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诗伯当上板车老板

回到了旅馆,父亲问诗伯:“你刚才那样信誓旦旦的,可你的运输行在哪儿啊?板车呢?”

诗伯笑着说:“空城计,一样都没有。”

“你怎么在邓伯诚面前夸海口,那样干脆?”

“不干脆,他肯相信?”

“可是……这可不能开玩笑啊。”

“谁跟你开玩笑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记得我在重庆开服装店的情况吗?一部缝纫机没有,我敢与重庆行辕签定十万套军装的合同,结果怎么样?提前完成任务,赚了万多块银圆,给山上游击队送去了数百套棉衣,数十支手枪,上万发子弹!这些都是你亲眼看到的,不是我瞎吹的吧?”

父亲笑着,只是连连点头:“那些我都信服你,可是眼前这事……”

大家接下来一起商量,决定把亚彬留在绵阳进国立六中读书,我同诗伯他们一道去成都给宁君找个艺术学校读书,同时诗伯去与曾三姐商量繁彬与嗣钊的婚礼,然后集中精力去找运输行和板车。

到了成都,我同宁君去找到屈清莹,谈到宁君读书的问题,他有一个朋友正好在省立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宁君刚刚从孩子剧团出来,爱好的正是音乐和戏剧,成都当时也只有这个学校适合她。当天,屈清莹就带我们去会着他那些朋友,一说便准。此时1942年暑期已经结束,秋季刚刚开学,第二天宁君就进了学校,上学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随后亚彬也在绵阳进了国立六中读书。

诗伯的儿女读书的问题都解决了,到曾三姐家很快把魏嗣钊的婚事也办完了,接着集中精力来筹办运军粮的事情,因为想有个合作者,就和我一起去找贾希夷的朋友何藩昌。

何藩昌住在成都市中心的金丝街,与贾希夷是生死之交,早年他曾经代替贾希夷在万县坐监,被判处死刑,不知道怎么越狱跑了出来,来到成都。他曾多次听到希夷谈到诗伯的为人,一直敬佩这位女中豪杰,因此一见如故。诗伯提起想与他联合起来承运军粮的事,他一口答应下来,还欢迎诗伯住在他家里,以便筹划。何藩昌的爱人也姓林,是南充人,对人很热忱,诗伯正想在城里找个住地,就搬过来了。

此时正是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候,国土大部沦陷于敌寇之手,国民党军政官员贪污腐化,国统区内百业萧条,工厂倒闭,商店关门,失业者遍地都是。国民党滥发法币,成都也是物价飞涨,正月里一担米才四十多元,到了7月就涨到九十多元,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手中有活路,想要找运输行倒很容易。可是这些车老板大都心狠,除了他的就没有你的,我们最多得点中介费,还要承担很大风险。再说我们的目的,一方面是要积累点资金,作为党的活动费用,同时还想通过运输军粮,开展工人运动,扩大活动范围,因此就决定自己组建一个运输行,欢迎车老板带车入股,这样掌握财务运输全权,风险小,不容易上当受骗。

文殊院旁边有个茶馆,是板车老板和板车工人接洽生意的场地,诗伯穿上金丝绒的旗袍,戴上金耳环,俨然一位女老板,去这茶馆吃茶,很快就混熟了,这才知道绝大多数工人都有自己的板车,有的还有两部三部,他们凑上个十来部车子,找一个人出来承头,这人就是车老板,在外面接谈生意。大家一听诗伯说运军粮,都围拢来愿意参加,诗伯好中选好,挑选出四十部成色不错的胶轮大板车,和一批身强力壮的汉子。她没想到自己组建一个运输行如此容易,赶紧同何藩昌商量为运输行要取一个名字,诗伯说:“两个人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来,就叫联昌运输行吧。”于是去刻了两个私章一个公章,与几个车老板签了四十部板车的合同。就这样,从接受任务到组建起自己的运输行,前后不过十天的时间,我和诗伯带着印章与合同一齐回到绵阳。

父亲见了我们,又惊又喜:“唉呀,我们着急死了,邓伯诚来催问了几次了。”说着就和我们一起赶到邓伯诚家,诗伯把合同往桌子上一放,说:“让你等久了,实在对不住。我们先来四十部车,以后需要多少,陆续可以补充。”

