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嫻
弟弟比我小兩歲,媽媽說,弟弟出生時白白胖胖,很愛笑,家中又多請個傭人阿三媽媽專帶他,家中慣叫他「小弟」。我和弟弟都是吃克寧奶粉長大的,我倆都在當時上海延安西路二百二十一號宏恩醫院出生,由一名美國醫生接生。宏恩醫院是一家外國醫院,現為華東醫院六號樓。一九二六年成立,由匈牙利名設計師烏達克設計,現是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小弟先天足,所以身體不錯;我呢,先天差些,又由於是第一個很難帶,因而請了專替外國人帶孩子的林小姐帶了我一年,她很有帶Baby的經驗,薪酬很貴,以美金計算。
小時候,小弟温文規矩,很乖,反而我很任性。由於祖母的寵愛,每天把我打扮得很漂亮,又是趙氏家族第三代的第一個,所以我是三千寵愛在一身。我一歲生日,禮物堆到房間屋頂;三歲的生日禮物,就是一件白兔皮大衣和帽子。我和小弟的皮鞋全是漆皮的,祖母常抱着我站在窗口等爸爸下班,對我說:「爸爸廠中的汽車,給寶貝做陪嫁。」
我們一出生,家中就是汽車、傭人、冰箱、暖氣(STEAM)……一應俱全。環顧周圍的親戚朋友,也家家如是,就覺得世界就是這樣,一切都是與生俱來。
帶小弟的傭人名趙蓮花,紹興人,無兒無女,因排行第三,稱呼她阿三媽媽;另一位傭人,施小玉,我們稱呼她為老媽媽。寧波人,她我和小弟出生前,已在我家專負責厨房工作;另有一位打雜的女傭阿寶,在我們稍大些,她辭工結婚了。阿三媽媽一雙眼睛很有神,人也非常靈敏,她來頭可大了,來我家前曾在蔣介石的女朋友陳潔如家幫傭,見過不少達官貴人,見過的排場,恐怕比小家女有過之而無不及。媽媽見她在大戶人家做過,覺得「寧要大家婢,不要小家女」,就請了她帶弟弟。
阿三媽媽愛看越劇,有時還會哼兩句,逢年過節她也愛喝兩盅。
她很寵愛小弟,小弟是她的心肝寶貝,所以直到唸幼稚園中班(分為小班、中班、大班三級)小弟還不會綁鞋帶,自理衣物,結果留了一年又一年,我們戲謔他是「中班大王」。
我們姐弟倆吵架,壁壘分明,奶奶偏袒我,阿三媽媽幫小弟,最後我佔了上峰,但又很後悔讓弟弟挨駡。我倆都是膽小、聽話、感性而純良的孩子。
進了小學後,每天早上阿三媽媽送我們上學,中午送飯給我們在學校吃,下午接我們放學;回到家吃了茶點,就做功課、温書,爺爺奶奶在旁邊督促。爸媽下了班,檢查功課;晚餐後,閑聊一會,八點半就準備就寢,生活很有規律。
星期天及假期可以晚些起床,但决不可以賴到十點以後;中午,一定要午睡,星期天晚上,全家出外用膳,讓傭人也可以休息一下。
我和小弟都愛吃俄國的魚子,橙紅色的、較大粒;還有俄國芝士(Cheese),圓圓的像個皮球,外面有一層紅色的臘。星期天,爸媽就會帶我們去淮海路的食品公司購買。
那時,我和小弟也經常約同學來家玩,奶奶就會叫傭人備茶點,有時教我們玩遊戲。而阿三媽媽呢,對我們好的小朋友,她就招呼週到;待我們不好的小朋友呢,她就死樣怪氣,聽電話時,就惡聲惡氣說:「不在!」或托詞掛斷。所以我們的友儕,不怕爺爺奶奶,卻很怕阿三媽媽。
小時候,我們有自己的小餐枱,有小朋友來了,也是在小餐枱上用餐。
那時家裏規矩多,每天早晨起身,見到長輩要說早安,晚上睡前要說晚安,立有立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吃飯要抿嘴、喝湯不能有聲,湯匙不用時不可以擱在碗裏,得倚在骨碟旁;筷子一放下便得擱在筷子架上,更不允許飯碗中有剩飯粒;骨頭與飯粒不可掉在桌子上……
