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投身“学运”

我们的地下工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到一个地方就要换一个名字,而且亲人们都要跟着改口。除了自己的本名林先礼之外,我在几十年的地下生涯中换过若干个名字,时间最长的有两个,一个是林一青,另外一个就是此时在重庆用过的、并且一直沿用到现在的林向北。

就在安排诗伯的同时,我改名为林向北,和妹夫陈作仪一起去找到重庆《新华日报》营业部主任张子英,决定让我到《新华日报》社去工作,约好2月28日由作仪领我去报到。谁知道就在27日,国民党指派特务捣毁抄查了《新华日报》门市部,报社的工作人员全被扣押,前去接头的陈作仪正好撞上,被特务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走关押,我的工作又落空了。

不久,我在重庆小什字碰到刘弄潮。成都一别,又是两三年的时间,刘弄潮几经周折,现在已经是重庆市一中校长。听到父亲不久前病逝的消息,他很是惋惜,说像父亲这样一个实干苦干的好同志,死得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们一起感慨了一番,他很关心地问到我的情况,有没有甚么困难,我说现在需要找个工作,他毫不迟疑地说:“你明天到学校来,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我去了一中,刘弄潮安排我到教务处作文书,并介绍教务主任与我认识。一见面我们双方都吃了一惊:教务主任居然是黄石山。

90岁的黄石山

刘弄潮社会活动多,学校教学活动和内部事务基本上是由黄石山负责。这个黄石山,也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也当过教师,政治斗争和教学经验都很丰富,1938年云阳的党组织恢复后,他是云阳县委书记,我是县委青年委员,我们曾经在一起,把云阳的抗日救亡运动搞得轰轰烈烈。

由于长期秘密工作的经历,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当着刘弄潮的面也不说破,可是大家毕竟在一起工作过,虽然现在没有组织联系,基本的了解和信任还是有的,当着刘弄潮的面不说,并不等于私下里不谈。老黄告诉我,前不久他在涪陵被捕后,与党组织失掉了联系,现在他手下的这些教师,又被一批兼有特务任务的三青团员所把持,学校管理混乱,教学质量不高,学生和家长都不满意……老黄是和我一起在抗战初期搞过救亡运动的人,现在眼看自己手里有这么一个好的阵地却无法施展,心里非常苦闷。他估计我手上有组织关系,不断向我诉苦,希望我能够帮助他找到党组织,并且介绍一批有真学问,能够独当一面,能取得学生信任的进步教师进来,以站稳脚跟,打开局面。

陈作仪被特务们关押了五十多天,因为没什么确切的证据,又被放出来,我将这些情况告诉了,由他向上级反映,然后约了黄石山到观音岩义民医院(即现在的外科医院)与地下党重庆市委委员彭咏梧(江姐的丈夫)见了面。上面经过研究,决定关于黄石山的组织关系暂时不提,介绍教员的事情倒可以积极考虑。在以后一段时期,我和陈作仪介绍了一大批进步教职员到市一中任教,他们大都是从北大、北师大、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武汉大学、复旦大学等名牌大学毕业的,有的是民盟等进步团体的成员,而其中的汪国桢、屈清莹(洪涛)等人,就是共产党员。当时国民党已经发动全面内战,在国统区大肆搜捕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重庆的白色恐怖日益严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没有在市一中教职工中建立党的组织,所有的同志都是单线联系,连由省委青年组直接领导的学生青年核心小组(后改为六一社,新青社),也没有打通关系,只是因为陈作仪特别交代过汪国桢是上面转来关系的老同志,很有能力,我才转告黄石山,有事多同老汪商量。因为这层关系,黄石山起初打算请老汪作训育主任,但教育局硬要把一个姓刘的三青团骨干分子塞进来担当这个职务,刘弄潮和黄石山极力反对无效,只好让步,把进步教师陈祚璜安在训育处作学生的生活指导,把老汪改为教初中班的语文,后来又改为教高中两个班的语文,这样不但有利于我们在学生中开展工作,校内校外的许多重大事情,作为骨干教师汪国桢也都能参与讨论,取得一致意见后,再由黄石山或学生自治会去执行。

