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瑞霞
7、演出
在学校上初中的时候,虽说没有课本,但任务也很多:学习毛主席语录、背诵老三篇、排队下乡搞宣传、喊口号、打腰鼓、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学雷锋等等。放学后,大家在村子里分组用大喇叭朗读毛主席语录。在村头路口,用稻草制成刘少奇、王光美的丑像,让每个路过的人往上面吐唾沫或用脚猛踢。出身好的都参加红小兵,带着红袖章,拿着红缨枪,星期天到各路口查过路的人,看是好人还是坏人,发现有谁长得不好,像电影里的坏人,就当成嫌疑犯,不让他走。
我在学校也参加了宣传队,排些节目在学校的土台子上演出。有的唱朝阳沟,有的说快板,有的说三句半,我不喜欢出头露面,也没啥节目可演,可不演又不行,老师就让我和淑贞演双簧。我站在台前,化妆成约翰逊,还用纸贴了个长鼻子,淑贞蹲在椅子后面念台词,只记得第一句“我叫美国佬,做事真不好……”我一个腼腆女孩怎么能演好这个角色?只觉得得面红耳赤,心通通直跳直跳,观众还乱鼓掌,不知是褒是贬。节目总算演完了,我羞得无处躲藏,谁知刚下台,就看到二妹瑞娟领着她的伙伴跑到我跟前叫我大姐,我一见她就急了,吵她说:你来干啥?吓得她俩也不敢吭声了。妹妹当时才四五岁,气喘吁吁的走一里多地来学校找我看节目,却被我莫名其妙训了一通,连口水也没让喝。每次想到这事就觉得羞愧,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对不住妹妹。
8、学雷锋
学雷锋是全国性的,学校墙上到处贴着雷锋叔叔办好事的图片。老师给我们讲:同学们一定学好毛泽东思想,像雷锋一样,活学活用,每周都要举办演讲会,交学习心得体会。这下同学们可忙活开了,雷锋做什么我们就学着做什么。大家一齐找好事做,有的看到上年纪的人正在走路,就冲上前去扶上一把,算作尊敬老人,结果还把人家吓一跳;看到谁的东西掉地上了,帮着递到手里,也算是拾金不昧。
雷锋当无名英雄,我们也得偷偷办好事,夜里去地里翻红薯秧,推水车,撒粪,最后还得在会上说我们夜里偷干了什么活。雷锋拾粪,我们小孩根本拾不来,老人们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着箩头筐拾粪,哪里还有我们拾的?再说有几个人舍得在外面解大便呢?解到家里上交到队里还能多挣工分呢。
我们每周的作文都要写自己办了几件好事,不写不行,于是大家就夸大事实,或胡编乱造,不然完不成作业。所以我最怕写作文,东拼西凑还写不够数。所以我最喜欢的还是数学。
9、乘凉
夏天雨水多,蚊子也多,屋里闷热又有蚊子,睡不着,于是家家都抱个草栅到村口乘凉。我最喜欢与本家几个姑姑在一起。
一天,突然多了两个陌生女性,她们说话很洋气,我就不自觉的靠近了他们,想听她们说话。但她们几个声音都很低,我只能断断续续的听点半截句。但从这半截句中我也听得出,她们是从开封来逃难的。城里武斗得厉害,她们的这一派败了阵,有的被打伤,有的跳了楼,有的上吊有的喝药,五花八门,受尽种种折磨,人们都四处躲避。幸好我芳姑老家在农村,她们就一起来避难了。
其实在我们村里也是分几派,经常吵架、打架。一天夜里突然有人悄悄敲门,吓得我们都屏住呼吸仔细听动静,怕是造反派来抄家。细听不像,我爸马上起来,开门一看是邻居,不知他小声给我爸说了些什么,转眼就消失在黑夜里。爸爸给妈说,他可是贫下中农,还被整成这样,咱们更要小心了。后来红卫兵成天到他家里找人,砸东西,那些日子天天都能听见他们母女的哭声。
当时的我经常像铁梅一样,一天到晚谨慎得很,防人告密,防人跟踪。
10、生产队
生产队也就类似劳改队,一年四季没一点自由,我整天跟着爸爸,随着队里的社员,背着锨,扛着锄,听着队长的敲钟声从家里出来,站在村头墙角,等着队长发号施令。
队长派完活儿,哼着小调,端着茶水就回家了。我们由副队长带着,排着队先到毛主席像前请示:先向毛主席敬礼,读老三条--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的思想理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第二是念毛主席语录;第三是对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再排队下地干活。下晌后,还要到毛主席像前汇报,然后才能回家。
