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向北
回家过年新事多
春节快到了,祖母带信来,要我们一起回家去过年。父亲虽然回到家乡一年多了,却因为忙于公务,一直都是来去匆匆的,没有在家里好好呆上几天。现在终于闲了,加上我也高小毕业放寒假了,于是我们决定顺从祖母的意愿,回家去看看,住上一段时间。
祖母听说我们要回家,高兴得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叫人把父亲原来的卧室打扫干净,被子也换成了新的。我们回家的那一天,大伯二伯和八姑妈全家人都到齐了,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摆满了父亲喜欢吃的菜。什么渣海椒,酸菜肉……都是二伯娘特地为父亲准备的。大伯的儿子小峰哥,前一天还专门跑到河边的滩头上守了大半天,冻得浑身发抖,总算钓到两条四斤重的大青波鱼,给饭桌上添色不少。自从父亲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了,一家人总算是欢欢喜喜吃了顿团圆饭,桌子上八姑妈快人快语,夹过一块鱼肉来,连珠炮似的说:“三哥,你这个人当官的时候不回家,不当官了也不回家,儿子让七姐给你带不说,连妈也不想了?当然不想妈也没什么,妈总不会跟你一辈子的,再说也还有我们大家管着呢,可是你自己总不能老是没老婆吧?三嫂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就打算一辈子打光棍?”
别看父亲在唐罗汉之类的人前嘴也快,可是在八姑妈面前就不行了,一张脸被说得绯红。
父亲这次回来,无官一身轻,整天在外面探亲访友,天南地北的闲聊,倒也轻松自在,还做了好几件开心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贴春联。
眼看春节要到了,家家户户照例要在门上贴春联,家里的春联父亲早就打了招呼,说照抄那些陈词滥调没有意思,要贴就贴新的。他一个人想了好几天,把大门上的四幅对联、堂屋里的长联和寝室外面的小对子都想好了,别的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大门上的有一幅这样写的:
要想生意兴隆除非革命不为主义流血誓难甘心
堂屋里贴的那幅长联是:
攻入军阀壁垒,且以全副精力,消灭它杀人利器站在革命立场,誓将满腔热血,恢复我锦绣河山
记得对联的字,还是我的小峰哥写的,他是川东有名的书法家刘孟伉先生的高足,不但在云安镇,就是在全云阳县也小有名气。由于对联的内容很特别,加上小峰哥的字也写得好,过往的行人都驻足观看,我家大门口常常聚集着一大群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的人一看就摇头,说要不得要不得,大过年的贴对联,就是为了图个喜庆求个吉利,动不动就是什么流血啊,杀人啊,这些年本来就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还求什么“生意兴隆”嘛。可也有人说百闻不如一见,这个林团总真的是思想新胆子大,对联写得有气魄,有胆略,看样子他硬是不怕戴“红帽儿”(16),要和城里的那些贪官污吏过不去了,怪不得人家说他像共产党。父亲听了只是一笑,说虽然朱德和陈毅这样的共产党给我当过老师,其实我离他们还有一大截,不过是个信奉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军人而已。这些年我大的场面没有见过,可北伐战争参加过,带上十来个团打仗都没问题,还怕这什么红帽子?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戒烟。
我的父亲一生最恨吃鸦片烟的人,可是我们家里就有一大堆鸦片烟鬼。大伯和大伯娘自己吃不说了,他们的独生儿子小峰也染上了烟瘾,以至这个聪明过人的青年,最终一事无成。二伯也吃鸦片烟,自己挣的钱除了名不正言不顺地养外室,就是吃鸦片烟,二伯娘给他生了四个孩子,还为他养老爹老娘,可是他的钱都吃鸦片了,根本不拿回来,家里全靠着我的祖母和二伯娘苦苦支撑。嫁出去的两个女儿,遇到的都是烟鬼,七姑父虽然自己不吃鸦片烟,可是找了个吃鸦片烟的女人,活活气死了我那贤惠的七姑妈;八姑妈是家里最聪明的女子,可是因为祖母碍于情面,也找了个没出息烟鬼。八姑妈当年不愿意,跑到县城里去读中学,到头来还是被祖母找回来成了亲,眼看着丈夫把大半个家当,都吸进了烟葫芦。吃鸦片烟的坏处人人都知道,可那个时代吃鸦片烟是“时尚”,吃上了就戒不掉。祖母叹着气,对父亲说:“我们几个女儿什么话都说尽了,实在是拿这些鸦片鬼没有办法,你是穿州过县,见过许多大世面的人,你若是把他们都劝住了,就算是给家里做了件大事情。”
父亲说那好,我就试试。
正月初六,传说是观音菩萨的生日,同时也是我父亲的生日,家里为父亲做生,兄弟姐妹都回来了。饭桌上大家谈笑风生,父亲三言两语就说到了吃鸦片烟这上面来:“我这个人不吃这玩艺,只是从街上的烟馆前路过的时候,看见那上面有一幅对联,写的是‘一呼一吸精神爽,半吞半吐气味香’,横批是‘腾云驾雾’,你们说,鸦片烟真的这样神通广大?”
