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中山公园新天地
父亲到了成都,陈于彤叫他去找当时的市政府秘书长刘弄潮,暂时找个工作掩护下来。
刘弄潮是川北渠县人,出生在一个贫穷的猎户家庭,比我父亲还小几岁,在学校读书时受“五四运动”影响,思想很激进,曾经组织过“国民外交后援会”,也和诗伯的丈夫廖伯父一样曾经带领学生到省议会请愿,反对军阀和卖国贼,要求四川教育经费独立,并从此开始了他在监狱中进进出出的传奇生涯。他因这次请愿被扣押,经学生救回,又被学校斥退,遭到当局通缉。1921年,刘弄潮和阳翰笙一起,在成都建立社会主义青年团,曾参加震惊中外的“二七”工人大罢工;1925年,经李大钊介绍,刘弄潮由社会主义青年团转入中国共产党,曾与鲁迅多次交往,并与胡适公开论战,发表很多论著,宣传马列主义和孙中山的革命思想,作过中山大学教授和武汉农民讲习所教员。1927年,国共两党合作破裂,他被捕入狱却又翻墙越狱,又被反动当局通缉。1931年,刘弄潮再次被捕,在狱中进行秘密活动、绝食斗争,被关了五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国共两党再次合作,他才出狱。刘弄潮之所以当上了成都市政府的秘书长,是因为他与成都市市长陈离是旧交。这个陈离本是军阀刘湘的一个师长,却有许多共产党的朋友,他认定跟着国民党和军阀都没有出路,要刘弄潮来当市政府秘书长,就是要刘代他全权代理市政业务,还企图通过刘弄潮与共产党搭上关系。
陈于彤特别对父亲交代说:“刘弄潮是大革命时期的党员,后来失掉关系,正在积极找党,因为他曾经几次被捕,组织上要待情况弄清楚后再决定恢复他的党籍问题,你是通过一个统战关系介绍去的,不要暴露自己的党员身份。”
父亲去到刘弄潮家里,两人谈得很投机,谈到工作的事,刘弄潮问父亲:“你是要当官,还是要做事?”
父亲说:“过去我多次当官,因为不善于交际应酬、逢迎吹捧,都以失败告终,看来我还是做点于老百姓有益的实事为好。”
刘弄潮很直率的说:“如果你想当官,这事情就难办,你知道市政府及管辖的部门虽然不少,但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塞满了,而且他们大都有来头,不能随便更动。如果你不计名利,要想做实事,那就好办。现在中山公园缺个管理员,没有油水,事情可多可少,好多人都不愿去,你干不干?”
父亲不假思索的说:“我愿意。过去当团练局长下来,打扫街道我都愿意,何况这是在省城市中区管一个老百姓游玩的场所,我保证把它管好。”
刘弄潮说:“好,快人快语,我就喜欢这样干脆直爽的人。你明天来拿上任的通知。”
就这样,第三天父亲就走马上任了。
当年成都的中山公园,就是现在的劳动人民文化宫,方圆也有好几十亩大,游客们没有卫生的习惯,瓜子、果皮、纸屑满地都是。园内有一些松柏树木,还有一个鱼池,池内没有游动的金鱼,有的只是树叶、纸屑、水果皮和垃圾,水黑发臭让人心烦。水池四周有一些石凳,老头儿们走累了,就坐在凳上歇歇脚,父母带着孩子也常来这里看艺人玩把戏,买个糖人嚼着吃。
