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锐

 

第四十六回

一波未平一波掀,外甥弟媳祸牵连,

斗争如同火加油,大捆昏厥气息奄。

未报户口反革命,勒令八点离家园,

仅隔一天第三天,生下侄子小红安。

正为冬香送走,我交不出情报来,斗争会开得没完没了,可巧弟媳回家坐月又惹出麻烦。

弟媳是农业户口,韩钧在西安当工人,他俩于六四年结婚。因为大城市户口报不上,就将户口放在家里,在文革中查黑人黑户,抓流窜犯,西安待不下去,眼看临产了,就送回家来坐月,是名正言顺的,但遭遇并非如此。

在弟媳回家的当天晚上,斗争会开得更加如火如荼。其程序是:1、唱赞美歌,2、念(老三篇),3、将韩锐挷上来,4、呼口号,这四个程序每次斗争会上是少不了的,在会上队长先打气道:“给兵团送走情报的问题还未结束,但今晚我们要搞一个特大案件,是前所未有的。敌人竟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政府政策,说明了我们西街队员麻痹大意,警惕性不高,竟让敌人钻了我们的空子,更说明了我们对敌人放得太松,阶级斗争抓得不狠、不力,养浓成疮以致敌人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是敌人来专政我们,还是我们专政敌人?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也是走革命道路或走反革命道路的问题,假如我们是坚决跟共产党走的,就要把骑在我们头上的反革命份子扯下来打死,并踏上一双脚,叫他永世不能翻身,大家有信心没有?”队员齐声喊:“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将犯人带上来”,我被五花大挷推进会场。队长道:“每天晚上给你上课,你全当耳边风,你把大家的苦心白费了,你这个面瓜心奸、老奸巨猾的狐狸,竟敢在将人带走还未交待出个水落石出的时候,又招留了密探进来,你是一个送出去,一个放进来,想进一步地破坏我们队伍,瓦解我们的革命阵营,你们想坐天下,让我们人头落地,你的想法能得逞吗?交待放出去的啥情报?送进来的啥情报?这是你们有预谋有计划的,从实招来!”

“冬香带走是她婆婆想孙孙。”

“胡说,我问的是你给兵团头子石文愷送去的什么情报?”

“没有情报!”

“又来了,将绳勒紧。”两个民兵上来,将我脑后绳子的结打开,重新挷了,揹起来抖了抖,我的双手就要抽向后脖子上了,痛得直冒汗,站也站不稳,问:“有情报没有!”

我用细微的声音回答:“到底没的情报!”

“在交紧的关头上就是不吐胡儿,呼口号:”“我们对双料傢伙韩锐决不能手软!”“他一罪未了,又重新犯罪。放过敌人就是对革命的破坏!要反革命份子韩锐彻底交出情报来!”大声吼道:“老实交待!

是不是给石愷供献了军事地图?”还是交待了多少枪,多少人?多少工事设防?这些设防都在哪里,让石文愷来杀我们的头。告诉你,我们的头未落地以前,先要将你的头砍下来,现在刀把子在我们手里!又提高嗓门喊道:“究竟送走什么情报?”

“实在无有情报!”

“不吃硬的就是不招,来人,给吃麻花。”钢丝鞭向身上腿上打来,本来五花大挷又上了紧,痛得我腰也展不开,腿也站不稳,又吃了一阵麻花,我就倒下了!

“又耍死皮了!”民兵踢我一脚,扬起鞭子,咬紧牙慢慢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打一鞭问一个字道:“你……送……走……什……么……情……报……!”我回答得声音低而且慢,是因为我痛的有气无力:“实……在……没……有……送……去……情……报……。”

“你是一个送出去,一个放进来,外面带进来什么情报?站起来说话。”民兵将我抓起来,我还是东倒西歪,实在站不住,民兵抓住后面的绳结,看到要倒时抖一下,要倒时又抖一下,不断地在追问:“你说没有带进来情报,为什么在戒严时候进城?”

“他不知道城里戒严,她是来坐月的。”

“为什么不在外边坐月,偏要到这个时候坐月?”

“她快临产了,是回家坐月。”

“她是回什么家,西街队有她的户口吗?”

“没有!”

放大嗓门:“是不是黑人黑户?”

“就是!”

“是不是流窜犯?”

“就是!”

“是不是外面放进来的侦探?”我不能开腔。

“说呀!是不是侦探?”

“她是坐月来的。”

队长喊:“给吃麻花。”钢丝鞭子又抡到我身上,又倒下去了,又被抓起来:“讲,是不是侦探?”我又不能开口,气氛停顿下来了,民兵连长呼口号:“打倒现行反革命份子韩锐!”“要他切实交待罪行!”“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民兵连长问:“你家里来人为什么不给队里报告?”

“我以为是自己家里的人。”

“自己家里的人为什么没有户口?”

“户口倒有,是西安报不上,队里不接收。”

“你是给我们问罪来的吗?”

“我实在不敢,是我有罪,是我有罪。”

“你是什么罪?”

“我是来人不报告队里的罪。”

“政府三令五声来人必需登记户口,你是把政府法律没有放在眼里?”

“我实在不敢,我实在不敢。”

“你说你不敢,现在已经这样做了。违犯政府法律是不是反革命行为?”我没有答应。连长问:“说呀!你是不是现行反革命?”

“我……”,又停下了。

“你什么?说呀!”

“我是不知道来人要给队里报告。”

“好傢伙又来放毒攻击了,”呼口号:“打倒现行反革命份子的嚣张气焰!打垮现行反革命份子的猖狂进攻!我们要擦亮眼睛,决不让他放毒!”治安组长发言了:“你说你来人不知道给队里报告,这是对我的进攻,还是交待问题?”

