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嫻

 

媽媽祖籍湖南,生於日本,長於北京,婚後定居上海,晚年生活在香港。

媽媽的英文名叫DOROTHY,氣質高雅。五官端麗的臉上,菱形有緻的薄唇,纖巧的眼鏡把一張秀氣的臉映得更清貴。一口清脆温柔的國語,很悅耳。

母親賀月華

图:我的母親賀月華

媽媽賢慧,為人厚道有禮,從沒見她提高聲浪指手指鼻的駡人,是民國傳統家庭調教出來的書香粉黛。媽媽姐弟三人,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有一半日本血統。

岸信介任首相与外公

图:岸信介任首相去台灣探望外公

聽媽媽憶述,外公家祖上是清朝的官,家境富庶,家規嚴明。當年外公賀嗣章去日本留學,帶着兩個聽差隨侍。外公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娶了外婆千代子,一位日本中產家庭的閨秀,生了媽媽三姐弟,外公就舉家回國定居。回國後,外公在東北哈爾濱工作,曾與岸信介共事;後又在北京任職。移居台灣後,任國立政治大學教授。六十年代,岸信介任首相,曾去台灣探望外公。

全家福

媽媽從小就享盡蔭下之福,她乖巧、孝順,是外公最疼愛的孩子。可惜外婆早逝,外公續弦,繼外婆張漱秋,一位賢慧又有詩禮門弟教養的大家閨秀。早歲,外公外婆帶了舅舅移居台灣,雖然沒見過外公外婆,我和弟弟的名字,卻是外公所起。

賀愛華

媽媽的姐姐,我的姨媽賀愛華(Louisa)是一位性格爽朗,活潑的摩登女性。她打扮趨時,曾習芭蕾舞,喜愛溜冰,很帥,風頭很健。但婚姻不美滿,離婚後,雖追求者眾,但無意再婚。那時,她與一位俄國太太開時裝店。我出世後,她視我如女兒,但因我尚在幼兒期,印象模糊,只從相片和長輩口中,聽到她的軼事;大陸易幟前去台灣定居,四十多嵗病逝。

舅舅賀良輔最小,一直在外公外婆身邊,畢業於日本名古渥土木工程系。在台灣結婚成家,育有兩子;而舅舅的事業也平步青雲,後升任台北鐵路局局長。

媽媽中學就讀於北京貝滿女中,一所貴族化的教會學校,學校有嚴格的教育理念。除了讀書外,還教學生成為一個淑女應有的社交禮儀。喜愛音樂的媽媽不僅鋼琴有相當的造詣,還參加了歌詠隊;她不但說得一口英語,還修讀法文。大學畢業後,媽媽初出社會做事,在銀行工作,為方便上下班,就寄居在舅公家。

媽媽的舅舅張子厚,我叫舅公。印象中,舅公高高大大,一張清癯的臉,炯炯有神的雙眼,兩道長眉;一襲素雅考究的長袍馬褂,滿身清氣,像古人。他出自窗竹搖影、野泉滴硯的年代,自幼唸私塾,他精明幹練,是一位白手起家的商賈。

三十年代,曾任青島市長沈鴻烈的秘書長。新中國成立後,為商務印書舘校對古籍書籍。除了營商外,喜愛古玩字畫,且有一定的心得,養起了「長劍一杯酒、高樓萬里心」的那一縷乾坤氣韻。他是北京古玩店《榮寶齋》的常客,在京頗有名氣。

一男一女

爸媽定居上海後,舅公在滬經營毛巾廠,往來京滬,有時居我家;也常與爸媽通信,寫得一手蒼勁的毛筆字;每次來,都帶來很多北京特產,當然少不了我們姐弟愛吃的糕點小食。外公遠在他鄉,所以舅公猶如外公一般親切。

文化革命前,舅公將四件國寶級瓷器捐給故宮,獲頒獎狀;聯同以前損贈珍貴文物有數十件之多,現在故宮景仁宮專設立「景仁榜」表揚向國家捐獻文物有功人士,舅公是其中一位。不幸的是,文革抄家後,他因高血壓中風而去世。

七十年代,在港偶遇當年《榮寶齋》的伙計,談起舅公,盛讚他亦商亦儒,慷慨大度。

媽媽憶述,北京舅公家是兄弟兩房居停一處,下一代十多個兄弟姐妹,加上傭人、聽差,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庭。

