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明道

 

24、大家对我的评论

到家一个多月了,接到兰州冶金局来信后就想去找一下大队部,一是问一下我的档案他们见到了没有,二是和几位干部沟通一下,说明回家的原因,便于以后有事好办一些。没想到见了大队支书和大队长,他们对我非常冷淡,在屋内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简单的说明情况后就告辞了。后来我找到和我关系一直比较好的大队会计尹定祥,他比我大三岁,可按街坊辈是应该叫他叔的。他虽然也是支部成员,但这个人思想非常开通,他不太计较阶级成分,我每次从兰州回家探亲,一见面都非常亲热,不是去他家,就是来我家,互相交谈生产队和家中的情况,所以我俩心里有事也敢讲出来。

他说:没想到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你还不如在外面好一些,有工资,生活条件也好。回家受苦不说,你读这么多年书再没一点用了。自从你回来以后,支部几次开会都要谈论你的事。支书尹明亮说你是资产阶级出身,你和他不是一路人,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上的人。你文化高,对他们肯定是个很大的威胁。因此他们说对你要处处小心。我对定祥叔说:我的思想可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我回家,一是爷儿四个都在外面,家中无人照管。我爷爷去世以后,奶奶和母亲都上了年纪,特别母亲终日性命不保,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使我在外面无法安心工作。再者我还乡以后还想帮助咱村的工作,绝不会给大队制造困难。

他听后也非常理解我的想法。除此之外,我还走访了我的本家几院,几位叔婶都和我热情的谈话,他们说:你回来是对的。常言说养儿防老,你爷死的时候,本是儿孙满堂,可死后竟无一人在身边,还是找别人埋掉的。现在又分了地,家里没个男的也就没法过。他们还听别人说:明道是不是在外面犯了错误了,要不然怎能无故把他下放呢?

不管别人怎样评论,我自己心中有数,我才27岁,是一生风华正茂的时期,我全家团圆了,总觉着自己有能力带领全家老少把生活搞好。

 

25、第一次外出打工

1963年春,正是农闲的时候,回家已经半年多了,母亲身体恢复得很好,女儿也到离家一里地的后屯小学上学,家中安然无事。正好接到叔父从新乡平原路的木材加工厂寄来的信,信中说:他们厂多年锯下的边角料,堆积如山,厂里现以很低的价钱对外出售。你是否再找两个人作伴,来新乡做这批生意。我和明存以及怀义叔,另有后街的一个街坊,我们四人各自拉着一辆架子车去了新乡。沿路在封丘、延津各地的屠宰场问了一下,他们都需要大量的木柴。

到了新乡,叔父给我们讲了一些情况:这里的木柴每斤2分,头一趟你们每人先少拉一些,先探探路,看是否顺卖。当天我们每人装了一车,拉到大秤上过秤,厂里有专人做记录。等卖了以后,回来交钱。第一次我们拉到封丘县的应举公社就卖掉了,每斤4分。我拉一千斤,一趟转了20元,大家都非常高兴。 第二趟拉到封丘县城北十里的黄德集,因比应举远一些,所以每斤要5分。买方也没打别,并且还高兴地说:下次最好还拉给我们。这一趟我拉1500斤,除去本钱,一趟就赚45元,比我在兰州一个月的工资还高。

因路程较远,三天只能往返一趟,中间要在路上找旅店住一夜。我们干的可是重体力劳动,虽然跑一天感觉很累,但在路上吃的可不受屈。每次拉到屠宰场,他们煮好的牛肉、猪肉随便让我们吃,吃多少都不要钱,就是不准拿走。有一次我们在路边的饭店吃饭,一进门厨师就知道是大客户来了,问我们吃什么。明存说吃饺子,问吃多少,回答每人三碗,师傅说得报数吃多少个,回答每人一百个。真不知当时是怎么吃下的(现在有10个饺子就吃饱了)。

过了一段时间,怀义叔和那个街坊因事回老家走了,只剩下我和明存两个人,厂里也不给我们过秤了,自己随便装,每车按800斤记账,拉的再多也是交800斤的钱。有一次在黄德集,我拉1400斤,每斤5分,除去16元本钱,净得54元,心中高兴得很。以后我们两个也不赶那么紧了,计划走到哪里,就住店休息。

