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锐

作者韩锐

上图:作者韩锐

 

作者介绍:

韩锐(1938-),男,甘肃省两当县人,西北师院艺术系毕业班学生、班长,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

1935-1937年,读私塾。

1937-1943年,读两当县东街小学、西街小学。

1943-1949年,读甘肃省立天水中学。

1950年,在西部民主大学学习。

1950-1953年,先后任徽县中学、小学老师。

1953-1955年,在两当县杨店小学当老师。

1955-1957年,在西北师范学院读书。

1957年,西北师院艺术系毕业班、中语分校的反右斗争搞得最激烈,80%的学生都被划为右派分子,只得借助艺术系等外系学生去斗中语系的右派;在斗争会结束时,中共总支书记号召各系向中语系学习,并批评了艺术系,指艺术系还有很多的暗藏右派分子,点了韩锐、陈传家,苏瑞和等人名字。因作为班长而给同学们读过《人民日报》上林希翎的街头演讲,就被认为和大右派一脉相承,遭批斗整整两个月;最后定为一般右派,分配到青海省师范学校试教。

1957-1959年,在青海省师范学校任教。

1959年,西宁市所有的中等学校教职员工也进行整风,打出了几百名右派送去劳教;虽已经处理过,仍被与这些右派一起送去祁连农场劳教。

1959-1962年,在祁连农场劳教改造。农场中95%的右派分子,最后都死于饥寒累病。时,父亲来信说:今年6口之家每人每天只分得2两7钱包谷,因为共产主义分配原则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父是乡村医生,经常不在家,母年老多病,两个妹妹到外地上中学,两个弟弟上小学,所以没有工分便分不到粮食;与其饿死在农场里不如回家与家人饿死在一起,竟不获批准。时虽已免去劳教处分成为职工,但仍属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是专政对象。除白天做又脏又累的活外,晚上还要被批斗。一天,被诬是特务总司令部的联络点,备受跪城砖、五花大梆、抽背筋等酷刑,就这样白天受苦役晚上挨肉刑,整整两年。

1959年,西宁市将“分子”全部赶出城,13次搬家,住过牛圈、猪圈、羊圈、驴圈;父母亡故,两个妹妹出嫁,两个弟弟成家,最后找了个做饭的女人作伴,可生下一个女儿后就去世了。

2007年,逾8旬还是独身一人,半残之躯还得亲自做饭洗衣。长达22年的肉体折磨和精神上的打击,未获分文补偿,工资一级未动,仍是个初级教师。

 

第一回

年月日时巧遇灵,苦孩降世韩家门,

纵使襁褓夭折死,一部苦曲无处陈。

人都说生年八字决定了人一生事业的成败,纯系无稽之谈吧!但也说不清楚。大官大亨们和乞丐、小偷,自出娘胎吃奶、吃饭一样长大,这后天的环境和教育起着一定作用,但也不起决定作用。历史上有多少“神童”长大后毫无发迹,淹没在历史长河里。有人小时笨头笨脑,但长大后由通讯员或警卫员上升为中央或省级干部,军队中的元帅将军者有之。

有人以小小的本钱做生意,越做越红火,最后发展为世界富翁。有人拿了可观的本钱做生意,做一次亏一次,来个顺藤摸瓜,照着人家样子去做生意,还是一做一亏;因账债逼得走投无路,跳楼跳河、服毒自杀者有之。

这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命运,又是谁安排的呢?当然会有主宰的。这个深奥的道理,留给以后研究宗教学、易经学,或者抛开阳性物质世界,专门探索阴性世界的虚子、因子的学者们一辈辈的去揭穿吧!

戉辰年腊月二十三鸡叫头遍,作为破落地主的韩家诞生了一个苦命儿。是因为灶神爷上天后这孩儿是(黑人黑户)呢?还是上帝给他安排了苦难的一生?三十次死亡没有死掉,最终被主拣选了呢?看来(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些勉励的话对我毫无用处。

说起韩家祖先是由山西大槐树,明、万历年间来到两当,迄今已有十三辈人,九辈人行医。由红卫兵拿去的家谱中可以看到都有点小功名,两位贡生外大多数是禀生和生员,清朝最盛时两当县西街半条街都是韩家。有贡杆两处男女老少200多人口,到民国开始衰败,有多少户绝户了,现在只有20多口人。

