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诗伯随我们回老家
二伯来了信,说祖母六十大寿快到了,要我和父亲都回去,为她老人家祝寿。
父亲是祖母最喜爱的幺儿,也是有名的孝子,我的祖父去世以后,是祖母苦苦支撑着林家日益破落的门面,后来父亲出走,仕途上大起大落,又是祖母全力抚养了我,同时也给了父亲很多支持。如今她老人家六十大寿了,父亲自然要好好地为她庆祝一番的,他已经计划好,要请孟伉伯父写一堂屏,还要请诗伯画一堂屏,并邀请诗伯一同前往。
这件事情居然让诗伯很有些为难。她沉默了两天以后,对我说:“先礼啊,我看呢,画画送礼都不成问题,而且还应该用心画一堂让老人家满意的画,也让大家都高兴高兴;前往祝寿也应该,就看在你父亲这些年对我关心照顾的份上,也应该借这个机会还了这份人情。可是现在,有两件事情,你替诗伯想想办法好不好?”
“诗伯,您有什么为难的,尽管给我说。”
“这第一件事情你是知道的,我要等你雷伯伯的信,这可是件大事情,我要是走了,万一雷伯伯的信来了,找不着我又怎么办?这第二件事情嘛,”她停了停才说,“你看我和你们家非亲非故的,以什么样的身份前去给老人家祝寿啊?”
这头一件事情还好说。雷伯伯那里的事情固然很重要,可是他新到一个地方,要安排好三千兵马的事务,毕竟还有些时日,只要给守家的牟嫂打个招呼,而且在云安不要久留,问题也不大。可是这第二件事情,就连我也有些为难了。我已经长大了,已经知道了些人情世故,当年廖伯父在世的时候,诗伯她走南闯北,独来独往,从来都没有什么顾忌,可是现在,她的丈夫不在了,她与我的父亲既不是亲戚,又不是同乡同学,一个寡妇人家随同这样的一个男人去到那个封建闭塞的乡镇,去给他的老母亲祝寿,别人会怎么议论?
诗伯她毕竟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极有教养的女人,这些问题她不得不考虑;可是好在诗伯她又不仅仅是个女人,还是个堂堂正正的女丈夫,她的一生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瞻前顾后,何况这次是为了父亲这样情深义重的好朋友。
于是她决定还是要去。
诗伯静下心来,聚精会神地作画,用了好些时候,才画就了一套四季图。春天的牡丹,夏天的紫藤,秋天的金菊,冬天的腊梅,又有些蜂蝶虫鸟点缀其间。细腻之处,她用工笔,细到蝴蝶和蜜蜂翅上的鳞粉、喜鹊燕子身上的绒毛都须发毕现;酣畅之处,她用写意,笔走龙蛇,墨色艳丽饱满,把这些花鸟虫鱼画得既雍容华贵,又神采飞扬,全然没有了小里小气的闺阁气息。画完以后,诗伯放下笔,把四幅画齐崭崭的挂在墙上,看了又看,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先礼啊,这可是我学画画以来,画得最满意的几幅。”
诗伯与我一起,把画拿到孟伉伯父那里去请他题字,同时也就在他开的装裱铺里装裱。我们走进了孟伉伯父的装裱铺,看见他为祖母写的四张堂屏也已经用全绫裱好,挂在那里。我看着这些字,想着诗伯的画,感受着从中透出的豪放之气,觉得心目中这样两位英雄为我的祖母如此尽心,这真是我们林家的光荣,也是祖母的福气。
从孟伉伯父的装裱铺里出来,诗伯带着我去给祖母买礼物,一路上只是问我祖母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我虽然从小与祖母生活在一起,毕竟男孩子很粗心,更何况祖母在我的印象中一向节俭,穿戴都是些旧衣旧物,不知道她老人家到底喜欢什么。诗伯带着我在城里转了大半天的店铺,选了一顶青绒帽,一件皮背心,两丈青丝绒,还有些人参银耳之类的补品……我两只手里提满了这些东西,走得鼻塌嘴歪的,一个劲地嚷着够了够了,可是她一算,说不行不行,才花了五十块钱,于是又给我家里的大人孩子都买了礼物,总共花了一百多元才罢休。
诗伯这辈子,只要是为了别人花钱,一贯很大方。
约定的时间到了,父亲由忠县赶到了万县,从孟伉伯父的铺子里喜滋滋地取出这些字画,宝贝似的用油纸包好,又去木匠铺里专门定做了一个木箱装上,然后坐上一艘运送布匹的货船,前往云安场。正是初春季节,沿岸风和日丽,云淡天高,船下水流舒缓,碧波如玉。我站在船头,帮着船夫摇撸,诗伯和父亲在船舱里的谈话,似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诗伯对父亲说:“你看啊,我与你家一无亲二无戚的,现在以什么样的身份去给你的母亲祝寿呢?”