跟長輩同席時,飯桌上按長幼有固定座位,長輩沒起筷,晚輩不能動;菜餚只能面挾,而不能伸長手離挾;晚輩先吃完,要對長輩說「慢用」。
小弟為了學拿筷子,而常被媽媽責駡。
西餐和茶點,如何使用刀、叉、杯碟則又是另一套禮儀。
我們不可以買街邊的零食,更不可以在街上吃東西。這也造就了我們,至今不會在街上邊逛邊吃東西。
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和奶奶就告訴我,女孩子要如何走、站、坐,我也沒覺得煩,只認為這一切儀態是女孩子所必需的,後來更去學了芭蕾舞。
在那個紅色中國的制度下,長輩生活着的依據永遠是東西方經典裏美好的老歲月。
我和小弟出麻疹,我才退燒,還需休養;小弟卻變成肺炎。記憶中,那天媽媽不停留淚,請來了小兒科名醫祝慎之出診。後來很多長輩,公公婆婆都來了。
修世澤公公也從醫院趕來,氣氛凝重,大人們都沒有笑容,只聽見修世澤公公對媽媽說:「DOROTHY,不要緊,會好的。」
當時,我很害怕,奶奶坐在牀邊陪我,另一傭人老媽媽不時進來送粥遞水。小弟搬到媽媽房間,媽媽和阿三媽媽通宵達旦在弟弟身邊護理。
我迷迷糊糊在睡夢中,只聽見媽媽躡手躡脚走到我床邊,輕吻我的臉,我睜開眼摟住媽媽,媽媽說:「小弟退燒了。」那已是翌日的清晨。後來,我們就依偎在媽媽的牀上,聽她哼「long long ago……」。寫到這裏一陣悲淒襲上心頭,那首歌是帶淚的,我哭我的雙親、我的祖父母,實在捨不得,有他們在總勝過萬籟無聲獨自行。
我從出世直到中學,身體孱弱,經常生病,媽媽是眠乾睡濕的看護我。當時的兒科名醫富文壽、祝慎之,是我經常光顧的醫生。
我十歲那年生病,喝口水都要吐,媽媽跟阿三媽媽帶著我去富文壽處就診,要打鹽水葡萄糖,手臂靜脉打不進,只好打在大腿上,那是非常痛的。我又哭又叫,媽媽和阿三媽媽一人一邊拉住我的手,我吵着要奶奶,奶奶趕來診所。我又吵着要爸爸來,但爸爸在公司不能來,我就大叫:「我的腿要斷了,以後不能跳芭蕾舞了,爸爸快來救我……」
看完病,媽媽緊緊摟住我說:,「寶貝,寶貝,你看病用的錢,一個金子的人都可以打造出來了。」
那次之後,我就很聽話,不會為了愛美而少穿衣服,也不會為了不能吃不消化的食物而發脾氣。
小弟呢,在學校唸書,一直名列前茅,家中有許多連環畫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他看完就畫,栩栩如生,他有畫畫的天份,奶奶更是買了許多繪畫的筆給他,爺爺看了他的畫,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爺爺奶奶很愛帶我們逛公園,因為空氣好,江南春意濃時,公園桃紅柳綠;夏日炎炎随爺爺奶奶看荷花;天凉好箇秋帶我們去賞菊;嚴冬呢,雪中看梅花。
此外,小弟耳音很好,許多音樂,他一聽就可以記住並哼出來。
小弟六歲就随爸爸看京劇,有名角唱京劇或崑曲,全家都會去觀看。爸爸教他唱《盜御馬》,買了一個髯口給他,至今他還保留着。爸爸又教他耍孫悟空的金箍棒,找人制了一支棍,兩頭包上爺爺雪茄煙的鍚紙,成了金箍棒;也買了許多花臉的面具給他。爸爸有興致時,還會在小弟臉上畫臉譜。有時,有客人來,爸爸會讓小弟表演一番。
那時,京劇名角張少樓、言少朋夫婦與我們同住一座大廈,兒子言一青(言新朋)比小弟小兩歲,更是與小弟很投緣。兩個男孩放學做完功課就一起玩,爸爸給小弟買了許多長矛、刀、劍、面具。