大伯娘只是摇头,说开始是这样的,后来就不行了。大伯说三弟你怎么也信这样的鬼话,那是烟馆哄人的,把人哄进去吃上了瘾,让你戒都戒不掉,他才好赚你的钱。
父亲又说:“前几天我见到了大哥你的亲家,他和你一样是个老烟鬼,说起这吃烟可是一套一套的呢,他顺着一天12个时辰,把吃鸦片烟的体会说得头头是道的,你们要不要我给你们大家念一念”,说着就从“子时”(17)说起:
只(子)要有钱就烧烟丑(丑)死先人把灰翻(18) 银(寅)钱亲人都看淡铆(卯)到一口就喝完辰(辰)自(19)搞得稀巴烂自己(已)舒服又安然午(午)时起来吃早饭为(未)吃洋烟才卖田身(申)上穿的是片片有(酉)了点钱又吸烟蓄(戌)起头发像牢犯害(亥)得一家不团圆
父亲一说完,满桌子上的人心里都明白,一个个哭笑不得。八姑妈打破僵局,说我看这首四言八句,不像是那个吃鸦片烟的酸秀才编的,恐怕是三哥你自己编的吧?父亲说我又不吃鸦片烟,怎么会编得这样透彻?八妹夫你说是不是?
八姑父只是叹气,说三哥你别说了,我看除了“身上穿的是片片”这一条,其他说的全像是我。这些年要不是你的八妹,我恐怕早就成了街上的叫花子,死在那街头路边了。
饭桌子上几个吃鸦片烟的都表示要戒烟。二伯后来果然戒了一段时间,可是不久又吃上了;至于大伯一家和八姑父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其实也减少了吃鸦片的数量,不是他们不想吃,而是没有了那么多的钱来吃。直到解放后才真正的戒掉了。
还有一件事情是建球场。
过完了春节,大家又闲了下来,父亲读书之余常到街上走走。云安镇上有钱的人家多,游手好闲的小年轻也多,他们一不读书,二不做事,成天在街上游荡生事,不是吵架打架就是酗酒赌博,闹得四邻不安。父亲看不过去,就把这些小年轻招集起来开了个会,讲了一通大道理,然后说现在的年轻人,要玩就应该玩时髦的运动,怎么还玩赌博?我们自己来修个篮球场,你们跟我学打篮球好不好?
