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明道
37、林彪之死
1971年9月14日,队长在东路口原来派工的地方,叫全队社员集合到大队院里去开会。人到齐后,他点了包括我在内的8个人员名字,由尹全斌带领到北边的两间磨屋去,无特殊事请,不许出来。到屋以后,全斌把屋门关上,我们每人找一块土坯坐下。我一看全是出身不好的人员。大家谁也不敢吭声,心里又非常恐怖。不一会儿,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全斌开门露头一看,九队和八队的社员都已进了大队部的大院。我们八个人静坐在屋内,谁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又不让我们去开会,都觉得肯定对我们不是啥好事。
西贞说:今天大队不知道又想啥仙点儿,找我们几个的事儿。景星说:也不一定找咱们的事儿,昨晚我去记工时,有几个人在记工屋里小声嘀咕说,老毛和林彪蹬蛋了,林彪他儿林立果,在毛主席去南方视察时,想杀毛主席,被毛的保镖抓走了。全斌说:别光听小道消息,全国谁不知道林彪是毛主席自己选的接班人,又是四个伟大的发明者(吹捧毛主席是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最近还说,文化大革命成绩最大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最小,处处都给毛主席拍马屁,无论怎么说,他俩都不会弄蹬。
大家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不出屋,也跑不了风。我虽然没有发言,但我不停地在思考。刚才景星说的林彪他儿杀害毛泽东的事,我仔细想了一下,八月中旬,人民日报是有毛主席南巡的报道,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暗杀的事。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大队散会了,民兵小组长通知我们回家。我到家后赶紧查了一下日记,(自从兰州回来以后,我就有写日记的习惯,至今五十年来从未间断,无论国事家事,自己认为需要记录的,就简单地写下来。)1971年8月14日有一篇报导毛主席南巡的讲话,他在接见南方几省的党政军领导时,说林彪五次不接受他的意见,要设立国家主席,我不愿当国家主席,分明是他自己想当主席。并对跟着林彪跑的几个人--黄永胜、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提出更有威慑力的批评。这时我心里才想,林彪能真搞政变吗?
吃过晚饭,带着很多的疑问,想去问一下定祥。果然今天开的群众会,是说林彪因想篡党夺权,趁毛主席去南方巡查时,派他儿子林立果去执行571工程纪要(谐音 武装起义)。由于毛主席戒备森严,行动暴露。他们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在乘飞机逃跑时,飞机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失事,一家几口人都摔死了。这一爆炸性的新闻,使我很长时间都没缓过神来,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但林彪的死现在看来已成事实。
心中对今天的事情越想越不好受,林彪死了,为什么要把我们8个人关在磨屋呢?他反对毛主席,总不能说是我们挑拨的吧?真让人又中气,又中笑。
38、母亲去世
1976年的春天,就发现母亲的面部和往常不太一样,紧挨鼻子的右方,肿起一个疙瘩,且有严重的疼痛感,有时疼得很了就在床上爬来爬去。我几次用架子车拉着母亲到距家12里地的张三寨乡,找方圆很有名气的老中医赵九高医治,疼痛一直不能缓解。我又把大哥从封丘叫来,和赵医生商谈下一步治疗方案,赵建议尽快去市里的大医院进行一次检查。我们就把母亲的日常用品和随身穿的几件衣服准备好,和大哥一同去了开封。五天后途经郑州、封丘返回老家。在郑州见了原来的熟人,母亲还说,等我的病好了,再来和你们说话。到家以后,大哥瞒着母亲,非常难过的对我说,母亲患的是鼻窦癌,且已是晚期,并把在开封协和医院检查的结果让我看了一下。这一噩耗,如五雷轰顶,一下就把我打倒了。白天难食,夜间难眠。我怎么也想不到勤劳一生的母亲竟得了这种不治之症。