早上天还不亮就打钟,干到八九点,饿得腿都拉不动了才能吃早饭,然后是上午、下午,一天干三晌的活,晚上也不让闲着,农忙时晚上拉粪、犁地、撒粪。秋后全队社员集中到牛屋开会,谁干活不积极,队长就在会上说谁是小孔老二、小邓小平。队长没文化,但很能讲,从国外到国内,传达政策很到位,一讲就是一两个小时,个个听得打呼噜,也记不住,什么东南亚、北大荒、监狱装不下了、谁不听话送劳改场去等等。一次偶然发现队长的本子上记得密密麻麻,想看也看不懂,只记得把尹粉连写成尹分车,佳祥家二妞写成圭羊家二丑。这个发现让我们几个识字的女孩偷偷开心了好久。
我在生产队不管怎样卖力干活,一天也只能得到六分半。因为给工分的标准主要是按政治思想,像我们这种成分的人自然是没有“好思想”了。
那时候我最喜欢下雨,因为只有下雨地里太黏,不能下地干活,我们才能过上“星期天”。
11、传单
一天早上,我队几个姐妹被队长派到东北地翻红薯秧,瑞新在地里发现一小块彩色纸片,就象现在的小广告纸,不知道是啥,很稀奇,就拿着让大家看。我不喜欢扎堆抢着看稀罕,当她们都看完了,瑞芳就把纸片传到了我手上,我敷衍看了一遍,也忘了是啥意思,随手就了扔到一堆红薯秧上。谁知这事被队长、大队支书知道了,组织专案组调查此事,要查明纸片的内容、来历,现在在谁手里。我听说后,也很害怕,如果追到我,我到哪找呀?当天晚上,我悄悄跑到瑞芳家,让她咬定那纸片是她撕了,千万不能说传给我,因为她年龄小,家里没有文化人,不会找她的事。如果说是传给我了,那我一定得在群众会上被批斗。后来这件事因瑞芳的坚持就不了了之。
干部虽然没抓到事实,但几次在群众会上含沙射影的说:现在咱村发现从台湾用飞机空投过来的反动传单,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一些阶级敌人想趁机搞翻案,那是妄想,革命群众都要提高警惕。
12、盖房
我家除了政治上的压力,生活的压力也不小。不光吃穿作难,住房也是大难事。
爸爸从兰州回来,才二十几岁就承担起养家的重任,摆在他面前的是富农成分、几间土坯老屋、奶奶和母亲两个老人、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儿。十几年来吃没吃,穿没穿,两座土坯屋,西屋塌了,盖成北屋,南屋塌了,盖成西屋,之后又盖了一间东屋。过了些年北屋塌了又翻盖,东屋塌了又翻盖,头门塌了又盖平房。家具更没有,像什么灶台、土炕、桌子等全是土坯垒的。衣服只有身上穿的,不用衣柜。
记得我经常与爸爸趁下晌借一架子车,从几米深的大坑里挖一些粘土拉上来,存放到场角,攒够了粘土,经冬季冻透,再找人打坯。打坯不给工钱只管饭,我家连饭也管不起,都是我姥爷送来点面接济我们。我姥爷叫王纪良,我以为是王济粮,心想姥爷可能是就该为我们接济粮食的吧。打坯也不是随便什么时间都可以打,得给生产队请假,还得看天气。有一次不巧,刚刚打好的坯还没晒干,一场大雨有淋成了一滩泥,损失了多少人力物力,我和爸妈气得直掉眼泪。
第一次盖北屋,上面用的是高粱杆,为了盖房,这一年的自留地种的全是高粱,正好高粱比玉米早熟,记得村里好几家人来借高粱吃。第二次盖北屋是利用拆下来的高粱杆,加上我自己编的花柴笆铺的房顶,墙是里生外熟的,也就是里层用坯外层用砖。那个时候我的三个妹妹都出生了,加上奶奶,我们一家三代七口人,住在这小小的两间房子里。
13、做家务
除了在生产队劳动的时间,剩下的时间就是做家务。那时候的家务活和现在比就复杂多了,因为太穷,啥事都得自力更生,像编筐、编草席、纺棉花、织布、做鞋、剪裁、打坯、修房、拉煤、拾柴火、割草、积肥、喂鸡、推磨等等。这些事都是趁干活休息时或下晌吃饭前后干。
我家全家人的衣服、鞋子都是由妈妈来做,除此之外还要做七口人的饭,照看我的几个妹妹,我从十几岁也就开始帮妈妈做家务了。那时候的家务活可真是繁琐,我们需要把生产队分给我们的的一点棉花纕,用纺花车纺成线,再用织布机织成棉布,再染色,最后才能做成衣服。这些活儿都得在晚上做,因为白天要下地干活。我们十几岁的女孩,个个都学会了纺棉花,一个人在夜里纺棉花容易瞌睡,又浪费灯油,我就和几个同伴,把纺花车搬到一起围成一圈,中间放一个煤油灯,油是几个人兑的,冬天纺到半夜才睡。
记得我们几个在大娘家纺棉花,大娘识字,会讲很多的故事,就像连续剧一样每天接着给我们讲,大大提高了我们纺棉花的积极性。
纺好线,妈妈还要把它织成布,染上颜色,做成衣服,过春节就能穿上新衣服了。记得我姥姥村一个叫舅的与我同岁,春节一起玩,他却穿着一身泥色的棉衣,因为家里没钱买颜料,只好把白布在胶泥水里洗,染成了红泥土的颜色。
草的用途很大,但也不是好找的,顺路的地方长不大,都被人割走了,只有在深玉米地里有坟墓的地方才能找到,下晌后用篮子挎到家里喂鸡,我细细的胳膊上压成几道深深的沟,草晒干了卖钱或者积肥。