当时人气最旺的地方,莫过于进大门靠左边的一个茶馆,约五十平米大,摆着二十多张小桌和川西坝子特有的竹椅子,它不像少城公园(现在的人民公园)里面的茶馆高雅、幽静,因为去那里喝茶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名人学士,谈古论今,自有风趣;也不像总府街正娱花园那里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因为里面多是些做生意的商人,和勾心斗角谋职求财的官僚政客。到中山公园这样脏兮兮的地方来喝茶的,多是附近的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是些底层社会的小人物,他们收入少、生活苦,总是精打细算着过日子。其中一批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天亮起床,披着衣服,自己带着三花茶叶来到茶馆,叫幺师(茶房)渗上一分钱的玻璃(白开水),坐在那里吃着早茶,然后再花一分钱,叫幺师用木盆装上一盆热水端来,洗完脸再洗脚。这些王大爷张五哥们喝着滚烫的早茶,凑在一起摆开了龙门阵,内容多半是把昨晚回家得到的新闻,加上些自己的想象,说得煞有介事,有声有色。说到十点来钟,肚儿有点饿了,就要出去吃早饭,离开茶馆时叫幺师把茶留着,吃完饭后还要转来继续喝茶。这些人一般不自己烧火煮饭,大都去进馆子,一盘咸菜、一碗豆花、三两饭、一顿饭一角钱,大致如此。吃完饭,又回茶馆,继续天南地北的瞎吹,直到下午黄昏时才回家。这批“老买主”茶客,每天要占据茶馆五分之一的座位,大都是地方上的土地爷,有时还在茶馆里主持点公道,那些惹事生非的人,见了他们都有三分畏惧。他们只是吃茶占点便宜,却常常为茶馆招揽生意,老板不但不讨厌,还经常恭维他们,多年来沿袭,形成了老规矩。
来公园求生活的人,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剃头的、挖耳的、洗眼的、洗牙的、装水烟的,捶背的、洗脚的、修脚的、舒精活血的……你要想图个舒服,花不上五角钱,包你样样都能享受到,而且一定做到令你满意,很多人做了一次想二次,以致成了固定的服务对象。可是也有不少的人为图一时的舒服,上当受骗的。有一个老人得了痧眼,眼睛发痒,一个“洗眼人”就用小铁珠在他眼角眼皮内滚动,不但止痒还全身舒展,老人上了瘾,几乎每月要洗三四次,否则眼睛不但更痒,而且疼痛难忍,后来这老人居然成了双眼瞎。还有一个是父亲闹的笑话。我父亲平生最引以为骄傲的是有一副洁白整齐的牙齿,因而也特别爱护,在那个中国人还没有刷牙习惯的时代,他每天漱口从不间断。忽然有一天他发现有两颗门牙发黄了,于是在茶馆里吃茶时找到一个“洗牙”的:“你能把我这两颗黄牙洗白吗?”那洗牙的笑着说:“没问题,马上见效,不白不要钱。”结果洗牙人用刀子刮去了牙齿上的黄色,另外用点什么白粉擦上,牙齿马上就雪白如玉。父亲满意了,给了那人五角钱,谁知第二天刷完牙对着镜子一看:坏了,洁白的牙齿变成了黑黄色!父亲知道上当了,忙去华西医院牙科看病,医生问其究竟,然后笑着说:“先生,你上当了,那是江湖医生刮掉了你牙齿上的法郎质,当然更黄了,以后还要发黑呢,一点办法都没有。”父亲自以为得意的一口白牙变黄了,弄得他哭笑不得,懊悔了好久,后来一提起此事,就告诫我不要听江湖医生瞎吹。
中山公园地处成都市最繁华的地段,进门不收钱,两分钱一碗的茶,让你喝个够,因此一年四季生意很好,来迟了的人还找不到座位,但是卫生很差,口水、浓痰满地都是,这么大一块地方,除了管理员就只有一个勤杂工、一个花工,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清早把园内的垃圾打扫一次。按照一般人推理,父亲来当了这个管理员,不但是大材小用,简单是侮辱斯文,可是父亲他没有这个感觉,而是兴致勃勃的在园内东逛逛、西瞧瞧,不但同茶房老板、幺师谈得亲热,还同喝茶的大爷们摆起各种各样的龙门阵,不过几天功夫,他就公园的现状、改进的意见和要求,写了一个报告,直接送到刘弄潮的家里。刘弄潮看到很高兴,夸奖父亲说:“你不计名利地位、不考虑个人得失、一心想为老百姓办好事,是个难得的人才!你大胆去干,有困难尽管来找我。”说着就在报告上批示:“所需资金,由财政局如数拨给。”
