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内容简介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诗伯出狱。当年曾帮助华蓥山游击队购买枪支弹药的杨森部旅长雷宗厚,招募了包括诗伯领导的游击队员在内的数千名新兵出川抗日,途经万县,约诗伯同行,并委以团长重任。可是不久,雷宗厚只身归来——他的部队被日本飞机炸散。诗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回到家乡。

1938年初,万县共产党的组织恢复,我第一批入党,随即赴农村发展党的组织;筹建我党领导的国华中学;参加由国际友人艾黎等发起的进步组织中国工业合作协会;成为中共云阳县委的青年委员,打入国民党的党报做记者;成立儿童宣传团,协助孩子剧团和皮鞋少将江民声的抗日宣传活动……终因“扯得太红”,被当局“驱除出境”,在离开家乡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看了我的外公外婆,享受到真正的天伦之乐。

我去重庆找到父亲后,去岳池接来诗伯及其女儿廖宁君,将宁君送往孩子剧团。在两位老人暗中撮合下,两家人的合影,实际上成为我与宁君的订婚纪念。

我随任国民兵团副团长的父亲到四川西北部江油县。1940年初,由我介绍父亲重新入党,以后江油的党组织有了迅速的发展,我任特支书记。上级准备在调来诗伯,负责建立北川农场,作为游击根据地,后因事机不密暴露,我们相继转移。

父亲又到绵阳民食供应处,我再次去岳池接诗伯及其子女来绵阳,宁君因孩子剧团被迫解散,到成都艺术专科学校读书,其弟亚彬在绵阳读书。诗伯自己组织板车运送军粮,经过近两年的奔波,终因过于辛劳积劳成疾,到成都友人家养病。

我和宁君在特务的追捕下连夜出走彭州,在山上破庙里当了小学教师,女儿冰华在此出生。我们全家去到成都,宁君则加入了进步剧团中华剧艺社,我以做煤炭生意为掩护,父亲在成都中山公园做管理员。我们还在东门上卖下力人欢迎的“挨刀饭”饭。

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去到重庆,在民生公司做总务科长,我和宁君诗伯先后回到岳池,参加华蓥山武装起义的准备工作。

 

第八章(一)

英雄无用武之地

1937年从万县监狱出狱的诗伯和作者在西山公园留影

回到广济寺,诗伯第一句话就问牟嫂:“有我的信吗?”牟嫂说:“信倒是没有,不过找你的人可是天天都有。”一问,大都是诗伯在牢里的那些姐妹们,自打听说诗伯在宜昌差点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次见诗伯一去又是这么多天,怕她再在云阳遇上了什么事情,三天两头地来打听。

第二天,诗伯的那些姐妹们都来了,正在有说有笑的,牟嫂拿来了雷伯伯的信。信上说,队伍安全到达了安庆,士气很高,纪律好,没有逃兵,现在正在操练,等待上面发放军服和枪弹,希望早日上战场。随信还寄来一千五百元的汇款单,说是士兵初到安徽,水土不合,很多人拉肚子,其中的五百元请诗伯帮助买点治疗腹泻的中成药,其他的一千元供诗伯自己作些准备。

这天晚上,诗伯她睡不着,半夜里把我叫起来,说是要和我摆摆龙门阵。我给她倒上茶,又递上烟,看着她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小心翼翼地说:“诗伯,您有什么事情吗?”

诗伯说:“孩子,你看我……这个团长当得下来不?”

原来是这个问题啊,我放下心来,说:“诗伯,你也不是没有打过仗,单枪匹马都闯荡过,枪林弹雨都过来了,何况现在是和雷伯伯一起带着大部队,怕什么?”

“我这一辈子,不但是打过仗,连杀场都去陪过的,怕过谁?可是现在和以往不同啊。以往是在山里,和敌人转圈圈,东打他一枪,西打他一枪,军阀的兵,没打上几枪就发鸦片烟的瘾,他自己都不想打了,我们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就是。可是日本人就不一样了。再说了,过去我不过是个支队长,指挥几十百把人,可现在当了团长,就得指挥上千人呢。过去我们用的是土枪土炮,把山上那些大石头打上眼儿,填上火药,等敌人一来炸他个满天飞,可现在呢?日本人用的是飞机大炮,飞机扔炸弹,我在宜昌可是亲眼看见的,叫你躲都没地方躲的。”

诗伯今天晚上是怎么啦,尽说些……我想了想,试探着说:“诗伯,您要是心里没有底,就给雷伯伯去一封信说明,还来得及的。”