鸡下了蛋,也舍不得吃,鸡蛋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收入,可以拿到合作社卖钱,再用钱买盐、洋火、煤油之类的日用品。全年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上一个鸡蛋,我的生日是农历10月,鸡都不下蛋了,有一次妈妈领我跑了好几家才借了一个鸡蛋。
14、过年
过年是中国最大的传统节日,也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家家户户再穷也想让孩子穿上新衣服,吃上饺子。在那艰苦的年代,一年中能吃上饺子的日子是有限的,所以那个年代的人大都喜欢吃饺子。
文革期间要破旧习俗,过革命化的春节。不能放鞭炮,不能吃饺子,不能玩,把人都集中到大街上修路,生产队管饭,初一早上把社员都集中到打麦场上,生产队派人蒸了糠窝窝、红薯面窝窝,叫大家一边吃一边忆苦思甜。队长找最穷的贫下中农站起来讲过去有多苦,现在有多甜。还没等他开口,大家都开始议论了,说六零年42天不见米面,我家饿死几口,他家饿死几口,谁谁饿得吃死老鼠,谁谁卖儿卖女……队长一听不对劲,高声压着大家的声音说:不要讲六零年,要讲解放前怎样受地主剥削压迫,顿时场上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15、猪死了
大概七几年吧,村里要求社员喂猪,两口人喂一头猪,我家六口人就得喂三头猪。人还吃不饱,哪有粮食给猪吃?我们只好多薅些草来喂猪。还有一条政策是如果喂一头老母猪,可以顶三头骠猪,爸爸确定喂母猪,我与爸爸拉土垛猪圈,借钱买了头母猪,每次从地里回来,都要带些杂草、野菜、红薯叶等,扔到猪圈里,看着黑母猪大口大口的吃,就这样好不容易看到猪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一次正好我与爸爸去三姨家串亲戚,回来后看到家里很多人,原来是母猪生下了十几只小猪娃,可母猪却死了。我们一家人像天塌了一样,很无奈,爸爸只好去求生产队长,看能不能让我家小猪吃生产队母猪的奶,最后队长同意了,可是生产队的母猪不让我家小猪吃奶,眼睁睁看着一只只可怜的小猪娃慢慢的被饿死了,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疼。
16、洋槐花
粮食不够吃,就得找野菜、树叶充饥。一到春天,麦苗刚刚返青,地里的野菜还没长大,就被勤快的人挖走了。树叶刚长出来,就被捋走。最早的是柳树叶、柳絮、榆钱、榆树叶、洋槐花。我家没有几棵树,家里的房被爸爸翻来翻去,又没钱买树苗,也没地方栽。只有两棵榆树,有榆钱的时候都是种棉花的时候,活儿紧,下晌后赶紧爬到树上捋榆钱,让妈妈蒸榆钱吃。
当时非常羡慕家里有洋槐树的人家,槐花盛开的时候,满院清香,又好看又好吃,夏天还可以在树下乘凉。为了能吃到槐花,爸爸在集上买了一棵洋槐树苗,栽在家门口水井的一边。等树成活了,发现根本不是洋槐树,而是绒花树(合欢树),树上开满了粉红色绒绒的花,很漂亮,就是不能吃。这棵美丽的树像一个巨大的伞撑开在我家门外,成了大人小孩乘凉玩耍的地方,树上经常爬满了小孩子。后来我家盖北屋的时候,因为实在找不到木头做门,爸爸只好把这棵树刨掉做了一扇门,爸爸说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刨去这棵树的。
后来我妈在姥姥家的寨墙边移来几棵槐树苗,等了三年,总算开花了。每年的五一前后,满院的白花飘香,我们开心地捋来一筐筐的槐花,妈妈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做了让我们吃。
那时候的野菜品种很多,象灰灰菜、猪毛菜、笈荠菜、马蜂菜、蜜糊菜、蜜茶棵、酸麻菜、曲曲菜、水卜楞棵、抢锅铲菜、甜甜茄、面条棵、烧果等等,就是不好找。其中最好吃的还数面条菜,也叫麦石榴,现在我还在院子里种植。很多植物在现在的庄稼地里已经绝迹了,可能是使用除草剂太多的缘故吧。
我家的老院子,现在已是人去楼空,只有那几棵巨大的洋槐树,长得十分茂盛,每年的春天照旧盛开着满园的白花,我每年五一节都会到老家捋些槐花送亲友,品尝家乡的味道。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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