1947年春季开学前,陈作仪和我商量,决定在市中区的青年会大厅里举行一个学校教师与新闻记者见面会,一是为刘弄潮作宣传,二是给学校的三青团分子一个下马威。刘弄潮在会上谈了他的办学方针,声言要学习当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用“新旧思想兼容并包”的精神来办好市一中。接下来他介绍这批新聘任的教师,当听说他们大都来自北大、北师大、清华、西南联大等名牌大学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场的张学孔、胡作霖、陈以文等人,都是共产党员,又是《大公报》《新民报》的知名记者,他们都在显著版面上发了报道,在舆论上给以支持。这样的场面对于那些只知道“效忠党国”的三青团分子,显然是个警告。当时的学校,每个周一都要举行“总理纪念”周会,会上照例要宣读孙中山先生的遗训,同时部署一周的工作。刘弄潮多次在这样的“周会”上宣传他的办学主张:要把“五.四”时期倡导的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请到市一中来,还要绝对保障学生在校内的思想、言论、集会结社和探讨学问的自由。

汪国桢:1946年领导市一中学运的核心人物

到一中任教的这批进步教师,大多是些有多年的教学经验,也有真才实学,担任语文教师的汪国桢、屈清莹、易湘文等人,都是常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的作家诗人,黄石山的历史功底也很厚实,其他教授地理、化学、代数的老师,都很受学生的欢迎。当时的教师常常被当局拖欠工资,连肚子都吃不饱,可是教师们都认真的备课讲课,从不马虎。在刘弄潮的大力倡导和教师们的推动下,加上党对学运的直接领导,学校的民主风气很浓,各种社团和壁报如雨后春笋,各自都有教师参与辅导。比较活跃的“晓原剧社”,“白雪国乐团”等文艺社团,是董季泽,相子昭老师的阵地,“真与针”,“积极”,“透视”等壁报社,常常登载汪国桢的《杂感》,程嘉哲的《新阿Q传》。其他如歌咏、讲演、作文比赛、联欢会等活动,都有辅导老师。为了活跃思想,开阔眼界,刘弄潮还请了著名的进步学者,包括文学家艾芜,经济学家陈豹隐,漫画家汪子美等到学校作学术演讲。当然了,市一中的教师也有左中右之分。进步势力虽然占绝对优势,能左右校务、教务和一切活动,但并不拉小圈子,而是根据周恩来同志提倡的三勤(勤业务、勤学习、勤交友)三化(社会化、职业化、合法化)的原则,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汪国桢与黄石山、程嘉哲、陈祚璜等人,就搞了一个灰色调的“三枝烟油店”,课余时间会集一些教师在校外一个茶馆里吃茶谈天,还规定到会者抽完三支烟就要作一首打油诗,他们古今中外无所不谈,天南地北应有尽有,插科打诨雅俗不论,大家高兴而来,尽兴而去,既广交了朋友,又不会引起特务们的注意,一举数得。

1947年的上半年,美军强暴北大学生沈崇事件,引爆了全国学生的“抗暴运动”,进而发展成声势浩大的“反饥饿反迫害”的游行,弄得国民党当局相当恐慌,对于刘弄潮提倡的这些做派,当然也不高兴,但他当时有国民党陆军大学政治部副主任、少将教官的头街,又有很好的上层关系,也把他奈何不得。到后来刘弄潮居然带头参加声势浩大的“抗暴”游行,整个市一中在他的带动下,不但成为教学质量高、升学率高的著名中学,而且在全市学生的反蒋爱国运动中,成了不畏强暴、敢闯敢冲的学运先锋,国民党对此“忍无可忍”,终于采取了行动。1947年的5月,刘弄潮被迫离开重庆去香港,校长由黄石山代理。5月31日,黄石山从一个姓刘的训育主任处探得:警备司令部第二天要在全市进行大逮捕(即后来著名的“六.一大逮捕”),一中的十五名师生已经上了黑名单,黄石山立即通知了汪国桢,然后又分别通知其他有关师生迅速转移。这一次除了学生阙雄飞当夜没有回到学校,教师胡作霖住在《新民报》没法通知因而被捕外,其余的都安然无恙。黄石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里,能以代校长身份顶住反动派压力,掩护革命师生,在民主学运中是立了一大功。

