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瑞霞
看完了爸的回忆录,思绪万千,激动得直掉眼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既高兴又心痛。高兴的是看到爸爸已近耄耋之年,还有这样的好身体,好脑子,为我们写下了这千金难买的精神财富;心痛的是看到爸爸一生真是不容易,竟如此艰难而又曲折。姊妹中我最大,与爸妈生活的时间最长,也最能体会爸妈生活的艰辛。当时的我只想学习铁梅替爸担起这“八百斤”的重担,但却是力不从心,我做得相差甚远。爸爸从兰州下放到家,不光政治上受压,精神受挫,还要承担一家老小的生计,伺候重病的老人。我亲眼目睹爸爸为三位老人煎汤熬药,洗屎擦尿,养老送终,另外还要为他的众多亲戚长辈送终。等打发他们入土后才离开家乡,到新乡定居,过上了安定舒适的生活。
借这次爸爸出书的机会,我也把我过去点点滴滴的记忆整理一下,以做留念。
目录
1、童年
2、哭声
3、雨夜
4、姥姥家
5、逃学
6、半耕半读
7、演出
8、学雷锋
9、乘凉
10、生产队
11、传单
12、盖房
13、做家务
14、过年
15、猪死了
16、洋槐花
17、家庭医生
18、拔花柴
19、推磨
20、撒农药
21、偷学
22、挖河
23、当民兵
24、希望
25、结尾
1、童年
我在家里排行老大,1954年出生。最早的记忆是跟着妈妈、奶奶、老奶奶和老爷爷一起生活。
我家头门朝南,门前自西向东一条小河,进头门往左拐有个二门,院子里三间南屋,三间西屋,右边是六间东屋。我和妈妈、奶奶住南屋,老奶奶老爷爷和大娘住西屋,二爷家十一口住东屋,全是土坯屋。我爷爷带着三个儿子在开封,二爷带着两个儿子在新乡,家里只剩老人、妇女和孩子,老的老,小的小。
我四岁时就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吃饭不要钱,所有人都在村里的大食堂吃饭,我在村幼儿园吃住都是免费的。记得那时候每天都要唱歌“一九五八年哪,一九五八真伟大呀……”。可是我们经常吃不饱饭,很多小朋友饿得抬不起头来。幼儿园还经常有领导参观,让我们勉强能抬起头来的小孩摆着种树、铲土、浇水等热爱劳动的架势照相,不能哭,只能笑。小朋友个个连哭带笑,站了好久还照不好,眼泪把脸上的胭脂都冲下来了。
后来食堂只剩下萝卜让我们吃了,我是一点也吃不下,差点饿死。是我老姥爷用独轮车把我推走,每天喂我几碗稀饭,才算保住了性命。回来时老姥爷还给了我一个鸡蛋,当我站在院子里吃鸡蛋的时候,有几个小孩围过来看着我吃,他们的嘴都随着我的嘴一起嚼动,我不小心掉下几粒蛋黄,他们一齐下去抢,连土一起都吃了。
记得有一次我从幼儿园回家,趴在老爷爷的床前,老爷爷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他强撑着用手指着我胸前兜兜上的三个字念道:“幼儿园”。再后来老爷爷一直张着嘴,好像在要吃的,没多久就饿死了。老爷爷去世出殡的时候,我在大人的脚下跟着,哭都没有力气了。
家里唯一的男士去世了,只剩下我们祖孙四个--老奶奶、奶奶、妈妈和我。最壮的应该是妈妈,可是她也是个弱女子,脚又小,怎能扛起这家庭的重担?多亏后来爸爸从兰州回来了,我们才度过了难关。
我从小就不知道还有爸爸,也没用过这个称呼,一天,突然从城里来了一个陌生人,鼻子上架着眼镜,穿着整齐的服装,上衣口袋里夹着三四杆笔,头上带着鸭舌帽,说话还带着外地口音,我认为这不是我爸,我老是躲着他走,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慢慢的接受了这个爸爸。