小青年们高兴了,第二天一大早,当我和父亲赶到莲花桥的那片荒地时,已经有二十多个小青年自己带着工具,在那里平坝子修球场了。街邻们知道了,都说这是好事情嘛,有的送锄头,有的送茶水,不过七天时间,就把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填成了一个平平整整的坝子。父亲动员我的八姑妈,把准备做棺材的木料捐出来做了一副篮球架子,又去动员七姑父的三哥,捐了一个篮球,最后找到林家一个当铁匠的老辈子,用废铁打了一副篮圈,大家七手八脚的把这些东西装好,一个很像样子的篮球场就成了。父亲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够,就找来石灰,把球场边的墙壁刷得雪白,让小峰哥写上了两条标语:
要养成狮子的体力,猴子的敏捷,骆驼的精神陶冶成高尚的人格,严整的姿势,热烈的情绪
上面是四个大字:
百练球场
小伙子们组成的球队,也叫做“百练球队”。球场落成的那一天,还请来了河对面小学的老师球队,和我们的百练球队来了一场友谊赛。父亲请来了镇长和当地的知名人士,还有他的“球友”们到现场助兴,全镇的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说林家幺叔的这个主意好,不花一分钱,就把娃娃们引上了正路。后来这个球场一直都是镇上年轻人主要的娱乐场所,1985年我回家乡,好多老人还在说起他们当年的百练球场和百练球队。
父亲心目中的新妻子
过了年,城里的熊县长带信来,要父亲赶快回城里去,说是有事情要商量,看样子是风头过了,要给他安排个工作。父亲临走前,和我还有八姑妈一起,去给我母亲扫墓。
吃过早饭,我们乘船过了汤溪河,又爬上牛头山,快晌午了才到母亲的墓地。几年没有来了,到处都是茂密的荒草,我扒开荒草,才找到母亲的墓碑,和已经坍塌的小小的坟头。我们为母亲拔去荒草,又培上土,夯实了,才摆上了供果和香蜡钱纸,我跪在坟前,伤伤心心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头。
八姑妈看着小小的坟茔,也很是伤感,说嫂嫂的命也真是太苦了,到林家来没有享过一天的福,生下这孩子就瘫痪在床上,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像她这样贤惠的女人要是活到今天,你们爷儿俩的生活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漂泊。父亲听了这话,搂过哭泣的我,禁不住长叹几声,说都是我对不起她啊。
我们在坟旁坐下,看远山近水,草长莺飞,烟波浩淼,正是仲春好天气。自从那年父亲离开家乡,一别就是五六年没有和八姑妈见面,两个要好的兄妹,难得有说知心话的时候。想到三哥的心志高远,这一去即使近在咫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八姑妈又旧话重提,说到他的婚姻上来:“三哥啊,你看三嫂这一走就是十年,你一个人在外面漂来漂去的,也没个人照顾。现在七姐又不在了,七姐夫那个人又与你说不到一起,孩子将来怎么办?你得有个家啊。”
父亲叹了口气说:“八妹,我知道你和母亲,还有家里人和亲戚朋友都关心我,我何尝不想早日有个家。可是难啊。”
“你有什么好难的。你为人正派,又有学识,不嫖不赌不吃鸦片,又是县里有名气的人物。只要你开口,十个八个的黄花闺女,我找回来由你选。”
“八妹,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就拿你去世的三嫂来说,她能干,懂事,脾气好,作个生儿育女的贤妻良母没说的,要是几年前,我再有这么一个人也就满足了。可是现在不同了。”
八姑听了不以为然:“只要你把条件说出来,找人的事情就包在我手里。”
“你包不了。”
“何以见得?”
“我要一个知书识礼的,志同道合的,有远大理想的,能够出得场面、善于交际应酬的,能够理解我、支持我,经得起贫苦困难和挫折、自始至终不变心,为共同事业奋斗到底的人。”
父亲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条件,八姑妈听了直是苦笑:“我一直以为你要想找的女人,最多不过比过世的嫂嫂多点见识和大方就是了,没想到你出去见了大世面,想出了这么个高不可攀的对象出来。我是没办法了,我看这个连我都找不到的人,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别的人能够为你找到--她恐怕还没有生出来呢。”
若干年以后,父亲果然遇到了一个他理想中的人,可是却因为若干的原因,又与她失之交臂。这成为他终身最大的憾事。