邓伯诚笑着说:“我的陈大姐呀,这一向每天都有人来送礼送钱,每天都有人拿着地方上和省里名人写的信来说情,谁都想来承运这份军粮,都知道这里面油水大得很呢。可是我邓某人说话算数,说给你留着就给你留着,不过因为上面催得很急,我又不知道你到底办得怎么样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爱莫能助喽。”

真是人熟好办事,邓伯诚也不看我们的合同,马上叫秘书用民食供应处的名义写了一封公函,他又亲自给乐至粮食仓库的兰主任写了一封信,给联昌运输行签订十二万担承运军粮的合同。

诗伯拿着他的这些信,心里很是感激,说:“邓大哥,你这样大力相助,我陈某人是知道报答的。”

邓伯诚哈哈大笑:“什么报答不报答,你也太见外了,实话告诉你:别人送的包袱我敢要,可你的我就不敢要。以后只要你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

在回旅馆的路上,父亲说:“诗姐,你真神通广大啊,短短十天,从无到有,扯了这么大一个摊子,了不得。”

诗伯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这运输行,不过是承蒙你的帮助来到绵阳,遇到个老交情,对我信者不疑,于是我就去刻了一个公章、两个私章而已。要想闯荡这个社会,胆子不大是不行的。”

我一边听着,心里暗暗的在想:只要是机遇好,诗伯确实能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第二天,诗伯就去乐至县粮食仓库,找到兰主任,交了有关函件,兰主任很客气的说“陈先生,请放心,我昨晚接到邓专员的电话,一切手续今天就可以办完,没有一点问题。”

真是时来运转,得心应手,十二万担军粮运输的合同,就这样办成了。

诗伯这个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不向困难低头的犟性子,从来是不服气不认输,可是后来说起她这一段运军粮的经历,都不住的摇头,说是比在华蓥山上打游击还要困难。

当年诗伯在华蓥山上的游击队,上有刘政委、廖伯父作领导,很多事是上面定了去执行,下面还有一些得心应手的骨干,干什么都很顺手。现在是她单枪匹马的闯天下,前台后台都要管,常常是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过去带的队伍很单纯,基本上是贫苦农民,他们苦大仇深,只要服了你,就听指挥,守纪律,打起仗来奋不顾身;现在的板车工人,大多是流氓无产阶级出身,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嫖女人,吃鸦片,酗酒赌钱打老婆,而且不听招呼;过去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同军阀恶霸斗,打仗虽然危险却也很痛快;现在到处都是拦路虎,到处都要买路钱,软的,硬的,阴的,阳的,十八般武艺都要用出来,才能过关斩将。比如抓壮丁。那时候的四川、贵州、云南都是兵源重地,国民党为征壮丁设立了专门机构,各省都设有军管区,各行政专署设师管区,专门办理此事,让老百姓每家每户都按户口报丁,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可是乡镇长、保甲长从中作弊,收了富人的钱,就到处拉穷人去顶替,学校、大街上都在抓壮丁,一时间竟然闹得路断人稀,而诗伯的运输行那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则是抓壮丁的最好对象。为此诗伯到处去跑关系,还通过邓伯成,去找邓的干亲家、41军的中将副军长、绵(阳)广(元)师管区的司令杨峻清,师管区新兵训练处的处长杨光明等人;同时又给城厢镇的镇长、袍哥大爷李焕奎,城北镇镇长曾英等人送礼,让他们给下面的保甲长打招呼,不准乱来。诗伯还是不放心,她亲自和工人们一起出车。因为人多队伍长,她就把每20辆板车编成一个组,选出一人负责,路上大家互相照应,不得掉队,无论是哪一组出了问题,都要马上与她联系。因此,她的运输行里,很少发生工人被拉壮丁的事情。不过也有例外。有一次她的车队路过乐至县境内,被当地的保甲拉了壮丁,为此她找到县长大闹一通,还跑到乡公所,下了乡长的两支枪,去对付那些来抢壮丁的地痞流氓。她给我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说得绘声绘色,我想象当时的处境,被吓出一身冷汗。

当时抗日的形势已经非常严峻,日本侵略者打到了贵州的独山,大有直逼四川之势,蒋介石都已经准备放弃重庆,“迁都”西康了,可国民党大大小小的官员,还在和奸商勾结一气,大发国难财,造成物价特别是米价飞涨。粮行里往米里发水,一担米300斤,经过发水,重量就能增加三分之一,而且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绝招”:把水烧开了之后再泼进米里,就怎么也看不出来。更有甚者,就是往米里掺沙子,一担米可以掺进十多斤沙子,军米的数量大,一来二去的,也不是个小数目。诗伯运粮的时候得非常小心,一旦发现这类事情,不管是哪个粮行粮仓,一律拒运不说,还得找上门去,对这种伤天害理的恶行痛骂一顿。诗伯还有声有色地告诉我,哪次她是怎么闹的,哪一次她又是怎么闹的。她讲起这些斗争故事来,又那么生动有趣,常常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捧腹不能自已。