可是,再难受也不能在母亲面前掉泪啊。为了不让母亲在思想上造成压力,大哥嘱咐家人,暂时不要告诉她本人。大哥回封丘后,托人买了几盒杜冷丁,何时母亲疼得受不了时就打一针。这药可真有效,打过针不到10分钟疼痛就能缓解多半。从此我也学会了打针,每次注射都是由我操作。打针的部位是肩膀尖上的肌肉。有一次打过针后母亲问我,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疼起来疼的要命?我安慰母亲说:过一段就好了。他不知道这时儿子的心里和她一样的疼痛。
直到农历的二月,母亲的病情进一步恶化,脸肿的非常大。由于癌细胞转移,把两眼也攻瞎了,好几天汤水不进。大小便都是我抱着她解到地上的盆内倒掉。母亲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但心里不糊涂。一天晚上叫着我的名字说:儿啊,看来我的病难治好了,你为了我从兰州回来,十多年吃苦受累,我心里总是很难受,听说学校想叫你去教学,如果能去成,我死也放心了。当时她还不知道这件事已被别人顶替。我说:娘,可不能这么说,我和明智一小点儿跟着你长大,就你不嫌我长得傻,我也没挨过你一次打。去兰州时因为雪英不在身边,你给我补了五件随身穿的衣服,搭夜给我做了三双条绒布鞋,我一生也难报清娘的恩。你病成这个样子,大哥身体不好,弟弟年龄太小,我回来照顾你和全家老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怎么能常年挂在心上。没想到,这竟成了我和母亲一生最后谈的一段心里话。
老百姓常说,人死不带灾,这天晚上看着母亲显得非常安祥。由于白天没有休息好,我坐着小板凳,趴在母亲的床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看见母亲呼吸微弱的很,直道最后慢慢的停止,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终于到来了。母亲告别了所有亲人,告别了所有痛苦,驾鹤西去。我记下了这一终生难忘的时间:1976年农历三月初三凌晨5点15分。
我立刻叫来家中所有的人,并请来本家叔尹怀相和尹俊生,帮助给母亲穿上已经准备好的送老衣,然后把被子盖好,脸上盖了一张黄纸,再按照农村的习惯,在床头前点上蜡烛,就开始给母亲烧“倒头纸”。我的手已发抖得无法点火,心中全部的悲痛一下爆发出来,趴在母亲身上失声痛哭。大声喊着,娘!一路走好。就晕过去了。
母亲的棺材在家停放五天,因大庆离家太远,弟弟回来看望母亲刚走没几天,就没有再让他回来。
接下来通知各家亲友,特别是寺头村母亲的娘家,我舅家和四个姨家,让他们于农历的三月初七中午12点以前来尹庄参加母亲的葬礼。
出殡那天,村东头所有的人,都送来烧纸和鞭炮,为我母亲送行。上午十点开始,由12个年轻人抬着固定在仪杠上的棺木,从家里出发了。男客在前,女客在后,我和大哥身穿孝衣,腰系麻绳,走在棺材的前面,由三四个人搀扶我俩。这时我已成为一个彻底的傻子,什么也不知道了。听抬仪杠的人说,我曾三次推着棺材不让前进,怀相叔还打了我一巴掌说:“平常你那么聪明,今天是怎么了?马上就12点,你不懂得咱这里过午不下葬吗?”于是就让几个人架着我到了坟地。客人到齐之后,司仪按照规矩,让全体客人在墓坑前大礼跪拜,又让我舅看了看棺材在坑内摆放的方位,然后让我和大哥为母亲埋上第一铲土,最后由忙工埋土封坟。全家人哭声震天,送走了我最敬爱的一生勤劳善良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大哥见了每个街坊邻居都要跪在地上磕一个头,以谢对母亲的不孝之罪。
39、文化大革命的结束
1976年是龙年,这年闰八月。老年人说:闰八月,反腊月。要兵荒马乱,是个不吉利的年头。我觉得这只是人们的传说,没有什么科学依据。谁也没想到,这一年春天,在中国东北的上空竟出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天象,3月8号,吉林省境内降落了罕见的大陨石,超过100公斤的就有三块。还听说最大的一块1770公斤,落在地上砸了一个6米多深的一个大坑。接下来在7月28号,唐山市又发生了八级大地震,一夜之间把唐山市化为废墟,死亡二十多万人。回想起全国人民上至中央下至黎民,在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中,已经被折腾得够残酷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天谴中国的天象?正在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噩耗降临人间。
