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策反地头蛇
1947年深秋的一个晚上,王璞同志的交通联络员小袁又来告诉我:“现在有一个很重要也很危险的任务,组织上考虑你有长期的对敌斗争经验,决定交给你完成。”
我一听任务就来精神,说:“那好啊,我们天天这样卖狗皮膏药也有些心烦,正好换换口味。”
小袁说:“不要一张口就我们我们的,宁君不能和你同去,准备派她回岳池,同她母亲在一起工作,互相也好有个照顾。你自己明天去江北龙溪乡,找一个名叫贺从则的人,他家里住着一个叫曾霖的老同志,任务由他具体向你交代。还有,因为你要经常回来汇报工作,此事你不要告诉报社和任何人,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装着一个生意人,带了一些常用的滋补中成药,再买了两盒杂糖,由千斯门赶轮渡到了溉澜溪,上岸后叫了一乘滑竿,中午就到了龙兴乡。问起贺从则,当地人都知道,他曾当过这个乡的乡长,现在是小学校长,一个农民引我到了他的家里,贺从则一见面就说:“稀客稀客,曾大哥等你好久了。”
说话间,一个大个子中年人进屋来了,不等贺从则介绍,就紧握着我的手说:“小林,我等你好久了,走,到屋里去说。”
这位中年人就是曾霖,1926年入党,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后来长期从事军运工作。因为是本地人,不久前受朱德和任弼时同志的派遣,专门从延安过来,担任了这次起义的军事总指挥,现在是让我来做一个名叫杨绍云的地方实力派的统战工作。此人家住离这里不远的明月乡,是江北县的参议员,又是江北、鄰水、巴县、岳池、合川五县联防办事处主任,原先在四川军阀范傻儿(范绍增)部下当过营长,当年在通、南、巴打红军的时候很卖力,曾把受重伤的范傻儿背下火线,很得范的器重。以后他回到家乡,成了当地袍哥的总舵把子,私造枪支、贩卖鸦片、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他可以号召几百条枪,自己家里也养着几十条枪,因为长期在江湖上横冲直撞,和不少人结下冤仇,身边经常跟着十几个背枪的保镖前呼后拥,防止被人暗害。曾霖大哥因为过去和他都是范傻儿的部下,互相都有些了解,一见面都掏出心里话。这个人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嗅觉很灵敏,他越来越感觉到蒋介石迟早要垮台,又知道自己干过很多坏事,共产党也饶不了他,现在很有些惶恐。曾霖大哥趁机跟他讲当前的形势,讲我们党的政策,也讲他的出路,本来只准备住两天就去华蓥山,杨绍云硬要留他住了半个月,看来有些开窍。后来眼看留不住了,就提出让曾霖大哥派一个人在他身边,借此沟通情况。曾霖大哥和当时的重庆市委书记王璞同志商量后,决定派我来了。
看来这个任务是很重要,我仔细想了想说:“我以什么身份出现,怎么开展工作,要注意些什么问题,曾霖大哥请你明示。”
曾霖说:“我已经与杨绍云说好,就说你父亲与他曾经在范师长部下同过事,你现在想利用杨绍云的关系,在明月场买点木材或其它农产品运到重庆去卖,做点小本生意以求生活。至于要注意的问题嘛,你在白区有了多年的秘密斗争经验,也用不着我多说,不过我只想提醒你一点:初到此地,少说多听,搞好各方面的关系,要给人家一个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印象。杨绍云这个人,疑心重,不要去打听他和他家里的事,多帮他做些日常的家务事,取得他的好感,其它的你就见机而行。还有:每月回重庆向组织上汇报一次,我不在你可以去找小袁。”
吃了晚饭,我送曾霖回他自己的家,那晚月色很好,我们一路走一路谈,不知不觉路过一片坟场。曾霖大哥拉我在一个坟包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小林啊,我们这次是要端掉蒋介石的老窝,只要在华蓥山打响了,蒋介石必定要调动大批部队和民团来围剿,杨绍云掌握的五县民团,都在华蓥山的周围,他是行伍出身,打仗很有经验,要是他带领这些民团来攻打我们,会增加我们很多困难和麻烦。因此你要详细的向他交代党的政策,耐心的说服他、开导他,只有跟我们一起干,打垮蒋介石才有出路。你的任务就是要把他变成朋友、变成同盟军。我们打起来后他如果宣布起义,就带领他的队伍与我们一道与蒋介石的军队作战,这是我们最希望的、也是最好的结果,万一做不到,也要他保持中立,按兵不动。只要我们出师顺利,第一个可能性很大,反之要是我们出师不利,被敌人重兵围剿,胜败难分时,他也许会观望;要是我方失利,敌人又怀疑他与我们有勾结,要威迫他对我们作战,为了保存实力和自身安全,他很可能背信弃义,甚至把你作为讨好敌人的见面礼。我把这几种可能都说了出来,是希望你心中有数,以便到时候灵机应变。”
我说:“曾大哥,我积极争取第一种可能,最低也要做到第二种可能,至于第三种可能,我自从入党起就有思想准备,不成功便成仁,决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我们就此话别,第二天一早,曾霖去了华蓥,我也去了明月场。
我到明月场已是晌午了,赶场的人仍然很多,用不着问路,抬滑竿的直接带我到杨绍云家。他家门口站着两个背着短枪的人,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听说是曾大哥介绍来的人,急忙引我到客厅。不一会杨绍云出来了,我喊了一声杨伯父,双手把曾霖的信递给他,他接过信并不看内容,只让我坐下,又叫佣人给我泡茶,然后皮笑肉不笑的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龙兴来。”
他又问:“曾大哥他好吗?”