小时候不想吃高粱面、红薯面,有一次三叔回老家,晚上与我躺在二门里头的草苫上,说:你看我胳膊上的肌肉,都是吃高粱面长的,很有力气。可我还是不想吃高粱面。后来知道三叔胳膊上的肌肉是当国家运动员练出来的。
2、哭声
老爷爷饿死以后,我二奶奶也饿死了,撇下了七个孩子,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最小的四姑比我大一岁。她妈一死,眼看她们几个也活不长,大人们商量准备卖掉大姑给人家做童养媳,二姑知道了也非要跟着走。几天后,内蒙古的人贩子来领人,在村西头路边等着,家里人跟着去送行,我也陪着四姑去送行,四姑眼睁睁看着她的大姐二姐跟陌生人离去,抱着姐姐的腿不让走,哭得天昏地暗。大人只好把她拖回家,四姑坐在门槛上嚎啕大哭,谁也哄不住,我也只能陪着她哭。这哭声多年来常在耳边回响,到现在每逢清明节,四姑回老家给母亲烧纸,总是哭得谁都拉不起来。后来大人们还逗我说把我也卖掉,我信以为真,给他们说最好找个有饭吃的人家。
小时候就是做梦,也大都是寻找吃的。
爸爸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回来了。
3、雨夜
记得小时候经常是一连几天滂沱大雨,门前的街就变成了一条河,当时还叫过顺河街,去对面串门就得蹚水。白天下雨还好,就怕夜间下雨,睡梦中常常被雷声惊醒。一天晚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我们隔着窗户看到院子里有一个黑乎乎东西来回滚动,大家以为是鬼来了,我和奶奶胆小非常害怕,老奶奶胆子大,随手拿了一个擀面杖走出来,趁着闪电的一刹那,对着大黑球猛打过去,原来是一个席篓上裹一个黑围裙,被大风吹得满院子乱滚。
还有一天夜里,风雨交加,突然一声巨响,西屋被大雨淋塌了,幸好住在西屋的老奶奶没有被砸住,她光着身子跑出来找我们,我们都吓得睡不着,害怕南屋也塌了。因为南屋的后墙全是土坯,墙体上面一直是向外倾斜的,并且外面有一大粪坑,下雨时全是水,所以我经常害怕南屋会躺下来。
东屋是二爷家的,从北往南是全叔两间,钦叔两间,三叔和两个小妹两间。有一次全婶外出,让她妹妹在家看门,她妹妹自己害怕,叫了村东头老四的女儿与她作伴。那是冬天的夜里,西北风夹着雨雪,下的很大,突然间整个北山墙轰然倒塌,正好压在她俩睡的大床上。早上起来,老四来叫他女儿回家吃饭,才发现屋塌了,马上找来村干部和炊事员刨开砖瓦救人,看到被墙压扁的尸体,大人们都失声痛哭,两个十七岁的少女就这样活活被砸死了。老四的老婆因失去女儿过度悲伤而精神失常了。
4、姥姥家
姥姥家是我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有稀饭吃,还有只大我一岁的小姨和我玩。姥姥在村里大食堂做饭,偶尔带些吃的也都是让我吃。姥姥的娘家在山东有亲戚,每一次过黄河回来都带些粮食,因为黄河滩区的人可以在黄河滩上偷种一些庄稼。在我姥姥家堂屋门里的地下埋了一个瓮,小口大肚,粮食都放在里面。每次拿粮食,都见姥姥偷偷扒开地上的土,露出两块砖,拿开砖,躺倒地下,用手伸下去,拿出来些粮食,再用土埋上。
姥姥家住前大寨村,周围一圈寨墙,其实就是堆了一圈的土岗,发大水的时候用可以把寨门堵上,村里就不会被淹了。土岗半腰有一条羊肠小道,小道边有几处黑洞,不知道里边有什么东西,挺吓人的。我和小姨不听话的时候,大人都说洞里有老草狐,听见小孩哭就会来吃小孩,吓得我们都不敢哭。寨墙的外围是大面积的水,水边都是芦苇,我和四姨夏天到水边用芦苇做口哨,摸蛤蛎,钓鱼,用竹竿绑一细绳,再用纳鞋底的大针烧红后做成鱼钩,在水边钓鱼玩。