1976年9月9号,我们喊了多年万寿无疆的毛主席,中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竟然也在天崩地裂的76年去世了。
这一不幸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中国大地,举国上下一片悲哀,各地陆续展开了隆重的对伟大领袖的悼念活动。我们这个红旗大队,把灵堂设在大队部的院中,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哀乐,许多人奔走相告,痛哭流涕。
第二天上午,大喇叭中通知,全村各生产队的男女劳力,以生产队为单位在大队门前集合,去参加公社的大型追悼活动。集合完毕,按次序整队出发,出村西口上了大公路,正好郝庄和枣棵(村名)参加追悼的队伍也出村了。走在最前面的是王好学的唢呐班,唢呐班是豫北民间过丧事时专门请来奏乐祭奠的班子,我母亲去世就是请好学的唢呐班吹的唢呐。
全公社各村的追悼队伍,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向公社移动,我们这支队伍,因唢呐乐队带领,更增加了悲痛的气氛,队伍中不时传出哭泣的声音。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今天真的落泪了。回想一生,从20岁到43岁,一辈子的黄金时期,都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度过,虽不像刘少奇、彭德怀等开国元勋那样被夺去性命,但却受尽人间最不平等制度的折磨,甚至影响到自己的下一代。毛主席去世了,不知能不能把他的阶级斗争论带走?这是心中偷偷的一点想法,我们村的最高统治者尹明善今天也哭了,不知是否考虑到“支书”的宝座还能不能坐稳?今天是为毛主席开追悼会,各阶层人士都有,谁哭都是光明正大的。
随着毛主席的逝世,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1978年12月,中共中央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彻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周边的许多村都实施了分田到户,但我村的执政者仍不想放下手中的这面红旗。有一天我和几位教师去学校时,正好和尹明善走在一起,他大声对我们几个人说:毛主席刚刚去世,中央就出了修正主义,又搞分田到户,你们都是教师,谁都懂得集体力量大的道理,你们要教育学生,我们村坚决不走修正主义的道路。在他的坚持下,我们村直到1982年在上级的压力下,在群众的呼声中,才无奈地把土地分给了社员耕种。
解除了大队干部的管制,广大群众欢天喜地,长期被压抑的不满也开始发泄,有人砍掉大队支书家地里已经成才的桐树,偷走家里养的两头膘猪。更有甚者,有人在大年初一早上,在大队干部的门前放上花圈,而这些干部们也只能忍气吞声。他们在一片挖苦和讽刺声中,也开始拉着架子车,往自己分的地里拉粪了。
40、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
1962年至1976年这十四年曾被我比作一生中的“两万五千里长征”,真的太难了。这十四年除了受阶级成分和绝户头(农村对没有男孩子的人的称呼)两种歧视外,还要负责奶奶、父母亲三位老人的晚年生活和养老送终,又要修建富农家庭给我们弟兄三个留下的遗产--三座被大雨淋塌的土坯房。
在写这段故事之前,首先要对我的妻子和大女儿表示感谢,妻子虽然没有文化,但一生忠厚老实,心地善良。她嫁给我,是她一生的不幸。结婚时我陪她走娘家,娘家人都夸她有福气,找了一个好女婿,长得好又有学问。她哪里知道她嫁的最终还是个农民,而且是最下等的农民。但妻子没有嫌弃我,每遇到最大的困难,她都是我唯一的得力助手,特别是对三位老人临去世前的床前护理,使我永生不能忘记。
