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暴风雨来临

一转眼,1948年的夏天到了。

这天小袁来告诉我:“起义的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到关键时刻,华蓥山那边情况很紧,急需要人,曾大哥希望你赶快去,你作好准备吧。”

我在杨家窝了好几个月,躲躲藏藏的不说,还给人家当孝子贤孙,一想起心里就不痛快,巴不得到个什么地方去出口大气,就对小袁说:“到战场上与敌人面对面的打拼还干脆痛快些,我没有甚么准备的,随时随地说走就走。”

这天晚上,宁君下来了,这多年从没有见她这样高兴过,红光满面的一把拉住我说:“曾大哥知道你在原来工作的地方出了问题,正好我们山上需要人得很,派我来接你快些去。”刘大汉也说:“最好多动员一些进步的青年上去呢。”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刘大汉,问她是谁,宁君一边为我收拾东西一边故作神秘:“他现在是我们的领导,还说与你熟得很的,你见了面就知道了。”

和我们一起上华蓥山的,还有我妹妹梅侠。此前不久,妹夫陈作仪因叛徒出卖再次被捕,很快就被关进渣滓洞,再也没能出来。又有了身孕的梅侠到处设法营救却没有结果,被仇恨和革命的热情鼓舞着,决定用“积极的斗争代替消极的营救”,把女儿托给了二伯娘照看,和我们一起去了岳池。

还没到家,就听到远远传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宁君得意地对梅侠说:“你听,这歌是我教的。”梅侠也来了兴致,说:“我也学会了很多新歌,也可以做音乐教员的。”我们有说有笑的往前走,路上碰见几个背着枪的小伙子,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娃娃,看见宁君都笑着打招呼。

到了家里,看见诗伯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包了一根青丝帕,穿一件青色的夹滚衫,脚蹬一双黑色的胶鞋,让我想起那些当年她在游击队里的故事,禁不住喊了一声:“诗伯你好威武啊!”诗伯抱住梅侠,刚刚问了声“作仪的情况怎么样了”,梅侠的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诗伯不问了,拍着梅侠说:“不要难过,我们会救他出来的。”

屋内人来人往,挤得让人转不过身来,灶屋里更是热闹:一口灶上蒸着一大甄子干饭,另一口灶上煮着一大锅青菜、萝卜和老腊肉,香喷喷的让人直咽口水。诗伯说:“这些天大家都忙着备战,有的老娘和媳妇干脆把家里的饭菜带过来,大家一起做来吃。”

吃了晚饭,宁君带我们出去转转。快打谷子了,我们走在田埂上,听见前面有人问:“甚么人?”

宁君说:“是我们,来查哨的。”

话音刚落,从稻田里钻出来十多个背枪的小伙子,一看是我们,都跑过来有说有笑的。我问宁君:“你们现在搞得这样紧张?”宁君说:“怎么能不紧张?我们家里是作战指挥部,许多负责人经常在这里开会。再说了,现在随时要准备行动,只要一声令下,大家都要上战场的。”

正说着,诗伯来了,我这才想起一直没有看见亚彬,诗伯说:“他是这个乡的中队长,又是党支部书记,这些天忙得来连饭都顾不上吃,整天都在外面跑,恐怕还不知道你们来了呢。”

我们说着话,宁君却发现了什么,突然从诗伯身上抽出一支小手枪,说:“伯娘,我还没有枪呢,把你这支枪给我。”

诗伯把枪夺过去说:“你怎么也学起我年轻的时候,从你爸爸手里抢枪的样子?这支枪是曾大哥特给我防身用的,你要枪忙什么,蒋介石会给你送来的,到时候十支八支由你选。”

我问诗伯:“看您这付打扮,是要重上战场了?”