父亲没有想到这个,一时语塞,然后有些不在乎地说:“什么身份?一个女英雄的身份,我们家里的人都知道你的,对你崇拜得很呢,听说你要去,早就望着了,还要什么身份不身份的。”
诗伯摇摇头,说:“那不过是你吹牛吹出来的,常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还是得有个名义才好。”
父亲说:“要个名义还不容易?我母亲今年六十大寿,虽然苦了一辈子,也算是儿女双全有福有寿之人,你拜她做干妈好不好?”
诗伯说:“不好,人家会说我是为了求得你母亲的荫惠才去的,这不是有势利之嫌吗?”
父亲没有招数了,说:“你说该怎么办吧。”
诗伯笑了:“我替你出个主意:我们打个亲家怎么样?”
父亲听了有些吃惊:“真的?”
“当然是真的。”
父亲显然是大喜过望了,连声说道:“那太好了,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以后不要反悔哟!”
诗伯也哈哈地笑着:“先礼这孩子我真的很喜欢,要是真的做了我的女婿,那倒是我那宁君的福份呢……”
我在船头上听着,禁不住抿嘴一笑,怪不得诗伯她又决定要去了,原来是想了这么个歪点子。不过我也不在乎,一来诗伯不过是为了应付乡下的舆论,说说而已;二来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必要,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我与光清已经通了一年多的书信,双方无话不谈,连以后的生活和工作的打算都有了。两个月前她又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已经按照我们的约定,打算投考省立万县师范,虽然最近她没有消息,不过想来也可能是在等候考试的结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一边帮着船夫摇撸,一边想着不知道她考上了没有?如果考上了,就这几天应该接到通知,快来上学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让父亲和诗伯知道这事也不迟。
从万县起航,顺水行舟,当天下午就到了云阳。八姑妈和小锋哥正在河滩码头上等候。从县城到我们云安镇还有三十里路,八姑妈为诗伯和父亲叫好了轿子,我与小锋哥年纪轻轻的,就骑马。谁知道诗伯见了,也要骑马,八姑妈急了,说那怎么能行,女人家骑马让人家笑话,再说把你摔着了怎么办?诗伯不听她的,拉过我的那匹,一骗腿就骑了上去,父亲见惯不惊哈哈地笑着,也拉过了小锋哥的马跳了上去,结果我们四个人都骑马,只有八姑妈一个人坐轿子。那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码头上那些阔气的配鞍马都租完了,剩下的都是些没有鞍子的“溜溜马”,很不好骑的。小锋哥跑在前面,算是领路,我两腿紧紧夹着马肚子,和父亲跟在后面,算是压阵,诗伯在中间一路扬着马鞭子,把马儿催得直往前跑,路上的行人看见一个女的骑着匹溜溜马跑得飞快,都停下来看稀奇。