後來,有幾位表姨去解放區,有的在外求學,那時偌大的張家宅院悄無聲息……舅公常在滿是紅木傢俱的廳堂、書房來回踱步,思念離家的兒女,善解人意的媽媽安慰他,陪伴他,媽媽與舅公的感情親如父女。

舅公的下一代中─大兒子大女兒早殁,第三、四子也相繼去世。

二子張汝黻,我稱二表舅,長得最像舅公。畢業於齊魯大學醫學院,畢業後,選為送至北京協和醫學院高級師資進修班深造,師承中國著名病理學家胡正祥,派往第四軍醫任教和工作。一九七六年,回北京醫科大學,從事胃癌病因研究,致力培養研究生工作,榮獲北京市「有突出貢獻科學及病理專家」稱號,享受領取國務院特殊津貼。

表舅母高紀,待人接物是閨秀風範,與二表舅是齊魯大學醫學院同班同學,師承中國著名婦產科專家林巧稚,也同時派往第四軍醫大學任教和工作。一九七六年,隨同二表舅返京,受聘於國家計劃生育委員會科學技術研究所,從事科研和研究生的培養工作。育有一子一女,晚歲定居加拿大。

一家合影

图:左一為二表舅,中間為二表舅母

二表舅是這些長輩中,我見得最多的一位,從我懂事起,就在我的生活中,經常到上海,在香港也見過多次,待媽媽如親姐姐。如今,兩老以七、八十旬之年,仍是步履穩健、精神奕奕,四處旅行。

直到如今,我們一直來鴻去雁的保持聯絡,二表舅簡簡單單的幾句閑話家常,使我有如久陰天氣乍露的一抹陽光,欣慰、愜意。

三表姨程壁﹙張文玉﹚畢業於清華大學,曾任北京第一外語學院書記及副院長,三表姨夫吳維城,昆明西南聯大畢業,曾任北京統戰部副部長,育有四子一女。在滬三表姨來探望媽媽,我見過。九十年代,她夫婦來港,因時間配合不到,緣慳一面。如今,三表姨夫去世,三表姨居北京。

五表姨張儀玉,畢業於中法大學。出生時,正值舅公開辦《雅利洋行》,所以小名雅利,媽媽也慣叫她雅利。五表姨夫宋世欣,畢業於中法大學,她們有四個孩子。因父母居上海,所以五表姨每次回滬探親,總來我家。五表姨後因車禍去世。

六表姨張群玉畢業於北京大學,曾任北京大學黨委委員,教務長;後任教育部電視大學副校長。六表姨夫張碩文,育有三女一男。六表姨到滬公幹,總會來探望媽媽,我除了在上海見過她,七十年代後期她來港,我們與她見面。

五表舅張汝正任職總政文工團聲樂教師,來港見過面。

七表姨張懷玉,天津南開大學畢業,七表姨夫趙達章,北京大學畢業,兩人都在北京理工大學任教。七表姨夫是上海人,來港見過面,現仍担任博士生培訓工作。

這些表舅、表姨的下一代,分別在美加及澳大利亞求學、工作。

媽媽的表弟妹們都與她親如手足,感情深厚。每次公幹到滬港,哪怕日程緊密,都要見媽媽。總是親熱的呼喚「一哥、二姐」,總有談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思念。這些表舅表姨們,雖經歴幾許風雨仍是一門風雅,一族書香。

媽媽婚後爺爺奶奶就讓她當家,她克盡孝道,持家有術。聯帶王、宋、趙三個家族的親戚,她都要顧及到,而這些長輩,個個都是出身大戶人家,受過高等教育,出入大場面,熟悉中西禮儀;還有祖母那些名媛望族的朋友,媽媽都能相處得體,所以親友們都親熱的叫媽媽的英文名。

全家福

別人會以為,社會上層的人,總是飛揚跋扈,為所欲為。但其實大戶人家的教養和規矩只怕比普通家庭要多;一年三節的禮品;那些親戚家的婚喪喜慶,媽媽都要牢記、打點;然後徵詢爺爺奶奶的意思。