我说:“他很好,本来要亲自同我一道来的,临时有点急事进城去了,叫我向你问好。”
这时我才看清楚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土皇帝:四十多岁的年纪,瘦高身材,因为保养得好,红光满面的,一双眼睛有些射人,已是深秋了,他穿一件深灰色的夹滚衫和一条青色的中式长裤,看起来很有精神。他把我请到他的房间内,顺手关上了房门,开门见山对我约法三章:“这里情况复杂,国民党的特务经常进出,我自己也有些冤家对头,你的言行要特别小心谨慎。我对外只说你是我过去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来这里做点小生意,托我照顾,因此你要像个生意人的样子。还有,你不要单独去坐茶馆,不要单独去转街,不要同我家里的人和外面的人摆龙门阵,更不要说国家大事。”
他的用意很明白:一是怕我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二是怕我像传说中的共产党一样,策动他家里的人起来造反,挖他的墙脚。
杨绍云有十多个背枪的保镖,都是他的贴心豆瓣,通通住在楼上的一间大房子内,我被安排同他们住在一起。这些人都是当地估吃霸赊的恶人,整天在街上打牌游逛,深夜了才醉熏熏的回来,不知是故意给我的下马威呢还是他们的习惯,卸枪的时候总是把枪栓拉得稀里哗啦直响,弄得气氛很紧张。我担心不知什么时候这些枪会“走火伤人”,最初的几个晚上简直不敢睡觉,整夜都是闭着眼睛瞎想,如何应付各种突然事变。以后混熟了,听他们天南地北的瞎吹,说了好多为非作歹的勾当,有的是杨绍云指使的,可大部份都是他们自己去干的。他们问我会不会耍枪,我说不会。有人就说了:“你年纪轻轻的,连耍枪都不会?我来教你!”我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怎么也不干。但是我常常陪他们去坐茶馆,还同他们一道下乡去打猎,去河边钓鱼,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他们看出我是有点学问涵养的人,明明高出一头却不低看他们这帮子粗人,都说我讲义气,把我当成了朋友看待。
杨绍云这个人,不吃烟,不喝酒,不打麻将,唯一的爱好就是坐茶馆。他是当地袍哥的总舵把子,又是县里的参议员,但当地老百姓都喊他杨营长。这是因为当初他虽然只是个营长,可打仗勇敢,立过战功,还背着重伤的范师长死里逃生,从此就成了范师长的心腹,这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候,喊他营长是对他的尊重,杨绍云本人也很喜欢。每当他走进茶馆,总是前呼后拥的一大群人,十几个背枪的心腹围坐在他的周围,尽管他早已向茶馆老板打了招呼,他和他随从的茶钱由老板记账,月终统一付清,可茶客还是纷纷站起来,主动要为他付茶钱。赶场天,找他告状评理的人一大早就上茶馆排起了长蛇阵,什么欠账不还呀、估吃霸赊呀、偷盗抢劫呀、家庭纠纷呀……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告状的人在下面说,他一个人坐在上面听,听完了说上三言两语,也不管你是服还是不服,就叫你走人。这中间有判对了的,也有判错了的,更有让人啼哭皆非的,可他说的话就是“圣旨”,那些人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常常跟着他坐茶馆,只是从不开腔,算是作些社会调查,增长些民间知识。
杨绍云有三个儿子,分别叫狗娃子、海娃子和癞子,他们仗着杨绍云的权势,整日里偷鸡摸狗,横行霸道。三个儿子都吃吗啡,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烂账,不敢向杨绍云说,就回来偷,不但偷家里的钱,偷存放的鸦片和枪弹出去卖,还背地到佃户家,强迫人家卖谷子来替他们还债,这几个不争气的儿子,成了杨绍云治不好的一块心病。偌大一个明月场,只有杨绍云一家卖盐,因为是垄断,一场要卖好几百斤,生意出奇地好。这个生意由他的二儿海娃子在负责,有时见他忙不过来,我就主动去帮忙。我老家的大人们卖了多年的零盐,虽然我当时年龄还小,却是看着那些过程长大的,现在帮着他们称盐、包装、算账,简直就是轻车驾熟。有了空闲时间,称哥道弟的和三个少爷混熟了,也摆些闲龙门阵,向他们讲些做人的道理,劝他们把吗啡戒掉,齐心协力把父亲的家业继承发达起来。他们看我是真诚的为自己好,也就把我当成了朋友,到后来甚至连家丑也向我述说。