父亲到财政局领取了资金,眉飞色舞的回到了公园,开始了他的振兴计划。第一步是净化环境。他找警察局派来几个警察,把那些唱猴戏的、卖打药的、卜卦看相的、卖淫嫖娼的、酗酒打架的、各种赌博活动的……所有那些不三不四的通通赶出去,并警告他们说:要是再到公园内胡闹,一定要抓去关起,这些人不敢得罪警察兵,只好知趣地到别的地方“发财”去了。第二步就找来几个工人,把园内进行了彻底的清扫,拉了四五车垃圾运往城外,买了一些箩筐放在园内要道上作为垃圾果皮箱,还做了几十个小木盒,摆在园内要道特别是茶馆内,作为吐痰用。父亲还别出心裁,做了几十块四寸宽、一尺二寸长的木板,用红绿纸写上标语贴上,作为标语牌,挂在树上和路边。公园内原来踏平的草坪,被重新开挖出来,父亲亲自带着几个工人,到草堂寺、武侯祠、青羊宫、少城公园、望江公园等去求援,得到这些兄弟单位的慷慨相助,主动送来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种籽和花盆,还用他们的花工帮助栽培。父亲让工人把鱼池子的垃圾捞起来作肥料,脏水用去浇灌刚种下的花木,然后在洗干净的池子灌上清水,弄来一些荷花和金鱼放在池内。
正是春末夏初时节,不到半月时间,花木都成活了,整个公园变了样,游客多了,乱七八糟的怪事少了。老百姓称赞,报纸上还发表了表扬信,刘弄潮专门到公园来看了看,临走时拍着父亲的肩膀说:“干得好,以后我把全市的公园交给你管起来。”这个许愿后来虽未成为事实,父亲却一直对这一段时间的工作自鸣得意。
在中山公园这段时间,是父亲最悠闲、最开心的时候,不需应酬,没有压力,无官一身轻,所有时间都可由他自由分配。早上,他也像那些老茶客一样,到茶馆去泡上一碗茶,悠哉游哉的与茶客瞎吹,期间他认识了两个人,后来成了好朋友。
一个叫高伯功,是个演员,既演话剧也演电影,他能说会道,阅历广,见识多,此时在工会作秘书,与刘弄潮是多年的好朋友,解放后成为四川省人民艺术剧院的著名演员。父亲交上的另外一个朋友,叫文琢之。此人住在离中山公园不远的鼓楼街,也是天天早上来公园“扯闲条”。他是个成都通,对成都的风土人情、社会风貌、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样样精通,对那些“名人”的趣事也知道得很多。他又是位中医高手,特别精通中医外科;也有人因为他爱管闲事,叫他“土地爷”。此人很有些正义感,爱发牢骚,痛恨国民党的腐败,对共产党有好感,他文学底子好,文笔流畅,善于写讽刺文章,写了就用“老成都”的笔名在报上去发表,父亲也爱写点打油诗,早上碰在一起,以文会友,也很谈得来。
有一天,文琢之在茶馆里向父亲介绍成都著名的竹琴师贾瞎子,说是冯玉祥等“党国”要人,还有巴金、胡愈之、谢添等文化名人来了成都,都专门去听过贾瞎子的竹琴,一个个赞不绝口。父亲对曲艺方面很有兴趣,曾经常带我去总府街曲艺场听邹忠新的金钱板,李月秋的清音,德娃子的洋琴和其它一些曲艺节目,就是没听到贾瞎子的竹琴,原因是花费太大,要门票,还要茶钱和小费,一场下来要花费一元多两元。这次文琢之很诚恳地邀约父亲前去欣赏,还说他办“招待”,于是我同父亲随文琢之提前吃了豆花饭,去到贾瞎子表演的锦春茶楼。
锦春茶楼位于城西的东城根街口子上,这是一个古色古香的老式庭院,里面栽满了各种祥花瑞草,书场十多米宽、二十多米深,可以容纳三百多人,经常还有人在过道上增加小凳子听竹琴。离开场还有近两个钟头,场内已坐满了三分之二的席位,场外停满了私人黄包车,还有不少汽车,一些达官贵人、太太小姐是这里的常客,可见贾瞎子的名气之大、观众之多。