那些長輩親戚,不會輕易的稱贊你,但是媽媽都做到了。親朋戚友都羨慕爺爺奶奶福氣好,盛讚他們有一位禮儀周到,有學識又能幹的兒媳;同輩中,姑嫂、妯娌、小叔都很敬重這位大嫂。

除此以外,媽媽還要陪爸爸應酬。她也喜愛美食,閑來會與奶奶跟一位俄國籍的猶太女士學做俄國菜和點心,直到我上小學,俄國的魚子醬和芝士是我家餐桌上經常出現的食品,又會與父執林世賢叔叔研究中菜烹飪。

媽媽把家裡佈置得舒適漂亮,爸爸從來不用擔心家中事,使他可以全力在事業上拼博。媽媽所做的一切,我想不起有什麽是為她自己,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這個家。

媽媽很注重胎教,懷著我的時候,她經常聽音樂,看書,還買了一對漂亮的娃娃放在床頭,因為她和爸爸的眼睛都不大,希望下一代雙眼大而明亮。結果,生下的我,達成了她的願望。

懷著我的時候,媽媽要臥床三、四個月,任婦產科醫生的四孃孃,每星期都來替媽媽打針,這樣才保住了我,所以我出生時身體孱弱。因為三家的長輩各有一套育嬰方法,所以到最後還是請了一位專替外國人領孩子的特護林小姐看顧我。她是廣東人,卻說得一口流暢的英語。後來更與我家成了朋友;她有兩句口頭語:「囡囡唔吵」,「好靚,好靚」;五十年代她赴港定居,我們到港後,還與她時有見面。

媽媽很關注我們的成長,她說:「孩子的教育從母親的膝上起。」雖然她也愛玩樂,但是有了我們,事事以孩子為中心。

家中請客時,無論中菜﹙照上海酒席傳統是四道冷盆、四道熱炒、四道主菜、四道點心咸甜各半、一道湯﹚或西餐(多數是Buffet),媽媽會與奶奶共擬餐單及配上適合的酒。然後在請客前幾天,由傭人擦乾淨所需的中西式銀製餐具;餐巾與桌布是一套的,平時家人用的筷子是銀製的,而客人用的筷子則是象牙鑲銀的;沏茶的茶杯都有一個帶號碼的銀托;也會臨時多找一個幫廚,媽媽就指揮若定做她的總司令。

有時會請吃茶點,也有到會的,如:福建菜、廣東菜。

有時招呼客人,會有一桌麻將,一桌橋牌﹙Bridge﹚。綠絨的麻將枱,精緻的骨牌,紅木的牌尺。

此外,有一張專打撲克﹙Poker﹚的桌子。客人來了就拿出來用。還有那些五顏六色的籌碼。

媽媽吩咐傭人準備宵夜後。偶爾也會陪客人搓麻將或打牌。

入冬,媽媽就會請裁縫到家﹙裁縫以日薪計,包四餐﹚,給一家大小縫製新衣,兩個傭人也不例外。

過年前十天,就會多找一個幫傭,家中的Pantry放滿了年貨,冰箱中放滿了食物;媽媽還要親自帶傭人蒸糕點、做菜,我和弟弟就跟着凑熱鬧。媽媽常忙到半夜,但她仍是那麼淡定,毫無怨言,爺爺奶奶和爸爸體貼她,不想她累壞身體;但對家的愛是她的動力,盡量要求完美。

平時,媽媽愛品茗,只要她在家,就會冲一杯茶,香氣四溢,她給我和弟弟講了「碧螺春」的名字,源自於清朝的康熙;而「龍井」出名,是被乾隆冊封。直至今日,我愛喝這兩種茶,也是出自於媽媽的授教。

媽媽也喜愛品酒,且酒量不錯,但只限於應酬,從來都淺嚐輒止,很有分寸;有美味佳肴時,也會與家人淺酌,別有一番情趣。

媽媽穿衣很講究,很注重禮儀,我從未見過媽媽衣衫不整,頭髮凌亂,我受媽媽的影響很深,畢竟身教很重要。

每天早晨,媽媽就穿戴整齊的吃早餐;夏天出外,她是絲質的旗袍,配上皮鞋手袋。戴上短的蕾絲白手套;春秋天,是薄呢羢或厚呢羢的旗袍套裝;冬天,是絲棉旗袍,外加對襟的同花式的絲棉襖,再冷就穿皮毛的短襖,出外穿上皮草大衣。