有一次我们走延津境内临公路的一个村庄,找店住下。店主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非常和气。我们问他这村叫什么名字,他说是兔儿村,他又说:实际这村叫吐儿村。因商朝周文王和殷纣王本是两位敌对的国君,一次纣王把文王骗到宫内,想把他害死,文王装疯卖傻,众大臣说杀一个疯子会被人耻笑,纣王想试试他是真疯还是假疯,就把他的大儿子伯邑考给杀了,让文王吃肉。文王估计到此事,就故意把肉吃下去。纣王看他真疯了,就把他放了。文王走到这里, 突然呕吐起来,吐出物立刻就变成一只小兔跑了。为此这村起名叫吐儿村。其他客人也都围坐在老人周围,听得非常入神。明存说这老头懂得真多,每次在这里住店就和老人谈古论今,大家非常开心。

转眼小麦已经开始变黄,我俩也该回家收麦了。我们就和木工厂协商以后农闲时,我们仍来拉柴卖,并把剩下的木柴整理得干干净净,垒在一起。厂领导非常高兴,最后装的一车木柴也不给我俩要钱了。

我从银行取出这两个多月用自己的血汗挣得的500多元钱,拿回家中。还给母亲、妻子及小霞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回家后因心中高兴,在日记本上写了几句顺口溜:

为解家中难,拉车去挣钱,

脚下无寸步,车轮不会转。

血汗没白流,拿家五百元,

买米又买面,全家皆欢颜。

于1963年6月1日儿童节

 

26、巧遇

1963年,记得是秋收以后的一个下午,我去樊相给母亲买治胃病的药。走到村南头,正要从小路到大公路上时,遇见村东头富农出身的尹景星和村西头地主出身的韩守性。二人本在我的后面,看见是我就大声喊我停下,我三人就一起上了大公路。他两个年龄都比我小,都是喊我叔的。我们先谈了今年各自家中秋收的情况,因为给国家交公粮都是麦季一次完成,所以秋季打多打少都是自己的。各家的粮食吃到下一年收麦子时都吃不完。又说到如果国家早几年实行这种政策,也不至于饿死这么多人。韩守性说:尹叔经常不在家,不知咱村的情况,三年大饥荒时,咱村尹、李、韩三姓一共一千五百多口人,现在还不到一千人,饿死三分之一还多。甘肃省是大西北偏远的省份,可能情况会好些。尹景星补充说:要是没有大食堂也好点,让各家自己在家做饭吃,起码没那么多白吃粮食的。韩守性又说:尹叔在外面懂得事情多,心里有件事很发愁,想问问他。我的小孩今年刚6岁,正在后屯小学上一年级。有一次还不到放学的时间就哭着回家了,到家里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今天上午在学校大操场集合听报告,老师叫我们几个单另站在一排,不让和大家站在一起,有的同学还喊我地主羔。咱别当地主了,你要是不给老师说说,叫我当贫农,我就不上学了。韩守性说这么小的孩子,啥也不懂,以后一辈一辈的能永远受牵连吗?我答复他:这个问题本来不是咱们讨论的事,再大的官也不一定能说出个所以然。实际我早也想过,在农村划阶级成分,是执政者维持政权的方法,什么成分都不一定是永久牌的。咱把时间说长一点,再有一百年或一千年,谁能知道当时的社会和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所以每个人的成分不会永远传承下去。尹景星又补充说:别管啥成分,都有好人,有坏人,好人总是占多数。我们三个你一言我一句,谈得非常开心。

我们都是出身不好的青年人,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也只能背地里谈自己的想法和心里的苦衷,毕竟还不是言论自由的时候。

说着想着,很快就到樊相了。各自办完事以后,守性说,咱们很不容易走到一起,在十字路口的一个饭馆前拉住我俩,非让我们在这里吃顿饭不可。我说母亲还在家等着吃药,我得先回去。正在互相谦让的时候,忽然发现西边三十多步远有一人斜着眼在看我们。仔细一看,是大队的治安主任兼民兵营长尹新富。我给他俩使了个眼色,就各自走开回家了。

 