演唱开始了,只见贾瞎子怀抱着一根竹筒,手拿着两块竹片,乒乒乓乓的敲打起来。满场的听众个个聚精会神,不少人闭着眼睛,时而摇头,时而点头,时而凝神屏气,时而用手轻轻的敲打着膝头,连咳嗽都听不到一声。一曲唱完,掌声雷动,台下出现一个麻子堂倌,左手沿着手臂叠起一大摞茶碗,看上去危如累卵,右手提着一把长嘴紫铜茶壶,麻利地在席间穿行,人还隔得老远,那茶嘴便对着茶客面前的茶碗一低头,吐出一两尺长亮晶晶的水柱,准确地掺进茶碗里,滴水不漏;又有一个胖子,手提一个竹篮,在每桌听众面前放上一包花生米,颗颗又酥又香。就这样,人们喝着清茶,吃着花生米,听着竹琴,摇头晃脑,津津有味。
我对听竹琴是外行,只觉得梆梆梆的,听不懂好在哪里,但场上的气氛,倒使我感到新鲜有趣。散场后回家的路上,文琢之告诉我们,贾瞎子说唱的“三难新郎”中苏小妹有一句“闭口推出窗前月”的词,他反来复去琢磨了半个月,变换出十几种不同的念法。川剧中也有这出戏,戏中的苏小妹也有这句词,可是连川剧界中号称戏圣的康芷林对此也只会几种念法,对这个贾瞎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文琢之又说:“我们今晚看到的,不仅仅是贾瞎子呢,是成都锦春楼著名的‘三子三绝’,三子就是竹琴贾瞎子,掺茶的周麻子,卖花生的司胖子,表演的都是他们的绝活,成都这么大的地界,没有人能赶上这三绝的。”
这个时期,是父亲打油诗的多产期,对于他早年写的《野鸡曲》,“老成都”文琢之评价很高,认为平仄工稳,通俗易懂,字字血泪,是少有的佳作,鼓励他拿去报上发表。父亲对文琢之的建议笑笑而已,随心所欲一路写去便是。我记得父亲当时写的成都市井生活,还写有《车夫曲》、《旅馆吟》、《女茶房》、《小旦怨》……特别是系列诗《少城公园》,写了一百来段,把公园里形形色色的人物景色描写得淋漓尽致,可惜岁月流逝,我只记得如下的几段:
公园门,祠堂街,许多车儿两边排,几条马路通大道,谁个不到此处来。
由“浓荫”,到“枕流”(21),射德会前打网球,公爷有钱公爷耍,不是酒楼便茶楼。
强盗儿,技术妙,偷了人家不知道,不但穿的是西装,还是戴的博士帽。
牵着手,笑呵呵,柳荫树下排排坐,荷花池畔讲恋爱,喊了妹妹喊哥哥。……
父亲写的都是社会最低层被侮辱与被迫害的一群人的生活。因为正在反共高潮时期,组织上一再告诫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发表过激言论,宁肯灰色些,也不要暴露政治面貌,因此他没有拿去登报发表。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转去重庆,把这些初稿交与文琢之保留,后来文琢之加入民主同盟,被特务怀疑,就忍痛把他的著作和父亲的初稿全部付之一炬,真是可惜。
这一段时间,父亲住在中山公园内一个小房间内,房子很小,只能放一间铺,有他睡的就没有我睡的,我只好住进公园进门左边一个放压路机的房子,房子地上很潮湿,又没窗子,一点光线都没有,我仗着年轻身体好,用凉板搭了个地铺,住了好长时间。我们生活虽然过得很清苦,但很潇洒,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没有职业,全靠父亲几十元工资过活,两父子的生活很简单,自己无法开伙,只有进馆子。别以为进馆子贵,其实不然,看你怎么过吃法。我同父亲每顿一碗豆花,二两饭,起码四盘咸菜(每盘一分钱),一顿饭下来,不过两角钱。提督街有家《食食饭店》,我们常常在那里吃饭,有一次我们各吃了二两饭,八盘咸菜,一碗清汤不要钱,算下来才一角四分钱,跑堂的瞅了我们一眼,撅起嘴巴说:“要是客人都像你们这样吃法,要不了半月我们只好关门大吉。”他说他的,我们也不还嘴,只是笑笑。有时嘴馋了,也不惜多花几个钱打牙祭,要份回锅肉或者是猪蹄子汤,吃了过个瘾。