当时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一直都掌握在进步势力手中,学生领袖们能力很强,阙雄飞同学一被捕,学校马上组成了“六.一后援会”,联合全市大中学校,宣布无限期停课,当局有些着慌,通知黄石山和汪国桢参加由重庆市长张笃伦召开的师生代表谈判会。会前我们聚在一起,对形势作了分析,认为由于反动派内部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加上社会舆论和学生游行罢课的强大压力,被捕师生是有可能释放的,但对敌人的狡猾也不能不作充分估计。果然,会上张笃伦恳求校方劝导学生复课,黄石山和汪国桢一面理直气壮的批驳国民党特务的卑劣行径,同时也表示只要放人,就去说服学生们复课,否则就由学生们将罢课进行到底。一番谈判下来,两个人心中有了底,回到学校后,和学生们一起做好了复课和继续罢课的两手准备,还筹备了迎接阙雄飞胜利归来的欢迎会。果然,6月13日复课,14日阙雄飞就被释放。可是同时被捕的老师胡作霖却被押进了渣滓洞,在重庆解放前夕的“11.27大屠杀中英勇牺牲。

此事过后不久,学校放了暑假,一个名叫蔡天亲的人前来接任校长,奉当局之命“整顿市一中”。此人老奸巨滑,知道一中的师生很团结,做出一副很亲善的面孔,可是直到开学前夕,还迟迟不向教师发聘书。汪国桢和黄石山知道他的“心事”,就团结广大师生和他进行了一场“解聘”和“反解聘”的斗争,一面让进步学生出面和姓蔡的谈判,指名要求挽留优秀教师;另一方面让广大教师向他公开表示:只要解聘一人,全体教师都拒绝受聘。开学前几天,蔡天亲终于把全体教师的聘书交给了黄石山,只把汪国桢、程式嘉的聘书折了一角,要黄石山担保不出事情。蔡天亲解聘和分化教师的阴谋又破产了。

2006年,重庆一中75周年校庆,作者与当年的老校友门合影留念。

市一中的学运从“抗暴”到“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运动,一浪高过一浪,不久这个蔡天亲也因为查办不力被解职了。当局经过周密策划,派大特务杨寿康来当市一中校长。他纠集了一批职业特务,事先准备好了班底,一来就解聘了二十六位包括黄石山在内的所有进步教师。这家伙来势汹汹,看来若再用对付蔡天亲的那一套,我们必然会遭受巨大的牺牲。我们请示上级后,决定全面撤退。被解聘的教师们通过各种渠道,分别安排到有关学校和其他地方工作,我也由市一中转到王家坡保国民学校。

我在市一中没有抛头露面公开活动,主要是在教职员工中作一些穿针引线的工作,把党的意图通过汪国桢向黄石山传达,老黄也把他的一些想法和意见通过我向党反映。当时重庆市一中能在全市反蒋爱国学生运动中起先锋带头作用,是与这批进步教师积极参与和上级党的意图分不开的。也是与刘弄潮的教导和鼓舞分不开的,至今当年市一中的师生都很怀念他。前几年听说他在北京逝世,大家都感到很悲痛,后来他的夫人但凡来成渝两地,早先一中的师生们都要前去看望。

 

初学拉广告

到王家坡保国民学校不久,学校就放了暑假。眼看风头已过,我又进城去,找到在《国民公报》当副经理的陶敬之,开门见山地说:“我现在没有工作了,你帮我找个饭碗。”

陶敬之是1938年入党的,也是万县“救国会”发起人之一,1936年我们曾经同在《万州日报》工作,现在他的秘密身份是党的外围组织“民主实践社”的负责人。听说我要找工作,他有些为难地说:“我这个副经理,只管得了找钱的营业部,管不了做文章的编辑部。安排你做什么啊?”

我想了想说:“那……帮你拉广告总可以吧?”