“你以为诗伯我怕死了?”诗伯用指头戳戳我的额头:“我是想,我这回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万一真的为国捐躯,宁君和亚彬这两个孩子,只有交给你父亲代为抚养了。”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诗伯狠狠地抽着她的烟,长叹了一声又说:“国难当头,我要是不去打这个仗,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你的廖伯父,可是要是去了呢,又对不起我的这两个孩子。我的这两个儿女啊,自小就没有过上过安生的日子。我和你廖伯父到处打仗,敌人抓不着我们就去抓孩子,说是要斩草除根,他们东躲西藏,寄人篱下,怕敌人知道了是我的儿女,见了我连妈都不敢喊,只能够叫我伯娘……”

我听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夜深沉,灯黯淡,诗伯慢慢地说着,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先礼啊,万一我真的回不来了,亚彬和宁君就是你的亲弟弟和亲妹妹,你比他们大,比他们懂事,要好好地带着他们,等他们长大了,再告诉我今天晚上给你说的这些话。叫他们别恨我,告诉他们不是我不管他们,实在是家仇国恨,我这个当妈的不能两全啊……”

我跪在诗伯的床前,已经泣不成声。

第二天,诗伯早早就起床,吃罢早饭,就和我一起上了街,买了些治疗腹泻和伤风感冒的常用药,给雷伯伯寄了去。回到家里,诗伯对牟嫂打了招呼,说是如果有客人来找,就说我不在,出远门了。说着就径直上了楼,一心一意地看她的报纸,读她的书,连吃饭都让牟嫂端上楼去。

眼看已经过了6月,又过了7月……报纸上天天都是坏消息,今天说日本人打到合肥了,明天说日本人又用飞机轰炸长江沿线,一直到安庆失守……雷伯伯还是没有信来,诗伯有些烦躁,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心里也着急,正好平平电影院在上映一部关于抗战的什么电影,我就买了两张电影票,想陪着诗伯去看电影。

正要出门,闯进一个人来,我一看就叫了起来:“雷伯伯你可来啦!”

诗伯也有些喜出望外,连忙把雷伯伯请上了楼,一边给他茶一边说:“你呀,让我们等惨了。”

雷忠厚没说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的沮丧。诗伯以为他走累了,赶快叫牟嫂去打盆热水来洗脸,谁知道他只是摆手,说不要,让我歇会儿。

诗伯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在一旁坐下,静静地等着。

雷忠厚长叹了一口气,才说:“玉屏啊,这回我们上了当,吃了大亏啊。”说着便眼泪长流。

诗伯把洗脸帕递给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出了什么事情,你慢慢说。”

雷伯伯带着这支队伍如期到了安庆,杨森一见大喜过望,说了不少鼓励的话,叫他等着,说是很快就会发下军饷和武器装备。大家听了都很振奋,认为精忠报国的时候就要到了,摩拳擦掌地准备上战场去打出个名堂来。可是等了又等,眼看日军已经占领了合肥,直逼安庆,发放武器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杨森反而派人来说,他的队伍在前线伤亡太大,已经决定将雷伯伯带来的队伍先补充到其他部队,叫他再回到四川去招兵。雷忠厚一听,顿时暴跳如雷,说我是带兵来打仗的,又不是专门来为你杨森去招兵的。一时间两边的人争执不休,就在这个时候,日本人出动主力部队三千人,并用多门重炮和飞机助战,向杨森布防的二十公里防线发起了全面进攻,飞机多次轰炸杨森的军营,雷伯伯带去的那三千立志要去打日本的川中子弟,还没有上战场,大多都成了日本人炸弹下的冤死鬼。紧接着,安庆被日军三面包围,两千日军在军舰重炮的掩护下登陆,安庆失守。雷伯伯手下那些侥幸逃出的人东奔西散,听说有不少去了山里,投奔了新四军陈毅的队伍。

雷伯伯丢了这么大的一支队伍,不好意思回川,就径直跑去了延安,见到了他的好朋友朱德总司令,现在是八路军的总指挥,陪同朱总司令来见他的,还有彭德怀副总指挥。他们陪着雷伯伯一起吃了饭,还一起照了像。雷伯伯照着原来的称呼说:“朱教官,我不回去了,我就留在你们这里,真心真意地打日本。我不回去受国民党和杨森的气。”朱总司令却对他说:“不能这样说。你在你们四川的中上层军官中还有好多的朋友,你在我们共产党人中也有很多的朋友,现在大家都在寻求抗日报国的机会,你回去把他们都组织起来不是很好吗?再说蒋介石现在就要迁都到重庆,你回去和你在四川的那些朋友们团结起来,用处大得很呢。”