中山公园右面有个小巷子,那里有一个馆子,专门到各个大馆子里去收集人家吃剩了的残汤剩水,挑回来煮成一锅,美其名曰“杂菜”,五分钱一大碗,油水多,味道也还鲜,我同父亲常去买两碗杂菜,四盘咸菜,二两饭,也只要两角钱,吃得却很舒服,也等于打了个“小牙祭”。也是在这一年,成都霍乱大流行,殃及附近郊县。这个病当地又称“窝子寒”,病人又吐又屙,病菌四处飞溅,传染性极强,很多人家死绝了门,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常常是早上起来,会看见一条大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救济会拉死人的车子都忙不过来。一时间成都大街上路断人稀,人们心里的恐惧比日本飞机来轰炸还要凶多了,有钱的,能投亲靠友的,纷纷远走高飞,一般老百姓就只有靠天保佑了。奇怪的是:我同父亲一直平安无事。我住在那个又臭又湿的黑屋里,吃的还是万人剩下的残羹,在四周被霍乱传染,遍地死尸的恐怖环境里,我都安然无恙。直到现在,我每次想到这件事,还是毛骨悚然。
有一天,刘弄潮找到父亲说:“我们在东门城门口有一栋房子,成立了一个社会服务社,想给穷苦的人办点好事,办一个平民食堂,你愿意不愿意去负责?”
父亲毫不犹豫的说:“那有什么问题。你给点开办费,找两个人来,我们说干就干,保证十天内开张。”
刘弄潮很喜欢父亲直爽的性格,马上表态:“钱我明天就给你送来,人你自己找,这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很多人不愿干,交给了你,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我同父亲去到东门城门洞,马路右边果真有一栋宽十米长约六十米的红瓦房,一楼一底。我们说明来意后,看门老头打开门,带我们到楼上楼下转了一圈,里面空着没有人住,落满了灰尘,蜘蛛网到处都是,里面还有些木床,桌子凳子,看来是有人准备在这里搞点明堂,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看房的老头说,这房子修好了一年多,说要开旅馆,又说要开饭店,一直没有定下来,说着准备交出钥匙。父亲拦住他说:“你继续在这里看房子、打杂吧,把屋内打扫一下,我们要搬来住。”
我离开了压路机的黑房子,首先搬进这么宽敞的楼房,随后父亲又通过文琢之,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厨子和采购人员,经过大家的商量,从用钱少、时间快、简便易行、群众欢迎四个方面考虑,决定从卖“挨刀饭”开张,然后再逐步发展。所谓“挨刀饭”,又叫车夫饭,就是用一口大锅,煮成闷锅饭,然后根据买主需要,用刀切成大小不等的小块,一斤半斤称着卖。这种饭既便宜,又饱肚子,最受劳苦大众欢迎。说干就干,父亲叫人去买了两口二尺半的大铁锅,几个大土陶盆子,二十付大小不等的土碗,再在门外砌了两个土灶,一个用来煮饭,另外一个用来熬汤。汤是用骨头和萝卜熬成的,好吃又有油水,厨子们再弄一些价钱便宜的青菜萝卜,用盐、酱油、花椒、海椒面腌成咸菜,好下饭吃。不出父亲所料,从筹备到正式营业,刚刚十天,我们的原则是只图够本,不图赚钱,饭菜与附近其它馆子比较起来,真是价廉物美,来吃饭的大都是东门上的黄包车夫和苦力,一顿饭下来,也不过一角钱左右。我们的生意火红得很,有时一天要卖三四锅饭,简直忙不过来,于是又临时添制两口锅灶。