老陶知道我的文笔,一瞪眼睛说:“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吗?”

我吊儿郎当地说:“没关系。当编辑我都当烦了,又费脑筋,责任又重,动不动就说我反对政府,上下都不讨好。拉广告,到处跑,又能找钱又能玩,多好。”

老陶笑着说:“我知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咱们要说清楚:拉多少广告得多少回扣,没有工资的哟。”

我说不要紧,只要找个住的地方就行。老陶说那好办,你明天上午到报社来,我给你解决。

第二天上午,我同宁君一道去民生路国民公报营业部,老陶是第一次见到宁君,又跟我开玩笑:“几年不见,我们小林就娶了这么漂亮的夫人,成双成对地进进出出,气派哟!好好好,我在两路口康林路的宿舍给你们安排了一个房间,你们可以去住。”老陶带我们到营业部,交代给了主管广告这一摊工作的陈经理,以后我们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找陈,这样与老陶的接触就少了,免得引起麻烦。

当时的《国民公报》,也算是家行业报,老板是重庆金融界的名人康心之,他的后台是以张群为首的国民党元老,张群本人就是《国民公报》董事会的董事;可他又有个女儿是共产党员,中共南方局通过这个关系,又在积极做康的工作。他本人出钱办报,不过是捞取点政治资本,增加其社会地位而已,在政治上谁也不得罪,既不要违背三民主义,也不要骂共产党,因此报社的工作人员,左、中、右都有,不过时局所致,以左、中占多数。我来报社工作,组织上早有交待,不过是暂时找个职业作掩护,随时准备接受新的任务,因此我们在报社内努力多交朋友,少谈政治,积极地为报社也为自己增加经济收入。

我们在康林路宿舍住下,宁君找了他远房的一个妹妹帮助带民涛做家务,开始在一个新的领域内工作。

当时重庆的报业竞争很激烈,各家报社对于广告和推销都有比较优惠的规定,推销一份报纸,可得4折的回扣,那时报价每份每月是1.2元,若以40%的回扣算,一份报纸每月可得回扣4角8分钱;广告的回扣也是20%甚至40%,金额越大得的钱也就越多,很是惹人眼馋,所以当时为报社拉广告,不但不要薪金,还要给报社有关人员“进贡”。我们没有拉过广告,就用笨办法:翻阅重庆所有报纸的广告版,找遍大街小巷所有的广告牌,抄下所有广告上的地址,每天吃了早饭就出发,从上半城走到下半城,从江北走到南岸,去游说订户拉广告。重庆是座出门就爬坡的山城,夏天又是出了名的炎热,我们走饿了,就在沿街的小摊儿上吃碗豆花咸菜饭,渴了,找哪家大妈要碗凉水渴。我们沿着那些店铺集中的街道一家一家地走,真是说不尽的好话求不完的情,请他们订一份报登一个广告。那些店家对这一套早就厌烦了,客气一点的就说:“对不起,我们不需要,请走别家吧。”不客气的则说:“别卖狗皮膏药了,我们既不订报也不登广告,没有时间和你们罗嗦。”有的很不屑地说:“别说是你们了,就连《中央日报》我们都登了广告,生意还是不好,白花钱。”更有人连嘲带讽:“这年头,十家商店垮了八家,十个工厂垮了八个,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哪里还有钱登广告?除非你们找蒋委员长发个指示,下个命令,我们就照办。”甚至有一家拿出一堆《中央日报》来说:“这些都是上面硬派下来的,谁看啊?要说拿来擦屁股,又怕有字生痔(字)疮……”

如此这般的跑了几天,又累又饿又受气,没有拉到一个广告,只是有一家商店里的一位熟人见我们赖着不走,连同情带可怜订了两个月的日报,得了9角6分钱的回扣,气得宁君回家倒在床上,蒙着被子哭了一场。

我这个人倒有点犟脾气,我不相信重庆市有数十家广告社,有数百人拉广告搞发行,为甚么他们能够搞到业务而我们就没有?他们能够赚钱我们就只能够吃“闭门羹”?肯定是没有找到窍门嘛。这样一想,第二天也不跑街了,到城里邹容路的和中音乐厅里,去找蒋林隐蒋二哥。

