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我入党了

诗伯和父亲走后不久,我就入党了。

中国共产党自1927年7月1日成立以来,经过十多年的冲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此时不但有了自己的根据地,在国民党统治区内广大的城市和农村中,也都有了自己的组织和党员在活动,已经形成一支可与国民党抗衡的强大的政治力量和军事力量。我的家乡云阳县,1927年以后就有共产党员在活动,到1932年10月,随着江西中央苏区的兴盛,共产党员赵唯在云阳农坝乡建立了第一个共产党的支部。可惜的是大好形势导致当时中央主要领导人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期望在短时期内建立自己的天下,主张在一省或数省以武装起义夺取政权,结果导致了国民党统治区的党组织几乎全部被摧残。云阳自从1935年初的暴动失败后,一部分同志牺牲了,剩下的也就逃离了家乡。到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万县地区的一些共产党员在未找到党组织以前,以“救国会”的名义领导和开展抗日救亡活动(“救国会”是全国性的一个进步组织,直接接受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其中许多成员都是共产党员)。我于1937年下半年在万县参加“救国会”,1938年初,万县共产党的组织正式恢复,除了接上孟伉伯父等一些老党员的关系外,还发展了一批新党员,我就是其中之一。

1938年,中共万县县委就建立在河口场小学内。

1938年5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到万县红十字会见孟伉伯父,他有些神秘地笑着对我说:“今天是你的喜庆日子,等一会就要为你举行入党仪式。”我听了心里一震:虽然前几天已经填写了入党申请表,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批准了。不一会,欧阳克明与郭汶都来了,他两个都是我在万州日报的同事,半年前常到西山公园九五图书馆来,与我和诗伯一起商讨找党组织的事,现在不但他们找到了,连我也将成为一个光荣入党的新党员,大家都很高兴。由于地下时期的特殊环境,入党仪式非常简单,既没有党旗,也没有马恩列斯的像,欧阳克明、郭汶和我一起在屋外走廊下,像摆龙门阵一样进行了谈话。我作为入党申请人,简要谈了一下家庭情况,和要求入党的愿望与决心;郭汶作为介绍人,评价了我的表现,包括工作思想进步,积极苦干,在抗日救亡活动中打先锋,有强烈的入党要求等等;欧阳克明代表党组织,谈了党的性质,对党员的要求,气节教育和秘密技术。他特别谈到我是第一批参加救国会,也是第一批发展的新党员,希望认真学习,严格要求自己,作一个名副其实的共产主义先锋战士。

当天晚上,我高兴得整夜未能入睡。

当时万县地区和全国一样,抗日救亡活动正在轰轰烈烈的开展,党组织决定要进一步激发群众的爱国热忱,还要派一批党员到农村去宣传党的主张,扩大党的影响。我刚刚入党,干劲大得很,首先响应这个号召,通过肖钟鼎的关系,到河口场小学去教书。

这是一个初级小学,六个班(初小四班,高小两班),连同我在内只有三个教师,其他两个教师是本地人,女教师姓夏,男教师何华生,我们每人教两个班。校长姓刘,是因为肖钟鼎举荐当上校长的,对我特别信任,要我做教导主任。我在家乡曾教过一年小学,年轻肯干,活动能力强,事实上成了学校的一把手,一切由我说了算,除了管全校的教务外,还任毕业班的级任教师。

我离开万县前,欧阳克明同我谈了一次话,特别强调要同地方上的各方面人物(包括地方势力、家长、农民)搞好关系,站稳脚跟,工作起来才顺手。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这个场上姓何的是大族,还有人在外面做官,人多势大,乡长、保甲长绝大多数都是姓何的,所以乡里大事小事,都是何家点头才行。学校是对外的一块脸面,不但何家要管,乡长和地方上的袍哥大爷也不时来学校看看,和校长教师摆摆龙门阵,这些都要由我应酬。