骑马跑了十五里路,到了硐上,我们就换了只小船,沿着汤溪河逆水而上,到了白水滩。水浅滩头险,我们都下了船,让纤夫拉着空船过滩,可是诗伯她却去与那些船夫们一起拉纤,我和小锋哥都劝她,八姑妈更是说使不得使不得,诗姐您是我们家请来的贵客,哪有在路上自己去拉纤的道理。诗伯不听,把纤藤往肩上一背就拉了起来,还说过去她在渠河上就经常拉船过滩,现在好久都不拉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活动活动筋骨也好。我们犟不过她,也只好背着纤藤,随她一直拉过了白水滩头,才又上了船。八姑妈拉着诗伯的手,说诗姐啊,今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三哥说的那些话,真的一点都没有掺水呢。
天快黑了,我们的船才到津口河坝,家里的人除了老祖母,大大小小十几口人,都在河边上等着的。二伯的小女儿梅侠才三四岁,船还未停稳,她就在岸上跳着脚直叫“诗伯诗伯……”,然后跳上船来,一把拉住诗伯的手就不放。
到了家门口,祖母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久,她老人家迎住诗伯,口里直是说:“你看我本来要去河边接你,可是他们都不让,说是怕我有个什么闪失,实在是对不住你这样的稀客了。”
来到堂屋,一大家子人分宾主坐下,诗伯拿出那些礼物,逐一分给大家,最后拿出给祖母的,满满地摆了一桌,说老人家,也不知道您的喜好,我乱买了一气,您看喜欢不喜欢。祖母打着哈哈,一迭声地说喜欢喜欢,你想得真是周到……
女眷们围着诗伯说个没完,那边父亲却喊过小锋哥,把孟伉伯父的字和诗伯的画,在堂屋的两边挂了起来。小锋哥的字是随孟伉伯父学的,在云阳本县已经有了点小名气,他很知道孟伉伯父的脾气,一边帮着父亲挂字一边说:“幺爸,你的面子真不小,居然把刘老伯都请动了,还写了这样大的一堂屏,我看啊,千两银子也买不到。”八姑妈在一边不服气地说:“你幺爸的面子还不止呢,你看他请诗伯画的这堂画,恐怕是一万两银子也买不来的。”
第二天,是祖母的寿日。这个时候的父亲,早已经不是那个“落荒而逃”的林佩尧,而是刘湘刘省长的部下,忠县主管地方武装的国民自卫总队副大队长,比起当年在云阳县当团练局长的势力,有过之而无不及,应了“东山再起”那句老话;再说林家也毕竟是个大家族,有着不少的亲朋故旧,加上地方上那些势利的官吏和士绅,还有商场中的豪门显贵,都借着给老祖母做寿,络绎不绝地来了。宾客们聚在客厅里,围着两边的字画赞不绝口,刘孟伉已经是川东闻名的书法家,都知道求他的一幅字很不容易,可是父亲却求来了用全绫裱好的这么堂皇的一堂屏,着实让人惊慕不已。他们指着这个字,说是字如其人,你看多么雄劲的风骨;又指着那个字,说真是字如其人啊,你看多么恢弘的气势……
更多的人则围住了诗伯的画,包括那些叽叽喳喳的太太小姐们,有人禁不住用手去摸那些蜂啊蝶的,说怎么就像是活的一样?有内行的人在一边说:“这你们就不懂了,这画者的底子是工笔,工笔是什么?就是舍得花功夫,细!你们看,这蝴蝶翅膀上的鳞粉,是用什么东西的烟粉扑上去的,而这蜜蜂的翅膀呢,远看确有近看无。工笔还有个特点就是色彩浓艳,大青大紫,你看这牡丹的叶,还有这紫藤的花,还有这些草叶上滚动的露水珠儿……当然了,如果只是工笔,还不足为奇,因为工笔以线条勾勒为主,毕竟拘紧了些,有些闺阁小气,可是这些画却没有。为什么?因为它在画法上又兼了些写意,这写意可就是大手笔了,你看这牡丹的花,还有这梅花的枝杆,啊,淋漓酣畅,直舒胸臆,看得出这个人胸中有江山,笔下生怜意,一定是个琴心剑胆、悲天悯人的伟丈夫!”