寨里边也有水,晚上的时候我们约几个女孩在水浅的地方洗澡。我们把裤子泡湿,用绳绑住两条裤腿,从裤腰处往里吹满气,再扎紧当游泳圈,趴在上面扑腾几下,真好玩。
姥姥家和我家中间隔着一个村,叫后李方屯,那里有一所学校,周围村里三年级以上的小孩都要去那里上学。我在那儿上小学时,放学不回自己家,总是往姥姥家跑。李方屯学校离姥姥家有五六里的路程,中间还经过一大片坟地。大人们说闹饥荒的时候,饿死了很多人,活着的人也没力气挖深了去埋,所以埋的很浅,有些地方都露出了骨头。村里人都说那里有鬼,天一黑谁也不敢往那里去。当时我还小,为了能去姥姥家,我嘴上说不怕鬼,但路过坟地时还是头皮发麻,不敢扭头,看到坟地里磷光闪闪的,我壮着胆赶紧走过去,有时为了壮胆还大声唱几句。到了姥姥家,天已经黑得看不见人了。
姥姥一贯勤劳善良,乐于助人,和睦乡邻。姥姥姥爷特别疼我,常给我捏脊梳头,冬天睡到姥姥的土炕上,看姥姥纺花织布,听姥爷讲故事。姥爷讲的故事可多了,有岳飞传,有程咬金,有白眉遂良,还有日本鬼子等,其中岳飞的故事对我影响最大,在我不想上学时,我就想到岳飞借别人的书趴到学堂的窗外偷听讲课的故事,自己也就没理由逃学了。
姥姥家临街,并在丁字路的拐角处,是进村的必经之路。听姥爷讲,解放前打仗的时候,不管什么军队,都住他家。日本人住在他家里时,随便翻家里的东西,有个日本女人还用脚夹菜。日本人要村里人为他们服务,但老百姓听不懂日本话,所以经常被日本人打。日本人走后是国民党和八路军打仗,都在姥姥家里住过。八路军最好,每次临走的时候都把水缸挑满水,把地扫干净再走。
那时候天天打仗,每次听见枪响,姥爷总是让家里妇女小孩藏到地窖里,自己用玉米杆把头门掩住再跑。有一次跑的晚了,国民党兵一面放枪一面追,追了几里地,跑到尚寨的八路军界,后面的兵不敢再追,姥爷才算死里逃生。
听姥爷讲故事,总是又害怕又想听。
回想起来,住姥姥家是小时候最幸福的事情。
5、逃学
我60年上学的时候正在闹饥荒,村里大一点的小孩都到外村去要饭,小点的在村里四处游荡,我也跟着他们,像散养的小鸡一样四处觅食,捉个虫子,拔个草叶吃。有一种草根很甜,叫毛毛根,春天在土里刨毛毛芽拔来吃。有的小孩几天都不回家,蜷缩在秸秆堆里睡,大人也不管,丢了,少了个吃饭的,少了个负担。
很多孩子都光着脚,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东西扎着脚,村里村外干净得很。没有煤渣,因为没人烧煤;也没有玻璃渣,连个瓶子都没有;也没有转头瓦块,即使有也会被人捡走教给大队填到墙里或修公路用了;没有粪便,即使有,天不亮就被人捡走给地里当肥料了;更没有树枝树叶,因为都被人捡走烧火做饭用了;铁钉铁器更没有,大炼钢铁早都交公了。小孩们光着脚走路,还省得大人做鞋子了。
那时候从这村看那村,看得很清晰,没有一棵大树遮挡,只看到光秃秃的土墙。村里的树叶树皮早被人吃了,连草根都刨出来吃了,树枝被捡到家里烧饭用了。那时候吃饭不刷碗都行,每个人都会舔碗,舔得干干净净的。
记得我去上学的时候,妈妈用破布给我缝了书包,跟着村里的小孩到村西头一家没人住的院子里上学。房子非常破旧,三间教室塌了一间,房顶露天,檩条还耷拉着。坐在教室里,我很担心房檐上的瓦掉到我头上,一面听课一面往上看。老师在没塌的一面山墙上挂上破木板做黑板,没有凳子,我们就坐在几排檩条上,把书包放到腿上,垫着书包写字,就这样上了两年学。
三年级的时候就可以到李方屯学校上学了,这个学校正规一些。班上的学生有大有小,都差好几岁,因为很多同龄人都不上学,上学也要花钱买书,一毛五一本,多数人家买不起。我在班里年龄最小,虽然也不想上学,但也没别的什么事,就跟着班继续上学。