初冬穿「小毛」如青種羊、紫羔、珠羔……她有一件玫瑰紅錦緞鑲滾白珠羔邊的短襖,是我所喜愛的。

再冷一些就穿「中毛」如銀鼠、灰鼠……;隆冬穿狐皮、九道灣或紫貂,她教會我辨識皮毛。

出外晚餐,媽媽會告訴我去哪家飯店,讓我知道該穿什麽服裝,奶奶就會替我挑選。

媽媽和奶奶有一個裁縫專替她們做旗袍;而西式的大衣、外套、襯衫是到茂名南路錦江飯店的時裝店做,那時是上海最昂貴的裁縫店,有着古老精精緻的木頭柜台,而隔壁的滬江理髮店,也是媽媽光顧的髮型屋。

待我們稍大些,媽媽就去廠中協助爸爸,她說:「女人要出外工作,接觸社會,增廣見識。」在她身上沒有凌人盛氣,只是盡己之力幫助夫婿。

未幾,媽媽患了心臟病,除了延醫吃葯外,天天早起去復興公園,拜師學打太極拳,吃完早餐去上班;下午就回家午膳、午睡,奶奶吩咐傭人天天燉湯給媽媽補身。

每天我和弟弟放學回家,都會先看看媽媽在家否?媽媽午睡醒了,就看着我們做功課;晚上,待傭人服侍我們上床後,媽媽就給我們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聽她輕哼莫扎特的《催眠曲》,講解韋伯的《邀舞》……

禮拜天,爸爸帶我們陪媽媽去打太極拳,然後在外吃早餐,如果天氣好,爺爺奶奶也會同去。逐漸的,媽媽身體復原,開始全天上班。

我或弟弟一生病,就撒嬌睡在爸媽的床上,輕軟的鴨絨枕、被,滿是媽媽髮際的香水味,舒服温暖,猶如躺在媽媽的懷裏。

那時我已經開始學芭蕾,每個禮拜天我會在家練習,媽媽很嚴厲,要胸挺背直、脚如何擺、手如何放,錯了要再跳,再不行幾乎要用戒尺敲打;而弟弟開始學手風琴,同樣也在家練習,這時候的媽媽,是一位要求嚴格的老師。

媽媽既要工作又要應酬,但每晚總會抽時間檢查我們的功課,看手冊;每逢開家長會,一定準時出席;我們考試期間,她謝絕一切社交,陪我們温習功課,要求我們一定要有好成績,否則過不了爸媽這一關。

一九五六年年初公私合營,工商界經常有晚會,媽媽一口標準的國語,常被挑選為司儀。她穿上黑絲絨的長旗袍,戴了一套珍珠的首飾,在台上,舉手投足的雅緻,都散發出裹在紫貂大衣裡的一身好教養。

媽媽的生日在十一月,那年的深秋,已有寒意。那天從早上起,送禮的人就絡繹不斷,鮮花、蛋糕、香水等禮物堆滿。媽媽下班回家,換了一套玫瑰紅的尼羢旗袍、黑麖皮的半高跟鞋、淡淡的妝容、配上簡單的鑽戒與耳環,外穿黑色CASHMERE鑲狐皮領的大衣,一家人到上海大廈,她與爸爸談笑風生地周旋於賓客之中,我的媽媽真漂亮!

翌年,全家去杭州遊玩,在虎跑休息喝茶時,媽媽給我們講了弘一法師﹙李叔同﹚出家的故事─他出身世家,畢業於日本藝術大學,太太是日本人。他很有藝術天份,詩詞歌賦無所不曉,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他的一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很有名。後來在虎跑剃度出家。媽媽輕輕地摟抱住我和弟弟,她眼神中掠過一絲失落,也許,媽媽想起了外公外婆,也想起了她的出生地。

閑暇,媽媽會與奶奶琢磨女紅,我喜歡伴同媽媽纏絨線,藉着細細的絨線展現母女情懷;她藉其巧手,將關愛織入毛衣,編織炫麗的人生;透過絨線將家人圍繞,也讓我們深深感悟,其中滿溢着愛和生命哲學。