“我不敢进攻!”

“你不敢进攻为什么说来人不知道给队里报告呢?”

“是我疏忽。”

“把你说得轻省的,是反革命的进攻?还是疏忽?”

“是反革命的进攻。”

“你是挤牙膏式的不挤不出来!你将一个送出去,一个放进来,还要挤吗?都带了些什么情报?”

“都没有任何情报。”民兵连长说:“要挤就挤,我亲自来把你个牙膏挤一下,将捆的绳重新解下。以先是从后脖子上搭绳,绳分两肩膀到手缠上五道,再把两个绳头从后脖子绳上套起,使劲向上抽,现在是把绳从颚下搭到两肩,左、右各缠五道以后,左绳从左向下穿过,右绳头,从右向下穿过,再使劲抽两个绳头,这一抽我就嘴脸乌青,堵住了气,截断了头部的血脉供应,我顿时什么也不知道,似一堆稀泥,立也立不住了,怎样倒下的我也不知道,可能他一摸呼吸又些麻烦,又放松了点绳头,我还是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样散会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散会后民兵连长将绳子抽了,我才清醒过来,他说:“限你明天八点钟前将冯玉兰赶走,若是八点还在你家,我就将你俩个用绳捆了一并送到造反总部,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回家后已是午夜1点多钟,我将队里的命令对冯玉兰讲了,她就七点半离开城里到娘家江口去,只隔一天,第三天就生下了小生命--红安。

 

第四十七回

武斗挑起两伤亡,份子戴罪陪杀场,

挖罢战壕修碉堡,民兵参战我遭殃

担水打柴兼磨面,稀粪任务再加上,

家中无柴捎小捆,险些一命丧无常。

武斗期间,份子在县堡上挖战壕、修碉堡,工事完成后,民兵上山守望,我给西街队的民兵家属担水、打柴、磨面。西街队有四个守碉堡的,两个姓苏,一个姓高,一个姓张。张家可以自己担水,这三家要我担水,四家磨面烧柴也靠在我身上。

有一天担完稀粪,给我开过斗争会后队长传令:“韩锐,明天给苏建昌家去揹柴,柴要干的,若有一根湿的,家属反映到队里来,罚你揹三背柴,每揹柴必须在一百二十斤以上,揹的多了说明你表现好,如不到一百二十斤,再罚你三背柴,听到没有?”“听到了。”

“你一天揹一背柴,太便宜了你,明天一早往三官殿山顶上担两担稀粪,粪要干的,光担尿汤,一担罚三担,路过队部门口叫人检查了质量再上山听到了没有?”“听到了。”

心想,这二面粟子坪倒是柴窝,都是离城三十里,去要三个钟头,负重回来得五个钟头,光走路就八个钟头,那有时间砍柴!这陈梁近些也十五里,来去走路五个钟头,砍柴三个钟头,但问题是一根湿的也不要,砍柴就得四个钟头,一共九个钟头,这两担稀粪么,没有三个钟头是不行的,就是空人往上走也要半个小时,看来不管怎么做,晚上的挨斗是少不了,粪担来了路过王队长家门口,歇下来让他检查了质量再上山,给我布置任务的是马队长,王是副业队长,粮局里装车都是他喊的。

我让他检查了质量天已大亮,担到山顶上太阳已在东山上冒出金光,但还未升起。小跑到城里舀了第二担,队部里也有了人,让保管员检查了质量,担上山太阳已一竿高(约七点),赶快回家吃上点馍,喝点水,镰刀还得磨一下,再带绳背架中午吃的馍,出城就已经九点钟了。

平路上也是小跑,上山只得慢慢地上了,也没力气跑了。到了打柴的地点一看,到处都是新发的嫩枝,哪有干柴,好不容易凑了一背已经是日落西山了,趁着麻影子摸到苏家已经十点多了,叫他们过了秤一百三十斤,我说把腰拆开看里面有无湿的,她说不拆了,拿来了电筒向里面照了照,摸了摸说没有湿的,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但第二天一早担稀粪检查质量时队长说:“好一个狡猾的右派份子韩锐,你昨晚上抹活着十点钟还不来开晚汇报会,馍馍不吃在篮子里放着哩,今晚给你两个榨子一齐上看你还能调皮到几时?”

这四家人平均每周都得打一背柴,磨面是平均两周磨一回,有的只有麦面没有蕃面,有的只有蕃面没有麦面。她们把磨物准备好了,说一声磨面,我就得将磨物揹到磨房里去,再问啥时候能磨?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还有晚上一、两点钟不等,不管怎的缺少了一次挨斗的场面,第二晚上要两个榨子一齐上,那就上吧。