这一天,父亲和八姑妈都没有说到柳青和她的母亲。父亲出走之前,柳青的母亲就带着她远嫁到了梁平县的一个鲜为人知的山区小地方,若干年之后,柳青的母亲去世,她才被送回了林家。这时候的柳青,大约十来岁了,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一问三不知,常常坐在葡萄架下发呆。祖母虽是恨她的母亲,此时也生了怜悯之心,长叹一声对我的二伯娘说:“这娃娃再怎么说也算是我们林家的骨血,现在也成了个无娘的孤儿,怪可怜的,你就看在你那兄弟的份上,收养了她吧,就算你自己多生了一个,以后交给她爸爸,让他们父女团圆,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我的二伯娘是个厚道人,一把将柳青揽在了怀里,算是答应了祖母的话。在二伯娘的教导下,柳青很快就变得又听话又勤快,加上生活有了改善,脸色慢慢红润起来,长成了一个逗人喜欢的少女。二伯娘上了点岁数,操持一大家人的家务渐渐有些吃力,本来是很需要这样一个姑娘给自己当个帮手的,可是她既然把柳青当成了自己的闺女,就得为她的今后作想。我们林家的人,儿子和姑娘都以读书为荣,像柳青这样的出身更需要读书,将来才能够嫁个好人家。于是二伯娘就让柳青和她的大女儿茂寒一起,到林家祠堂的私塾里去上学,同时还向家里的孩子们打招呼,不许欺负柳青。
等我见到柳青,已经是好多年以后了。
再穷也要让我读书
过完了春节,父亲要进城与熊县长商量事情,我也要进城去读县中学,那天晚上,祖母把父亲和我叫到她的房间里。“先礼要上学了,你这个当老子的准备好了没有?”父亲说:“有什么好准备的,到时候去就是了。”祖母说:“学费呢?”父亲说:“我找唐罗汉去要。”祖母叹了一口气,说:“现在不比过去你七姐在的时候了。那时候你是他的小舅子,又担了几分公事,随便你要什么他都不敢说半个不字。现在你七姐不在了,你也没有当官了,还经常在场面上肇他的皮,先礼也在他那里闯祸,他讨厌你们爷儿俩得很呢,我看你就别打那样的背时主意了,不要让人家说我们林家没志气。”祖母说着就从自己的衣包里掏出用一张手帕包好的二十块钱:“这是你上次给我的那一百块钱,除了家务开支还剩下这二十块,你拿去作先礼的学费。”
父亲不肯要,说是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祖母生气了,把钱塞进我的包里,说:“开口向人要钱,总不是体面的事情,这钱先拿去缴了这学期的先礼伙食费,以后再打主意。我们家再穷,也得让孩子们读书。”
我们都知道祖母的脾气,何况她一旦拿定了主意就很难反口,也就只好照她说的去办。
我随父亲回到了云阳城里,进了云阳县立中学,这是云阳县的最高学府,在县城的西门外,面临长江,依山傍水,环境幽雅,校舍全都是平房,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学校是三年制的初中校,一共有六个班,教师都是当地的名师,一般都有二十年以上的教龄,还有不少是北大清华等著名高校毕业的学生,当时的校长胡钢就是从清华毕业的。他为人正派,待人和蔼,治学很严,政治上也很开明。我在进校的前几年,唐罗汉就在这个学校当过学监,也就是后来的训育部主任,听说他对这个职务很有兴趣,每到晚上熄灯以后,总是偷偷摸摸跑到学生寝室的窗外,去偷听学生们的谈话。那时候的学生,十六七岁的居多,一旦背了老师在寝室里闲谈,说什么怪话的都有。唐罗汉听了,当时并不制止,第二天就在课堂上把这些学生当众叫起来,要他们“坦白”昨天晚上在寝室里说了些什么。那些私下说的话,怎么能够摆得到这样的场面上来?于是大家都不肯说,唐罗汉自己就一五一十地替他们说出来:“你们还想抵赖?某某人,你昨天晚上在寝室里议论女同学,说某某女生的屁股长得好看,有没有这回事?还有你,你说某某同学的姐姐跟谁好了……”被唐罗汉“揭发”的这些学生,轻者不但挨批评,还在同学们面前丢了面子;重者还会被学校记大过,而且惹出许多的是非,所以学生们既恨他又怕他,背地里都叫他是阎王殿里的“胖官”,“夜耗子”。到后来,胡校长到任了,唐罗汉就被“请”了出去,另外聘请本地的教育高手,还从外地请来了好几个人才,其中接替唐罗汉担任训育部主任的黄蜀澄,当时已经是共产党员,后来成了地下党万县中心县委书记,还有肖徽、陈绍禹等,都是从壁山来的,据说与共产党都有过联系,还有一个英文教师方敬,解放后成了西南师范大学校长和重庆市文联主席。这些老师与我曾经见过的那些旧学老师大不相同,他们学识渊博,待人和气,喜欢与我们学生交朋友,而且思想进步。在他们的影响下,这个学校的不少学生后来都成了共产党员,而且是各级组织的骨干,新中国成立前夕,国民党特务在重庆“中美合作所集中营”杀害了二百多名共产党员和爱国志士,其中有十多个就是云阳中学的学生。
这个学校的学生,虽然也有靠特殊关系进来的,比如说地方上那些有钱有势人家的子女,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全县各个小学拔尖的学生硬考进来的,我也是考进去的,但是成绩也不过是中等偏上,不算是顶好。我爱好体育,学校里无论是篮球、乒乓、跳高、赛跑……我都是唱主角。还有就是比赛划拳。一进学校的大门,就要上二十几步石阶,我常常与同学们比赛划“石头、剪刀、布”,谁胜一次谁就上一步石阶,每次比赛都是我最先爬上顶,谁也比不过我。我也爱看书,小说就看《西游记》《水浒传》,其他的书就是父亲给我的《中山全集》,还有《新青年》之类。有一次国文老师发现我上课的时候看《西游记》,把书没收了,还让我写了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两周以后才还给我。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按照“保证书”上写的去做,只不过以后看得更隐蔽一些,没让老师发现罢了。