还有个令人头疼的事情,就是去为工人们要工钱。

当时官方规定,乐至到遂宁每担米的运价是四角五,由于层层剥削,落到她手上只有三角二分,而且还拖欠运费,一拖就是好几个月。那年月物价飞涨,工人一天累到黑,到头来连稀饭都吃不饱。诗伯去要工钱,找谁谁都推说管不了。最后她打上门去,直接找到县长,威胁说要带领全体工人到政府来请愿,军粮不能如期运走要让县长自己负责……这样才争取到每趟车加八十元运费,可是这些运费连同欠下的工资,要她去地方上掌红吃黑的袍哥大爷手上拿。到这样的时候,诗伯只好搬出万县的袍哥大爷陈吉庆封给她的那个“陈三爷”的头衔,照着江湖上袍哥大爷的礼数去“拿言语”,闯码头,让车队沿途通行。

诗伯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出身书香门第,有着极好的修养,却能涉足三教九流,得到各个阶层人们的尊敬。她长得文静端庄,也爱收拾打扮,却能文能武,没有娇媚之气。她从不相信男人能做到的自己做不到,在十年的游击生活中,同游击队员一起冲锋陷阵出生入死,都知道她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大能人。我岳父牺牲后,她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孩子,闯荡五湖四海,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在她板车老板两年的生涯中,才真正感觉到作为一个女人的艰难。一个中年寡妇,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生存,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可是在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她独自带领上百名的板车工人,在各种各样的险风恶浪中奔忙,别说是日常的衣食住行和对外交往,就是每月的那几天例假也得不到休息,以至她曾经多次在路上晕倒甚至累得吐血。

可是在这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她还是想方设法的完成了任务,不但为一二百失业工人解决了生活问题;还保质保量将军粮运往前方,为抗日救国做了一件好事,还结交一批工人朋友。她自认为最能自慰的,就是没有给邓伯诚和我爸爸丢面子,就冲这些,她认为两年奔波辛劳,还是值得。

在那样的社会,能带这样的队伍,干出那样的成绩,真是了不起!

 

被拘留的日子里

1943年3月初,诗伯完成了乐至的运军粮任务,来到绵阳,我和她一道去邓伯诚家,邓伯诚听了她在运粮中的种种坎坷,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一个年轻女人,手无寸铁,孤零零的度过了那么多险滩恶浪,战胜了那么多地痞恶棍,真是不简单,不简单。不知道陈大姐你,下一步有何打算?”诗伯说:“这一两年来,日晒雨淋,熬更守夜,吵了不少架,跑了不少路,虽没有赚到钱,总算为国家出了点力,也长了不少见识。我这个人不习惯于平静的生活,生就不怕鬼,不信邪,你要是信得过的话,再给我一批军粮任务,我保证按时完成,决不给你丢脸。”

邓伯诚笑着说:“大姐,说哪里话,要是信不过,第一次就不敢见你。这样吧,中江还有一批军粮待运,你去订合同。”随后写了一封信给诗伯,让她去找中江粮食仓库的主任。

诗伯运送军粮的这段时间,父亲去了重庆国民党中央训练团,我住在绵阳的一个朋友杨云涛家里。杨是一个进步的青年,1940年底去延安未成,在西安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遇见彭德怀同志,随他回到了四川绵阳。为了生活,也为了有所作为,他与几个要好的朋友商量,大家集资在绵阳北街上用他父亲留下来的房子,开了一个书店,还请郭沫若同志写了“绵阳普及书社”几个字作店名,以出售中小学教材为掩护,经销进步书刊,而且也掩护过很多地下党的同志。我和父亲与他是在网球场上认识的,我自称林野萍,是父亲的“侄儿”,在“内迁”到三台县的东北大学读书,因为家境困难,就和当时的很多大学生一样,还跑点小生意,比如在成都的安乐寺买些美国产的“玻璃袜”,“玻璃皮带”,还有法国香皂之类的东西到绵阳、三台等地出卖,赚点钱补贴费用。我喜欢看书,也爱写文章,打球之余,常常和杨云涛讨论抗战的形势,国家的前途,记得我们还一起讨论过陈伯尘刚刚出版的剧本《结婚进行曲》。我提出了没有民族解放就没有妇女解放的这个观点,令他至今不忘,后来他还就这个论题写过一篇文章,请我代为修改。