有一年收麦子的时候,我和几个女孩去拾麦,跑的离村很远很远,都没带水,也没容器,我们几个渴得很,后来发现一口井,水很深,也喝不着。我想了一个办法,把几个人的腰带系在一起当绳子,下面挷一个手巾在井里浸湿,拉上来轮流吸上面的水,太渴了,也没人嫌手巾脏。
妈妈只顾生计,也从不问我的学习情况。有一次老师找上门,问你家孩子怎么不上学了,妈说她不是天天去吗,却不知我背着书包溜达一晌就回家,这样混到四年级考试还不及格。到六年级的时候,眼看要升,再不学习就考不上了,就得到地里干活,我开始想学习了。
6、半耕半读
刚刚知道学习的重要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国家废除了考试制度。学校停课,但我们学生照常到学校去,不是上课,而是斗争老师。受批斗的老师都是教学认真的、对学生要求严格的老师。班上的同学都参加红小兵,带着红袖章,很是威风自豪。我也想参加,但老师不让我参加,我心里很难过,回家跟爸妈说,才知道家里是地主富农成分的人不能参加红小兵。我很纳闷:我们家只有几间土坯房,还没有邻居家的房子好,怎么能是富农呢?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老爷爷曾经开过染坊,老奶奶持家,省吃俭用攒了些钱,买了几十亩地,还没开始耕种,国家就开始划成分。我家的地按人口平均下来只能是中农,可是村干部说我爷爷和二爷都在外面有生意,过得好,于是就划成了富农。这一划不要紧,改变了我的一生,无论我有多大的雄心壮志也无能为力。社会的不公,对我幼小的心灵伤害不知有多大,感觉自己比别人低一等,心里很生气。该上学的年龄不能上学,一会儿到生产队劳动,一会儿到学校参加批斗会,眼看着杨老师被拉上台,低着头,任学生你一拳我一脚的打,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在村里形势也十分紧张,爸爸也不能参加任何组织,只有听话的份儿,没有说话的份儿,我们一家无事也不敢随便出门。我奶奶和老奶奶却必须参加“地富反坏右”的批斗会。她们都是小脚,老奶奶八十多岁的人了,每天晚上还要去开会,虽然被批斗的都是地主成分,但是她们作为富农成分也必须观看。那些地主被他们用各种残酷的手段折磨得不断惨叫,有的甚至还被打残。 胆小的奶奶在强烈的刺激下精神失常了,天天在家哭闹,嘴里胡乱说,也听不懂说的啥,街坊经常来围观。爸爸无奈之下又去求治安主任,这样才不让奶奶去开会了。
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我们读完小学三年后,才上了初中。毛主席说: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所以初中由三年改成了二年制,学的是试用课本,每本书两毛三分钱。语文课是学习林彪在九大上的讲话,数学课是做一些数学题,每道题都有黑色大字体的毛主席语录,政治性很强,做错了可不行。不管怎样,我总算又有学习的机会了。这时我学习很用功,有不会的题问爸爸,所以我的数学全班第一。可是考第一也没用,因为我家成分不好,高中是不能上的,让谁上学是由村里的领导说了算。
还记得1971年元月苏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堂课,给我们布置了十八道数学题,我就这样恋恋不舍的离开了学校,结束了一生的学习生涯。去慈周寨照毕业相的时候,别的同学都穿着新衣服,高高兴兴,只有我穿件粗布棉袄,也没洗脸梳头,留下了一个不堪回首的瞬间。为此我不知哭过多少次,文化大革命也革了我的命,彻底把我的青春年华葬送在铁锨和锄头的挥舞之下。
(待续)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