顾客都转到我们这边来了,周围的馆子没有人去,就找人来拿言语,要我们涨价,涨到与他们的价钱一样。我们当然不同意,他们又来威胁,说你们不听劝,谨防要挨黑打。我们也不理,他们看好说歹说我们都不听,就找人半夜来把灶掀倒,把锅砸烂,我们第二天就修好,他们第三天又来砸。我们告到警察局,他们就往警察局送“包袱”,警察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一个受劳苦大众欢迎的“挨刀饭”馆就这样的夭折了,真可惜。
诗伯不去当官
诗伯在成都一直住在黄梦元家,是因为有着好几层的关系。
第一层:当年我在万州的好朋友吴昌文曾经动员他的姐姐保释诗伯出狱,这个黄梦元就是吴昌文早年在上海美专的同学。黄梦元的国画功底很不错,只是学成回川后,没有继续他的专业,而是改行经商,最后当上了一家银行的董事长。他不过问政治,但在国共两党内都有好朋友,而且还经常资助他的这些好朋友。
第二层关系:曾三姐在家排行第三,下面有两个妹妹,老四嫁给了黄梦元,老五嫁给了雷清尘,后来诗伯的亲侄女又嫁给曾三姐的儿子,大家都成了亲戚。当年在重庆的时候,他们一大家人对廖伯父的情况都很了解,家家都是诗伯夫妇的避难所,特别是廖伯父牺牲后,他们对诗伯更加关心照顾,想当年如果没有曾三姐答应照顾宁君和亚彬两个孩子,诗伯根本就不可能放心地去干革命,更不可能踏上去苏联的路程。这次诗伯来到成都,因为几年来为运送军粮奔波,又病又瘦,他们一家为诗伯四处求医买药,还买来人参燕窝一些贵重补品,恨不得马上把她补成一个胖子。一有空闲,曾三姐和黄夫人陪着诗伯去转街,一到百货店就要为诗伯买衣服,尽管诗伯婉言谢绝,最后还是买了一大堆衣料,放在私人黄包车里先叫车夫拉回家去。他们带着诗伯吃遍了成都的名小吃店,还陪她去看川戏、转公园,弄得诗伯真不好意思。
当时雷清尘,还在泸州当他的行政专员,却把家眷一直留在成都纯化街的一栋大房子里,这次来成都开会,知道了诗伯住黄梦元家,立即赶来见她,一见面就是埋怨:“唉呀,三姐,你真是来无踪,去无影,自从那年把你从万县的监狱里搭救出来,一直都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叫我们好担心啊!”诗伯在岳池和万县坐监,都是雷清尘营救出来的,见了面免不了要对雷清尘说些感激的话:“这些年来我给你们增加了不少麻烦,要不是你两次救我出狱,我早跟玉壁一起去了。这些年我东奔西走,一事无成,想见你们,又不好意思:没有脸面见故人啊。”
雷清尘说:“三姐啊,我们亲如兄弟姐妹,你说这些话,实在是见外了。”然后转身对黄梦元夫妇说:“现在好了,三姐她既来之,则安之,这里吃的用的穿的住的样样齐全,你们要负责,再不能让她东漂西荡,先把病治好,身体养好再说。”
过了两天,雷清尘又来到黄梦元家,一见诗伯便喜气洋洋的说:“三姐,我给你找了一份好差事,有权有势有钱花,呼奴使婢,样样不要你操心,还可以施展你的才能。你不用去求人,只有人来求你,要不了多久,包你成为省内外有名的女英雄。”
雷清尘眉飞色舞的说个不停,诗伯却漫不经心的说:“照你说来,我该时来运转,要做大官了啊!”
雷清尘点头称是,“你辛劳奔波了大半辈子,吃够了苦,几乎把老命送掉,廖大哥一走,你也内忧外患,日夜焦急,没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常言说:阴沟里头的篾片也有翻稍的一天,你也应该时来运转了。”
诗伯有些奇怪了:“到底是什么好差事?”