全家福

图:後左為沈雪儀女士

媽媽的好友沈雪儀,一位俏麗的廣東女士。她的哥哥沈傳仁是爸爸的同窗好友,我們稱呼她為五孃孃;她離婚後與哥嫂同住,有一子一女,即秉和與淑燕,在香港跟爸爸生活,後把兩姐弟接回上海;她常與媽媽談心事,媽媽體諒她的境遇,很憐惜她。

順理成章,我們四個孩子成了两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朋友。

後來,五孃孃身體不適,看病、吃藥、入院,媽媽天天去醫院探望她;星期六、日,把淑燕姐弟接來我家,我們孩子能做的是,祈望她早占勿藥,恢復健康。但紅顏薄命,五孃孃去世;淑燕與秉和,只能去廣州生活。

赴粵前夕,爸媽帶着我倆,與他們灑淚道別,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我深深感到,有媽媽的孩子多幸福,有媽媽我們心裏很踏實。

十幾年後,爸爸通過多方友人終於在香港找到了秉和。媽媽視他如己出,常燒些他愛吃的菜招待他,孩童時期的友誼使我們至今仍是摯友。

爸爸被劃為右派調配青海後,媽媽成了家庭的支柱。

她如常的盡她該盡的責任,在外要面對種種政治上的壓力,而且遇上中國大煉鋼鐵的年代,她要強;又因是右派家屬,不想遭上司和同事的唾棄,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在家中,又要克盡做媳婦的責任和管教我們。

從不抗辯的媽媽,靜靜熬過那些歲月,無怨無恨。一方面憂心仲仲擔心爸爸的安危;一方面無微不至照顧這個家,和顏悅色的對待每個人,直到如今我的同學還記得她温婉的笑容。一顆心背負着內傷,從未在我們面前流過一滴淚,心身的勞累無以復加,沉靜中帶着一絲蒼凉,巧笑倩兮的背後堅定又堅強。媽媽的處世有着最大的含蓄和驚人的韌力,只有在中國生活過的人,才能體會箇中隱含的淒楚。

那時,媽媽有位閨中好友邱芸生─豐腴亮麗,性格開朗,愛交際酬酢,笑起來很娟媚;夫家姓連,丈夫五十年代入獄,後去世,家道中落,她帶着母親和兒子,靠積蓄及編織手工過日子。

她飽讀詩書,一身素裝遮不住大戶人家浸出來的貴氣,彷彿飄滿黄香沁的古玉,一眼盡見待人處世功力之深。

她沒有女兒,所以很喜歡我,常來我家小坐,經常陪我去上芭蕾舞課;也常帶我出去吃飯玩樂,我們叫她「好阿姨」。

那年,我唸中二,媽媽在廠中被一條柱子打傷了頭部,送去了醫院。全家都焦急,我又擔心又害怕,急中生智去找了好阿姨。一見她,我就哭起來,她家中正有朋友探訪,但二話不說,帶了我和阿三媽媽直奔醫院。她拉住我和弟弟的手,叫我們不要怕,有她在。

媽媽留院的期間,家中一切她幫忙打點,爺爺奶奶也很信任她,全家大小都很喜歡她。

媽媽出院後,休養期間,她常常連同編織行的太太們,來陪伴媽媽,其中有一位前民生輪船公司董事周孝懷的長女周植融,守寡,有一子;長得頗象影星伊麗沙白.泰萊,衣着打扮時髦,與媽媽一見如故,以後兩家就交往着。

她們恬淡、温厚,世故深情裏又包藏着自衛;生活小節受到粗心的扭曲,她們看不慣,一生百般守護的是不朽的體面餘暉,內心在意的是那道巍然不墜的元氣。

後來因為一些政治的原因,好阿姨被迫遷居蘇州,她把她的母親送去了天津讓弟弟照顧,與兒子在蘇州過隱隱靜靜的日子。

初秋的假期,媽媽帶我們去探望她,蘇州的亭台花園,幽趣無窮。好阿姨家居干將坊,一所古老的庭院,住着兩、三戶人家;院中有棵大樹,地上有幾片飄落的枯葉,寂莫梧桐深院鎖清秋。