诗伯笑着说;“这你还怀疑吗?你诗伯天天想、年年想,想了十多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了。不要以为你诗伯快五十岁了,可老将不减当年勇,不相信咱们比赛比赛,到时候看谁爬山爬得快、打枪打得准。”

大家都笑了,诗伯很高兴地对我们说:“现在我们这一片啊,都成了太平军起义的金田村了,除几个顽固的地主外,几乎家家都有我们的人,男的背枪上前线,女的搞后勤。这里面有当年那些老游击队员的后代,也有最近发展的农协会员,他们对打垮蒋介石翻身求解放,热情高得很呢。”

我长期在国民党统治区做地下工作,做梦都想着党的秘密工作原则,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说过话,这样公开地讨论过工作,眼前的这个场面令我想到了传说中的解放区,真有改天换地的感觉。

第二天下午,李成才来了,一见面就高声大气地喊:“老林呀,你终于来啦!”接下来我简直无法插嘴,就听他滔滔不绝的摆谈这两年来的经历,和现在起义的准备情况。现在我们这个地区被划为第七工委,李成不仅是七工委的委员,还将成为第七支队的副司令员。提起一年前我为他接上组织关系的事情,他说了不少感激的话,随后急着要去清理队伍,还悄悄告诉我说要去处理一些“家务事”,说这话的时候,他为难地向我苦笑,看来他那年轻漂亮的老婆,是在拖他的后腿。

刚吃完晚饭,外面一阵人声,接着我们七工委的书记徐庶生被人抬着进来。他也是本地人,也和诗伯挂着点亲,今天从余家场过来,路上被守卡子的团丁发觉,情急中他跳下一片危崖躲避,等团丁过了才发现脚受了伤,是找人用滑竿抬来的。老徐顾不得脚疼,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很严肃地告诉大家当前的局势:“川东临委主管组织工作的骆安庆在广安被捕叛变了,他供出了我们起义的全部情报,上级先是决定暂缓起义计划,通知大家隐蔽转移。可是现在,各县的民团已经开始抓人,如果我们再不动手,就等于束手待毙。现在上面紧急决定:提前举行起义,具体时间可能就在最近几天,大家要作好一切准备,特别是要监视敌人活动、封锁我们的消息。另外曾大哥指示:在我们还未建立起自己的根据地以前,女同志暂时不要到第一线,转移到安全地方等候调遣。”

宁君腾地站起来说:“我对这个安排有意见,我和伯娘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为什么又不让我们上前线?这是对女同志的歧视。”

老徐说:“宁妹子,你不要急嘛,英雄自有用武之地,到时候有你干不完的事情。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下一步我们还要注意……”

老徐又交代了一些起义前的注意事项,眼看会议就要结束,忽然有一个人站起来说:“我要求把我的未婚妻调来,一同上前线。”

老徐说:“上前线是去打仗,两口子又不能睡在一起,你慌啥子?散会!”大家嘻嘻哈哈地准备散了,李成却大声说:“等等,有个事情我要申明一下:我老婆说了,我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要我给她二十担谷子做安家费,不然就不让我走。我现在是拿不出钱来的,只好找我二哥拿二十担谷子出来,他要是不给,我就要对他不客气。”

大家一听这话,都愣住了:堂堂第七支队的副司令,临到要上战场了却冒出这么个事情来,这不是开玩笑吗?现在到底是准备去打敌人呢,还是去打他二哥?我不客气了,很严肃的对李成说:“你老婆只是个家庭妇女,要安家费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可以做工作,或者另外想办法解决,可是为什么要逼着你二哥要谷子?你那二哥丑胡琴,可是个开明士绅,曾经为我们做过好多事情,两年前要不是他在碉楼里骗走前来捉我们的敌兵,还有你我的今天?你现在还能够当上什么副司令?现在大敌当前,你还要这样来逼他,一是不顾我们革命的大局,二是不顾兄弟情义,你这样不仁不义,恐怕在你对他不客气以前,他倒有可能先对你不客气了。”

李成不开腔了,看样子是被他老婆逼急了,不搞点钱给她硬是过不了关,宁君看他那气鼓气胀的样子,就说:“这样吧,你老婆那里,我负责解决。”

第二天,宁君去到李成的家里,找他老婆讲了半天的大道理,那女人还是不吭声。宁君急了,当即把自己手上的金戒子取下来,递过去说:“这个金戒指是我的结婚纪念品,现在送给你,必要时拿去换了维持生活。”