当时有规定小学生七岁入学,可是农村学校超龄的学生很多,我教的毕业班大都是十三岁到十五六岁的学生,比起小学生来,这些大龄学生懂事听话,读书也用功,各门功课的成绩大都在80分以上。学生们最爱听我讲《公民课》,我不但给他们讲文天祥、岳飞、孙中山等民族英雄的故事,还特别喜欢讲前线打日本的战况,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还专心作笔记。我讲到华北的平型关大捷,和夜袭阳明堡烧毁日本飞机的战斗,大家都站起来拍手欢呼;我讲八路军守纪律,不打人骂人不要群众一针一线,学生们纷纷议论本地驻军,还数落那些乡长和保甲长的恶行,对这些鱼肉乡民的家伙恨之入骨,一个姓张的女学生扑在桌上伤心地直哭,放学了还不回家。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姐姐被保长强奸后跳河淹死了。

学校是一个庙子改建的,有一个大坝子,我们就当作篮球场,还挖了一个沙坑,打球,跳高,跳远,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下课后,我和教师学生们一起运动,有时还同场上的青年一起打球比赛,不但锻炼了身体,还增加了相互间的了解和情感。闲下来我和校长一起去拜访两个当地老师,听他们谈谈当地的风土人情,征求他们对学校工作的意见,他们认为我不但教书内行,还热情虚心,到处说我的好话。我们还开了一个恳亲会,把学生的成绩展示出来,请家长和地方上的知名人士来参观,会上师生合作演出了一台节目,都是宣传抗日救亡的,由夏老师和她在女中读书的妹妹唱主角,我也化装上台,演了“流亡三部曲”,然后做了一次慷慨激昂的讲演。学生和家长们被我们的表演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场就捐了两百多块银圆,随后又陆续送来一批寒衣,我们把募得来的衣物和银圆一并送到万县抗日后援会,还得到他们的表扬。

我们学校内的坝子,每到一、四、七逢场就成了买卖的市场,摆满各乡农民带来的鸡鸭禽蛋和各种瓜果、蔬菜、杂粮,虽然对教学有些影响,但是长久以来成了习惯,也无大碍,反而成了我们宣传抗日的好时机。一次逢场,我站在一根板凳上向乡民宣讲完时事,就教他们唱歌,歌词只有四句:“打日本,捉汉奸,大家团结起来,救中国。”我唱得声嘶力竭,可是除了几个小孩傻笑外,谁都不开腔。我气极了,叫学生把校门关上,大有不教会几个农民誓不罢休的样子,可是到最后乡民们都只是看着我笑,还是不开口,气得我一边哭一边喊:“国家就要亡了,你们连打日本的歌都不唱,你们都不爱国!”跑进卧室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后来有人笑我,说这里的农民没有唱歌的习惯,你蛮干怎么行嘛。

为了防备日本飞机的轰炸,城里有些学校迁到乡下来,县女中也迁到离我们不远的一个乡。我们利用赶场时间组织抗日救亡宣传队到附近乡场演出,常常也叫上她们,这样不但有声势,而且网罗了更多的人才,宣传效果更好。记得有一次,我们去长江边上的武陵镇上去演出,有一千多乡民来观看。演出完后,已是半下午了,我们拿出自己带的包谷粑和麦粑来充饥,老百姓主动送来老鹰茶和咸菜,还有煮了的鸡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拄着拐棍走来对我说:“你们不顾路远,到这里宣传抗日,实在动人。前方有英勇的杀敌将士,后方有你们热血青年,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说着他拿出一张红纸双手递给我说:“临时凑了几句,不成诗句,如今后生可畏,敬请指教。”我至今还记得纸条上写着这么几句:

万之西僻忠之东(注),梅映旌阳旧宅红。抗日歌声传大地,唤醒民众惩顽凶。(注:武陵地处万县的东面,忠县的西面)

随后老人又拿出五块大洋和一双崭新的棉鞋递给我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转交给前方战士。”

后来听说,老人是位老秀才。

几个月后,我回到万县城里,向党组织汇报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上级很满意,认为既然初战告捷,就得再接再厉,要我进一步宣传八路军新四军在解放区作战情况,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在学校中发展一批新党员,建立一个党小组。这是我入党后第一次受到上级的表扬,想自己才入党几个月,就给我发展新党员的任务,心里乐呵呵的,连忙把自己身边的几个人选提出来供大家讨论,一起确定了培养对象,临走时还交给我一本油印的党章和几张入党申请表。