给担水的这四家,三家是回民,他们家的水一定要在我未担稀粪以前先给她们担水,我担完稀粪再给她们担水,说是这水不能用,住在回民台子上,担的是教门家的水,张家是汉民在我家跟前,啥时没水啥时担都行。水上倒不挑剔,但有一回给他家打柴倒惹下麻烦来,当然还是干柴一百二十斤。但我家里也没柴烧,也不给我准假让砍柴,我就在给张家砍柴时,另外捆了一小捆约七、八斤柴,给他家正份的是个整捆,因为打柴次数多了,自己抱一抱就能估计出有多少斤,晚上过秤时我把另外的一小把取下,大捆过了一百二十二斤,她检查了质量没有湿的,我就把小捆带回家。她把这事报告给队长,晚汇报完毕队长说:“老奸巨猾的右派份子韩锐,今天又耍花招,给张青山家背柴时自己又分去了一小捆柴,指着张家打柴,自己办私事,这是明目张胆抢劫行为,欺压张家软弱没有人敢说话,欺哄组织,说你完成了任务,你是面瓜心奸,表面上看规规矩矩,内心里实藏反心,破坏的心,是披着羊皮的狼,他是混在羊群中想吃掉我们,大家都要擦亮眼睛,认清这个反动的家伙,他时时刻刻向我们发动进攻,我们决不能麻痹大意,掉以轻心,我们要振作起来,向敌人开刀的时候到了,我们决不能手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我念一句大家跟我念一句,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对敌人……就……罪。连念了三遍呼口号:“打倒老奸巨猾的右派份子韩锐!”“挖掉他的反心!”“挖出他的反动思想!”“剁掉他耍花招的手腕!”“砍掉韩锐的狐狸尾巴!”“磨快我们的钢刀!”“我们要和右派份子韩锐作你死我活的斗争!”“大敌当前,不能手软!”……等。拿三块城砖来,亮出膝盖跪在城砖上,头上顶一块,这一块城砖是二十八斤重,顶不到十分钟就是晃晃荡荡地掉下来,第二次放上去不到两分钟就摇摇晃晃掉下来!(这个草包,软骨头)!美美地从我腰里蹬了一脚,我向前一倒,城砖砸在我的脖子上,这是大脑动脉的所在,我昏厥酥软如泥,没动弹,一脚将城砖踢过,在我肩膀上踢一脚想踢我翻身,还是没有动弹,队长抹脖子没有伤痕,抹鼻子还在呼吸,抹额颅有冷汗,开言道:“这顽固加死皮的家伙,耍赖皮,夜深了,大家回去休息,但是我们的斗争意志不能减弱。回去后大家想想,我们对这个顽固不化的面瓜心奸的家伙,多想些办法,多找些材料,斗得越深越透,才是我们将革命进行得彻底,张新凤能提供材料是值得表扬的。我们就要在他平常行为中,比如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脖子、目光、说话的语调、表情、内容等要从反面去想,才能找出他的问题来,要知道他是大学生,他的说话都有暗意的。我们稍不注意就被他迷糊了。明晚上要开得更热烈,更有气氛更有质量,散会吧!

大家都走了,我一个人在地上躺着,我母亲把我叫着拉起来,我觉得膝盖痛得钻心,原来是城砖上的石灰圪垯填进了膝盖里,我用冷茶清洗了,上了点七厘散。

第二天六点钟我还未起床,王队长在院子里喊:“你可不要自己给自己加罪不上工,今天就担在山跟底下吧!”

我还得拄着拐子担稀粪,也不能上山了,将粪压在山跟底下……。

每次的鞭打绳捆(三娘教子),百般折磨,有好几次不是昏厥过去,就是气息奄奄,白天还要干几个人的活,还要上街陪罪。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没有死掉?我总想:古往今来,一个社会,一个国家,那能这样的混乱下去?恶人当道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拨开乌云见到青天,至于谁来拨开乌云?我没有想,也没有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某领导身上,或某个党派上,反正我觉得这是暂时的,我要想不开像史老太婆和史银女那样轻生,正和了他们的心意,我这个眼中钉还要扎在他们眼睛里一诸葛亮能骂死王朗;司马懿倒会气死诸葛!

 

第四十八回

城内戒严山堡渠,枪声炮声无止期,

假装剁柴看母、女,河边静地如沐浴,

腊月三十走亲戚,正月初二催信归,

初三中午过大年,架柴、刺刀、绳子逼。

六八年是武斗正酣的年代,兵团被赶出城后,交通要口到处站岗放哨,盘查行人,抢炮声、炸药包声此起彼落,县堡子,四城门都修防卫工事。这年腊月里,先给民兵家属砍柴磨面完毕,只剩两天就要过年了,能砍个什么柴!这一整年成天的在被斗和干苦力的生活环境中,那有时间去看永宁的娘儿们!再则交通阻塞,汽车不通,小路放哨怎样走法?我只有腰里捆着绳子,插上镰刀,手里提上馍口袋假装上山砍柴的架势,顺陈梁越过汽车路到清水塘,顺永宁河下到岳庄天已黑了,因为不敢走大路,尽由毛坡里走,远远望见有人我就藏在草丛中,等人走得远了,才敢出来走路,我只怕永宁街头有放哨的怎么对付!但永宁不像两当那么紧张,没有放哨的,我溜到小学后院里,轻轻地拍了门,家里没有听见,拍的重了怕惊动旁人,又来追根到底找哆嗦,看到窗子里有亮,走到窗根下,轻轻地叫了声孩子的名字,她妈听出是我来了,开了门问:“怎么夜深了才来!”“我是偷跑出来的,这不是砍柴的绳、镰作为护身符,大路不敢走,尽走小路就抹到天黑了。”“那你一定没有吃饭,这里有现成的面条下了来吃。”“我在路上吃馍了,这不是给孩子带点白面馍,两当那面没有过年的象迹,成天枪声炸药包声……我想给孩子炸点油果果,可连油也没有,能平平稳稳地吃一顿(搅团),再不要挨斗就是好年了。

她再没有说什么话很快的给我下面来,我吃着饭她说:“这里也开斗争会不过没有两当那样多,听说两当搞武斗还打死很多人?”“是的。”学校里也叫我交待你的问题,我说各人做事各人当,他犯到那一条就按那一条办,这一年你没有来,也没有通讯,不了解情况叫我怎样的交待法,最后没办法,只有我和你从思想上划清界线,说你是人民的敌人,我是国家干部,当应站在革命的立场上,我说那可以。今晚来时碰见人来没?我说:“没有。”“没有那就好,要不然又要让我交待,说你曾来过不报告,又要找哆嗦,明天天不亮就得离开。”我说:“行。”她说这二女孩真是累坠,一生下来我就想给人,但你又不同意,但你又没有力量养活我娘儿们,叫我日子怎么过?事到如今,在经济上我勒紧些还能推得过,但又沾上政治思想问题,历史问题。咱们都是地主成份,三青团员,你还戴了个右派帽子,追问来追问去没个罢休,说这才给清理阶级队伍打好基础,到清理阶级队伍时又该如何是好?我实在没活头……