杨绍云身边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江西老婆,姓娄,不过二十多岁,圆圆的脸蛋,一对大眼睛,笑起来很逗人喜欢。不知是好客还是有别的想法,她对我特别客气,吃饭时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我奉菜,有说有笑的问这问那,打起麻将来总是先给我三块五块大洋作本钱,有时故意放炮让我赢牌,这不得不引起我的警惕。曾霖大哥曾说过,杨绍云这人疑心重,心很毒,曾亲自打死了几个老婆。当地有一个士绅,常到杨绍云家走动,时间一长免不了有些流言,杨怀疑这个人与他的一个小老婆私通,就派人将两个人双双暗杀在大路边上。因此平时我总是尽量避免和这位姓娄的夫人接近,见了面也总以长辈相称,决不多言多语,如果不得不在一起打牌,常常是如坐针毡,不但是不敢斜视,连正视也不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杨绍云家雇有不少干粗活的长年和丫头,一旦有空我也主动的做些扫地抹屋倒茶洗碗之类的家务活,时间一长,连这些下人也对我亲热起来。里里外外的关系,就这样搞得滴水不漏,大家都说我是一个不多言语、老实勤快、又懂礼貌的年轻人。杨绍云也放心了,初来时对我的约法三章,也就自然而然的废除了。
冬天来了,每到夜晚,杨绍云燃起红红的火盆,和我聊天,天南海北什么都说,到后来说到了家务事上,他很是感慨:“小林,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观察你的言行,现在给你说实话: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唉,可惜我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又没有一个女儿,要不然一定招你作上门女婿。”
我只是笑笑,没有吱声,一抬头,看见他那被炭火映得通红的脸上,居然老泪长流。
杨绍云停了一下又说:“这些天我想了又想,知道我那几个儿子都靠不住,想把你留在这里,我这个家由你来管,盐生意也交给你来做,你看怎么样?”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必既自欺又欺人,可是要是当场拒绝,会伤他的心,于工作不利,只好一笑置之。
看来初战告捷,我已站稳了脚跟。
煮熟的鸭子飞了
这一带靠着丘陵,山边野生的杂树很多,每到冬下,乡下人就把这些杂木枝桠砍下来,锯成一尺长左右的柴棒,然后用竹条绑成一百斤左右一捆,赶场天就挑到场上来卖,不过四五分钱一斤,有一批柴商专门来收购,运到重庆去卖。场上的人都知道我是来做生意的,可这里又没有其它生意可做,柴生意本钱不多、又不费事,我征得杨绍云的同意,找了一个他熟悉的柴商帮我代买、代运、代卖,就这样,我就以柴商的面目来往于重庆和明月场之间。不知不觉,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我借卖柴的机会回重庆去汇报工作,见到小袁,向他汇报了在明月场工作的情况,第二天他就带回了王璞同志的意见。王璞同志对我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就取得了杨绍云的信任,站稳了脚跟的“战绩”很满意,还说现在我们的形势很好,解放军已经由战略防御转为全面的战略反攻,主要战场已经不是在解放区进行,而是在国民党的地盘上进行了。王璞同志要我加紧做杨绍云的工作,叫他消除顾虑、坚定信心,按我们预定的方向努力,还让小袁带给我一些最近的《挺进报》,要我积极向杨绍云宣传当前形势和党的政策,促使他快下决心。
几天后我回到明月场,发现杨绍云心事重重,有些闷闷不乐。一天下午,他约我到附近乡下去转转,过去他外出总要带一两个背枪的随从,可这次他一个也没带,和我到了场外一个路人歇脚的茅草六角亭子内坐下,开口就说:“你这次进城,会到曾大哥没有?”