暑假,就去後院看張少樓練功,然後就舞刀弄槍的,帶上髯口和面具,有板有眼的唱唱打打。一場文化大革命,兩個童年的好友,從此天各一方。
爸爸的兩個表妹,修德嫻和韓中一,更是童年的玩伴。雲霞姨婆常帶我們四個孩子,去探親訪友,坐在她家的汽車中,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淑燕與秉和姐弟,也是青梅竹馬的好友。那些年,我們四個孩子周末和假日經常一起渡過,淑燕與我一起學芭蕾舞。星期天,爸爸會帶兩個男孩去看京劇,而我和淑燕則在兩位媽媽的督促下,練習芭蕾舞。有時,爸爸也會帶我們一起去《大世界》遊樂場玩,照哈哈鏡;去劇院及遊樂場,爺爺頗有微言,認為那些場所人多雜亂,空氣混濁,容易染病,所以要戴上口罩。
他們家有個廣東傭人英婆,她煮的湯,也是我第一次喝的廣東家常湯(蓮藕、瘦肉、龍眼、放了蜜棗)。當時,入口的感覺怪怪的,明明是咸的湯,卻又帶甜味;夏天,英婆常常給我們喝王老吉凉茶。
有時,兩家人會去公園野餐。
當大人出外應酬時,我們四個孩子在家,就把床單、毯子當大俠的披風,叫傭人在客廳中掛起被單當舞台上的幕,自編自演,玩的不亦樂乎。有時男孩又會穿起和服,扮武士;而我和淑燕就扮日本女士,因為媽媽教過我們如何穿日本和服綁OBI。
家中的飯廳通住PANTRY的門上,有一個可以開啓的傳菜小門,用餐時,傭人站在旁邊随侍。大人不在,我們就會打開小門,當賣戲票的窗口,玩一通。
後來,上海雜技場有《蔡少武飛車走壁》的演出,當時蔡少武演出所駕駛的汽事,是爸爸廠中替他改裝,所以演出時我們合家帶了傭人,聯同爸爸廠中職工都去觀看。演出完畢,秉和和小弟向蔡少武致送錦旗。
當然,我們也會頑皮、吵作一團。如今回憶,似乎仍可聽見我們的笑聲、淚聲,看見祖父母及雙親的笑臉,他們是我們的守望者,像一道光輝,照亮我們天真無邪的童年。後來,着五孃孃的病逝,我們四個孩子分開了。
歲月流逝,何其匆遽?經過了別離,許多的不忍與難捨沉澱以後,我看到純凈的友誼晶瑩存留。
七十年代來港,經廣州聯絡到淑燕。到港,爸爸又輾轉找到秉和。再見時,大家相處儼如家人。小弟移民後,爸媽更視秉和為兒子。爸爸晚年經常進出醫院,及至離世,秉和一直陪伴我和媽媽走過這一段路。當他告訴媽媽,欲去蘇州定居時,媽媽拉住他的手,而今惜別,份外依依。後來媽媽生病入院,淑燕、秉和特地飛來香港,探望媽媽,也寬慰我。
如今,淑燕秉和都有了第三代,在互通近况時,我仿彿見到童年歲月的無憂。年年歲歲,花開花謝,我們互相叮嚀:「珍重身體健康,珍重心底的風霜,珍重滿懷的傷逝。」
我們家教甚嚴,從小不會為了一個玩具或一件新衣而去掙持,連把自己所有的拱手相讓也無所謂。我們沒有太多的零用錢,家中什麼都俱備了,但我的零用錢常常不到月底,就花光了。
家中教我們,不可以看不起窮人,真正有家教的人,對報攤伯伯及富翁同樣有禮,不可以讓人貽笑大方。
祖父母及父母常教誨:「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出而作,入而息,仰不愧,俯不怍。」
父母的心血,都灌溉在我們身上,養我們、育我們、地老天荒不變的疼愛我們。
但家中並不寵溺我們,我姐弟倆也常吵架,鬥氣,大人就會做出公正的評判,不偏袒任何一個,要相互疼惜。
家教雖嚴謹,家庭氣氛卻健康和樂。我和小弟都不驕縱跋扈,我們勤力、有責任心、善良、寬宏大量,只因我們是在愛中長大。