“心放宽,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你要坚决的活下去!我比你多个帽子,比你吃的苦多,比你挨得打多,但我还要活下去,我总觉得我没有做过去亏心事,我晓得给你经济上无帮助,在政治上又添了一片黑,但我本身也没办法解脱,我做得好了又好,还要在鸡蛋里找骨头,我这敌人干不了好事,就像他们批判我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样,但我还是凭着良心往好里干,我想总不会黑白不分到底,总有晴朗的一天,是非能分明。即就是我一辈子冤死,未等上晴朗的一天,到死时扪心自问,没有做过亏心事就行了,历史上有多少忠臣良将,也有冤死的,我还算什么?不要以为我给你只说放心话,总有一天活得像人一样的那个时候,你的这些功劳苦劳我是不会忘记的。”

“那只是画饼充饥,休再多说了,明天天亮以前你就上路。把你的白包谷面馍原带上自己吃,只放下一个让孩子尝尝,这是两当带来的白面馍,多了吃不下去,你孩子的嘴可细呢!”

天麻麻亮我就起身未敢进入街上走岳家庄,乃是顺着山梁上公路到柳林,仍不敢进庄而是顺河边走,到了峡口,我觉得这一路上,并未发现站岗放哨和盘查挷人的。坐在河边听听,看看峡口庄的动静,有入峡砍柴的,杀猪的,还在忙着过年!更未见武装民兵和带红袖章的《值勤》人员。从昨夜到今早也未听见枪、炮声和炸药包声,纵有一连串的噼噼啪啪声,那是小孩在放鞭炮,真奇怪!莫非也是两个天下?听到和见到的全是两回事!我在这和平环境中待上一天才觉得幸福。

让我就坐在这河边里,眼前平静的青山绿水,听到和看到村子里过年气象,毫无拘束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将近午时这气候也不冷不热,手里还有过年的最高享受白面馍,我昨天都舍不得吃。其实孩子是供应的倒比农村好些,我可不敢将第二个孩子拖累了,让她常年吃包谷面。过年的这十斤麦面,还是我父亲在左家捎来的。年前就不敢吃。前天他婆婆听说我要到永宁去看他孙孙,就在蒸包谷面馍时带了十个小馒头,还算放了多一半麦面的。孩子不吃这假白面馍,算是有福气。我现在坐在这诗情画意般的河边,能吃上这白面馍馍算是过了年了,一无枪炮声,二无督催辱骂声,不可能游街,更不需要考虑,斗争会的交待怎么写?我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品尝着这甜滋滋的馒头,就像在吃点心,吸着沁人心肺的带有清新麦苗气味的空气,就如饮上了高级白酒。高级酒我从来没有喝过,也不知道啥味道,但从生理学的角度上来说,是对人体没有什么好处的,唯独这新鲜的空气,对人体来说是有100%的好处多。

不可多得的空气呀!你使人恢复精力,修整细胞!身体上是多么的需要啊!尤其像我这样孱弱的身体,多么需要这样不带火药味的宁静而清新的空气!洗澡只是洗个皮肤!而这空气呢?冼净了身体内脏和头脑,我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轻松!就像沉浸在幸福的沐浴中,我简直在飘飘然了,我简直陶醉了,我想唱出我心中的歌,快乐的心情澎湃潮涌喉咙发痒。第二信号中枢神经发出警告:“你这个逃跑罪人,你简直疯了!你偷偷的享受一下就行了,你不要忘乎所以,在你的头上还有个泰山压顶,这不幸的幽灵从师院里放出来跟到青海西宁繁华的城市,从而又到人迹罕至鸟类不去的雪山顶上,是矿井的炮声把它没吓走。五龙大水的钢风把它没有吹走,祁连医院的困饿把它没有扼绝,文革中的毒打把它没有打离身,这幽灵到快乐极顶时会洩密。它和我身上的任何部分是对立的,我现在在陶醉,在享受它也是这样,但到时候完全一反常态,我害怕这幽灵,就像孙悟空害怕(金箍咒)一样。只能适可而止,看戏看电影,也有完了的时候,反正是从头到脚,身体内外都算修整了一蕃。“何处是归程?长囚更短囚……”

我是流浪汉吗?不是,我是在下苦力。我飘流到何方呢?我不是“天际一沙鸥。”沙鸥可以自由飞翔,也有它的窝而我呢?腊月三十要飞向何方?我还不如印度的啦茲,“夜宿街巷”的权力都没有,他没有陪罪游过街,也不会有没完没了的挨斗,更没有种类繁多的无偿劳动和苦差事,监狱里的犯人管吃管穿不挨打,而我呢?是十八层地狱的囚犯,不能再想了……

老二媳妇在娘家坐月子(按风俗不能在娘家坐月子的),但她的户口没落实,西安清除黑人黑户,两当也一样,只得到娘家来,我去看看侄儿吧(按风俗腊月三十也不能到别人家去)!但两当兵慌马乱,我只得两手空空到了亲戚家,江口也跟峡口一样,充满了过年气氛。

正月初二,老三带着父亲的信,上写:“正月初三早上十点以前,必须得回家,不得有误,不然公社要找你母的啰嗦等。”赶快让老三回家告知父母,明天十点以前准时回家,让父母放心。老三走后我想:一定是队里这两天发现我不在家,我走时说好了队里要问就说到李家沟韩兆基家剁柴,准备初二用车子拉回家,初三就得操扁担挂起牌,旧驴跌到磨道哩,所以我进城时一定要进西门(本应进北门的),以免暴露了马脚。