回校的路上,我先到酿渡去找李禾芳。她丈夫与贾希夷是叔侄关系,知道贾希夷的身份,希夷在万县被国民党关押时,她曾同我去探望,以后曾多次向我探听希夷的去向,还说她想加入共产党。她们夫妇不但与希夷和诗伯交情很好,还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更重要的是在忠县的时候,她还积极为我的初恋搭桥牵线,常言道知恩不报非君子,我第一个要发展的就是她。

到李禾芳家正是中午,我在忠县见过的那个小男孩现在已经读小学了,手拿一把小白菜站在门口,一见我就拉着往屋里走:“妈妈,林叔叔来了!”李禾芳见我像久别的亲人,又倒茶又让座的,我却摆起了架子:“今天有件大喜事,就请我吃小白菜恐怕不得行。”

她有点莫名其妙,忙问:“是不是光清有信来了?”

我摆摆头,她又问:“是不是你爸爸又升了官?”我还是摆头。

她想了想,又问:“是不是希夷有消息了?”

我笑着说:“这喜讯比贾希夷还要贾希夷。”

她急了:“莫故弄玄虚了,说出来,我炖只鸡招待你。”

“我、要、介绍、你--入党!”

李禾芳一听这话,情不自禁的跳起来,使劲捶打我的背:“好小子,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孩子一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连忙扑过来护着我:“妈妈,你别打林叔叔啊……”幸好这时没有外人来,不然还要闹出一些闲话来。

这顿饭我美美地打了一次好牙祭,还喝了一些酒。临别时我给了李禾芳一张入党申请表,叫她填好后交给我,再送上级批示。

第二个发展对象就是学校的校长老刘。老刘的叔叔是肖钟鼎的部下,很得老肖的信任,他本人在叔父的影响下准备去陕北读抗大,由于路上盘查很严,不易通行,才在肖钟鼎的推荐下来当个乡村小学校长。这几月来我们相处得不错,现在听说我要介绍他入党,当然很高兴,当晚就填好了入党申请书,交给了我。

我教的毕业班中有几个关系处得不错的大龄学生,我确定了其中五个作为培养的积极分子,常常在放学后或星期天带他们到树林边野外,名为散步聊天,实际上就是上党课,结合讲一些时事,讲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如何关心爱护人民,讲国民党的腐败等等,还分别进行了家庭访问,了解他们家里的情况:当时入党并不特别强调阶级成分,只要不是恶霸地主,主张抗日,对共产党有好感就行。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考验,我认为基本上够条件了,就动员他们写自传和入党申请书,特别告诉他们要守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于是他们都半夜里偷偷点起桐油灯,写到天亮,然后再悄悄交给我。

这时万县已成立县委,我把这些材料带进城里,交给主管组织的郭汶同志。第二天他告诉我,经县委讨论,同意发展这几个同志入党,候补期为半年,由我作介绍人并代表组织接受他们入党。

我现在能够代表组织接受新党员入党了,觉得自己又升了一级,心里乐呵呵的,父亲和诗伯都不在身边,只想去县红十字会,把心里的感受告诉孟伉伯父。他正在同别人商量筹办一个中学的事,其他办学的有关问题都解决了,就是为校址发愁,当时日本飞机经常来狂轰滥炸,为了学校安全,要找一个离市区远交通较方便的地方。他知道我在乡下教书,问我有没有办法,还说越快越好。我说试试看,有结果马上来汇报。

又接受了一个任务,而且是孟伉伯父交办的,觉得自己真是个人物。

回学校的路上,我顺道去了酿渡学校,告诉李禾芳她被批准入党的喜讯,她一听又哭又笑的,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就不放:“我多年的愿望,今天终于达到了,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完成了理想。”这倒闹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我不过是个穿针引线的人,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而已。时间紧,我要赶回学校,现在就举行入党宣誓吧。”