雷伯伯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说:“玉屏啊,有了朱教官这些话,我才回来,想和你们一起去重振旗鼓,蒋介石他不打日本人,我们还有延安这条线嘛。”

雷伯伯从延安带回来一本叫《新西北》的杂志,上面登载得有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我们马上印了四十多份分发下去,欧阳克明拿着,在《万州日报》上全文登载出来,当时就轰动了下川东。不久,下川东各县的保安干部在万县城里集训,身为保安司令的肖钟鼎干脆就拿着这报纸去讲《论持久战》,接着他又借着到各县去检阅自卫队的机会,到处宣传共产党`的抗日方针,号召各阶层的人士加入抗日救亡统一战线,雷伯伯自己则回到重庆,去联络自己的旧部去了。

 

我带诗伯游故地

诗伯出狱以来,一天也没有闲着,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做成:党的关系没有找到,苏联没有去成,出川抗日的愿望也化成了泡影。她心情不好,我看着也急,就给父亲写了封信,希望他能够来万县一趟,帮忙出点主意。父亲来信说,他最近很忙,不能脱身,最好我们能够去一趟忠县。我自己当然是愿意的,一是故地重游,更重要的是光清这么久没有音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把父亲的意思告诉了诗伯,她也同意,凑巧曾经送过诗伯去宜昌的那个王大副的船到了万县,明天就要开往重庆,正好要路过忠县的。我们当晚就上了王大副的船,王大副把他的房间让给了诗伯,我就在二等舱的外面临时搭了个铺过夜。

第二天天刚亮就开船了,船过西界沱,晨雾刚刚散开,远远看见江边凌空突起一座孤峰,紧贴着那峭壁之上,建起了九层楼阁,流丹点翠,重檐高耸,诗伯饶有兴趣地指着说:“那不是明朝女将秦良玉的石宝寨吗?嗨,抗清的女英雄啊,有机会我们去看看。”

我说:“听老一辈人说,张献忠剿四川的时候,几乎把四川人都杀绝了,多亏了这个秦良玉据寨抵抗,要不然,四川的巴人恐怕连人种都已经没有了呢。”

长江边上的石宝寨

诗伯笑了,说:“你就知道这些?”

我有点不服气地说:“我们这当地的人,谁不知道她是个民族女英雄?”

诗伯说:“这个秦良玉,是明朝晚年的忠县人,后来嫁给石柱县一个姓马的土司,这个土司是明朝任命的宣抚使,家里有不少的家产,人称马千乘。马千乘死后,秦良玉就代领了宣抚使的职务,指挥她的白杆军。她的那些白杆军,用的是清一色的白矛,都是些地方土著,打起仗来非常骁勇。秦良玉曾经带着她的白杆军两次入京,帮助过两个皇帝抗御清兵,一个是熹宗天启皇帝,另外一个就是那个最后吊死在景山一棵树上的思宗崇祯皇帝,据说她在北京的时候,就住在棉花胡同,为皇上护驾,被皇上封为太宝夫人。后来清兵终于入关,好多大臣都不得不剃头做了清朝的臣民,可是秦良玉却回到家里,自己修了一个佛堂,成天在里面吃斋念佛,誓死不踏清朝的土地,是一个极有民族气节的女英雄。”诗伯感叹道:“自古以来,真正能够赤胆忠心为国出力而不顾自己身家性命的,连男人都不多,何况是女人了。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号称是几千年的历史,除了赫赫有名的杨门女将,也就只数得出花木兰、梁红玉和我们四川的秦良玉,现代的女英雄,也只有一个秋瑾。”

我想起了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诗伯有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也有着秋瑾的侠义,便说:“诗伯您也算得上一个啊。”

“我?我算什么?屡战屡败,心比天高,一事无成。”诗伯望着渐渐远去的石宝寨,只是摇着头苦笑。

船到了忠县,原来以为父亲要到码头上来接我们,可是望了好久都没有人影,我们只好上岸了。进了城,先找了个旅馆,我想让诗伯在旅馆里休息,自己去找父亲,她不愿意,我们就只好一起去了。忠县与云阳一样,也建在半山腰里,一路上爬坡上坎的,走不了多远路边就有一座石头建的贞节牌坊,这些牌坊互相攀比着,一座比一座修得气派,上面大都镂刻着很精美的花纹和人物故事,碑文也大都是用些华丽却又空洞的四六骈文,赞扬这些节烈妇人守纲常,抚遗孤,忠于死去的夫君,永不再嫁之类的话,只有那些寡妇们自己写的悲苦寂寞的诗词,显得哀婉动人。我看着看着,不知道怎么的走了神,一下子就想到了我的光清,想到了这一年来她对我以及我对她思念,忙起来不觉得,一旦有了闲暇,才知道思念真的很苦啊。