江口离两当县城三十里路,我天亮六点半出发,仍走清水塘、枣树梁、刘家沟,恰巧在刘家沟碰上了西街砍柴的人,这就是证据,省得以后斗争时又说我到处乱窜……。

到家后父亲说:“赶快吃上点馍到公社集合,队长已经催了好几次了,把你母亲急得不行了。”我就吃了点馍到公社去集合,十一点将五类分子带到十字街口,跪了一个圆圈,四街的房上都压满了机枪,炸药包扔了一百零三响,震得地皮都动。接着造反总部的人念语录、呼口号,然后给份子拜年,先念名字,念到谁,就由两个民兵上去挷了,放在街心里,压倒在地,另一个民兵手执架柴(就是将小圆木一劈两半或四份之一,约四尺多长,带有棱角的木头)双手抡起,就像抡铁捶打钉子那样向份子打了来,也有把木头打断的,马上由圈外民兵递上个新的。听说准备了一车子架柴,是给份子过年的(吃喝),在打的当中一个份子身子一滚,把柴头打在地上震动得民兵手痛,民兵叫了一声(唉哟)!跪着的汪铎嘴角一笑,被对面的民兵看见,马上将汪铎五花大挷按在地上,用了他们准备好的(吃喝)。这十几个打手都戴着手套,换着打人,分子跪时要跪直,并且低头,谁要不低头,就从脖子上踏一脚。周敏因跪困了将屁股挨到脚后根上,就由姓贾的民兵一刺刀戳在屁股上,血由棉裤里渗出来,孙苏华被打断了腿,戚家沟姓何的老婆婆打断了腰,这被打得伤残了不能动弹的就摆在街道边,约有十多人。最后叫到我,由俩个民兵上来将我背挷了,一个民兵将我揹起来,背靠背抖了抖,使绳子吃得更紧些,放在场子里头一顿(傢司)。打的当中我想不能滚动,让这些凶手把手整痛了会变本加厉,反正你把我的腰打断或者把腿打断,我也就担不成稀粪了,各种杂活儿,不会那样利索了,今天活了不晓得明天活成活不成,还考虑残废干什么?当然打得皮开肉绽,腿也跛着,我得尽量地赶上游行队伍,躺在街上就被民兵们故意从身上踩过,小孩子还会给身上扔石头。这就是过的一九六八年的(大年)

 

第四十九回

感情诚挚相依依,未成亲眷天东西,

一方释放一丧夫,天作之合称心意。

无奈祸端从天降,四类提升五类敌,

清理队伍为名义,挑唆离婚心狠黑。

我与赵琨是五一年在徽县北小认识的,那时她有心接近我,但我打算较远,还未完成大学学业,所以未曾表态,以后她与张威结婚,五二年我调到两当杨店小学,她调到两当城关小学,寒暑假中还是相见如故,那时她已生了个女孩。

五五年我考入西北师范学院,五七年我被分配到青海,五九年集中到祁连农场,由我妹妹的信中知道赵老师的爱人五八年去世了,我得知信后虽然事隔一年,我还是去信安慰了她,她也给我回了信,六二年我回家后去徽县看了她,(五九年徽、成、两三县合并她又调回徽县)一见如故,女子已经九岁了,还有一个六岁的男孩。我对她同情而满意,她也不嫌我右派份子,登记结婚后她仍在徽县西小工作,我回家务农。她是盼望着我在父跟前学下看病手艺。也不希望我以后当干部,只能当个过硬的好医生就行了。我自从到了农场里以后,就开始攻医,这结婚后更是我学医的动力。我每逢看她时,还要问我医学学得怎么样了?我就背上一两段汤头歌诀让她听,我过徽县来了一两天的时间,都带上医书,除处理家务事以外,就一心扑在学习上。她一进门我饭已做好了,又在专心看书,她心里也乐滋滋的,六六年批判(三家村)时,政治思想抓得紧了,可能是跟右派结婚的缘故,她的工作地点由城关调到永宁,那时她的思想仍很坚定。(文革)中也经常为我担惊受怕。

在清理阶级队伍当中,学校里住了个姓张的工作组长,妻子死掉多年,这人又是善于贪花恋柳的情场中的色徒,一见赵老师就暗暗地垂涎三尺,但赵的为人正派,这更是他求之不得(天赐我也!)这时不下手何时下手?他就绞尽脑汁,耍尽了所有的技俩。

先是让她交待历史,当然是地主成分,参加过三青团,四九年临解放时,由国民党军官强迫成亲,解放后那军官被枪毙了,她就逃了回来,这当然也要把反动军官太太的帽子给戴上。五二年与共产党的干部结婚,这一段历史应当是光荣的,但又在她的历史上多算了一个丈夫的名额,现在站在反动立场上与右派份子结婚,是与人民为敌到底了!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改邪归正道路,一条是与人民为敌到底的路。