父亲在一旁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诗伯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位说者也笑着对父亲说:“佩尧老兄,你既然将这画与刘公的字相提并论,一定也是位人物了,不妨说出来我们听听,日后也好……”
人称“叫雀”的八姑妈笑得前仰后合,拉着诗伯差点直不起腰来:“诗姐啊,听到了没有?说你是……哈哈,是什么伟丈夫呢。”
父亲走上前去,指着诗伯对那人说:“伟丈夫倒不一定,不过称作女丈夫倒满合适的。来认识认识吧,这位是重庆西南美专的老师陈联诗陈先生。”
人们一下子都围了过来,有位年轻的太太惊叫着:“呀,这不就是那天在大路上骑着匹溜溜马跑得飞快的那个女的吗?我坐在轿子里看得清清楚楚的,神气得很呢,就像个花木兰!”“就是,那天我们与她同路回来的,船过白水滩的时候,她还下去拉着纤藤过滩呢……”
那天吃饭的时候,客人们纷纷端上酒,来向诗伯求画,看来要是答应下来,恐怕在这里住上一个月也画不完,她只好说自己急着回万县,以后再有机会到云阳,一定从命。好容易等到客人们都走了,诗伯刚想松口气,我却看见唐二灶户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这位唐二灶户,就是唐罗汉的二哥,也算是云安厂的首富,我当面得叫他唐二伯,唐罗汉远在云阳城里当他的官,唐二灶户因为这层关系,与我们家也算是至亲了,常常有来往。现在他一口一个相见恨晚,一定要请诗伯到他家里去做客,还拉过父亲与我,要我们都去。
看来不去是不行的了,可是唐家那么大的一家人,总不能空着手去吧,现去买东西又来不及了,诗伯有些作难,于是父亲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对唐二伯说:“这样吧,诗姐她早就听说云安有好些风景名胜,想去看看,明天我们就一起去滴翠寺,二哥您就在那里准备一桌便饭,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大家都同意了。第二天一早,父亲、八姑妈和我与诗伯一起,去了滴翠寺。从我家到滴翠寺,有十来里路,八姑妈叫了几乘轿子,可诗伯执意要走路,说是走路才好看风景。我们从大码头过河,一路观风望景,到了滴翠寺的山门前,已经是十点来钟,唐二伯已经带着夫人和一个管事等候多时,一见父亲就半开着玩笑埋怨,说佩尧老弟,这么远的路,一路上又爬坡上坎的,为什么让诗姐走路来啊,就不怕把她累着了吗?你现今当了那么大的官儿,就舍不得两个轿子钱?
滴翠寺建于明代之前,占地约1000平方米,因为寺中有一眼清泉,原名滴水寺。它建在半山腰里,背靠山崖绝壁,面临汤溪河,四面松柏环绕,清凉宜人。我们走进山门,迎面有一绝壁,壁上书有“云崖滴翠”四个斗大的字,唐二伯介绍说,这就是四川举人刘贞安的笔迹。他说的这个刘贞安,是孟伉伯父的老师,也是他的堂兄,同时也是四川很有名望的书法家。此时庙里的方丈不在,我们就先去看草亭。这草亭也是滴翠寺的一处胜景,建在汤溪河的拐弯处,亭下有股泉水,淙淙流进一处池塘,塘内水草相映,清澈见人,亭边建有西式洋楼一座,楼前有一匾额,上书“读书室”,诗伯见了有些吃惊:“这不是孟伉先生的手笔吗?”走近一看,落款处果然是“孟伉”二字。
这座洋楼的主人,人称郭二蛮子,是地方上的一霸,平时多住在他的寨子上,养有家丁,购有不少的枪支弹药,用于护寨。他有一个女儿,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嫁给了魏秉权的时髦女士郭伯英,后来她又不跟这个书生魏秉权了,改嫁给了有钱有势的汪家少爷,还学会了吃鸦片,风流倜傥的魏秉权一气之下,也远走他乡,后来改名钱东平,解放后做了云南省委宣传部长。郭二蛮子信佛,还办有佛教刊物,我前面提到的“万县七君子”之一的杨洁清,就曾经帮着编写过这个刊物。郭二蛮子有钱,所以才能够在这样的胜地,修起这样的小洋楼,之所以能够让刘孟伉给他题字,是因为他与孟伉伯父是亲戚。据我所知,后来孟伉伯父被国民党通缉,就曾在郭家躲避多时,以后他任了川东游击支队的司令,还在郭二蛮子这里借了不少的枪支和子弹。四川一解放,郭二蛮子就被镇压了,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平反。这些都是后话。
父亲也与郭二蛮子熟,本来打算进去拜访,可是又听说他最近不在这里住,只好作罢。我们转过洋楼,上了柳堤,然后再下百步梯,进了大溶洞,只见洞内雪白的钟乳林立,千姿百态,洞口藤萝摇曳,野花盛开,犹如世外桃源,诗伯一路看着,不断地只是感叹。
回到寺内,日已当午,方丈听见通报,前来迎着我们在寺内参观。我们从池上小桥路过,忽然听得有木鱼声响,诗伯正觉得奇怪,只见池内刹时波翻浪涌,各种各样稀奇的鱼呀龟的都往这边游来,抢着和尚撒下的米饭,才知道这是在通知鱼儿们吃晌午饭了。方丈告诉我们说:这些鱼类是周围团转的大善人们用重金买来,到这池子里放生的,据说真有百年的乌龟千年的鳖呢。
诗伯问:“既然这么贵重,那有没有来偷鱼的?”