每过一座牌坊,诗伯都要停下来看看,为我讲解那些佶屈聱牙的骈文文字,感叹说:“文字倒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只是苦了这些女子,有的只是订了婚,连丈夫的模样都没有见到,也要为他守寡一辈子,甚至要为他去死,也不知道那些写碑文的人,怎么忍心用这样华丽的文字,来糟蹋这些女孩子们的青春!”就这样,我们一边走一边谈,从旅馆到父亲的团部,上了百十步石阶,过了六七个牌坊,不过两里多路,我们就走了一个多钟头。

到了总队部,一个副官模样的军人出来接待,我先作了自我介绍,副官听说是副总队长的大少爷来了,自以为是地认为诗伯就是我的母亲,很客气地把我们迎到父亲的寝室里。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靠墙的一个木板小床上,铺着一床草席,一床白布被子胡乱地堆在床角上,桌子上放着一些文件和报纸,整个房间显得又简单又零乱。副官拿起竹壳水瓶摇了摇,空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出去找开水去了。诗伯看着他的背影对我说:“你看你爹的这个屋子,哪里像个当官的?”

副官端了两杯热茶进来,放在我们面前,有些抱歉地说:“副总队长以为你们下午才到,这会儿带着队伍到郊外打野战(演习)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嘱咐我安排好事务,下午同他一起去接你们的。我现在就叫勤务兵去请他回来。”说着就要转身。

我连忙说不用了,还是我去吧。

诗伯也站起来,说我们一起去,看看他是怎样教他的兵打仗。

副官带着我们到了郊外的一处山丘上,远远地看见有片密密麻麻的树林,大约有两百多个民兵坐在树林前的草坪上,每人屁股下面垫着个草蒲团,胸前挂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木板放在膝盖上,上面有几张白纸,父亲自己站在前面的一块活动黑板前,手上拿着一根竹鞭,站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讲解。

副官走上前去,在父亲的耳边轻轻地商量着什么,父亲往我们这边一看,连忙草草收兵,让中队长把队伍带回去,自己像个孩子似的跑过来,说哎呀,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诗伯说:“您现在是大官了,我们不敢惊动大驾啊,再说有机会来听听你讲课,也好长些见识嘛。”

父亲嘿嘿地笑着,一边走一边说:“诗姐,你别拿我开玩笑了,你们过去打游击厉害得很的,我还得好好跟你学学。你看,我现在把队伍拉到这野外来,学八路军,艰苦朴素,坐草蒲团,用小木板当桌子,让我的兵都吃点苦,打起仗来才不娇气。有人说我是标新立异,我才不管他们怎么说,只要像八路军能够打出平型关那样的胜仗……”

诗伯站住了,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哭笑不得地说:“我的老弟!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国民党的大后方,不是八路军的根据地!你不要以为蒋介石真的要和共产党一起合作抗日了,他现在反共的这条心是没有死的!”

父亲摸摸后脑勺:“管他的,红帽儿我已经戴了好几次了,反正都不合他们的口味,随便他们怎么办。”

诗伯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再说共产党之所以会打胜仗,也不仅仅是因为把兵都带上野外来上课。佩尧兄,我们都是过来人,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不要因为一时的疏忽就坏了大事,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说话间我们已经回到了旅馆,休息了一会儿,就到附近的一个豆花饭店去吃饭,父亲特地叫了一份忠县很有名的豆腐乳,说:“诗姐你尝尝,这豆腐乳是很有名的,就连先礼他也是很喜欢吃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又想起了在杨老师家吃饭的时候,光清特地为我装的那一罐豆腐乳,一时间那些魂牵梦绕的往事,都纷纷涌上了脑海,令我欲罢不能。忠县这个地方,留给我的思念真是太多了,这里有把我这个流浪的孩子再次送进学校的恩人,有教会我打网球的老师,还有我的恋人。光清她已经好久没有给我来信了,在报社的时候,工作一忙起来也就顾不得去探个究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饭后,父亲对诗伯说:“你对秦良玉这么感兴趣,等会儿我带你去看看良玉故里。”我这才知道他们在吃饭的时候,又说起秦良玉了。

良玉故里就在忠县县城内,又叫太宝祠,里面的房子已经年久失修,还住进了不少的居民,搭了不少破破烂烂的棚子,看上去真是凋零破败,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正殿上还保留有秦良玉的一尊塑像,塑像前的香案上,插着袅袅的香蜡,一个老太太跪在那里,虔诚地磕着头。