小學五年級時,我被挑選在上海市婦女聯合大會的開幕式上致詞,老師和婦聯的工作人員,天天教我練習;回到家,晚飯後,全家人聽我朗讀,一遍又一遍的進行指導。
學校有表演,常常挑選到我,一則我的國語好,二則我會芭蕾舞。
學校帶我們去參觀「棚戶區」(類同香港的木屋區),在閘北區蕃瓜弄。我和小弟,才醒覺同一世上,有如此刻苦的生活和居所。約同學來家玩時,會拿心愛的玩具和書籍與大家分享。當媽媽和奶奶不在家時,我會和女同學偷偷穿上媽媽的高跟鞋,用她的化妝品,扮大人。很開心。
我們還會把一些稍舊的衣物、玩具捐給學校,從中體驗到「施比受更有福」,也教會了我們,要珍惜擁有的一切,人在福中要惜福。
以後,爸媽給小弟買了手風琴,小弟就很用心的學習。
逢年過節更是開心,特別是農曆新年,家裏每人都有新衣服,两個傭人也不例外。我的新衣是漂亮的錦緞的面,還鑲滾邊;小弟是淨色的絲綢面,奶奶更是給全家人買新鞋襪、內衣、毛巾、牙刷……
大除夕吃完團年飯,在放鞭炮、煙火後,我就幫奶奶,把她寫好的,來我家吃飯的親戚朋友的名片,放在銀製的名片座中。然後,小弟和我就跟在奶奶後面轉,因為要奶奶拿全盒中的糖果給我們,還要等長輩給我們壓歲錢。
年初一早晨,穿上新衣新鞋,爸媽給爺爺奶奶拜年,我和小弟就給爺爺奶奶、爸媽及林叔叔拜年,傭人給長輩拜年。吃完早餐後,就随同爸媽到宋、王、趙三家的長輩家拜年。一連幾天,紅包、糖果、美食佳餚,人來客往,熙熙攘攘,滿臉笑意,我們童年少年的歲時記。
閱歲漸深,新年裏的一串炮竹,一塊年糕,一枝臘梅花有沒有都沒關係,但是都會撩起一點意識,一點精神;中國文化多多少少要靠這樣的精神去延續。
當我和小弟進入中學後,小弟讀書成績好,又是學校籃球隊隊員;我呢,寫毛筆字、作文,常被老師稱讚;另外朗誦,表演舞蹈必有我份,但我們姐弟仍是很乖,很聽話的。
課餘經常看電影,爸媽又帶我們去聽音樂會、觀賞歌劇及外國芭蕾舞……很注重我們的文化藝術修養;家中有很多書,只要我們不耽誤學校的功課,考試成績好,家中長輩並不阻攔我們看書。除了中國名著外,又看了很多翻譯小說─狄更斯、雨果、巴爾扎克的著作。那時又有很多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普希金等的著作。就是那時,看完了《基徒山恩仇記》、《飄》、《約翰?克利斯朵夫》、張愛玲的《十八春(半生緣)》……等等。
那年月,我們讀俄國小說看俄國舞蹈聽俄國音樂。
爸媽有幾位朋友,音樂、文學、美術修養都好,他們言談時,我和小弟就靜靜坐在一旁聽。
暑假,芭蕾舞學校表演,家人一定帶同傭人全體出席,還請親戚朋友觀賞;而奶奶和媽媽,在後台幫忙換服裝、梳頭。
我學芭蕾舞的啓蒙老師格羅斯諾娃,是一位流亡的俄國貴族。媽媽替我買了練舞的裙子和一雙紅色的軟底鞋。兩年後,她離滬。我就追随另一住俄籍男老師伏爾斯基,一星期上兩次課,他的練舞室猶如一個大大的舞台,下面坐着陪伴的家長,鋼琴伴奏也是俄國人,另外有一位中國女傭打雜。
在他那兒學了兩年,開始穿足尖硬鞋,我買了雙粉紅緞子的。
以後,他也離滬,把我們接手過去的是李葵,上海也沒有外籍人士教芭蕾舞了。
幼習芭蕾舞,讓我接觸了很多古典音樂,學會了如何跟音樂的節奏;芭蕾舞是人體美的化身,讓我學會優雅。芭蕾舞訓練嚴格,手、頭、足都不可以亂來,每一步都是法文名詞,全世界統一的。
跳芭蕾舞,台上幾分鐘,台下十年功,讓我學懂任何事都不會一蹴而成。全班一起上課,好與差一目了然。要跳得好,只有不停的練,脚趾破損了,也要練,也教會了我,不可以懶。跌倒了,起來再跳,有賭未為輸,就如我們的人生。