蒋二哥和诗伯沾了点什么亲戚,现在是和中音乐厅的副经理,又是重庆城里“红帮”天字号的大爷,交际广,办法多。我和宁君一坐下就诉苦,蒋二哥听了只是笑,点着我们的鼻子说:“你们两个啊,在这个世道上做事情,以为只凭那点子热情,就能干出点明堂?也太天真了嘛。不过也不要急,有句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帮你们想个办法,一定会柳暗花明。”

宁君听了一撅嘴:“想什么办法?除非改个门路,不干这个低声下气的倒霉行当。”

我却听出了话中之音,连忙说:“二哥你的板眼多,说出来我听听。”

蒋二哥说:“我手下的兄弟伙,各行各业的都有,光税务局的就不少,你想,要是他们到商店打个招呼,谁还敢不买账?你先参加我们的红帮,到时候,我跟兄弟伙打声招呼,对他们来说,这点小事不过举手之劳,你只要跟他们走一趟,包你满载而归。”

我一听有点犹豫,说:“不入红帮不行吗?”

“咳,入个红帮有什么关系?再说不是自己人,他们不肯卖力啊。”

蒋二哥说得有道理,但是加入封建性质的帮派,我个人不敢做主,还需要同自己人商量,于是就告诉他,考虑一下再说。

回到报社,我把这情况告诉了陶敬之,老陶说:“蒋林隐这人我也认识,场面上是重庆城‘红帮’天字号的大爷,私下里却是我们‘民主实践社’的成员,我的朋友中有不少都是他的兄弟伙。我看你加入他的红帮也没什么关系,多一层保护色,不是更便于工作吗?”

老陶领导的“民主实践社”,是党领导的一个进步的群众团体,其成员多是各阶层进步的知识分子,也有商界人士和公务员,我当然信得过。于是,我很快的就同蒋林隐的弟弟蒋廷藩一起加入了红帮,托蒋二哥的照应,当了个排行第三的“三爷”。

“红帮”的兄弟伙们经常在和中音乐厅吃茶跳舞,我和宁君也常去那里进出,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由于蒋二哥事先打了招呼,这些讲义气的朋友都很乐意帮忙,这样一来,我们果真“柳暗花明”了。每天清早起来,我们收集全市的报纸,专门寻找那些在其他报纸刊登了广告而在我们《国民公报》却没有的广告户,再把这些报纸带到和中音乐厅,找到兄弟伙中税务督查员,同他们一道找上门去,拉广告。说来也怪,不过几天工夫,所有的商家都换了面孔:有的立即同意以同等的版面在我们的报纸上刊登广告,有的拿出新广告优先“照顾”我们,有的临时撤回别家报刊的广告转给我们,那些手头有些紧张的,也要照顾点小版面的广告,哪怕是少登几天也成。有的实在拿不出广告费,就订上一份一年半载的报纸。重庆城里的那些广告公司,当然也是我们“主攻阵地”,从那里拿到不少业务,至于那些只做街面上广告牌大生意的,虽然一般不做报纸广告,可是他们的业务员门路多,我们也和税官一起找上门去,拉拉关系,碰上合适的,随便介绍过来。凡是帮了忙的,我们也不亏待人家,尤其是对陪同我们四处奔走的税官朋友,都能够从我们的回扣中得到公平合理的分成,大家都有好处。就这样,我们每天出门虽不能说十拿九稳,一般都有收获。

有一天,我们和一个税务员一起,到民国路一家大五金商店,那位经理见了我们,很难为情的直是道歉,说:“对不起啊,前几天你们来拉广告,我不知道深浅,谢绝了,你们不要见气,今天给你们补起。你看,就按照我们在《中央日报》登的这个广告,再加上五行字的版面,在你们报上登15天,怎么样?”

这就是说,他在我们报纸上花的钱,比在《中央日报》上花的钱还要多,我和宁君心里乐开了花,要请经理去进馆子吃饭,谁知道这位经理却说:“咳,应该我请才对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大家互相照应。”

后来我问税官朋友,这位经理为什么这么客气,税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顿饭值几个钱?这家做的是大买卖,图的是大头,他今天卖给你们这个面子,下月我起码要少收他1000元的税啊,你以为他真的是客气?”