27、二女儿的降生

1964年的6月,正是一年中的雨季。几次大雨把家中土坯垒的小厨房北墙冲坏了。我自己和了点泥,想用砖维修一下,此时妻子已怀孕9个多月了。今天感觉不一样,让我去找村里的接生员检查一下。接生员是我本家的一个婶,到家里后,奶奶、母亲都热烈欢迎。这时我哥在省卫生厅已是很有名的中医了,两个月前给妻子把脉,说这次怀的像是男孩,因此接生员来了大家特别高兴,我还站在梯子上垒墙。不到一个小时,竟然听到婴儿的哭声,屋内还传出几个人的欢笑声。心想今天我就有儿子了,十分激动。不一会儿,接生的婶子从南屋内走出,大声喊着我的小名说:是个二妞,又白又胖。听到这一声喊,我心中立刻好像天旋地转一般,手中的瓦刀也掉在了地上。

不管男孩女孩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我下来梯子,赶快跑到屋内去看我第二个宝贝女儿,三天后我给她起名瑞娟。她和姐姐瑞霞相差10岁。那年是龙年,龙是吉祥的象征,只是这孩子生的不是时候,生活困难不说,又是富农成分。小娟从小到大,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吃过一样高档的食品,一小点儿就非常听话,忠厚老实,吃苦耐劳,还帮助姐姐做家务,下地劳动干活。好像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女孩子,光怕大人烦她。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自耕自种的美梦不到二年,就又被收回去了。土地归生产队所有,农民下地劳动记工分。和以前不同的是没有大食堂,是每季按工分分得粮食,自己在家做饭吃。

 

28、早办三件事 晚学老三篇

这次文化大革命,其性质之残酷、实践之漫长、内容之复杂、打击面之广泛,都是历次运动之最。

运动一开始,首先在全国制造出紧张的气氛,毛主席利用有朝气、敢冲敢撞的青年学生对政治的无知,和对他多年来的无限崇拜,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破坏。

1966年至1969年所有全国高等院校停止招生,让全国的学生到各地串联,乘车、吃饭不要钱,揪斗各部门各级政府中党内党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揪出镇压群众运动的右倾分子。光我们慈周寨公社南部的几个自然村,尹庄、前屯、后屯、郝庄、枣科,就形成两大派组织--井冈山造反派和长滑联盟。井冈山造反派是提名道姓的揪出中央到个地方的各大队支部当权派。长滑联盟是要保护红色政权,反对造反派。两大派组织,每天大部分时间,不分场合进行面对面的大辩论。出身不好的人,哪一派都不要,恐怕对方说自己拉拢阶级敌人。

农民出工下地干活,必须进行早请示,晚汇报,各生产队的小队长,每天早上组织全体男女劳力在村头毛主席像前办三件事:第一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第二读毛主席语录;第三跳忠字舞。办完三件事后各自拿上工具,听队长指派去干活。

有一次正在向毛主席像三鞠躬时,不知谁放了个屁,还很响,引起大家哄笑。队长大怒,非问谁的事,叫大家把这个人检举出来,结果没人吭声,造成今天全体出工的人员,一天不能记工分。晚上收工时,还要在毛主席像前作晚汇报,全体劳力要立正姿势,手捧红宝书放在胸口,高呼: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然后才能回家吃饭。

群众最害怕的是晚饭后的政治学习。劳动一天本来已经身体很累了,但必须参加学习老三篇,地点不是在东路口,就是在喂牲口的牛屋。有一天风大,队长打完集合铃后,叫大家都去牛屋,男女老少都得去,把牛屋挤得满满的。我躺在装满饲草的池子内,后墙和西山墙上各有一个大槽,喂有两头驴、六头牛,牛正在吃草。开始学习时,第一项先唱红歌,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唱歌吗?实际是乱喊。有高声、有低声、有粗声、有尖声,有不会调儿的就跟着大声读,乱七八糟。正在吃草的牛,吓得也停止吃草,仰起脸,瞪大眼睛看着我们。使我立刻想起一句成语--对牛弹琴。

有一天晚上,仍是在这牛屋里学习,队长说各家只能留一人看门,今天革委会要来人检查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情况,不许一个人缺席。当晚学习的是老三篇中的《为人民服务》,识字的年轻人和上学的小孩还好一点,作难的就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和老人。今天人多,屋门外站的都是人。大家手举红宝书,刚念完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来了四五个带着红袖章的人,一看就知道是井冈山造反派的。其中一个人拿了一张名单,看了一会儿问:谁叫崔月花?站起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是北街尹西华的媳妇,我们平常都喊他老崔。工作人员问她,这几天你学习的怎么样?她答:毛主席的书我会大半篇。工作员不太理解,又问:你能说一下吗?老崔说:我不会说我会唱。于是就拉着长腔唱起来了--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万遍呀下功夫……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还有一句热乎乎。原来她会的大半篇,不是老三篇是首歌,大家听了都忍不住偷笑起来。