这个金戒指,是我们结婚时父亲专门为宁君打制的,这件事宁君事先并未征求我的同意,但是大敌当前,我很理解她。这样一来,父亲和诗伯为宁君制的两件结婚纪念品,都在关键时刻落到了同一个人手里,派上了大用场。那件金丝绒的旗袍,给李成的老婆换了十元钱,作为生儿子时产期的营养费,今天又把结婚戒指送给她,制止了她在关键时刻,拖我们起义部队第七支队副司令李成的后腿。

宁君这个人就像她妈妈一样,识大体,顾大局,遇到事情多为别人着想,很有些侠义心肠,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能同她们长期的生活在一起,也算是我的福气。

老徐向我转达了曾大哥的安排,要我隔天同诗伯一道去合川马家牌坊赵老太婆家,接受新的任务,同时还安排宁君和梅侠回重庆去,完成两件事情:一是尽量多动员进步的青年学生来参加我们的工作;二是找一部电台和收发报人员以及组织一批急救药品上来。诗伯一直都没有吭声,可宁君和梅侠一直都在赌气,她们满腔热情赶到华蓥,满以为这回要当个战斗英雄,现在却被“发配”回重庆。可是俗话说军令如山,何况老徐已经给她们分派了任务,还说是一旦局面稳定了,有的是事情给她们做,也就只好服从。眼看还剩下一天的时间,我同诗伯、宁君、梅侠一起,去到余家场魏家沟的二姨家看民涛。民涛快三岁了,我去江北一别,又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了,多想我那宝贝儿子啊。

离二姨妈家的院子还老远,就看见民涛和二姨妈的大外孙在屋前的坝子里走来走去,宁君朝着孩子奔过去,一边大声喊着“民涛——”,孩子认出了妈妈,飞快的跑过来抱住她的腿,可是看见我和梅侠,就像见到陌生人,只是往妈妈的身后躲,声也不吭。这也难怪,梅侠也才见过他一两次,我又与他分别得太久,还是宁君逗他说:“小傻瓜,连爸爸也不认得了?”孩子才扭扭捏捏走到我怀里,叫了一声“爸爸”。

二姨妈看见我们一家人亲亲热热,禁不住挽起袖口揩眼泪:她又想起了死在她怀里的冰华,要是那乖女儿还活着,一家人该有多好!二姨妈家,从来都是我们一家人的避风港,当年诗伯和岳父常常在这里往来,现在我们每遇到什么困难,首先就到二姨妈家来,不是借钱借米就是躲风躲雨,二姨妈和二姨爹总是担心受怕地替我们担待,从来都没有说过二话。这次亲人见面,大家自然很高兴,可是一想起这动乱的世道,和这些日子满天飞舞的流言,他们不得不又为我们担心。我们在二姨妈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留下了民涛,在码头边雇了一只小船到合川。我同诗伯上岸去到马家牌坊赵老太婆家,宁君和梅侠就赶汽筏子去了重庆。

走到古城乡马家牌坊的赵家老院门前,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坐在一根小木凳上纳鞋底,诗伯按约定的暗语与她打招呼,老太婆笑嘻嘻的把我们请进了屋,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很亲热的走过来,握着诗伯手说:“大姐,形势这么紧张,你还是按时来了。”

诗伯转过身来,要向我介绍,此人却笑着说:“不用介绍了,我们神交已久,十年前他就是我的领导。”我一看:闹了半天,宁君和诗伯成天在我面前叨叨的刘大汉,就是这位刘石泉啊。我们是同乡,又是先后同学,还是同时期入的党,他所说的“领导”,指的是1939年我在中共云阳县委作县委委员时,他还在基层工作,互相都了解只是未见过面。刘大汉向我们介绍领我们进屋的赵老太婆,说:“这也是一个革命妈妈,她的三个儿子都参加了这次起义,都是党的骨干;老太太自己也经常为我们传书带信、站岗放哨。这里周围都是我们的队伍,很安全的。”