我说:“会到了,他问你好,有很多话要我向你转告。”我把《挺进报》拿出来,一条一款的念给他听,其中我解放军在东北战场上连连获胜和国民党高级军官被俘等消息,杨绍云听的很专心。接连好几天,他经常约我到场外去转田坎,问了很多问题:国民党和共产党的这场战争究竟还要打多久?国民党军队大多是美式装备、人多粮足,为什么打不过共军?国民党的高级军官哪些战死,哪些被俘?共军对俘虏到底是什么政策,关监还是杀头?对那些过去同共军打过仗,现在撒手不干了的人是否还要追究?对过去曾杀过共产党,现在有投诚表现的人如何对待?用什么样的标准来区分开明士绅和恶霸地主?对过去在地方上有血债的人如何处理?对地主商人的财产如何处理……。这些与他自己切身利益的一系列问题,本来曾霖大哥已经对他作了解释,但他还是不放心,希望我能更明白的向他说明。
我不厌其烦地跟他讲,跟他说,到后来干脆单刀直入:“曾霖大哥不是很明白的向你保证,你要是带起队伍参加起义,将来当的官比你这个营长要大得多吗?共产党历来是说话算话的,你对别人信不过,还信不过我和曾大哥?”
春节到了,这是乡里人走亲访友的季节,杨绍云家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管是有钱有势的士绅官吏还是贫穷老百姓,不管是有过交情的兄弟伙还是没有搭上边的跑滩人,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纷纷来到杨家送礼,光是腊膀就收了一百多个,其它吃的穿的用的都应有尽有。杨绍云叫我把送礼人的姓名和礼物都登记在册,说是按照礼尚往来的规矩,将来都要回礼的。不过对于那些普通的乡民,也不等什么将来了,吩咐下人当时就回赠一斤叶子烟或者是一瓶白酒,作为一方霸主,这些民规民俗他还是做得很到家的。
除夕这天,晚辈们和下人三叩九拜给杨绍云拜年,又是压岁钱又是放鞭炮,杨绍云心情很好。吃完团年饭,他把我叫到他房间内,茶几上摆了几盘瓜子和糖果,泡了一杯香茶,关起门要同我说些心里话。
他说:“这几个月来,曾大哥和你向我说了很多,我认认真真的听了又听,想了又想,我觉得你们说的都是真心话,句句在理。我不是木头人,我也知道好歹,还要考虑我的后半生是不是?”
他喝了一口茶,一面剥着瓜子一面说:“这些天风声越来越紧,这样下去,国民党肯定要垮台,共产党肯定要得天下,但共产党得了天下能容得下我吗?我曾经是他们的死对头啊!后来看到国民党的一些将官,官比我大,罪恶也比我大,一旦被俘后,都得到宽大对待,起义后还在共产党部队里继续带兵打仗,我确实服了。再说你和曾大哥对我这样苦口婆心,我再也不能顽固不化,一错再错。”他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请你回去告诉曾大哥,请他放心,我翻来复去的想了又想,决心已定:到时候我会按照他的意见行事,听他的!”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也站起来对他说:“你终于选择了一条光明大道,我们的合作一定会成功。”
杨绍云打开房门,敞开喉咙叫佣人端来香肠和腊肉,再拿出一瓶泸州大曲和两个杯子,倒上满满的两杯酒,一杯给我,一杯拿在自己手上,大声说:“来,干一杯。”然后一饮而尽。我虽然喝酒很不在行,却也一仰头,也把酒干了。
他的江西老婆听见他在屋里大吼大嚷的,走进来说:“营长从来不喝酒,今天怎么这样高兴,破戒了?”