是怎样的改邪归正呢?这是她不时的在头脑里翻滚的问题。她想:我一生下来,就在地主家庭,但自己不能逃脱呀!上学时期我还是安分守己的,那三青团是老师让我参加的,谁知那是反动组织?就是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安分守己的,自己知道自己身上的污点,处处小心,工作努力,从不投轻怕重。在西小时少先队工作做出了点成绩,我主动地把成绩让给大队辅导员,因为我承受不起地区的表扬,共产党员受这个荣誉是应当的。我处处谦虚谨慎,与谁也和得来,与任何人没有背过心事,红过脸。我这个邪是从那儿来呢?与反动军官结婚,那是抢亲,我不去就要找我全家的人啰嗦,尤其母亲受不了折磨,我那时能知道解放有这么快,那我就会宁死不屈,当个烈女!但那时消息闭塞的呀!解放后我还是一心向着党。至于和右派份子结婚,那时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不是敌人呀!人谁没有错误呢?能改就行,我发现他身上有很多我学习的地方,并且性情感情都合得来!谁知这又走错了一步呢?要我改邪归正!是不是要与老韩割断关系,这自从文革以来就没有来往,我想这也好,省得互相牵扯影响,这在运动当中对我俩都不利。要我离婚吧!我真有些心里不忍。他就是(苳勇)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也甘心情愿,我觉得在他身上有一股力量,能够自力更生和向上的力量,将来不求官不求利,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还是幸福的。这是我心底里的打算和我未来的归宿,难道这个打算也要破灭了吗?我简直不敢想像。

这割不割断关系是我思想上最大的包袱。我俩现在是两年没来往了,就算割断了关系行不行?总不能叫我强迫离婚吧,试汇报一下思想看组长怎么说?

“你虽然快两年没有来往,这是形式上的表现,在你内心里和思想上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革命就要果断的决裂,不能优柔寡断,思前想后徘徊不定,既然认识到以前的错误,就应当诲改前非,重新做人,这是进步的起点,不要因为一点进步的萌芽,马上又退了回去,这样你摇摆不定,拿不定主意,是对自己没有好处的,只会加深自己的痛苦。要决裂就要从思想上决裂,划清敌我界线,比如你俩在以前共同生活当中,就应当分辩出那些是对人民不利的言语、行动和做法,或许甚至是非法的。在这方面你是不是包庇过他,通过这个运动,就要提高你的觉悟,擦亮眼睛用阶级分析的办法去辨别是非曲直,对人民不利的言语行动和做法,就应当毫不留情的揭发去批判,算是你站出来了,你也可以写张悔过书来表表态。与右派份子划清界线,要揭发他的犯罪事实,批判才有力量,不然只是口头上说划清界线,划清界线,那是空洞的调子,唱给别人听,一点表现不出你的革命实际行动来,这路要自己走,划清界线要自己划,揭发要自己去揭发,你回去想吧!这共居六年来难道都是在走革命道路吗?毫无瑕疵吗?你还应当三思。”

回来后她想这一下麻烦了,这两年没有来往也不算割断关系,我从思想恨也不能算割断关系,要我采取果断的行动,要我捏造些假事实把他放到监狱里不行!这我从来没有作过这样缺德的事!与我心里也不忍!但我痛他有什么用呢?不但救不了他,我也成为被清理的对象。我横了心把我清理出去,我到两当去呢?还是到徽县农村去?当然两当我不能去,走时是个教师,来时是个黑五类的老婆,要斗就俩口子齐上台,还有他的父母也在被斗之列,这全家都是挨斗的对象,我的孩子带过去也成了黑五类的家属。在徽县农村吧!我一个妇女家拉扯三个孩子,谁是劳力?生产队当然不欢迎,就是硬塞下去,这口粮款从何而来?磨面、担水、砍柴具体的困难就难倒了我。把他的二女子带回两当,可我三人也无法生活!让老韩过徽来,他现在是被管制的份子不能转户口!天啊!这简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我怎么办呢?我就这样托着吧!能托过一月两月的运动不是就过去了吗?那时我还照常工作……。

 

第五十回

思想工作浅入深,咄咄逼人无钻缝,

互不来往是假象,彻底决裂才算真。

假如以后无运动,托着到死不离婚,

运动年年接着来,全家坠入死胡同。

让他来徽(防空洞),共同犯罪臭气通,

为了全家离虎口,两当去把控诉呈,

见面纵哭心勿软,提前打了预防针,

办了手续刚一月,四次又把洞房进。

天不随人愿,三天无动静就在小会、大会上不提名的批评,说我坠入死胡同里爬不出来,继续与人民违抗到底,后路只有一条……。要猛醒过来,觉悟过来,就要深挖自己揭发别人。这深坑自己方面说我什么都行,但这揭发别人怎么办呢?不揭发还说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口头上割断关系的口头革命派,不敢接触实际问题。好了!我就说他一过徽县来逃避群众的监督改造,我给你作了防空洞,对份子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凶狠,我没有督催他快一点返回两当,站在反动的地主阶级立场上还想留恋他,在这一点上我犯下了(为虎作伥)的罪行,除这一点我再没有揭发的什么了,把自己批判深刻一点写了上去。

但得到的答复是:(不痛不痒、点眼药,没有彻底决裂)。

这一月以来我简直是坐卧不安,饭也不想吃,体重显然下降,面黄肌瘦,时有头晕耳鸣的毛病,我想叫医生给我开个病休假,一则医生胆小不敢开,二则我还会落个逃避运动的帽子,就这一百多斤支撑吧!睡倒了再说。

在没有人处碰见好心的人会问(你有病了吗?)(心放宽点身体要紧!)积极份子会说我假装病,思想病,反动思想不愿意根除的病,我只有眼泪向肚里流,向谁诉说?紧逼着又叫我写材料,我有心上吊或投河自尽,又落个(畏罪自杀)之名,我的孩子就成为无人管的孤儿!事到如今我也顾不了好多!我揭发他到徽县来干小工,走资本主义道路。右派分子就是资产阶级份子么!说这正是走他的反动的资本主义道路,站着他原来的反动资产阶级立场。在我来说没有阻止他反而助长了他的为非作歹,我们是同病相连,臭在一起,现在我要揭发他,与他决裂,划清敌我界线……。

又想到这不是昩着良心说话吗?他干小工的钱都给我了,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么!但不能这么说,只能按着革命的调子往下唱,万一材料转到两当去,又是加重了他的罪恶!但他应想到我此时此刻是怎样的活法?我不这样做实在无出路了!