“当官,就是要你去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而且在四川恐怕是独一无二的官。”说到这里,雷清尘提高了嗓子:“你去当县长,一县之长。”
“唉呀,我那有这个福气,这一辈子连做梦也没有这样想过。”诗伯没把雷清尘的话当回事,只当是在开玩笑。
雷清尘这才认真的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1935年以前,四川一直都是军阀们的天下,现在国民党进川六七年了,一直都还没有完全站稳脚跟,于是打算办一个县政人员培训班,以培养亲信,抓住地方政权,从这个“县训班”毕业出来的人员就是各县的县长。雷清尘是CC系中统的骨干,与蒋介石的心腹曾扩清关系良好,一次曾对他说:“如果能在县训班培养几个人才出众的女性来做县长,既表现出男女平等,又可以得到女性的拥护。”雷清尘心里暗暗高兴,就把诗伯的才能作了一番介绍(当然没有说明其真实的政治面貌)。曾扩清当时就表示同意,但是强调“受训”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受训半年后才能够分配工作。
雷清尘为诗伯找工作,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他们一家人商量的结果。自从廖伯父牺牲之后,作为一个女人家,诗伯没有了丈夫做依靠,她所期望的“组织”又顾不上她,他们亲眼看到诗伯拖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女,四处奔波,又四处碰壁。依照这家人的经济状况以及与诗伯的关系,完全可以长期把她供养起来,可是他们知道诗伯不愿意受人恩惠的脾气,最好的办法就是为她找个工作,让她不但可以度过眼前的难关,以后的生活还有个着落。何况斗转星移,人事变迁,现在国共两家已经合作,很多共产党人都在国民党政府中供职,诗伯这大半辈子赴汤蹈火,前赴后继,连丈夫的命都搭进去了,也算是对得起共产党了。常言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更何况诗伯她已经是个年过四十的女人,也应该淡出政治,为自己的后半生和孩子们的以后着想了。
诗伯想到人家雷清尘也是好意,不能让人家脸面子上过不去,那就去试试吧。反正是逢场作戏,考不起就算了,真要是考起了,去不去由我,我倒想去看看,考县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诗伯就如期进了考场,谁知道那些什么狗屁考题,根本不在她的话下,一试就考取了个前三名。雷清尘兴高采烈,通知她去参加培训,可是诗伯却装着病了,躺在床上不起来。雷清尘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也知道她的脾气,无可奈何的转身走了,只是认为失掉这个机会很可惜。
过了一段时间,雷清尘又来了,这次他为诗伯在国民党省党部找了个什么专员的职务。他对诗伯说:“你是闲不下来的人,总爱在外跑,这个差事太合适了。高兴时你就到外面去走走,还可以带个秘书随同照顾,不高兴你就在成都,也没有什么硬任务,随便做点什么都行。每月薪水五百元,还给你一栋小院子,配个私车,车夫和厨子的费用由公家承担。你还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尽量为你去争取。”
诗伯听了这番话,有些哭笑不得:暂且放下自己曾经是国民党长期要抓捕的共产党人的身份不说,就说现在的处境:她既不是国民党的党国要人,也未为他们立过功,创过业,甚至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凭什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当上了国民党省党部的专员,还得到这么高的待遇?不就是因为有雷清尘这么个在国民党里当了高官的亲戚吗?这么个拿着民脂民膏来任意挥霍的腐败党,不垮台才怪呢。再说了,自己几十年来,一直与国民党作对,牺牲了亲人和无数战友,现在要去做他的官,算个什么说法?同时自己的组织问题尚未解决,本来是一清二白的,现在要去同流合污,将来怎样向组织交待?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现在的形势下,没准当上这个什么专员,对革命也有好处呢。于是诗伯就来找到父亲商量。父亲一听,也认为诗伯要去当国民党省党部的专员,的确是件大事情,自己无权做出决定,得请示当时南方局派驻川西的特派员陈于彤以后再说。
很不凑巧,陈于彤的住地几经转移,父亲问了好几个同志,都说不清楚,后来才知道他回重庆向南方局汇报工作去了。雷清尘来催问过多次,诗伯都无法给个准信,最后只好借故离开了黄梦元的家,从此没有再与雷清尘见面。
注:(21)“浓荫”、“枕流”都是公园里的茶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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