許多世界級的芭蕾表演,每一次爸媽都帶我前去觀賞,英國、法國、瑞典皇家芭蕾舞團、古巴(阿麗西亞阿隆索)、日本(松山樹子)、蘇聯西伯利亞芭蕾舞團(齊米娜、克魯賓尼娜),特別令人讚嘆的是蘇聯莫斯科大劇院的普里謝次卡婭所演的《天鵝湖》、一人分飾黑、白天鵝兩角,技巧超凡,情感投入;跳芭蕾舞是講感覺的,看過芭蕾舞,你可以驚嘆,人的動靜可以那麽的美。
以後,反右整風給我家帶來了噩運。爸爸調去青海的日子,我和弟弟很失落也很傷心,沒有了爸爸與我們玩耍的歡笑聲,而從爸爸十三歲時就在我家的老傭人,也辭了工。媽媽常常工作到很晚,家中冷冷清清。
每月,我們與媽媽買很多爸爸喜愛的食品,給他寄去。我們企盼他的信,盼望他回家。
人生就是這樣,當我們懂得了感激和欣賞,窗外已是日暮人遠,浪濤捲走了滿眼的浪花。
那時,又恰逢我考上海舞校之際,情緒低落,常發脾氣。而小弟呢,也會與同學吵架,不聽奶奶和阿三媽媽的管教……我們丟給家人不少的煩惱,但家人給我們更多的愛。我二十歲時,為我開了生日派對。
純真的歲月常是一生人最緬懷的歲月,未必都是綠樹成蔭、遠山含翠的記憶,其中有着父母的責駡,老師的嚴荷。但幾十年後,對着飄霜的两鬢細細回想,心中塵封的往事一瞬間,竟冉冉飄起暖意,猶如小錦盒中的珍珠,打開了再合上,只因那段歲月永不再回來。
我和弟弟很幸運,上天賜給我們如許幸福豐裕的家庭,沐浴在親人的愛中幾十年。家庭教育比學校教育對我們的影響還要大。家教令我們見過很多世面,我慶興我們在芝蘭之叢成長,一直受到繚繞芬芳的薰陶;我的家庭背景及家教見識,是我們此生做人自信的泉源。
三反五反、公私合營、反右整風、上山下鄉、四清運動。一個又一個的政治運動,我們與中國人民走過火紅的年代,十年浩劫結束了祖父母的生命。我到了工廠,小弟去了農村,待他回來,阿三媽媽再也聽不到小弟親切地喚叫。
文革年月,山河蒼茫、百姓多劫,雖然上海的黄浦江水陪着我們成長,但物資貧瘠、文化凋零,那是我們不能忘記,不想回憶的日子。歲月即使冲淡了那些不平和怨懟,海內外帶着良知的中國人對當年的傷痕淚影,已化成一股綿綿心史,給將來的歴史留下千閡心聲。
那些年,環顧四周的許多家庭,都是被抄家和批斗的,而我們擁有無畏和美麗的青春,所以仍然是充滿陽光的日子。
在廠中,我常常給人批評為資產階級小姐,直至七十年代初,有了樣板戲,全國各地都學唱樣板戲。
全廠樣板戲表演,每個部門都要參加。選了我,我就跳了芭蕾舞劇《白毛女》中的一段獨舞,這一跳,為所在的部門爭了光,從此改變了對我的看法。
七十年代,全家抵港。為了在這個中西文化的地方立足,我們也經歴了磕磕碰碰,沒有港英承認的學位,沒有遠流源長的人脉,只有四九年前後來港的人感同身受,願意伸手扶你上路。
幸運的,我們都找到了工作,全家人再重新開始建家立業,雖然艱辛,但我們都很勤奮。特別是我和弟弟,要追回那丟失了的歲月。
小弟已成年,但爸爸對他仍很嚴厲。記得八十年代赴台,謁見父摯夏功權等,小弟禮節周全。後夏伯伯來函,讚爸爸庭訓甚嚴。
小弟命運多舛,少年期去了江西農村,後病退回滬一直不獲工作,這是爸媽那幾年的心結。來港後一直努力工作,直到一九八七年,小弟結婚,弟婦武光寧任職台北出入境管理局;兩年後帶了剛出世的兒子移民美國。
後來他一直克盡己任,不失子道、不失夫道、不失父道,獨立支撑一個家。他把一切給了孩子,給了他的家。