吃过了饭,老刘言归正传,说:“起义很快就要打响了,这次的战线拖得很长,需要大量的战备物资和生活用品,我同曾大哥很担心后勤跟不上,因此决定由陈大姐和老林你们来负责后勤工作,我们将把渠河流域的联络点和关系人交给你们,以后就要向你们要枪、要弹、要粮、要药、要钱。这付担子很重哟。”

我没有意见,因为我对组织上交代的任务从来没有讲过价钱,可是诗伯的心情却是很复杂的。虽然也知道组织上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是对自己的信任,可是带兵打仗,毕竟是她多年的心愿,眼看就要实现了,忽然叫她转到二线,她完全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她长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华蓥山上跑了十多年,别说是那些沟沟坎坎,就是每块石头都熟悉。唉,十多年啦,这些天,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玉璧,看到我的那些牺牲了的好兄弟们,他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我能活到今天,不就是为了再拿起枪来,给他们报仇吗?现在你们突然叫我下来,搞后勤,是不是真的嫌我老了?老刘啊,去年你和曾大哥来了解情况,是和我一起上过山的,你说:我是走不过你们呢还是跑不过你们?”诗伯说到这里,禁不住热泪滚滚。

老刘也很动情的说:“陈大姐,你不要误会我们的意思,去年冬天和今年夏天,你曾两次带我和曾大哥上山去熟悉情况。你对山上的地形、道路、住户和庙宇如数家珍,说得那么清楚明白。你一直都走在前面带路,把我和曾大哥甩在后面,曾大哥总是翘着大拇指称赞你。这次起义,年轻人太多,他们都没有经历过战斗,有的甚至一直都在城市里工作,我们非常需要像你这样有经验、有胆识、有才能的指挥员。可是老大姐你也知道,我们这次是因为叛徒出卖,被迫起义。现在我们的敌人,和当年你遇到的那些光知道吃鸦片的军阀大兵不同,不仅仅有各县的地方民团,还有省里的保安团,甚至重庆的内二警--他们可是训练有素的警察部队啊!几方面的队伍合起来,是几倍于我们的力量。只要战斗一打响,四面的敌人都会包围过来,你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要这样长时期的和年轻人一样参加战斗,东奔西走,我们不能不考虑你身体的承受能力。再说了,你的社会关系多、组织能力和活动能力强,让你负责这些关系到战斗成败的后勤工作,这担子也不轻呀。”

诗伯听了这些话,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和赵老太婆一旁摆龙门阵去了。老刘对我说:“老林,在你接手后勤工作以前,先要完成一个很机密也很重要的工作,这是曾大哥点的将。”

 

起义就这样失败了

又是曾大哥点的将。该不会再叫我……

老刘知道我在想甚么,说:“曾大哥曾向我说过,上次他亲自策划让你去完成的江北策反,后来出了意外,他很生气,但那不是你的责任。他还说幸亏你能随机应变,才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保存了自己。这次让宁君去接你上来,一方面是让你来负责后勤这一摊,实际上更重要的是让你完成现在的这项任务。曾大哥说了:一定要你来才行。”

说起江北策反,我就一肚子的气,禁不住发了一通牢骚。老刘劝我不要生气了,说是江北的情况他也清楚,以后有机会再给我明说,现在情况很紧张,应该要以大局为重。

我说:“好吧,听候吩咐。”

老刘说:“就在这合川城内,有一个姓王的地头蛇,人称王员外,此人能在渠江流域呼风唤雨,掌握着附近各县的乡保武装,要是起来跟我们作对,将成为一只很有威胁的拦路虎。目前的情况是:国民党对他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他很可能会跟着国民党去卖命。但是他也看到了国民党早晚要垮台,要是现在与共产党结下冤仇,恐怕会断了自己以后的退路,因此目前心情急躁,整日闷闷不乐。本来他有个儿子是共产党员,完全可以去做他父亲的工作,可是此人胆小怕事,一直都不敢向他父亲进言。你的任务,就是去助他儿子一臂之力,加一把火,把这个王员外争取过来,还是曾大哥上次跟你说的原则:能和我们一道参加起义最好,不行的话也要做到互不侵犯。”