她天天親自買菜下厨款待我們,又與兒子帶著我們四處遊覧,拙政院、獅子林的亭台樓閣,景色雅緻;觀前街則是江南小鎮的風味。晚上她與媽媽秉燭談心,在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浮蕩着濃濃的關愛和深深的誠摯,儘管她嘻笑如常,但媽媽隱約覺得她身處那樣的環境是不愉快的。

入秋後,她來上海在我家住了一個多月,有時候看見她眼神裏淡淡的淚影,那是善良的心靈蒙受傷痛的惘然;初冬,她回蘇州。未幾,就傳來她被無辜涉及到一件桃色案中,對方是有妻室的國家幹部,她不能面對被斗爭的場面,就自我了斷,永離塵世。那是閨閣品節的表徵,如果她不是忠於丈夫,如果她不被逼遷蘇州,受到政治壓力而香消玉殞,那麼她的人生後半部,又將是另一個故事。

在爸爸離滬的三年,我考取了上海舞蹈學校和總政文工團,但最後的政治審批不通過。我情緒低落,媽媽成了我的心靈輔導老師,她笑容裏含着對我的寬容和疼愛,讓我在迷失的歲月中找回自己。

爸爸回家後,賦閑在家,後來患了胃病,媽媽盡心照顧,她的生命就是這個家,就是孩子、丈夫,而我們全家也都缺不了媽媽。

那時期,只要有外國芭蕾舞團來演出,就一定去觀看。爸媽常帶著我和弟弟去聽歌劇─《茶花女》、《蝴蝶夫人》、音樂會、話劇《文姬歸漢》、京劇、崑曲,還有日本電影《這裏有泉水》,我們反復看了多遍。影片中有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奏曲》,貝多芬的小提琴《F大調浪漫曲》……都是我們喜愛的音樂。

爸媽那一輩人,生活講究品味,文化修養優秀,享受物質文明的神髓,政治敏感度高而始終遠離政治。

一九六五年我被分配到工廠,但我不肯去,媽媽說:「你不去工廠,就要分配你去新疆了,女兒啊!不是山高水長,路坎坷,怎知什麽是成長。」

就這樣我開始了人生踏上社會的第一步。

一九六六年八月,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廠方的紅衛兵就來抄家,拿走了所謂 「四舊」的物件……後來呢,逐漸升級,全上海乃至全中國血雨腥風,晚上九時後,整個城市燈光黯淡,大家祈求一夕的平安;馬路上,除了紅衛兵的咆哮外,更是行人欲斷魂的淒凉。

媽媽在廠中被批斗,剪頭髮和指甲,並派她去洗碗和掃厠所。每天清晨,走出家門就見到爸爸掛着黑牌子,罸站在毛澤東像前……一切的一切,爸媽都咬咬牙挺下來。

爺爺去世後,媽媽在外承受一切批斗,在家依然晨昏定省,每早必到奶奶房裏看看她,才去上班;晚上,晚飯後,陪奶奶聊天,為她解憂,直到她安睡了,媽媽才回房。

奶奶去世後翌年,為情勢所迫,弟弟去農村插隊落戶,全家人都心疼,帶大弟弟的阿三媽媽更心疼,但無能為力。媽媽沒有呼天搶地,默默打點弟弟的行裝,她說:「都傷心得不知道哭了。」反而,要開解阿三媽媽。

弟弟走了,阿三媽媽常常傷心流淚,不久她就中風。送院治療了一個時期,就把她接回家,媽媽又另外請了一個傭人照料阿三媽媽,讓她放心,我家會養老送終。

我和媽媽下班後都會去阿三媽媽房間看看她,她認得人但已不能說話,媽媽有時親自餵她吃冰淇淋、西瓜汁,又跟她說話,唸弟弟的來信給她聽,媽媽邊讀邊哽咽,而阿三媽媽是邊聽邊流淚。

八個月後,阿三媽媽去世。媽媽料理了她的後事,遺物交給了她的外甥。

一年後,弟弟病退回滬,再也見不到阿三媽媽。

後來,爸爸又第二次胃出血入院,做了手術。出院後,在家由傭人料理家務及照顧爸爸,那時已是文革比較寬鬆時期,親朋戚友逐漸恢復了往來。

一九七四年底,統戰部批準了我們全家來港,曾一度傳為佳話。

那時我已婚,媽媽語重深長對我說:「讓你一個人留在上海,我和爸爸不捨得,為了你夫妻兩人的申請,我們盡了全力,箇中過程,我沒向你提及,總之,要珍惜得到的一切。」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全家移居香港,為了擺脫一個政權的箝制。香港是自由的樂園。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從零開始。