文化大革命就是这样把人折腾的早晚都不能安宁。

 

29、豫剧大师被批斗 弟弟还乡探父母

形势一天比一天紧了,这几天又下来新指示--破四旧。谁家放有老古董、老书画、老文物、老天爷、老灶爷、祖宗轴都得交出来。我从兰州回来时,可没少扔东西,只有我学的专业书,一本也没舍得丢掉。有冶金学、铸造工艺学、车间设备、理论力学、制图学等等,满满装了一大箱。我想着这些书籍总不能算四旧,就没有交。结果被一大帮红卫兵大搜查时,连箱子都拿走了。全村收走的东西,都堆在大队部的院内,像座小山一样。他们一把火就把这座小山点着了,火光冲天。有的小孩冒着大火,用长杆往外挑小画书。有些迷信品烧了不可惜,可惜我保存多年的专业书籍,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真比秦始皇还厉害。

1967年春天,各派的斗争更严重了,听说滑县正在斗争县委书记马长泰。红卫兵像疯了一样,打、砸、抢、烧,各级的干部也都靠边站了。

也正是农闲时间,我想送母亲去郑州住一段时间,换一换环境,也顺便看望一下父亲。谁知到郑州比农村乱的更厉害,从汽车站到人民路,满街都是游行的队伍,队伍的前面打着横幅,有的写着:造反有理,文化大革命万岁!有的写着: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还有的写着:打倒以吴芝甫为首的省委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偌大一个郑州市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我和母亲好不容易走到人民路的中医学院,父亲在家属楼二楼的一间房子里住,一床一桌非常简单。父亲见我母子来了非常高兴,我问父亲近时身体怎样,他说身体很好,并说自从你回家以后,我心静多了,在也不挂念你奶奶和你母亲了。我自己也不做饭,都是在医院的食堂吃饭,有时吃过晚饭到街上转一转。这几天外面乱的很,红卫兵经常打架,你在这里最好也少上街去。

翌日上午,听到人民路上热闹的很,锣鼓声也越来越近,我一人跑下楼去,原来是两辆汽车,前面一辆拉着一个唱戏的,还穿有花木兰的戏装。仔细一看就认出来了,原来是河南省最著名的豫剧名家常香玉。只见常香玉脖子上挂着一串用麻绳穿起来的破鞋,后面一辆车上装满了香玉剧团的全部戏厢和道具。车的前面是锣鼓喧天,听说是要把这些拉到二七广场进行焚烧,并且要在那里开斗争大会。

这位当年为支援抗美援朝,率领全剧团巡回演出,将全部收入捐献一架飞机的豫剧大师,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竟遭到这样的奇耻大辱。也使我亲眼见证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怎样遭到破坏的。

这几天又听到一个好消息,大庆的三弟听说母亲在郑州,也想回家一趟,看望父母亲。真是太高兴了!回老家这几年,可没少得到弟弟的帮助,每个月准时给我寄来15元钱。当时在家因人多劳力少,一个人的工分不够支付全家6口人的口粮钱。生产队每年秋收以后,叫自己找对象进行余缺相抵,余粮户劳动力多,工分多,扣除口粮钱还有余钱,可找缺粮户来抵。我们生产队的几家大余粮户都愿找我家来抵,因知道我家外面有人寄钱,不会欠账。因此在那个极大的困难时期,我兄弟可帮了二哥的大忙,至今心里还存有谢意。

没出三天,明智就来到郑州,带了很多行李和吃物。放下东西,我扶着母亲问:你看这是谁来了?母亲看了很长时间,说出了四个字:“有点面熟”。一听这话我就掉下眼泪。母亲这几年,生活上、思想上都受了很大刺激,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了。后来把大哥也叫来了,我们一家亲五口团圆了。这就是从1943年开始在开封团圆的一家人,今天又在郑州的文化大革命浪潮中团圆了。好则是全家人在这次运动中都没有受到大的冲击,唯有我在农村,说不定哪天会出问题。这只是个人感觉,听天由命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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