母亲去世只是心中的悲痛,没有让我两个在护理中遇有更大的困难,母亲从病重到死亡,床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奶奶和父亲可就不行了。奶奶是在1964年西屋被大雨淋塌后受惊吓过度了,当时她在西屋当门一张大床上住着,一场大雨把南山墙冲塌了,奶奶正睡时被一声巨响惊醒,她光着身子跑出屋外,屋外雨大地滑,一下把她摔倒在地,脸也磕破了。我把她抱到南屋,她已不省人事,从此落下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七十年代初期,八十多岁的奶奶生活已不能自理。当时我父母亲和嫂子都不在家,伺候老人的重任自然就是我和妻子的事了。奶奶卧床不起,屙尿都在床上,妻子撕了许多破衣服,做了三十多个尿垫,遇上天气不好还换洗不过来。为了使尿垫能干得快一点,我和大女儿去六里地以外的尚寨大沙岗用架子车拉了一车细沙土,每次在床上屙尿以后都要及时换成干的,这必须由我和妻子配合才能完成。我站在床上双手抱着奶奶的腰把她托起来,妻子很快把身下弄脏的尿垫抽出来,换上干的,我再把她放下来。奶奶的下体上全是屎尿,得用清水擦洗干净再盖上被子,每天不知要换多少次。到了下午,妻子把所有换下来的 垫子用一个大篮子提着到西大坑的水里去洗,冬天我还得和她一起去打破厚厚的冰层才能洗刷。
我是奶奶的直系血亲,伺候老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妻子呢?他可是完全为了我。我只有诚恳的向妻子说声谢谢了。有一次我故意问她,你和我一起伺候奶奶心里有难受没有,妻子回答我说,当初咱爹和咱叔分家时,咱爷分给咱叔,咱奶奶分给咱爹,爹不在家,大姑和二姑都死了,到现在还瞒着奶奶,奶奶够命苦了,伺候奶奶,我不帮你谁帮你?
我父亲比母亲小两岁,由于1976年母亲的去世,思想受刺激过大,患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于1978年去世。去世前和奶奶一样大小便失禁,他身体胖,行动不方便,屙尿都是站着,全都拉到裤子里。妻子干脆给他做了个大裙子,围在腰上,里面不穿裤子,大小便能直接落到地上。有一次我见他腿上都是屎,就给他清理,结果又屙了我一胳膊。冬天怕他冷,在床前给他垒了一个小煤火,火着的很旺,他坐在旁边烤火时,竟把棉袄袖子烧了半截,手都烧烂了,自己还不知道疼。还是妻子给他送水时才发现,看到父亲那可怜的样子,她一面哭一面给他弄灭了袄袖上的火。回想起在开封跟着他学徒时父亲那样精明能干、办事利索,晚年竟变成了傻子,心里真不是滋味。1977年在开封西郊花生庄居住的表叔邱纪真来看他,坐了一上午,父亲连一句话也没和他说,光是哭。纪真叔临走时嘱咐我:你哥和明智都不在家,可是该你尽孝的时候了,父母在,不远游,你要经常守在你爹身旁,我看他在世的时间不长了。我含泪送走表叔,盼望着哥哥和弟弟能早一天回来。
缺吃少穿还是小事,最害怕的就是房屋塌了得重建。虽然把塌屋的下房土交给队里作肥料,生产队可派人给盖房,可是没钱买砖,还得打土坯盖房。打土坯可是最累人的重活儿,得提前把打坯用的粘土拉到打坯场上。这可苦了大女儿,哪一座房子的打坯土都是大女儿和我一车一车从大坑中拉出来的。西屋塌了,南屋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也快不行了,就把南屋拆掉,利用上面的砖瓦木料,重新把西屋盖起来。原来一溜东屋是分给我叔家的,两间北屋是利用西屋拆下的六根檩条,椽是在亲戚家借的,椽上的花柴笆是大女儿自己编的,土坯是女儿他姥姥家来人帮助打的。求亲靠友,重建了两大间里生外熟的新屋(垒墙时里层用土坯,外层用砖称里生外熟),后来孩子们大了,我和大女儿商量利用当时画轴挣来的钱,在长垣买了些木料,在赵官庄窑厂买了几车砖,盖起了现在的三间里生外熟的东屋。南屋和大门是生活好转以后用纯砖和洋灰板盖起的平房。
和大哥分家时还没有盖南屋。当时西屋质量好一点,主持分家的老上司说,东屋和北屋算一份,谁分到西屋有明智的一半,结果是大哥分到了西屋。我家六口就在东屋和北屋这两间房中住了好几年。
现在的四座房中,有三座房里面都是土坯,谁也难以算出这几座房中有我全家人多少的血汗。现在摆放在老家的院落中,已经成了全家人的纪念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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