这材料是转到两当城关公社,又转到西街队让我交待问题,我一口咬定那是赵琨想离婚找的借口,想把我逮捕法办了,她另找下落。就像药司张X

妻子想离婚,揭发张有男女关系,盗窃国家药材,对她虐待,调查结果纯属捏造。女人想离婚就只有这个办法,巧得很,张的离婚就是最近发生的。我举了这个例子是多么的有力量呀!这才免去了我的多少次斗争。

赵琨的揭发,不管是心不由衷也罢,强迫也罢,是走得越远了,组长接到她有力的揭发,就更加勉励一蕃。并表态继续揭发下去,将得到人民的宽大处理。又托付给副组长作动员工作说:“你也处心着地想一想,找一个右派份子有啥好处?政治上图可靠呢?还是经济上有帮助?还是人力上有帮助?还是图将来有前途?你和他结婚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他养活不了你,更养活不起孩子,就连他第二个女孩(多余)都没办法,还要加重你的负担,你是聪明人,会思前想后,确实跟他下去没有丝毫希望,这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你受得了吗?说实在的你也快四十岁的人,儿大女嫁后你的归宿在那里?继续在每个运动中作运动员吗?他做他的运动员是理所应当的,可你自己应当有选择的余地,知道自己路子走错了,回头是岸,另走正路,为时不晚,你应当将你现在的处境和以后的归宿认真仔细地考虑一蕃,不过这些话全当拉家常,实在是出于同志间的关怀,才说出你本身最贴已的话来,一般人不会说出你当前最关切的问题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么!任何人都要生活么!一个好端端的同志,为什么要一次二次甚至多次的给她苦头吃呢?尤其是妇道人家本来就心肠软,内忧外患都压在你身上你受得了吗?要想办法解脱自己,应当考虑下一步是怎样的解脱法?就看你的觉悟程度为何?你若觉悟了,想通了,我们欢迎你到革命队伍中来。”

副组长给组长谈了情况,交换了意见,当天夜里组长打发他的小孩拿了两件衣服,一件是给大人新缝的衣服上缝扣子,一件是给小孩的衣服上缝绽缝,小孩说:“赵老师,我爸说你手巧,将我衣服上的缝子缝上,给大人衣服上再钉扣子。”

赵老师留下组长小孩和多余玩并拿糖来吃。不多一会就做好了。

“回去给你爸爸说做得不好,不要笑话。”小孩说:“又快又好。”

第二天晚上又拿来了挂面,说是人忙了下着吃方便些,从此就有了来往。

以后再也揭发不出什么问题来,就在会上宣布:“赵琨在运动中能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揭发右派的罪行,划清敌我界线,宣布赵琨本人从今天起得到解放,作为革命队伍中的一位成员对待。”赵老师如释重负。

但又加紧了第二个攻势,副组长问:“考虑得怎样了?”赵说:“你也说得完全是事实,但我这样一做会闹出人命来。”

“不要怕,他要死就早死了!多少轰、撞、斗、打都没有死,办个手续就能死了,你若要这样想就又站回去了,你在检查中不是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吗?)你若能真的站到革命队伍中来来,死了一个敌人你还会婉惜吗?为什么要对敌人同情呢?这正是考验你的时候,是口头革命派?还是用实际行动与右派割断关系?就看你这一着做事如何了!去办手续并不像上交待会那样害怕,那你是理直气壮的。再说张组长这人嘴硬心软,为人厚道,家里是贫农,共产党员没有拖累,大孩子工作了,只有一个小孩,工资八十多元,人前头也能说起话,俗言说:“官凭印,虎凭山,妇女就凭男子汉。”虽然男女平等了,你也有你的工作,但互相帮助总是少不了的。你到底说跟上个右派对你有何好处?女人的缺点就是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明明摆着宽阳大道不走,偏要走刺窝窝,世界上有那有这样愚蠢的人,事不宜迟,干革命就要果断些,两天写不成三天总行了吗?”

第三天写了离婚申请书,给副组长看了说:“这叫控诉书,你写得无力,理由不充分,不赡养子女,立场观点有分歧那不行,应当写成感情素来不和,虐待子女等。”赵如法砲制后拿给他看说:“可以。”赵说:“那就寄到两当法院去吧!”

“那不行,男方不同意,法院调解,事情办不成。你干脆拿上控诉书亲自送到法院,立等处理,你不是有个妹妹在两当吗?去她那里玩几天,事办成后再回来,态度要坚决不能手软,你若要心软就前功尽弃,口头革命派与右派份子割不断关系,后果你会自想而知。”

赵回来后心想:当初我下决心割断关系,但没有想到离婚。但不离婚就不算割断关系,我想过千百万遍了。这里受困受辱,只要他有一丝希望我还是能熬过来,还有三个孩子托累着我,他倒轻松只带了一个去。纵然政治帽子由不得他自己,但经济上也给我没有一点帮助,这倒不要说起,因为受着他们影响把我作为清理的对象。我的丈夫若是个党员或领导干部,就不会把我抖出来作重点,我本身的历史顶多作一次交待就过了,我的确站在十字路口了,一条是革命道路,一条是反革命道路。假如有人摸透这次运动后,再不会有什么运动了,我也可以不离婚,这离婚名声也不好听,再者我已快四十岁的人了,就是因为快到晚年还没有个归宿,这地狱般的生活,我过得何时为止。离婚后,这个(多余)就给他,我再也无拖累了。但想到在农村里孩子要受苦,成年累月连个像样饭都没有,过年时还都吃的包谷面,下个恨心让他带了去,农业社的孩子也一样活着,但孩子的前途如何呢?他有没有力量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即令小学毕业后,上中学大学就麻烦,黑五类的子女是进不了中、高级学校的,那就得将来找个农民对象,也得找个黑五类的儿了!我这一辈子活了个(窝囊)人,还能让下一辈人再(窝囊)下去吗?孩子大了会骂我坏了良心的狠心娘!不给老韩带到张家去,人家是不是嫌弃真的成了(多余)?为孩子又影响大人感情,反正这个话要与张讲明。这孩子我暂时带着,等韩有力量了,他就带去,目前老韩无力养活,在张家也能混下去,在这里长大总比过两当去有出息。