侄子王則叡JERRY,自幼就懂事、孝順。二零零九年得到獎學金,考進南加州大學。翌年,弟婦需換肝,JERRY執意要捐肝給弟婦。這一决定,令我們很心疼,小弟更甚,兩個都是他的摯愛。生病期間,多次進出醫院,小弟不離不棄,疲憊、忍耐。不幸,弟婦未等到換肝,於二零一零年六月辭世。如今,他與兒子相依為命。
爸爸最後生病的三年,小弟每年回來探望。弟婦也帶着侄子回港小住,以慰爸媽思念之心。侄子乖巧、聽話。二零零零年媽媽生病,小弟帶JERRY回港侍奉,令人痛心的是,直至回美的那天,媽媽始終沒能清晰的認出陪伴榻前的是她朝思暮想的兒子。那天,小弟滿臉是淚,抱住媽媽、呼喚媽媽,對媽媽說:「媽媽,媽媽,我是你的兒子,我是小弟啊!」心疼、無奈。媽媽看着我們,嘴唇囁動,想說什麼,眼角湧出了兩顆淚珠。
直到今天,說到雙親,我和小弟都會悲從中來。所幸,侄兒聰穎懂事,是小弟最大的安慰,也是我倆的心肝寶貝。
「榛荊滿眼山城路,征鴻不為愁人住。何處是長安,濕雲吹雨寒。絲絲心欲碎,應是悲秋淚。淚向客中多,歸時又奈何。」
似悠悠又匆匆的幾十年流逝過去,我和小弟都體驗過許多難忘的歡樂與哀愁,彼此心裏分享舊時情懷敏求的際遇,但追尋那些平凡而又細瑣的往事,總令我仿彿又回到年少的時光,手足情深,許多一起度過的吉光片雨,又似真如幻的閃爍在眼前,温馨、可親,但是在這之中,又有一種令我心裏隱然作痛的感覺滲入其中。
心中捲起飄落的回憶,卻捲不走思念的心,歲月裏的彩霞,就像握在手中的塵沙,年年月月的流去,換來一身的牽掛。
夜已深,我將停筆熄燈去休息,而地球的另一端該是旭日東昇,小弟與侄子自夢中悠悠醒來,祝願你們有美好充實的一天。
七十年代,我受聘當年頗有名氣的一家英文書院,任職舞蹈老師,港九有四間分校,由我一人任教。
學生多數來自中產家庭,舞蹈很受重視,學生經常被邀演出。由於工作的性質,常接觸到校方的行政高層,開會利用午膳時間,基本語言是英文;用餐是西式,很英式的餐桌禮儀。令我想起了爺爺的教誨─用餐腰板挺直、抿嘴細嚼、優緩下嚥、再用餐巾輕輕沾一沾唇角。這些家教,也使我與上司之間的距離拉近。
無論是學校的架構和運作,教學方法,都流露港英文化那一縷典雅含蓄的氣魄,那是我此生一段可貴的薰陶。
學校表演多,從選音樂、編舞、排練,乃至服裝設計、化妝,皆由我所屬部門操辦。曾演出過莫扎特歌劇(唐?喬望尼)。市政局、香港電台常邀我們演出,見識過很多大型表演場地,如紅碪體育舘的舞台下面,猶如一個小房間;在政府大球場表演,三佰個學生也不覺得場面大;伊莉沙白體育舘幾乎每年有我們的踪影。每次演出後的掌聲,令我忘卻背後的辛勞,不知不覺的,在任教的學校渡過了十二個寒暑。
業餘,除了在家中授教外,我也參加了香港芭蕾舞學會,每周有練習,重拾文革年代丟棄了的芭蕾舞,也參加演出,又去學跳現代舞。
現代舞是我來港才知曉的,跳現代舞必須有芭蕾的根底,是不穿芭蕾舞鞋的,身體各部份都可以動的。美國是現代舞的鼻祖,伊莎多拉·鄧肯首創;全盛時期有Martha Graham、Jose Limo、Paul Taylo……而華裔舞蹈家中,台灣的林懷民最好,可入世界大師級。
我是邊學邊教,多觀摩,自我增值。
那時,殖民地氣息濃厚,芭蕾舞學會的成員,有英國人、荷籣人、波多黎加人等等,只有我是從上海來的,似乎有些格格不入。除了舞蹈語滙外,講的全是英文,但她們都很和藹有禮,經過一些演出,大家很合作,後來還成了朋友。
同時,我又担任基督教所成立的《火種劇社》的舞蹈老師,帶領的江偉牧師,通過話劇、舞蹈、歌唱來傳播福音。劇社所有成員都是為宗教信仰而作出奉献的基督徒。有就讀於港大、中大的高材生,有就業於各行業的年青人,從而也結識了《突破雜誌》的創辦人蘇恩佩及蔡元雲醫生。蘇恩佩是我心中懷念的一位摯友。