我觉得这王员外的情况和杨绍云差不多,应该说比杨绍云的条件更好一些,因为眼看战事已经逼近,对方心里越是慌张,再说还有他的儿子作“内线”,工作起来更方便。我对老刘说:“我有信心完成这项任务。”

由于时间紧迫,当天下午诗伯接受了老刘交给的新任务走了,我也到合川城里一个名叫九尺坎的地方,找到了王员外的家,对看门的家人只说是他儿子小王的同学。见了小王,我说了接头暗号,他有些紧张,把我带进一间小屋里,叫我住在这里不要外出,怕人生疑。晚上他亲自端来饭菜,和我一起吃,一边商量事情怎么样进行,看他那犹豫不决的样子,我说这样吧,你明天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你父亲的态度,其余的事情我来做。

第二天下午,他回话来了,说是他父亲近来脾气大,动不动就骂人,没有找到机会。

我已经有过策反杨绍云的经验,知道此时的王员外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对小王的软弱很不以为然,说:“过去前途渺茫处境那么困难,我们很多同志冒着生命危险都要去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今天已是胜利在望形势大好,你还在顾虑什么?再说这也关系到你父亲前途嘛。”

小王还是在踌躇。我站起来说:“你怕我不怕,现在就带我去见你父亲,我直接跟他说。”

小王见我生气了,想了一会说:“那……我这去试探一下,就说你是我的同学,由重庆来,想见见他。”

当晚十一点,小王高兴地来告诉我,他父亲愿意同我谈。

夜已经很深了,我走进王员外的房间,见他黑起一张脸坐在那里,两只眼睛阴森森地盯着我,好像随时都可能拍案而起,拿我是问。我沉住气,和他客套几句后,就开始给他上形势课。我从目前全国的战局发展说起,说到人心的向背,国统区的群众运动,然后很肯定地指出:国民党必然垮台。我知道他和杨绍云有着同样的心态:怕共产党和他算旧账,就把几个月前对杨绍云说的那些话,一一也向他细说,特别是共产党不计前嫌、优待从战场上俘虏的国民党高级将领的例子。王员外听得很专心,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开始放松,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在室内踱开了方步。他走过来,又走过去,时而点头,时而摆头,我知道他还是摇摆不定,干脆就单刀直入对他说:“我们知道你以前也做过不少的坏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想得到人民的宽恕,就要立功赎罪,在这关键时刻为人民作些好事:一是同我们一起干,将来我们一定论功行赏,不但会保护你的生命财产,还可给你一定的政治地位;要是这一步作不到,那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我们的队伍路过你的防区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要找麻烦,当然了,为了掩人耳目,放放空枪也可以,也算你立了一功。可是如果执迷不悟,一定要对国民党存在幻想,顽抗到底,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共产党是说话算数的,何去何从请你自己掂量。”

谈到半夜,王员外还是没有表态,只是希望我能多住几天,让他好好想想。

当晚我一宿没睡,看来这个老奸巨滑的地头蛇虽有所触动,但是也很容易反复。目前形势很紧张,随时都可能打起来,他的态度在一定的程度上制约着我们的行动,看来此事不能久拖,拖则生变。

第二天吃了早饭,小王跑来告诉我,他父亲也是一夜未眠,现在让小王来转告我:自己年老体弱,不大可能同共产党一起干,但同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他保证我们的队伍路过防区时不向我们开枪,还答应必要时可以给一些物资上的支援,最后他要求共产党当政后,能对他宽大为怀,还特别嘱咐今后有什么事情不要直接找他,由小王转告就行。