诗伯从邓伯成手里拿到介绍信的第二天,我们一道去中江,很顺利就与中江的粮食仓库签订了十万担军粮的运输合同,随即回到绵阳,驻在北城旅馆。天快黑了,我想诗伯也累了,就让她先在房间歇着,自己去看邓伯诚是否在家,打算晚上再和诗伯前往,商量与军运的有关事情。

行至街口,我被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叫住,说是有事要同我商量。这人把我带往一个茶馆坐下,很客气的问了我的名和姓,接着就单刀直入:“你爱看《新华日报》是吗?你是不是还对社会不满,会做诗骂人?”

很显然,这人是个特务。我马上就想到曾经在《云阳公报》上发表的那首小诗“成都,东方的巴黎”。诗稿我寄放在杨云涛家内的一个小木箱内,看来是被特务看到了。幸亏我脑子转得快,想到那篇诗的署名是林青,而我在绵阳的用名是林野萍,就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新华日报》是公开发行的报纸,有什么看不得?再说嘛,我也不会做诗。”

那特务不理会我的回答,还是满脸堆着笑,满有耐心地说:“《新华日报》是公开发行的报纸,可你知道那是共产党办的报纸吗?看来你思想很左倾啊。”

我说:“共产党国民党的报纸我都看,什么左倾右倾,我不懂。”

特务老是在拿《新华日报》做文章,说明没有掌握证据,也定不了我的罪,于是我就理直气壮的说:“《新华日报》宣传抗日救国,我喜欢看,全国人民都喜欢看,你们要是不舒服,就不让他出,查封就是了,何必来找老百姓的麻烦。”

那特务见我毫不服输的样子,有点火了:“查封还不容易吗,只不过没到时候罢了,我们是要先挽救你们这些为共产党作宣传的人,你别不知趣。”

特务又讲了一些他们都讲烂了的“大道理”,见我无动于衷,就要带我走,我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你凭什么平白无故的抓人,我不走。”

那特务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先委屈你一下,等你想通了就放你出去。”说着连推带拉的,把我带到一间民房内。我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嚷着肚子饿了,要吃饭。那特务也不恼,找了一个人替我去街上端了一碗面来。我心里开始有点奇怪:看来这个特务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凶神恶煞,这样和颜悦色的来“开导”我,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受毒太深”,想“挽救”我啊?我一边希里胡噜吃着面条,一边觉得事情有点好笑,放下碗站起身来,发现这间民房的隔壁,就是民食供应处。我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一枚刘思安佩戴的民食供应处的证章,是我向他借来外出作掩护用的,要是被特务发现,会连累刘思安的。我借解便的机会走到院子里,把这枚证章用力一扔,只听见“当”的一声,证章飞进到了墙那边民食供应处的院子里,我的心就踏实了,再灵机一动,用力的咳了几声。我一向有咳半声嗽的习惯,要是隔壁的刘思安听到了,一定知道我就在隔壁。说来也巧,刘思安当时确实是听到了,可是他四处一看没有我的人影,以为是听错了,居然没有介意。

诗伯在旅馆,久等我不归,有些着急,去到邓伯诚家,邓不在,佣人说没见我去过。诗伯急了,赶紧去找刘思安,思安很惊诧,这才想起两个钟头前听到有人在隔壁咳半声嗽,诗伯一听就说:“糟了,可能出事了。”忙派人去隔壁民房打听,才知道我已经被特务转移到警察局去了。诗伯赶紧跑到民食供应处,找到协助她运输的督察张连和,老张立即到警察局,见到他的同学卢督察长,卢说:“半点钟前,特委会是将一个叫林野萍的青年寄押在这里,说是一个共产党嫌疑分子。”说着就带着老张来见我。老张叫我放心,他们会设法很快让我出去,还说这里有卢督察长照顾,不要紧的。

