在解放前夕宣誓入党,自此全家一片红。

与她同时入党的两位同志,一位是我的老乡、《大公报》的谭竹安,也就是作仪的上级彭咏梧原配夫人谭幺姐的弟弟。竹安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进步青年,后来又和老彭的第二个夫人江竹筠一起工作。老彭在川东牺牲后,江姐被捕关进了渣滓洞,竹安动员他的姐姐谭幺姐来重庆抚养老彭与江竹筠的孩子小云,为党作了不少工作。另一个是和陈作仪一起在“青年会”工作的李华,经常为作仪传书带信,掩护同志,是作仪最信任的人。作仪被捕后,他那里又成了我们的联络点。他们俩早就准备接收入党的,也是因老彭的牺牲、作仪的被捕耽误下来。

要解放了,我也为本来就具备条件的同志和亲人解决了入党问题,心里美滋滋的。宣誓完了,大家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一顿饭,蒋老头一手举起酒杯,一手比成个“八”字,对诗伯说:“陈大姐,你扳起指拇算算,现在你们全家都是党员了,连同牺牲了的老廖和老林一起,八个共产党员啊,真是全家一片红。”

诗伯听了这话,乐得合不拢嘴。

我们在南岸的生活一直都比较安全,进出很隐蔽,交通又方便,真想一直就在这里住到解放。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安全又被打破了。这天中午,梅侠带着民涛出去散步,一抬头看见对面走来一个人,两个人一对面,都禁不住一愣,随后都装着不认识,擦身而过。梅侠绕了好大个圈子,匆匆回到家里,把情况一说,大家都面面相觑,脑子里同时闪出四个字:赶快转移!梅侠碰上的这个人,是前一段时间她在巴县马王坪幼儿园工作的时候,巴县教育局的一个“熟人”。这家伙是特务外围组织的一条小狗,成天不务正业,专门向特务机关打进步教师的小报告,把梅侠列上了特务的黑名单,幸亏梅侠预先得到了特务即将逮捕自己的消息,才转移到了南岸来,同我们住在一起。现在这家伙又在这个地方和梅侠碰上了,虽然没有明确知道我们的住处,可是梅侠带着个孩子,又是个大肚子,显然就住在这附近。眼看重庆就要解放了,我们这个家里聚集着这么多的人,又是党的机关,出了问题可不得了。

第二天,我们在南岸的这个热闹的“家”,就成了空屋:亚彬去了一个新兵营当兵;诗伯和蒋老头去海棠溪租了一个门面,开裁缝店;老卢也转到了另外一个同志家。梅侠由老卢带领,带着伯洛去了一所小学隐蔽起来,一直到解放。宁君不回来了,长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自己呢就进城去,到杨森办的那个“艺术馆”去找老吴,找他想办法。

虚惊一场

老吴工作的艺术馆,在市中心精神堡垒(解放碑)不远的大众游艺园里,这个重庆最热闹的地方,里面赌场妓院烟馆戏院什么场合都有,小偷、妓女、乞丐、流氓、艺人、特务……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在这里云集。艺术馆是当时在重庆当市长的杨森为了装点门面成立的,办公室就设在大众游艺园楼上的几个房间里。艺术馆的馆长周稷,是杨森的同乡,也是吴昌文在上海美专的同学。周稷本人无党无派,并不关心政治,但是他头脑清楚,知道国民党和共产党谁好谁坏,尽管十多年前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就知道吴昌文的政治身份,还是委任他在馆里作总务主任,把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一概交给老吴包办,自己当了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这样一来,我们便借着老吴的“权力”,在这里大展拳脚:馆里搞戏剧、绘画、财务的几个职员,都是老吴找来的进步人士,就连伙房里的采买打杂人员,都是我们由合川撤下来的几个战士。楼上那几间空着的办公室,是我们掩护同志的临时招待所,老吴把其中的一个房间,交给我居住。可是这里的特务这么多,时不时要吆喝着查户口,我成天进进出出,没有个理由也不行啊,于是我又去重庆大学,找到了曾经为小杜他们安排隐蔽的杜刚伯教授。杜老是北大毕业的老教授,陈毅的好朋友,他在重庆办了两个学校--“东方人文学院”和“草堂国专”,我就是他委任的学院驻城办事处主任--名正言顺的林大主任。