财产呢?他连一双鞋都未给我买过,更不要说衣服,他还穿了迎北爸爸的一件驼毛上衣,我这一提出离婚,他就会恨我入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挂念的,把毛衣要回来给孩子打件小毛衣,说实在的这孩子由我带着,他应当给点赡养费才行,这也算是便宜了他。我一不做二不休,做了就做彻底,省得以后再有什么牵连挂念、藕断丝连,我这样做也会有人赞成的。谁到这步田地,也得这样的,人总不是木头,或家具,摆着不吃不喝不活动,那我就可以不办手续。但人是社会的人,除了生活外,这政治压力是受不了的。为了我不再受窝囊气,有个较好的归宿,咬定牙齿,鼓起精神,到两当走一遭,何况还有我妹妹在那里,可以给我长胆撑腰。

我过去后先在我妹妹家住了,说知情况我妹当然愿意让我逃出苦海,第二天我得把控诉书呈向法院,由法院传他到庭,那时我要镇定拿定主意,就是他哭了我的心也不能软,因为我的心一软就掉进了万丈深渊,几辈子都爬不出来,主意已定就这么办吧!请个假期,明天就动身。

她按照计划到了两当,第二天递上控诉书,当天法院里就传韩到庭,那是个中午,担完粪在家吃饭,法院里人叫我,我心想:我没有闯下什么祸!是谁告了我!法院里人说:“跟我谈句话。”我心理才较为平静。心想即使与在监的犯人有关,我走得端,行得正,诬告陷害也不怕,假如要作证人了解什么情况,我是有啥说啥。

到庭后赵在等着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审判员宣读了控诉书后我说:“告我虐待子女不是事实,子女都在她身边,她在生第二个女孩时,我将男孩领过来上学,家里吃啥他吃啥,也没打过,也没有骂过,两个月后又送回徽县,‘虐待’二字从何说起呢?又说:素来感情不合更不能成立,让他凭良心讲讲是素来感情不合吗?在北小时是怎么的感情?我由青海回来后又是怎样的感情?素来感情不合就不会一个人民教师和一个右派份子结婚!”我说到这里心里非常难受,这两种理由就像两把刀子刺透了我的心,像凉飕飕的风穿膛而过,这不是风,是泪水向肚子里流!泪水明明在面颊上流,为什么要说往肚子里流呢?看见面颊上的泪珠那是表面现象,产生泪水的根源是在内心。内心不伤心怎样能流下泪来呢?

这霎时间的难受若要在延长点时间,就会使人昏迷过去,好在我这颗麻木而疲惫的心,各种刀剑都在通过无数回了,所以也就很快的镇静了下来!宣读人说:“你们俩在隔壁房间里谈谈吧!”我想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她也站在那里不动。审判员又说:“夫妻过一趟总有些话要说,我们也不能草率的下判决,你们还是去谈谈吧!还有什么更改和异议的地方,可以提出来。”我进了隔壁房间,这时我已经气糊涂了,决没有想到这意外的打击。虽然在斗争会上的交待,那不是内心的话,我总以为她对我的感情是那样的深厚,我对她别无二心!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在房间里能说什么呢?一句话能扭转局面吗?我一言未发,她也一言未发,她要一开腔的话,害怕惹起我一场大骂收不了场,各自站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回庭后审判员问:“还有什么意见?”我说:“夫妻离婚若是家庭内部问题,可以商量解决,若是敌我矛盾问题那就无法解决了。”问赵:“你呢?”“坚决要离婚。”问:“财产问题呢?”“他没有任何财产在我这里。”

“子女抚养问题呢?”

“他的大女原跟他,这二女由我暂时代养,他任何时间来领都行。”

“还有什么说的?”都不啃气。

“现在退庭,三天后来取判决书。”

接到判决书后,她打发她妹妹的孩子来我家说:“她姨姨要见见‘安娜’”,我就把五岁的孩子领了去,她给安娜桔子吃,孩子不接,赵要抱,孩子畏缩在我怀里硬不去。我说:“你看你妹妹都在炕上吃桔子(她妹妹的孩子),你也去吧!”孩子一叫她就去了。

她说:“给安娜带来了个旧棉袄是拆洗过的,把你穿的旧毛衣拿去,再织一遍带来。”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手续都办了,但我的心还是还没变,因为运动给你带来不少苦头,不这样做,眼看你和孩子都要下放农村,这是我拖累了你。我是考虑到为了你的工作,为了三个孩子将来有前途,臭就臭我一个人,烂就烂我一个人,为了成全你们,我是背着心愿答应了你的要求,不然到手鸽子还能让飞了?我总想到犹如戏上的悲、欢、离、合,我愿意,离是暂时的,总归有一天能够合。”为了表示我的决心,用小刀刺破了我的中指将血点在她的手上,我问:“你的将来打算呢?”她脸红了,只抵出一句话:“何必要这样折磨自己?”

离婚后的第二月就与张保安结婚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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