媽媽那一代閨秀,在中國任憑旗袍換成灰暗毛裝,任憑頭髮剪成江青式的清湯掛麵,多少年的折騰都折騰不掉骨子裏的幽深氣度,帶着受傷的心欵欵走出國門,養住那一層典麗的氣韻。

爸爸跟我和弟弟都找到了工作,媽媽每天下午會教一位美籍的中國孩子中文,除此,還要操持家中事。

周六或放假,弟弟的同學會來陪媽媽搓麻將。

我和爸爸習慣早睡,晚間媽媽和弟弟會小酌,甘香四溢的白蘭地而佐以小食,邊喝邊談心,享受一個寧靜的夜晚。

朋友聚会合影

图:左二為周葆麟女士

媽媽聯絡到她中學時期同一歌咏隊的同學周葆麟。當年的市政局主席張有興夫人,高大、爽朗,很有氣派的太太。她與媽媽由少女到老婦,由荳蔻年華到青絲飄霜,始終帶着精緻的閨秀氣派。

她對媽媽很好,經常相約飯叙,聽音樂會……兩家人也有往來。她於七十年代後期去世,卧病期間,她想吃故鄉的菜餚與點心,家中廣東傭人不會做,媽媽就做了給她吃,菜餚糕點甘甜清香如故,隱約不同的是那絲淡淡的世味,和生命就要走到盡頭的一絲悲哀。

另一位周植融孃孃,於六十年代先行來港,再婚。兄弟姐妹也在港居住,經常來探望我們。還帶我們去拜望了與我們同住一幢大廈的章士釗夫人殷德貞。周植融晚年定居台灣。

到港後,媽媽申請去台灣不果,與舅舅只能書信、電話聯絡,而舅舅也因是政府公職人員,而不能直接來港,用俗套的話說,媽媽與父母兄弟的緣薄;從政治的角度來說,蔣家王朝與共產黨的對峙,破壞了多少民衆親情的融合。

至今我仍依稀記得,媽媽收到舅舅的親筆信函,總是如獲至寶,反覆展讀,有一、兩封是外公思念媽媽而寫的,卻無法投遞的家書,泛黄的棉紙以及淚跡斑然的字跡令我印象深刻。而我對於未曾見面的舅舅,也透過那些信而有一種情深親切的認識。

媽媽也憶述了很多外公家的零星往事。

一九八四年,弟弟率先赴台。參加大表弟才正的婚禮,舅舅已是台北鐵路局局長,見到舅舅一家,帶上了媽媽近半世紀的心願;同年,媽媽欲申請赴台之際,舅舅心臟病猝死。

走的人無痛苦,家人是萬箭穿心,媽媽哭的傷心,很長一段時間,她才能接受這沉痛的打擊。翻看舅舅的來信,墨痕和淚清漬冰。

翌年秋季,舅媽吳筠玲輾轉了其他國家來香港探望媽媽,舅媽是一位臉帶喜相的小家碧玉,也是台灣慣見的官太太。

後來,我們去了台灣,當媽媽踏足台灣時,等着她的卻是父母姐弟的墓碑,這一切是媽媽深深埋在心裏的黃蓮。政治宿命的無奈裏壓住澎湃的親情,留下的是階前點滴到天明的凄冷。

我們遊了台灣,台灣人情盈滿,也見了許多親戚。早歲,舅舅是嘉義鐵路局局長,所以我們也去了外公外婆久居的嘉義老家。嘉義是古城,熱鬧的市區不大,偏僻的鄉郊無垠,處處留着野趣;矮矮的平房,高高的老樹,人們悠閑的生活着。外公外婆桑榆暮景,也算別有一番幽情。