诗伯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和我们一起走了出来,感慨了好久。

第二天,诗伯和父亲继续摆他们的龙门阵,我自己则去故地重游。先到城里的那座公园,网球场还在,只是空空如也,看来好久没有人打球了,球场旁边的保安大队也没有了,唐、石两位叔叔已经不在这里工作。邮政局还是那个老样子,可是教我打网球的郑局长已经调往潼南县任职。最后去了县中,那些当年要好的同学们,都已经毕业,有的在乡下教书,有的远走高飞,一个也没有见到。

我站在杨老师的门前,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定了定神才敲门,出来开门的正是杨老师,他和杨师母很亲热地把我迎进了门,又端茶又倒水的,杨老师突然想起什么:“林青你抽不抽烟?”

我摇摇头。杨老师连连说好,还是那个林青,没变!接下来就问我到忠县来做什么。听说忠县的国民自卫总队的副大队长就是我的父亲,他们两口子赞不绝口,说知道知道,我们学校的学生集训,他来讲过话,还常常到我们学校来打网球,和学生老师们都合得来,都说林大队长这个人,很有思想的,又没有架子,说起话来清清楚楚,既诙谐又平实,大家都喜欢他。没想到就是你林青的父亲,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他们两口子和我东说南山西说海的,就是绝口不提光清。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说:“杨老师你告诉我,光清她到底怎么了?”

杨老师和师母看着我,好半天才说:“你不知道?你们不是一直都在通信吗?”

“是在通信啊,可是她好久都没有给我来信了,我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也没有回音。”

杨老师看瞒不住了,叹了口气才说:“光清她嫁人了。”

真是晴天霹雳!

我的光清,她真的嫁人了。她刚刚从女中毕业,就按照我们当初的约定,考上了万县省师范学校。可是她的父亲不要她去万县读书了,把她嫁给了一个大地主的少爷,光清誓死不从,被她父亲关了起来,大病了一场,最后还是胳臂拧不过大腿,披红挂彩地嫁了过去。杨师母拉着我的手,啧啧地只是惋惜:“多好的子弟,又有这么好的一个父亲,本来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可惜光清她没有这个福分了,都怪她老子没眼光,听了人家的风言风语。”

从杨老师家出来,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光清她父亲为什么又不让他的女儿嫁给我了?当初他不是也很喜欢我吗?难道在他的眼睛里,我这样一个爱国青年,就比不上一个鸦片鬼?

天快黑了,我还在街上逛荡,突然脑子转了个弯,想起了杨老师说的“都怪她老子没眼光,听了别人的风言风语”这句话来。这风言风语显然是关于我的了,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呢?我一不吃鸦片,二不好吃懒做,又不打架斗殴沾花惹草……对了,一定是我在《万县日报》发的那些文章传到她父亲耳朵里去了。也许在他父亲看来:把光清嫁给一个鸦片鬼自然是不好,可是他再是吃鸦片,家里还有钱,可以让他女儿过上安稳的日子,而嫁给我有什么?现在我和我的父亲,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我还是激进的危险分子,在万县城闹得满城风雨,没准什么时候就被戴上了一顶“红帽子”,他那样一个没有见识的人,怎么会让他的女儿、不,让他的全家都跟着我这个大女婿去担惊受怕?

可是……

已经没有什么“可是”了。我的光清已经没有了。所有的山盟海誓,所有的心心相应,所有的思念,都已经化成了云烟。我的美丽初恋已经随着滔滔江水,无语东流……

回到旅馆,父亲和诗伯正在等着我吃晚饭,屋里一地的瓜子皮,烟灰缸里满是烟头,看来他们谈得很高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失落。吃完饭,父亲要回去开会,我和诗伯去送他,顺便在街上转了一圈,才又回到旅馆。诗伯的心情好多了,自顾自地只是说:“你父亲说得对,这世上哪里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道理,我要回万县去,重振旗鼓,现在不干,更待何时啊。”

诗伯说了好半天,见我一声不吭,觉得奇怪了,便不再说她自己的事情,问我这一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憋了好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光清的事情告诉了她,眼泪在眼眶里只是打着转,心里难受得不得了。诗伯听了,淡淡地笑笑,说:“没事,你的事情包在诗伯我的身上了。这么好的小伙子,会找不着好姑娘?”

我知道诗伯说的那个“好姑娘”,指的是她自己的女儿,可是我对这个叫宁君的姑娘至今没有一点印象。

第二天一早,父亲提着几罐忠县的豆腐乳来送行,我们当天下午就回了万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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