杨绍云说:“过年嘛,咋不高兴呐?”然后拍着我的肩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他笑的是对自己的人生做出了一个重要的抉择,而我是因为这个重要的任务,终于有了眉目。
过了正月十五,我回到重庆,向小袁说了这个重大的收获,小袁也很高兴,马上转告了王璞和曾霖大哥,第二天就来跟我说:“上面说了,要继续稳住杨绍云的情绪,劝他利用各种机会,多接触周边那些信得过的实力派人物,作好起义的各项准备工作。”
第二天我回到明月场,向杨绍云传达了上面的意见,接下来我们加紧策划,再一步一步地进行。清明节前后,他利用吃春酒的机会,请了好几桌与他交情深的头面人物,除了本乡本县的外,还有几个是各县联防办事处里的有关人员。我没有参加他们的宴会,后来听杨绍云说,大家都已经明确表示: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听他的。
事情进一步有了眉目,我的言行更加谨慎,平时深居简出,不再轻易抛头露面,只是晚饭后同杨绍云出外散步时,交流一些情况和随后工作的打算。
布谷鸟叫了,秧田里绿了,1948年的春天又来到了,表面上江北的乡间一如既往,春暖花开,而整个川北地区一场迎接解放的大起义,却在这明媚的春光下秘密地进行。四月初十的晚上,我们一等再等,去县里开春季行政会议的杨绍云还没有回来,大家就径直睡下了。半夜里,忽然有人咚咚咚地把大门捶得震天响,大家翻身爬起来,看见扑进一个人来,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清楚,追问了好久才知道:杨绍云在回家的半路上被人暗杀了!
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杨绍云的尸首已经抬进了院子,霎时间杨家大院里哭声震天。我问了好半天,才弄清楚事情的全部过程。原来杨绍云这个人虽然在乡场上很小心,却不愿意让县里的那些大员们看出他内心的胆怯,再说了,光天白日的带着一大群荷枪实弹的保镖在县城里进出,也太张扬,所以每当他去县城开会,都让保镖们在城外的王家坡等候,他自己只身坐着滑竿进城前往,开完会再让滑竿送到王家坡,一起回来。可是今天他开完会坐着滑竿走到离王家坡不远的千块石这个地方时,突然枪声骤起,几个早已经暗藏在路边的人冲出来,将他打死在滑竿上。看来这是一场精心部署的谋杀。
策反工作进行得这么顺利,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连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等我恢复镇定之后,心里一个劲地骂那些打死杨绍云的混账王八蛋,一边还得缜密地考虑下一步的工作。首先,我现在不能走,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这个来历不明却很受杨绍云器重的人突然离开,一定会引起猜疑,而且还不一定走得了。再说了,杨绍云的死是怎么样一回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我还没有向上级请示怎么样去收拾残局,怎么能够一走了之。
杨绍云一死,他的那几个当惯了混世魔王的儿子就没有了抓拿,年轻的娄夫人从此没有了依靠,更是只知道哭。我以“义子”的身份,和他的家人一起担当起操办丧事的大任,设灵堂,办祭品,接待来往祭奠的宾客,一直到送葬出殡。丧事一办完,我和杨绍云身边的几个骨干商量,为了防止杨绍云的家属再次受害,也为了弄清楚他被害的真像和捉拿暗杀他的凶手,我就随同他的三个儿子和娄夫人,去重庆警备区司令部告状。
我回到重庆,向小袁汇报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也感到很意外,说了一句“乱弹琴”!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就对其中的原因有了大致的猜测,只是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不好对我明说而已。因为情况紧急,我们马上商量对策,认为现在杨绍云手下五个县的民团力量看来是没有办法了,可是一定要动员杨绍云的儿子马上回去,把自己家里的几十条枪留住,到起义的时候,这些枪怎么也能够武装起一支不小的队伍来。我觉得这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立即去找正在重庆告状的杨家家属商量,谁知道就在此时,传来了杨绍云江北的老家被仇家抄抢的消息,他的万贯家产和所有的枪支都被抢劫一空,杨绍云昔日手下的那些保镖们见大树已倒,也都星散了。
我们的计划彻底落空了。
至于杨绍云是怎么样死的,至今各说不一,有的说是谋财害命,有的说是争权夺利,有的说是除暴安民,有的说是仇家暗杀。可是后来我听小袁、曾霖和刘石泉等人的分析,才知道很可能是我们内部的人为报一起私仇,以“除暴安良”的名义,把他暗杀了的。这次暗杀杨绍云的行动,给我们党的事业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因为没有能够拉住杨绍云手里五个县的民团力量,致使起义之后,我们的队伍不仅仅受到国民党正规部队内二警的剿杀,还受到地方民团的围攻,这种“大兵压境”的形势,是导致起义最终失败的重要原因。不过对于我个人来说,倒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试想如果策反杨绍云真的成功,他跟着我们一起起义,到后来起义失败之后,很有可能会出现曾霖大哥为我分析的第三种可能:为了保存实力和自身安全,拿我去做了讨好敌人的见面礼。那时我自己的命运,就很难预料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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