她姿容柔曼、談吐斯文、氣質幽雅。我們認識後,成了朋友,她也結識了我們全家。那時我居住九龍,離她家相距十多分鐘的路程,於是每逢星期六,我會坐在她的房間內一起查經、聊天。她帶我重回教堂,她的故事,也娓娓道來。
她罹患癌症十多年,手術疤痕致使她脖子上長年要帶絲巾。治療留下了很多後遺症,癌病奪走了她的健康,也損害了歌喉,但她對我說:「若是上帝取回我們看似寶貴的東西,那是因為它要另外賜給我們更寶貴的東西。」她是那麼堅強的事奉主。
她寫作、辦雜誌;她渊博的學問修養,美善熾烈的生命,彷佛一座亦中亦西的庭園任人行。服事關心香港青少年,直至把自己最後一分鐘的光華,毫無保留的獻給主耶穌,她於一九八二年謝世。
每當我經過尖沙咀聖安德烈教堂時,總會想起她,教堂園內古樹颯颯,花影陰翳,吹不散的是,蘇恩佩留下給懷有赤子心靈人的那幾縷芬芳。
一九七五年十月,在界限街球場以現代舞的形式,演出蘇恩佩的作品《枯骨的復活》。那一次的演出,是我抵港第一次的編排,令我很有滿足感。
五月開始排練,每周三次,黄昏斜陽的金色餘暉,染黄了尖沙咀聖安德烈教堂的花園,微風過處,花草的香氣馨幽。在副堂,只有風扇吹着,劇社的成員,大汗淋漓的排練着,虛心的求教。後來,經常有許多傳福音的表演,我也成了長任的舞蹈指導。
這些年青人勤奮、努力、有禮貌、素質很高,猶如微渺素樸的鄰家凡人,尚沒有風雲的事業,不追求高貴的功名。埋頭書堆磨練謀生的本領,辛勤的生涯中追慕的也許只是半窗綠蔭、一紙風月。繁華聲中的淡泊,反而永保圓缺的豁達。
如今,他們有些已是校長、醫生、牧師、大機構的高層或政府公務員…… 那些年,是香港經濟起飛的年代,人們工作效率高,步伐快,你不緊跟就遭淘汰。港人的努力感染着我,這些感遇我至今體悟更深。
不仰賴綜援,自食其力,待人以禮,這一切已失落的美德,在市民素質日降的香港,顯得格外可貴。物換星移,今天的香港,早已不是幾十年前的香港。
八十年代後期,因學校機制的改變,我向學校請辭。
同年的九月,我進了一所中文中學,任職圖書舘。
學校校園亭台樓閣,古雅安謐,樹綠、花香、鳥語,曲徑通幽。圖書舘座落教學大樓另一端,古意盎然的建築,樓下是禮堂,樓上是圖書舘,整幢房子古舊,但不殘破。
禮堂曾是孔聖講堂。一進去令人思古慕賢,情終追遠。此間開辦過許多國學講座,作家小思曾任這間中學的老師。此講堂曾經是文化人的聚會場所,也是中國文化的搖籃。
圖書舘寬敞明亮,光滑的柚木地板。首先進入我眼廉的是兩幅字「江山代有才人出」(出自唐滌生的劇名);「一年一度燕歸來」(清代詩人趙翼的詩)。
然後,吸引我的是,書架上四冊咖啡色緞面書匧中的精裝本《論語》(約長四十二公分,寬三十公分,厚六點五公分)。另一套硬面盒裝的《孟子》;此外,孔孟學說、四書五經、資治通鑑;莎士比亞、歌德、曹雪芹、高陽……成千上萬知名作家和不知名作者的作品。「書」,就是人類走過五千年黑暗走廊之際留下的千叢萬盞福慧靈燈。
滿山坡深紅、淺紅的杜鵑花與成蔭綠樹中,更顯出圖書舘的典莊。柔柔的微風帶着白蘭、含笑的花香飄進圖書舘中。校園沿馬路的圍牆上艷紅的棘杜鵑,金步搖似的花串輕輕垂下。一切似乎是未經汚染的桃花源。身在其中,忘了塵世的紛華。