我大大松了口气:看来这个结果也算不错。

事情办完了,我打算去向老刘回话,可是突然听到流言,说是共产党的政委杨希勤,在起事中被打死了。已经是下午了,我上街去打听虚实,满街上乱哄哄,忽然一阵吆喝,一群全副武装的内二警的兵,押着一乘滑竿过来了,我一看,绑在滑竿上的人居然是前两天在诗伯家里见过的老徐徐庶生!我心里一惊,立即回到屋内,真没想到才短短两天的时间,事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看来是不能去找老刘了,我得赶快离开。临走时我对小王说:“局势突变,外面谣传很多,不过就算我们暂时失利,也改变不了蒋介石灭亡的命运。我走后,你要继续做你父亲的工作,要他好自为之。”

起义就这样匆匆而起,又匆匆失败了。我离开了王家,乘了一条木船到了重庆。

“狗儿粮户”二姨爹

重庆城里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大街小巷都有警察站岗巡逻,经常搞突击检查,气氛也很紧张,看来城里是不能住了。通过一个同乡的介绍,我们一家人住进了歌乐山广益小学内,这个学校原在重庆城里大梁子,抗战期间因为逃避敌机轰炸,临时迁来歌乐山的,现在学校又搬回城内去了,这里的房子都空着,只有一个老头儿守门,既安全又清静,交通也很方便。

不久,二姨爹找人把民涛送下来了,说是我们走后,民涛身上就发生了一段惊险的故事。

我们离开中和乡的第二天,李成和亚彬就把队伍带到伏龙乡,参加起义去了。前来搜捕我们的那些“内二警”的丘八得到情报,说诗伯的家里是起义军的作战指挥部。他们找了些乡丁带路,直扑诗伯的家,结果扑了个空,又听说我们全家去了魏家沟二姨爹家,紧接着又来到魏家沟,把二姨爹的家团团围住,可是院子里除了几个孩子在玩耍外,一个大人也没有。他们正气呼呼的准备离开,一个带路的保长指着民涛说:“这个娃儿像是陈联诗的外孙。”内二警的一个军官正找不到地方出气,手一挥说:“好,把这个小家伙带走,我们也好回去交差。”一个兵抱起民涛就往山梁子上走去。

二姨妈他们一家人从屋后躲藏的山洞里回来,才发现民涛被丘八们抓走了,二姨妈一跌脚,急得大哭起来:“前年我们没把冰华带好,病死在这里,现在民涛又被抓走了,这是林家的独苗苗呀,要是这个娃娃再出什么意外,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一家人啊!”

看见二姨妈那难过的样子,二表姐突然不哭了,抱起自己的二娃就往外跑,二姨妈一把拉住她:“你要干什么?”

二表姐说:“我用二娃去把民涛换回来,就说他们抓错了。”

二姨妈大喊一声:“你疯了!”

二姨爹在一边说:“也好也好,他们要的是民涛!只要发觉上当了,就会把二娃放回来的,再说即便是二娃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还有两个娃娃,可他们一家人,只有民涛一个啊。”

二表姐抱起二娃就奔出了门,边哭边喊一路追赶,那些丘八们正在对面山梁子上歇气,二表姐抱着孩子气喘呼呼赶上去说:“你们为啥抱走我的娃儿?这个娃娃才是陈家的。”

一个丘八看了二表姐一眼,不以为然问民涛:“说,你姓啥?”

“姓曾。”

另外一个兵指着二表姐:“她是你啥子人?”

“妈妈。”民涛扑到二表姐的怀里,不住的喊着妈妈。原来诗伯把民涛寄放在二姨妈家时,早就向他们打了招呼,为防意外,叫民涛改姓曾,喊二表姐叫妈妈,没想到假戏真唱,今天真的就用上了。

丘八们信以为真,接过二娃就走。二表姐把民涛紧紧抱在怀里,飞也似的跑回家去了。

谁知二娃见他妈妈抱走了民涛,又扳又跳的哭个不停,一个老农看见了,问几个丘八:“你们抱这娃儿来干啥子?”