方丈说:“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当然也有人起不良之心,不久前还有人潜入庙里,偷得老鳖一个,只是还没有出山门,就被我们发现了。”
诗伯说:“你们怎么罚他的?”
方丈说:“寺庙之中,慈悲之地,我们罚他买来五只大乌龟放了生,就算是赎了自己的罪恶。”
大家听了都笑,说那不是便宜他了么?
诗伯说:“你们不懂。这样的人既然敢来寺庙这样的地方偷盗,恐怕已经不怕伤及皮肉,佛家讲究的是自悟,促成他心中的悔恨与自责,使他以后再也不敢到这庙里来,甚至一旦看见或者想到这样的乌龟,就会想起了自己的罪过,别人也会从这些乌龟身上受到些警示,比起打骂之类世俗认为的处罚,要重得多呢。”
方丈听了,有些吃惊地看着诗伯,双手合十:“敢问这位施主尊姓大名?”
诗伯还礼说:“免贵,姓陈,川北人氏,在家时常去华蓥山上宝顶寺的徐长老那里,讨些见识。”
父亲在一边说:“您老人家还不知道吧,这位陈施主也信佛呢,不信让她为您背诵一段《金刚经》试试?”
诗伯果然背了一段《金刚经》,老方丈一听,大喜过望,连忙把我们一行人请到了大殿后面的禅房里,他与诗伯两个人讲经说法,谈得津津有味,只是苦了我们这些不懂的人,跟着他们呵呵地应酬。唐二伯一边听着一边摇头,对父亲说:“佩尧啊,常言说百闻不如一见,你的这位诗姐,真是神了!”
吃饭了。这是一桌特别的筵席,桌上鸡鸭鱼肉,样样都有,栩栩如生,却都不是真的。那鱼是用茄子做的,鸡是用豆皮做成的,回锅肉是用腌冬瓜做的,用筷子夹起一块透光看去,皮是皮,肉是肉,晶莹透亮,香气扑鼻。不过这些都还不算,桌上最精彩的是那碗“鸡豆花”。在我们家乡,平常人家都推豆花待客,有钱的人家却常常用“鸡豆花”来款待贵客,比起那些喝大碗酒、吃大块肉、啃大鸡腿的吃法,这道菜就越是体现出大户人家的精致来,只是做起来非常地麻烦,而且很考手艺。先选那种还没有下蛋的仔母鸡,片出胸脯的嫩肉,除去血水,剁成肉泥,然后用上好的石膏点成嫩豆花一样的凝状物块,吃起来入口即化,比豆花细嫩,又有鸡肉的鲜美。今天因为是在庙里吃素席,不能沾了荤,所以这“鸡豆花”便用落花生来做,放在精致的青色透花的大汤钵里,雪白的“豆花”飘在汤面上,如青天上飘浮的白云一般,一经入口,比起那鸡肉做成的豆花来,既细腻又爽口,而且有一股甜甜的清香。在我们乡里,做这样的豆花是极有讲究的,传说心不正,命不好,手不净的人,常常不知道为什么,就做成了一锅清汤。
满桌的宾客不失斯文地抢着这道菜,嘴里自然是不断地称赞,父亲用小汤勺把“鸡豆花”送到诗伯的碗里,说:“二哥啊,你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好大师傅,据我所知,现在云安厂能够做这道菜的人,已经不多了哦。”
唐二伯得意了,摇头晃脑地说:“有了金刚钻,才敢揽瓷器活,没有找好厨子,我敢款待像诗姐这样的贵客?”
说起来唐二伯为了这桌素席,真是很费了些心思。昨天他从我家回去之后,就叫来他的管事先生,要他去镇上请来办素席很有名气的一个老厨师。这位老厨师已经年过花甲,早已经赋闲在家,被唐家的管事请了去,唐二伯说是要招待一位远到的贵客,请他一定要给个面子,办好这桌素席,并当场拿出10个大洋,作为酬谢。老厨师见赫赫有名的唐二灶户如此看重,也就答应下来,接着就由管事备齐用料,老师傅带上两个徒弟赶到滴翠寺,招呼着庙里的厨子一起准备,整整忙了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花费的功夫和本钱,远比一桌真正的鱼翅海参宴席要昂贵得多。
吃完饭,都到大厅里喝茶休息,闲聊了一阵,诗伯向唐二伯问道:“二哥啊,听说你是云安的首富,手里有不少的盐井和盐灶?”