她觉得有些突然,又是要去梳头,又是要换衣服,嘴里直说:“现在就宣誓?我……我还什么都没准备……”

我说:“这不是延安,不是解放区,是在国民党的统治区域里,虽然是抗日时期,表面上国共都合作了,可特务要知道你是共产党,即使不敢公开的杀头,也要捉你去关进监狱。我们就从简吧,就谈谈你为啥要入党,和入党后的打算吧。”

李禾芳站起来,把右手放在胸前,静默了一分钟,轻轻地但是很严肃的说了几句永不叛党,为党奋斗终生之类的誓言。我也把自己入党时上级对我说的那些话重复说了一遍,入党仪式就算结束了。李禾芳一定要留我吃了饭再走,可是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赶回去办,她看留不住了,就从箱子里拿出十块银圆,很郑重地递给我,作为第一次党费。

地下党时期,交党费也没有明确的规定,收入多就多缴,收入少就少缴,没有收入就不缴,对于生活有困难的同志,有时党组织还要给生活费。可是这十块钱,在当时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有些犹豫说:“按照规定,一块银圆就够了,你存这些钱不容易,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她“啪”的把钱放在我的手心里说:“这是我的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转交给党。以后再按规定办。”

我理解李禾芳此时的心情,也就收下了,后来我上交党费并把她的情况向组织汇报时,又得到组织的表扬。

回到学校,我分别向校长老刘和几个学生传达了组织上同意他们入党的决定,大家眉飞色舞,个个摩拳擦掌,要像操办大喜事一样举办入党宣誓仪式。我忙说:“不行啊。这事不但不能声张,连说话做事都不能让人感到异样,否则会出事的。”最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以给小张父亲做生日的名义,到他家去宣誓。

那一天,老刘校长和五个学生都去了小张家,一进家门,就感到与以往大不一样: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上摆了些花生、瓜子和糖果,小张的父亲出去做活路去了,母亲也回娘家去了,小妹上学去了,只有小张自己在家。他关好门,我们围桌而坐,老刘校长从一本书中拿出来一张毛主席的像,放在桌上。我把入党宣誓的内容要求谈了一遍,大家站起来向毛主席的像行了三鞠躬礼,然后坐下,各自谈谈自己的感受。老刘首先谈到他在其叔父和肖钟鼎的启发下,对共产党有了初步认识,最近由于经常看报,对形势有了更多的了解,今天找到了久已向往的这条路,一定要走到底,绝不半途而废。其他几个学生分头发言,有的说“我要是变心,死无葬身之地。”有的说“我要是革命不到底,遭千刀万剐”……话虽简单朴素,但都表现了他们革命的决心。我学着不久前欧阳克明跟我谈话的口气,就党的性质、任务、当前的形势以及气节教育、秘密技术等基本常识,给他们上了一次比较详细的党课。虽然我也是才入党不久的新党员,可是看我讲得头头是道的样子,在他们眼里已经是大受尊敬的领导了。

党课上完了,大家七手八脚从灶房里端出了饭菜,稀里哗啦摆满一大桌。原来他们早已经有准备,每个人都带了菜:有的是做好的鸡鸭,有的是从堰塘里打来的鲜鱼,有的还是头天晚上去稻田里捉来的青蛙黄鳝,搞得很丰富。桌上还放了七八个土碗,每个碗里倒了大半碗酒,小张从灶房里提来一只六七斤重的大红公鸡,手上拿一把菜刀,使劲的扯着鸡颈项上的毛。

我忙上前去抓住他的手,问他:“你这是做啥?”

他说:“我们要吃血酒。”

我生气了:“谁叫你们这样做的?”

小张看着大家说:“我们都商量好了,这是一生的大事,要山盟海誓,吃血酒,表示这一辈子跟党走,永不变心。”

我说:“你刚刚才宣过誓,已经是个共产党员了,怎么又学起哥老会拜把子换兰交那套封建旧习惯来了?”

他们没想到这也要受批评,有些蔫蔫的,小张只好把手里那只大公鸡给放了。

1938年下期,这个地区由我发展的第一批新党员,就这样产生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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