丘八说:“这是陈联诗的外孙嘛。”

老农笑了:“你们拉错了,这是狗儿粮户的外孙曾二娃,我媳妇还当过他的奶妈呢。”老农的媳妇也过来,伸出手去抱二娃,二娃扑进她怀里,不停的喊妈妈。

丘八们知道受了骗,勃然大怒,气冲冲的跑回二姨爹家,谁知道早已经是人去屋空。丘八们翻箱倒柜,打烂满屋的坛坛罐罐,悻悻的走了,可灾难却再次降临到二姨爹头上。他后来还是被丘八们抓去,吊“鸭儿浮水”严刑拷打,最后家里卖了三十担谷子,才把他赎回来。

后来听说:岳池县政府还对我们全家下了通缉令,除了要捉拿诗伯、亚彬、宁君和我外,民涛儿也榜上有名。三岁的民涛儿如此多灾多难,毕竟因为我们的原因,可是二姨妈一家,却完全是替我们受累啊!

二姨妈是诗伯亲亲的二姐,因为父亲死得早,她很小就去到二姨爹家,相当于童养媳。二姨爹名叫魏寿周,在当地算是个中小地主,有个诨名叫狗儿粮户。虽然有些家产,也算是个“粮户”,却一直像只夹着尾巴的“狗儿”,本本份份,从不惹是生非。地方上出粮筹款,总是少不了他的份,凡是修桥补路、捐资兴学之类的慈善事,他总是带头。贫苦人家缺衣少吃、生病买药,上门来借个一升半斗的,甚至叫花子找上门来,他也是有求必应。地方上的有些恶人看他软弱,向他敲诈勒索,他本着蚀财免灾的信条,也要违心的付出。他自己一生省吃俭用,终年戴一顶瓜皮帽,穿一件土蓝布衫,就是逢年过节吃的鸡、鸭、鱼、肉,也是自家辛苦喂养出来的。照理说像这样安分守己的老好人,应该是平安无事、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是不,他的“老挑”廖玉璧和姨妹子陈联诗,一直都在给他家惹麻烦。

早在1932年,诗伯被军阀杨森以共匪罪名关在岳池监狱,二姨爹不但经常派人送钱送物,还卖了几十挑谷子,花了几百个大洋,四处托人活动,使诗伯在狱内受到优待,并提前出狱。还有一次,我岳父廖玉璧召集人在二姨爹家里开会,被一个恶霸地主报了官,连夜派了一个连的兵来逮人,结果扑了个空。可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了我岳父廖玉璧跑不了二姨爹魏寿周,他被捉去严刑拷打不说,自己祖祖辈辈建起来的大院子也被一把火烧得精光。1935年,岳父在岳池县城里被砍头示众,又是二姨爹花了五十块大洋,找人去收尸,结果被守兵查着,幸好收尸人没有供出他来,不然又免不了一场灾难。诗伯去苏联途中,在万县被捕,整整三年没有音信,在重庆的宁君衣食无着,回到家乡婶娘也不容她,又是二姨妈家收留了可怜的宁君;这次要不是他甘愿用自己的外孙去换回民涛,民涛早就和许多孩子一样,进了渣滓洞白公馆。现在我们的儿子得救了,他自己的家被抢劫一空不说,那么大的年纪还被丘八们捉去吊打,人也受尽了罪。所有这些灾难他都自己忍受了,从不怨天怨地,对诗伯和我们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二姨妈和二姨爹,只是乡村里小小的士绅人家,他们不懂什么政治,也无所谓什么国民党共产党,认为那通通都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像廖玉璧、陈联诗这样有学问有才干的大学生,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去,为什么不去做官发财,过平安的日子,偏偏要去干共产党,弄得家破人亡?

想不通归想不通,帮忙还是竭尽了自己的全力,甚至差点搭上了自己孩子的一条命。为了帮助我们吃尽了苦头的二姨妈一家,解放后却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土改”时,当地要把二姨爹划成“恶霸地主”,他一肚子委屈,甚至没来重庆给我们说一声,就上吊自杀了。诗伯知道后,很为他打抱不平,没有想到有人却以此为据,说她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划不清界线,为恶霸地主魏寿周鸣冤叫屈。后来诗伯被迫“退党”时,此事也成为她的一条罪状。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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