媽媽站在嘉義老家的院中,帶着淡淡的矜持,楚楚的愛心,和心靈深處的那份傷痛,流了滿頰的淚水。

那時,舅媽仍在職,大表弟才正在美國深造,小表弟才仁任職海軍部。

白天,表弟婦陪我們漫步在台北敦化南路及羅斯福路的長街短巷;在暑天的熾熱陽光下,樹影婆娑,一地的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媽媽說:「台北有濃濃的日本風味,但市中心的好多建築又充滿了老上海的風情。」

在台灣,媽媽衣着打扮恰如其分,對長輩親戚禮數周全,使眾人為之讚賞:「月華,差不多半世紀生活在共產的大陸,那是工農兵的中國,你的談吐禮儀仍不失大家風範,連下一代都調教得如此有家教,敬佩,敬佩。」

後來弟弟在台北完婚。一九九零年,姪子出生,媽媽開心,孫兒的笑聲哭聲牽動着兩老的心,孫兒是全家的竉兒,那年的農曆年,應是爸媽最開心的一年。

一九九一年初,弟弟全家移民去美國,媽媽捨不得,背井離鄉的惆悵,骨肉分離的無奈,都充斥媽媽的心頭。送完機回家,對着滿室人去樓空的冷清,媽媽流下了慈母淚。

媽媽要操持家務,但她永遠衣著整齊,頭髮一絲不亂;精緻的薄唇,潔淨的膚色,雖然歲月的籠紗罩住年華的遺韻,但那雍容爾雅的氣質依然,顰笑言間透露的是歲月的歷練。

我與媽媽不僅是血脉相連的母女,更是可以娓娓談心的知己,快樂的事,媽媽與我分享;不開心的事,媽媽為我解憂。

我的婚姻,媽媽沒有口出惡言,知道我不開心,更是温柔的噓寒問暖,一切交由我自行定奪。

爸爸晚年生病,進出醫院。我要上班,家中事媽媽一力支撑。爸爸病愈回家,媽媽對我說:「女兒啊!給爸爸請個傭人吧,錢是爸爸賺的,讓他舒服些吧。」媽媽一如既往,任何時候想到的是家人。

媽媽與爸爸,相濡以沫、舉案齊眉渡過了超越半世紀的歲月。經歴了易幟,中國的風風雨雨,她留住了知識女性的教養,藏起傷痛,展露仁厚,那是詩禮庭院的幽幽暗香。

爸爸去世後,媽媽對我們說:「爸爸是一個有才幹而又有魄力的人,公私合營把他推向了事業高峰;一場整風反右拿走了他的事業;文化大革命拿走了他的生活方式;到了香港,他仍勤奮的工作,要記住爸爸對你們的教誨。」

後來,弟弟把媽媽接去美國。住了年餘,媽媽選擇回港,她說:「我捨不得你。」

我們母女相依為命。我放假的日子,陪她品嚐喜愛的佳餚,喝下午茶;給她買適合她的衣履鞋襪;一起看電影和芭蕾舞,我希望媽媽彩悅長春,懿德延年。

二零零零年四月,媽媽中風。她變得軟弱,不再是守護我們的人,她需要關懷,需要依賴。

這驟然而來的事,我不能接受,我得了抑鬱症。

那四年,我幾乎風雨無阻的探望媽媽,在她的病榻前,哭着要她跟我說話,要她再叫一聲「寶貝」……

我知道,她是在緩慢的、困難的離我而去。

二零零四年十月廿四日清晨,媽媽撒手人寰,我緊緊抱住她,一遍一遍呼喚她,她沒有醒過來,我把臉偎在她冰冷的唇邊,要她再親我一下,再疼我一下:「媽媽我要你回來。」在這茫茫世界中,再無人天天等我回家,再無人需要我侍奉。

媽媽的鬢角,薰過上海十裏洋場的馥麗;媽媽的衣袂,染過國內每一波政治運動的浪花;到了香港,她體會到「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蒼凉,但是媽媽如是平靜地承受生命中的每一波。

至今喪母之痛,記憶猶新,生活中的每一細節,無不留下媽媽的元素和影響,這些元素影響又滲透到我和弟弟的人生軌迹之中。

聽着媽媽喜愛的柴可天斯基、李斯特、蕭邦……的鋼琴恊奏曲,琴聲潺潺而流,我的眼淚潺潺而流,媽媽,你永遠在我心中!

2011-12-21

於香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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