原来如此。

重庆较场口的米亭子市民大楼,是全市最大的中药材市场,附近各县仍至全川各地的零售商,都要来这里采购。底层是市场,人来人往,拥挤不堪,二楼的四周虽然也都是批发市场,可中间拥有数十张桌子,供客户吃茶谈生意。我们不会放过这个阵地,每天都来这里坐上一阵,首先把目标集中在一些广告大户,如“万金油”、“八卦丹”、“仁丹”、“何济公”等,他们的广告版面大,时间长,出钱多,这样我们的回扣也多。当然,这些广告大户的业务员也很狡猾,他们是不会白送人情的,要想事情办成功,也一定要给予他们些好处,这些“好处”也从我们的回扣中出。不过只要抓到一两个大户,每月的零用开支和应酬费用,连同全家人的生活都有了着落。这里还有一位批发商,也是蒋二哥的兄弟伙,曾经受过二哥的恩惠,听二哥说我们挣钱不容易,除了帮助拉广告外,还鼓动我们顺带也买卖些中成药,一切都由他代理。每次结账,我们总是赚的多,后来才知道,即使是亏了,他也不告诉我们,自己垫钱出来了结。

我们广告赚钱最多的时候,是五一、国庆、元旦、春节这样的节日特刊。节前我们以每个版面50元包干的金额,向报社预定两个版面,然后拉上十来个客户,广告的实际收入起码在200元以上,这样一来,两个版面最低要赚三到四百元。当然了,要想多挣钱,就要多动脑子想办法,在设计上玩点花样,让客户乐意掏钱。我们一改往常把广告分成若干小方块刊登的枯燥做法,有时候把“庆祝元旦”“庆祝国庆”写成中空的美术字,然后把广告内容填进字间的空白里;有时我干脆发挥自己做“打油诗”的特长,写上几行来宣传,记得有一则“八卦丹”的广告,我是这样写的:吃了八卦丹,嘴里香又甜,价钱很公道,人人都喜欢。从现在看来,这样的广告词未免有些“粗俗”,可在当时,因为新奇,又通俗上口,有的居然在市民之间流传开来,报纸和客户皆大欢喜。不过要在短短的十天半月里说动几十家客户做广告,拉满两个版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每到节日过后总要美美的睡上一觉,好好休息几天,精神才恢复得过来。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到1947年的秋季,我们已经拥有280多家固定的报纸订户,每户订期半年到一年,就是说,从第三季度起,我们每月报纸的回扣收入固定在140元左右,至于广告的回扣收入每月最低在200元以上,到节日多的每月可达400元,拿的都是白花花的不贬值的银圆。陈经理很羡慕的说:“你们一月的收入,要等于我这个经理月薪的三倍啊。”

我们一路顺风地做下去,很快就在广告界中有了点小名气,有的广告社慕名而来,许诺每月给80元车马费,拉到广告后再加20%回扣,要我们也“顺带”为他们拉点客户,我们怕把关系搞复杂了起纠纷,推辞了。加上我们报社里的人际关系也很好,见了谁都客客气气,即使知道谁是党员也不随意去接触,既不拉小圈子也没有对立面,还时不时给上司有点“好处”。报社既不付给我们工资,每月还因为我们增长了不少的收入,扩大了报纸的知名度,把我们当成了最受欢迎的人。

对我们来说,收获还不仅仅是生活的安定和赚钱。1948年华蓥山武装起义前,我和宁君拿着这些钱,摇身一变成了药材商人,带着大批药品回到岳池,除了留下起义所需要的药品之外,还以卖药为名,多次去广安等地收集国民党的军政情报;起义失败之后,一大批起义地区的游击战士和干部涌向重庆,在数万特务的追捕下,相当一部份无依无靠的同志是我们全家利用新旧社会关系安置的,我们在报社的收入,则是安置保护这些同志的基本生活的保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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