唐二伯矜持地点点头:“托祖上的荫惠,是有些薄产。”
“听说你们云安是产盐大县,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熬盐及制盐都有好多的讲究?”
“是有些讲究。”
“你看我远道而来,到了你们这样的地方,如果不去看看这么悠久的盐场,是不是有些遗憾啊?”
“这个……”
不但是唐二伯,就连在场所有的人,都一时回不过神来。这并不是因为盐场有着什么了不起的商业秘密,而是自打云安场出盐开始,就没有女人到过盐灶,更没有女人到过盐井,甚至连想都没人有想过。那盐灶上热浪翻腾,几百度的高温,一不小心滑了下去,顿时就变成了锅边上的盐锅巴,年前唐二伯管事的大儿子就因为不小心,滑下盐锅里被烫死了。至于盐井上,全是拽卤水的工人,一来是因为穷,二来是因为热,终年赤身裸体,说起话来也没有遮拦,粗鲁得很,连家住在盐井边上的那些女人都要绕道而过,何况是诗伯这么高贵的女宾。
诗伯看到大家都在反对,也有些犹豫,可是想想又不甘心,还是想去。这个时候,满场的人只有我心里明白:她一定是想起了我写的那首《拽水工人歌》。父亲看她坚持,就把唐二伯拉到一边去商量,过了好一会唐二伯才过来对诗伯说:“这样吧,盐灶太危险,就不用去了,诗姐你一定要去看盐井的话,我去想点办法。明天上午十点钟,你们到大井来,我在那里恭候。”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回到家里,祖母听说诗伯要去盐灶,急得不得了,连声说去不得去不得,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没有女人去过盐井,那可是有伤风化的事情,诗伯您可是贵客,千万听不得人家胡说八道……
父亲见祖母担心,就哄着她,说妈您放心,我们不是去什么盐井,是去唐二哥家里吃饭。
祖母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
第二天,诗伯穿了一条灰色的西裤,一件条花衬衫,戴上一顶鸭舌帽,鼻子上还架着幅墨镜,一身男装打扮,与我和父亲一起到了大井,唐二伯和他的管事已经在那里等候。大井周围是用包谷杆夹成的笆笆墙,还没有走拢,就听到工人们报数的声音,和盐水倒进竹筒的哗哗声,一股难闻的气味刺得人不住地流泪打喷嚏。唐二伯撩开黑布帘子,我们大家走了进去,正在拽水的工人们禁不住放慢了手里的速度,有的干脆停了下来,看着我们这群奇怪的客人,诗伯抬眼看去,看见工人们穿着一色的蓝布短裤,每个人手边还有一条白布汗帕,环境显然也精心打扫过了,可是井边依然是污泥浊水,臭气熏天,想到工人们长年在这样的环境中劳作,真比我在诗中写的状况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想要上前去与工人们交谈几句,却被我父亲拦住了,她只好感叹了一声:“工人们也太辛苦了。”
本来有人到这样的地方“参观”就够让人意外了,何况像诗伯这样穿着洋气的“大人物”,更没想到这个“大人物”一说话,居然是个女的!诗伯的话一出口,顿时引出的一片惊叹,工人们“哗”的就围过来了。唐二伯见势头不对,连忙带着我们退了出来。
我回头一看,还有一群大人小孩在我们后面叽叽喳喳地跟着,一直跟到我们家门口。
走进大门,来到堂屋,诗伯取下了鸭舌帽和墨镜,接过我递过的水说:“你们把女人去看盐井说得那么吓人,我看也没什么啊,只不过我今天说话不小心,露了点马脚,差点给唐二哥找了麻烦。”
父亲这才松了口气,说:“诗姐啊,你不知道,为了你这趟上盐井,二哥他可是费了不少的心思。昨天我们一走,他就叫管事到街上去为每个工人扯上三尺蓝布,连夜赶工做了二十多条短裤,发给每个工人,还每个人发了两尺白布做擦汗水的汗帕。唐二哥还发下话去,说明天有上面有重要的人物来参观,每个人都要穿着短裤拽水,大家要专心干活,不要东张西望,更不得胡说八道,要是犯了,就给我回家抱娃娃去!当然了,我的这位二哥,也没有想到你今天会是这身打扮,但是他确实也只是为了像你这样的贵客,才摆了这么大的阵仗,要是别人啊,他理都难得理呢。”