我在学校里也很节省。学校的伙食团是校外的商人承包的,每月缴三元钱,八个人一桌,四菜一汤,每个星期吃一次肉打“牙祭”。一些有钱人家的学生不满意,就到外面去包伙食,顿顿有肉,每月要花上十多元。我觉得学校里的伙食已经很不错了,一直都在校内吃,不羡慕那些少爷学生。
假戏真唱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被熊县长召回县里,安排他当上了云阳县的国民讲习所主任,这个机构就等于后来的民众教育馆。当时蒋介石为了笼络民心,搞所谓的“新生活运动”,大力提倡“精神总动员”,号召老百姓讲道德,守规矩,那些当官的成天在台上喋喋不休,今天讲“礼仪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明天唱“讲清洁,爱卫生,禁止烟赌娼”……报纸上也吹得天花乱坠的,父亲的这个“国民讲习所”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说起来是为了贯彻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实际上一无权,二无钱,三无人,完全是为了应付上面而搭起的一个空架子,谁也没有把它当回事。
可是父亲却把它当了真。
在接受这个“职务”前,父亲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求以县政府的名义召开一个会,邀请机关社团、工商界、地方绅士、中小学校的校长参加,请县党部的书记和县长出面讲一讲新生活运动的内容、意义和国民讲习所的任务,希望大家支持之类的话,其他的就不要他们管了。第二条就是父亲上任之后,上面对他的工作不要过于干涉阻扰拉后腿。县里的官员们一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开始还担心掌管过全县兵权的父亲不愿意干这样无名无利的苦差事,没有想到他只提了这么两点要求,当下就爽快地答应了。
会议按照预先说好的时间召开了。除了父亲要求的内容,县长在讲话中还把父亲大大表扬了一番,说他响应蒋委员长的号召,不计较个人名利,甘为老百姓办好事的实干精神难能可贵,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当时的国民党县党部的书记长是父亲在杨森部队的同事,也在讲话中对父亲的正直为人以及在团练局办过的好事大大赞扬了一番,还说父亲是我们县里难得的人才。父亲自己的讲话则很简单,他说我这个人,不大会做官,也说不来空话,干这件事情只有吃苦的份,没有油水,之所以别人不干我愿意来干,是因为对老百姓有好处。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出力气的份,今后如果有得罪大家的地方,还希望诸位多多谅解。
会后父亲去了县立中学和城关内的几个小学校,找来校长和老师们座谈,几天以后,一个死气沉沉的县城就活跃起来。时值“九.一八”事变之后,每天早晨,县城里出现了一队队沿街跑步的学生,他们一边跑步一边唱着抗日救亡的歌曲,还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让整个县城在一种朝气勃勃的气氛中开始新的一天。接着还出现了好几支篮球队,由学校的老师、学生和青年市民参加,每个星期天都要在文庙前组织比赛,获胜者还要颁发奖旗,届时各个学校的拉拉队都要到场为自己的球队呐喊助威,市民们观者如云。县党部的后面,还有一个网球场,以前因为打球的人少,基本上荒废着。父亲在军队里就学会了打网球,虽然打得不是很好,但是热情一直都很高,于是就动员了一些从外面回来会打球的年轻人,每天下午到这里来打球,我自己则是每个星期天都到这里来为他们拣球,有时候也拿上父亲的球拍与他们打上一阵子,渐渐地就会了。有时候他们双打缺人,我也上阵去“填空”,我爱运动,年轻也有灵气,没多久就能够独当一面了。
另外还有两件事情,也在云阳县引起了轰动。
县城里只有一条正街,从西门经过衙门口直到东门的小河口,都是石板路,有两里路长,一丈多宽,沿路都是摆小摊的,买零食的,加上人来人往的很拥挤,城里又没有专门的清道夫,整条街瓜皮纸屑遍地都是,脏得不得了。父亲找到小学校长,还有几个热心公益的教师一起,带领一些学生上街去宣传“新生活运动”,他们不但沿街去贴标语,喊口号,还拿起扫把清理垃圾,感动得很多的市民也自动加入了清扫的行列。父亲还请商会出面,请沿街的商家筹了一些钱,做了百多个木制的痰盂,里面放了一些石灰,由商会请了几个工人,十天换一次。这件事情虽然没有能够坚持多久,但是在老百姓中间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父亲的干劲越来越大,终于扫到了当官的头上。