我这个“林大主任”光有头衔没有工资,工作就是利用这里的条件油印发行学习资料,让大家好好学习党的方针政策,一旦解放就能迅速适应工作。

这些资料有《挺进报》和《反攻》这样的地下刊物,有同志们收听抄录下来的《新华社》时事新闻和社论,甚至有刚刚闭幕的“七大党章”。印刷的地点,就在我的寝室里,尽管大好的形势让我们时不时都有些“得意忘形”,可还是把印刷的时间大都安排在晚上。这天晚上,我同从合川下来的刘银洲在房间里清理刚印好的“七大党章”,准备带出去分发,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了急刹车的声音,接着一阵喧哗。我探头一看,昏暗的路灯下,一大群特务哗啦啦跳下了车,在游艺园的大坝子里散落开来,弯着腰鬼鬼祟祟的找什么,看不清楚在搞什么鬼。我和刘银州以为是谁告了我们的密,急忙掀开褥子,打算将这批印刷品放在床垫下藏起来,准备应付检查。

忽然“砰”的一声,门被掀开了,一个人嘴里叼着一支烟,直愣愣地立在门口。我只觉得头皮一麻--我的个天,我们怎么会这样大意:居然没有拴门!

时间在一瞬间停止了,足足有好几秒钟,这点时间足够我清醒过来,看清了那人的面目:原来是住在我们隔壁的王嘉仁。真是活见鬼了,他怎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走错了房间,又偏偏遇上了我们没有栓门这样千载难逢的“时机”,把这一切都看了个一清二白。他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

我一伸手把他拉进来,随手关上了门,对他说:“你都看见了,现在随你怎么办。要是去当人肉贩子,把我们卖给下面的特务,我们跑不了,你也没有好下场;要是愿意为我们作点好事,将来是不会亏待你的。”

王嘉仁此时也清醒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笑了:“去告发你们?你看我像那号人?我早就想对着草鞋作揖--一走了之,怎么还会去告发你们?快点把东西搬到我寝室去。”

这个王嘉仁,虽然是留学法国、比利时、瑞士三国的“大学士”,在特务的心目中却是一个不中用的潦倒文人。他生逢乱世,满肚皮的学问无处施展,成天衣冠不整,发不完的牢骚,骂不完的怪话。他的寝室里,满地是烟锅巴,床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书报,床下塞满了烂鞋子臭袜子,烟雾弥漫、臭气难闻,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看见有谁进去过,此时此刻,这当然是最保险的地方。我和刘银州二话没说,赶快把“危险品”搬进他的屋内藏起来。

艺术馆被特务们围得水泄不通,谁也不准进出,我们回到自己房里,沉着地商量着如何应对下一步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过了好一阵,汽车的声音又起了:特务们走了。后来才知道,他们那天并不是特地来搜查艺术馆的,而是用探听器来侦察我们的秘密电台。

一场虚惊过去了。

解放后,这个帮助过共产党的“大学士”王嘉仁,被我们安排在一个大学里教书。那个时候,像王嘉仁那样愿意帮助我们的人,在老吴手里有一大批,有的是无党无派的民主人士,还有些是在大革命时期入党的老同志,因为各种原因与党失掉了联系。这些人中有市参议会的秘书,有盐务局的中层干部、有国民党军队中的军官、有粮食部的专员和职员,还有大中学校的教员,做生意的老板……眼看全国要解放了,大家都恨国民党,愿意为我们工作。有个叫严静予的,在伪参议会作文书收发,经常向我们反映参议会的情况和敌人动态,还动员一些同志去军队做策反工作……临解放前夕,国民党的宪兵警察和特务经常在大街上,甚至闯进居民家里搞突击检查,谁没有身份证就抓去关起。这对我们那些撤退下来的同志,是很大威胁,吴昌文就通过他大姐找到她的干亲家--杨森的机要秘书,拿来很多盖了市府公章的空白身份证,谁需要就给他一张填上,同志们都笑着说:这真是“吉人天佑”,老天爷要保护我们,国民党有什么办法?

解放后,我们为其中一部分同志解决了遗留下来的党籍问题,其余的根据他们的经历和能力,大都安排了工作。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