我被寄押在警察局四十多天,国民党特委会的秘书董士力先后来审问过两次,每次不过十分钟左右,既未威胁吓唬,也未搞逼供,多以询问“开导”的方式,问我是不是共产党员,知不知道谁是共产党员……我都一概否认,以后就没有再有人来审询了。期间由于有卢督察长的照顾,确实受到优待,我每天早上起来在室内慢跑,晚上睡在办公室的桌上,还可以读书。有了空闲,我还抓紧时间写了两篇小说,叙述祖母怎么样管理家务教育子女,约一万多字,题目是“陶林的母亲”。

因是寒假期间,亚彬每天给我送饭,成了我的秘密交通,里外的动静都用纸条交由亚彬传送。宁君带着一些吃的穿的,专程由成都来看我,卢督察长安排我们在会议室单独见面,他一离开,我们立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的泪水浸湿了她的面颊,清楚的听着她的心在砰砰的跳动,她对着我的耳朵说:“我爱你,我们永远不能分离,我等你,不管时间多长,我一直等着你。外面各方面在营救,特务没有找到你的证据,你不久会自由的。”在这紧急关头,见了最心爱的人,听了最心爱人的话,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不久父亲从重庆国民党中央训练团回到绵阳,经过多方打听,还惊动了邓伯诚的干亲家、当时国民党四十一军副军长、绵(阳)广(元)师管区司令杨俊清,才知道特务要抓的是一个叫“皮野萍”的人,而我叫林野萍,显然是把名字搞错了,乱抓的,于是杨俊清要特委会放人。父亲又打听到那个特务头头董士力,也是云阳县人,而且和我一起在云阳县中学读过书,算是同学。诗伯去成都,找到在万县坐监时被她营救出来的一个女犯人的丈夫,此时也在成都某军统部门任职,他也给董士力写了信,叫他放人。这董士力抓了我,却没有审出什么明堂,见有这么多的关系来说情,只好顺水推舟,同意以保外就医的形式放我出来。这天一个叫付廷弼的医生,到警察局来为我检查身体,此人是我网球场上的球友,见面后相互间笑了笑,然后我仰躺在桌上,他拿着助听器在我胸前这儿听听那儿听听,不断说“严重,严重。”过了两天,我就被放出来了,董士力亲自送我到一家旅馆住下,装模做样叫我好好医病,以后随传随到。

既已恢复自由,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待在旅馆里让他们“随传随到”,当天晚上就由刘思安和诗伯的一个侄儿,护送我到北门上找了一个便车,连夜到了成都。父亲后来也离开了绵阳,来到成都,没想到这个董士力居然也追到成都,找父亲要追查我的行踪。父亲知道他是想敲诈,送了他四十块大洋,此事就不了了之。

这是我从事地下斗争多年中唯一的一次被捕,其原因果然是因为特务在杨云涛家里查抄到我寄放的木箱,可是为什么特务会注意到我,很长时期我一直怀疑与杨云涛有关。他思想进步,又曾启程去过延安(后因故行至西安折回),他的妻兄张秀熟,曾作过中共四川省委书记。杨云涛的言行早已被特务怀疑,书店里思想进步的副经理也被捕了,我在他家常来往,也是被特务注意的对象,会不会是特务注意他的时候“捎带”上了我,然后发生了什么问题。就连杨云涛本人,多少年来也为此事感到有些内疚,却对其中的原因也一直迷惑不解。解放后这个谜才解开了,但我们一直没有联系,直到1985年我到绵阳参加党史座谈会,和他见了面,他才说出个中原因。

原来他在绵阳开普及书店的时候,为了便于开展业务,必须找一个有势力的后台作掩护,于是就邀请当时绵阳县参议会廖副参议长的儿子入股,并担任会计。解放后据一个姓刘的中统特务交待,廖氏父子早已同特务组织有联系,廖的儿子到普及书店就是奉特务组织的指示,暗中监视杨云涛,书店的副经理是廖告密被捕的,我在杨云涛家的活动,和存放在他家的木箱及《新华日报》,也是廖去告密的。这些情况解放后廖氏父子都供认不讳,后来父子俩都被镇压了。至于弄错名字的事,当时的确有个叫皮野萍的人进入了特务组织的黑名单,姓廖的会计把我的情况告诉了特务,特务认为皮野萍与林野萍仅仅一字之差,也许就是一个人。当他们发现的确抓错了人的时候,偏偏又找到了我放在箱子里的《新华日报》,这样总算捞到了一根稻草,证明特务的行动没有错。

你看,我几乎冤枉了杨云涛这样的好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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