以前这些当官的,对城市的清洁是从来都不过问的,他们自己的公馆自有丫头们打扫,至于办公的衙门,除了过堂办案的地方由衙役打扫一下之外,其他的地方也是脏兮兮的。一个星期天,父亲带着学生们拿着扫把撮箕,从衙门口一直扫到衙门里面的过道上,正是6月的天气,男生们热得脱光了膀子,父亲也汗流浃背,扫得整个衙门里尘土飞扬,学生们就到附近的居民家去借洗脸盆来洒水,引来不少的居民围观。这个时候,县太爷带着他的两个夫人穿得很体面地出来了,正准备到江对面的张王庙去赴宴,有眼尖的学生看见了,直喊着县长出来了县长出来了!父亲站起身来,拿着扫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弄得县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走上前去拍着父亲的肩膀,似笑非笑的说:“林局长,好啊,辛苦了。”父亲说:“我现在不是什么局长了,只是个闲不惯的贱骨头,大事情做不好,只能够做这些别人不愿意做的小事情。”县长说:“哪里哪里,你的功绩有目共睹,我要号召全县的公务员向你学习,学习你这种实干苦干的精神。”父亲摇着头说:“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有些事情,想请县长支持一下。”县长正想脱身,连说:“可以可以,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一定支持,找个时间我们好好谈谈。”说罢就带着他的两个太太走了。后来,县长果真采纳了父亲的几条建议,其中包括:由商会出面组织,县财政局每月拨款200元,做了十几个垃圾桶,放在街道上,还请了五个清道夫打扫卫生。经费如果不足,由商会筹集。另外,由县政府通知各机关团体和学校,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义务劳动,以打扫本单位的卫生为主,有力量的再参加社会服务。
当然了,这些好事情也没有能够坚持多久。
父亲还做了一件让好多人打不出喷嚏的事情,就是捉拿张五。
张五是县城里的“名妓”,颇有几分姿色,曾经是个名门闺秀,还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家庭败落,父母双亡,她经不起别人的诱惑,沦落风尘,在一座“公馆”里开起了妓院,只不过“规格”要高一些,不是地方上有钱有势的名人她不接待,一般的凡夫小子也不敢去碰她。“公馆”有十多间房间,还养了几个漂亮的姑娘做“招待”,无论是去嫖去赌还是去抽鸦片,都保证让你玩得过瘾而且消魂。只是张五她从来都不伸手向谁要钱,哪怕你一分钱不付拍屁股走人,她也不气不恼,照样笑脸迎送,可是最终你还是得以高出别的妓院十倍的价钱给她。只是要想在她自己的房间里住上一夜,那可是难上加难,据说只有我的那个七姑父唐罗汉才有那个“艳福”。张五的这个公馆,是个神通广大的地方,有想密谋害人的,有想打通关节的,有想要握手言和的,有要想做种种神秘的“生意”的,都可以在她家的烟榻上,牌桌上或者是房间里求得解决。好多人对这里望而生畏,好多人对它求之不得,只有我父亲认为这偌大一个云阳县,好多的是非罪恶都是从这里生出,必欲除之而后快。
父亲就这个事情去找县长,对他说:“蒋委员长要搞‘新生活运动’,首先就应该禁了张五这个抽喝嫖赌的地方,县上应该派上几个法警,就说她张五私设妓院,私开烟馆,聚赌抽头,有伤风化等等等等,然后往她的大门上贴上封条,现场抓他几个嫖客连同张五一起带进衙门,关上她十天半月,让她家送些银钱来,充了银库,然后你县大老爷再卖个人情,过堂教训她一通,放人了事。这其实是个一举数得的事情。”
县长听了,淡淡一笑,说:“佩尧老弟,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你的主张我也赞同,并从心底钦佩你的正直和敢作敢为的精神,因为这些都是我们党国一贯的主张,也是多次明令禁止的。可是老弟啊,若是要真的做起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本来嘛,要想收拾张五那样一个弱女子,抓起来就是了,可是她的后面有人啊,那些地头蛇,谁都惹不起啊,不要说别人,就是你那姐夫哥唐罗汉就不好对付,不要看他逢人都是一副笑脸,其实他的肚子里藏着的鬼名堂多得很呢。再说了,我们做地方官的,只要是保证一方平安无事也就行了,在这个年代,莫想要建立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多呆几年就是万幸。你看你,在团练局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到头来还是把你给搞下来了,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为人太正直了嘛,你做事情一不讲方法,二不看对象,这个教训你怎么还不接受啊?”县长停了停又说:“老弟,做官做人都不容易啊,对那些看不惯的事情,你要学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把事情按平,别七拱八翘的,就行了。”