诗伯听了哈哈地笑着,说:“哎呀,这真是我的罪过了,以后再有机会,我会当面向他谢罪的。你告诉他,我以前也常常女扮男装,这次没有事先告诉他,让他措手不及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我们回家就是五天了。虽然玩得很高兴,但是诗伯牵挂着雷忠厚雷伯伯的消息,父亲与我也只请了一个礼拜的假,也都应该回去上班了,于是尽管家里人一再挽留,我们还是决定要走。临走的头天晚上,诗伯忙得不可开交:给二伯的大女儿茂寒画了一对枕头;给八姑妈画了一幅菊花,还给祖母画了一幅《寿星图》……眼看天色不早,父亲一再为诗伯说情,说这几天也太累了,让诗伯她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上路,大家这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我们即将坐船离开云安,一路上两岸青山如黛,我给诗伯讲起了县城对面张王庙的故事。我们云阳人都知道,当年张飞在阆中被其部下杀害之后,将头抛入江中,顺水飘至云阳,被一老渔夫捞起,见他眼如铜铃,吓了一大跳,重新又扔进江里。这天晚上,老渔夫得一梦,梦中张飞求他,连忙赶到江边,发现那头还是江水中流连回旋,才知道张王爷要在此安歇,连忙将头重新捞起,在岸边掩埋,并立庙奉祭,这就是民间一直流传的张飞“头在云阳,身在阆中”的由来。
说话间,船已经到了云阳,诗伯说那好,我们今天就去看看这张王庙吧。
云阳县城面临大江,张王庙就在县城的江对面,若是乘船东下,老远就会看见“江上风清”四个大字。寺庙一面临江,三面靠山,占地一百余亩,一进山门,就取桃园三结义之意,建一“结义楼”。我们看过结义楼,走进正殿,只见张飞的塑像巍然高坐,依然目若铜玲,面若锅底,气势逼人,其麾下有一口大油缸,据说张飞的头就浸泡在这油缸里,长年不坏。张飞生前秉性梗直,为人义气,自从这里立庙,民间也有好多关于他的神灵保佑来往客船的传说,各地的善人们纷纷抱着大罐的油前来敬他,据说每年香客们敬的油庙里都用不完,还要拿到街上去变卖,换些银子回来作庙中修葺之用。
我们从结义楼看起,经正殿旁殿,又过望云轩、助风阁、得月亭、杜鹃亭……四处转了一圈。这些建筑布局严谨,造型雄奇,廊殿相通,高低错落,充分显示了古代川东一带建筑的杰出成就。尤其是庙中陈列的自唐宋以来至近代书法及篆刻名家遗留下来的碑林石刻,其数量之多,居全川之首。我们来到助风阁东侧的障川阁,这里就陈列着光绪年间刻就的由宋代岳飞书写的诸葛亮前后出师表。岳元帅的书法不用说了,雄浑峻拔,墨彩飞动,从来都是历代墨客仰慕的精品,而这刻家也很有名,其时已经是七十高龄,前后刻了整整五百多天,才刻成了这幅总共用十九件楠木刻成的精品。后人将这幅由诸葛亮的名篇(名文)、岳元帅的书法(名书)、张大一的石刻(名刻)合称为全国少有的“三绝碑文”,它为古寺增添了不少风采。我们在庙里也看到了孟伉伯父的一些书法,真是大饱了眼福。本来还有不少的文物,可是时间不待了,我们在庙里的杜鹃亭里稍作歇息,看着这座已经在光绪年间改建过的小楼,读着杜甫当年写下的“云阳有杜鹃”的诗句,诗伯感叹地说:“这么好的一个修身养性的地方,难怪当年杜甫舍不得离开了。”
快到中午了,我们在寺内吃了一顿可口的豆花饭。几天来,吃的尽是鱼啊肉的,吃上一顿清清淡淡的豆花饭,觉得特别的舒服。吃完饭去到江边,正好赶上一条由奉节驶往万县的轮船,晚上九点就到了万县。第二天,父亲去了忠县,我则回报馆上班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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