就這樣,我一頭鑽進了這個既有草木之芳香,又有書香之地,一鑽就是十九個春夏秋冬。那些年,我過着清醇的校園生活,雖然我不至於腹無點墨,但這份工作令我孜孜摸索許多文學知識,在個人文思上穫益良多;我也結下了不少師生緣:鄧應廣、何嘉琪、何若琪兩姐妹;何隆興、胡慧心夫婦;鍾暢玲、方艷笑、伍慧賢、蔡麗容……一年又一年,我看着他們成長,懷念和他們一起走過的日子,蒼天厚待我。如今,這群可愛的學生們,成家立業,伴随着我的退休生涯。
回想,我在少女情懷總是詩的年華中,熱鬧過很多年,男朋友輪流轉。家教給我的是,淑女矜持的教育,是眼看手勿動,等男孩子來追的那種。
我的婚姻,父母並不雀躍,人家的女兒都是往上嫁,而我卻不是。戀愛、婚姻真的要講門當戶對,並非勢利,而是層次相同的人,生活習慣、朋友圈子、教育程度比較相同,相處容易。
我家把前夫帶來香港,他並不珍惜。我唯一的一次婚姻,是離婚收場。離婚是我提出的,那是一段沒有記憶的婚姻,一切都已丟到堆填區。我並沒有贍養費,我有收入,我不屑求人。
父母並不鼓勵我離婚,但我怎麽可以為了傳統觀念,與一個不能跟我同步的丈夫,而在不愉快的婚姻中抑鬱一生?離了婚,我如釋重負。許多親朋戚友,把一切錯誤歸咎於我的父母,千夫所指,衆人萬箭攢心射過來,說我家摒棄他。
父母蒙不白之冤幾十年,沒有抱怨過一句,那是因為我是他們的骨肉。我願意承擔一切,事前事後,我與家人都不說謊,不争辯,不屑解釋。這是品格、教養和傲氣、並非脾氣倔強那麽簡單。
以後呢,除了工作,又在花花絮絮的感情裏忙碌。一段長達十三年的感情,他經商,後猝逝;另一段長達八年,他是哈彿大學畢業的醫學博士,兩人都是世家子弟,文化修養好,見多識廣。那年月,希爾頓酒店的鷹巢、文華茶座、半島酒店的GADDI'S、淺水灣酒店的長廊上……曾留下我們的足印。絮語黃昏後,徹夜東風瘦。
媽媽說:「女兒呀!你的感情,段段堪哀,花樣年華就這樣消逝了。」是的,感謝是一生,嗟嘆也是一生,在乎你怎麽看。雖然只有花開,沒有結果,我感謝我此生的感情並非白紙一張。緣來緣去,我珍惜曾經擁有的。到底,所要的是那種感覺而不是那個軀殼。
我不怕得不到、也不怕淡淡哀愁、更不怕刺心之痛,只怕沒有精彩的對象。雖然留下柔腸百結的惆悵,回想,那一段段都是窩心的甜,連悲哀都是美麗的。
我不會用手段去套住一個男人、也沒本事去追男人、我更不會跟人搶男朋友,有人追,何必要搶呢?假如要與人搶,我會跟男朋友說:「你走吧!」,珍重別拈香一瓣。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我只記取刻在心中的燦爛,猶如鋼琴演奏一般,只要把最後的樂章彈得精彩,讓我能夠記憶長留。
我不喜歡逢場作戲,也不會一廂情願的騙自己,只願我入他心,他入我心。對於曾經两情相悅的男友,會繫我一生心。畢竟我們相互豐富了生命,也給生命增添了很多色彩。我憶君時,會寫本書。君憶我否已不重要。
往事,今事就是這樣,每個舊時人我都銘記。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今天的我,還是那個我,但已情懷不再,或許這就是曾經滄海。
我順着絲絲縷縷的感情追尋走過的從前,希望歲月都停留在心中春城烟柳艷陽下,筆底斑駁的記憶帶來料峭的温煦。生命不在乎長短,只要豐盛就可以。在滾滾紅塵之中,我懷念,我們的從前;我懷念,從前的我們。
2012-4-16 於香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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