父亲对县长大人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并不服气,却也没有争辩,他出了县衙门,去了二伯那里。
那个时候,我的二伯还在公安局长的位置上,抓张五应该是他份内的事情,只要他肯出面,这个事情就很好办。谁知道二伯听了父亲的话,苦笑着说:“三弟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自己就抽大烟,还到她那里去耍过,要是由我出面对她动作,她一下子就会揭穿我的老底。再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心狠手辣,厉害得很,她曾经把好几个与她为敌的人都弄去坐了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听人说她手里还有命债呢。人家不但骂她是狐狸精,还骂她是母老虎,这些难道你都没有听说过?老弟啊,我劝你,看不惯的事情就不要去看,管不下的事情就不要去管,云阳这个地方,水深得很,我看你还是远走高飞,另找出路去吧,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父亲被接二连三地泼了凉水,心里很不痛快,想来想去还是因为自己手里没有权。想当初自己当团练局长的时候,想干什么就能够干成什么,连那个恶霸一方的薛团总都敢拿来打屁股,既不向谁请示也不要谁批准,是何等的痛快。可是现在手上没有权了,去抓这么一个人人痛恨的坏女人都这么难,难怪不得世界上的人都想去当官呢。可是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那些毛毛虫都还有天敌,未必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治得住个张五了?
不知道是谁说过这么一句话:处理最复杂的事情,要用最简单的办法,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就用了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一个星期天,学校的老师带了三十多个学生,一路上打着标语,喊着“拥护蒋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口号,照例上街游行,队伍走到张五的“公馆”门前,突然拐了进去,一群学生大喊着“逮倒逮倒!一个也不准跑!”可大都是只动嘴不动手,吓得那些烟鬼、赌徒和嫖客们慌慌张张四处逃窜,诺大的一个堂子刹那间空无一人。这个时候,张五才不紧不慢地出来了,她两手一抱,靠着柱子看着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学生娃说:“你们的胆子还不小嘛,居然敢擅闯民宅,是谁叫你们来的?”
父亲一脚跨进来说:“是我。”
张五一看,连忙堆起笑脸说:“哟,林局长,怎么不认识了啊,我们好像见过面嘛?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你姐夫哥的面子上,张五我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就明说了,我好来给你陪礼道歉嘛……”说着就直喊她的那些女招待倒茶“装烟”。
父亲说:“别来这一套,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明白。”说着就叫张五和她的那几个妓女自己把大堂里的烟枪烟盘子和赌具端起,上了大街,学生娃们前呼后拥地跟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去了县衙。城里的人听说林局长真的逮住了张五,都出来看稀奇,一时间万人空巷,把这个恶女人和她的“女招待”围了个水泄不通。队伍走到衙门口,县太爷闻讯出来,见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而且又是人赃俱获,只得把手一挥:“收监!”
就这样,把那张五在监牢里一关就是一个多月。别看以前她家门庭若市,而今那些烟鬼赌徒和有钱有势的政客一个都不见了,张五发了烟瘾,在牢里没有人理会,最后死在了狱中。
从此以后,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就有了一个外号:林疯儿。
那些在张五事件上输给了父亲的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终于又找到了一个机会,用一顶“红帽儿”把他送进了监狱。
注:(16)即共产党。(17)子时即晚上十一点至凌晨一点,之后每两小时为一个时辰。(18)指没有钱就去翻烟枪里的烟灰。(19)川东方言,意味“干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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