曾祖父是全县驰名的老中医,曾有这么一段故事。

民国初年,军阀割据时期,天水为孔司令占有,他的部下何营长派到两当,飞扬跋扈,一次营长的孩子病了,百药无效,打听到韩永治医术高明,派了两个卫兵叫了来,让给他奄奄一息的孩子医病,开了处方后向外走,两个卫兵拦住说:“营长有话与你说。”营长问了孩子的病情后决定说:“今晚你留在这里,孩子今晚有个三长两短要跟你算账。”(当时没有医院),曾祖父有苦难言,就一晚上守护在孩子身旁,亲自煎药护理,天亮时孩子出了汗(据说是伤寒得汗而解),孩子已三天未吃东西未睁眼,这时微微睁开眼睛想喝水,曾祖父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开了个补养调理的方子告辞回家。以后孩子稍有不舒,发点啃声,卫兵就来找我曾祖父。一周过了,孩子病好了,何营长设了筵席,邀请四街街长来作陪,用盘子端了50元大洋,曾祖父退了10元作为回盘,只收40元,回盘后又把这40元分给四街街长转发给无依无靠的鳏寡孤独。从此洗手不干,闭门不出。因兵荒马乱搬到城外。我四、五岁时还记得曾祖父拄着拐杖,眼睛昏花,一个人在草屋里住着,还给我教过民谣小曲。

大约是七岁的那年,祖父把我送到一个由六家合伙办的私塾里去念三字经、百家性、六十花甲子,这倒有好处,以后对我能看懂针灸方面的子午流注图有所裨益。

八岁进了小学堂,十四岁考入甘肃省立天水中学,校长范沁是我祖父在陇南书院的同学,以后竞选为国民党中央立法委员。

在初中三年连得三个品学兼优奖章(此奖章一班只一枚),四个初三班中,只有两名免试直接进升入高中部学习的,我是其中之一。在高中部学习期间,我更加努力学习,国语、英语、代数、三角、几何经常得满分。偶而得了九十几,我不弄通所扣分的错处,总不睡觉。想将来考入重点大学,出国留洋,尤其对英语偏爱,每星期日到内地会洋牧师那里求教,已能用英语谈问题,和牧师对话,对考大学满有信心。

不料1949年暑假回家后,天水、宝鸡、西安解放了,两当还未解放,不能考学去,那时到处抓兵,兵慌马乱,老百姓都逃到乡下去,几百户人的小县城住了两个师,大街小巷全是兵的世界,街上偶尔出现个老百姓不管是男的女的还是腿拐的都被抓去,不要的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和六十岁以上的老妇。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十多个青年学生不约而同地奔到徽县伪政府作为避难所,因为那里有三位老师在里面工作。政府南逃时听说四川也有中学和大学,去后可以免费上学,谁知在南逃途中遇到了解放军,子弹从我身旁擦过,前后左右都有倒在血泊中的,我的右肘棉袄的棉花被打出来了,但未伤着骨肉。

 

第二回

死里逃生非等闲,活着受罪太熬煎,

梦寐上学成泡影,交待不清又未完。

伪政府逃到白水江、略阳,一天中午时分,到大安驿顺着汽车路有一小街道,铺子门都是关着,只有一家卖花生的小铺开着,我们几个同学正在买花生,忽听到鞭炮声,莫非是谁家结婚?我们出来在街上张望,跟我们一起徽县的伪政府的警察队和保安队慌慌张张地顺汽车路往南跑。不是放鞭炮而是机枪的声音,越来越近,刚跑过街头的小桥,机枪已在我们的后面响起,我的小学老师杨跃华跑在我前头,前后左右都有倒下的。

从这打散后杨老师回家早,我祖母见到杨老师就问:“我家的韩锐怎么没有回家?”“跑到大安驿遇到解放军,这次伤亡的人很多,韩锐是从我后面倒下去了!”这一下全家急坏了,请人占卜算卦,结论是“人平安无事,不到两月就回来了。”全家在半信半疑中等待着。

我呢?跑到街头躲进公路桥底下,大批人马都过去时了,我从桥下出来,就遇见清理战场的解放军(其他同学顺水沟爬过了山,这是十多年后他们说的,当时我未发现任何人,也未想到顺水沟走,又出现在路面上)。当时我一未拿枪,二未穿军装,撒个慌就可以逍遥法外,但这老实的性格从来就不编谎,把我和三、五人叫在一起,以后收集的人越来越多,约有一百多人,关在一个大院子里。“连长以上的军官站出来”解放军喊着。“把他们带走。”天黑了,又把我们身上检查了一下,关进一个仓库内。第二天解放军开始南下了,把我们插在队伍里面急行军,小跑到中午时分,在公路旁的农家院里,用行军锅蒸的米饭,排队脱下帽子盛了一碗多米饭,无帽子的就用手帕或衣襟,无水无菜,吃完继续小跑。约黄昏时候,这个“老实蛋”肚子痛想解手。简便的方法脱下裤子在路边装作解手溜下水沟钻进包谷林……。但他没有这样做。“报告,我要解手。”“不准”。只得挨着痛跟上跑,天黑了跑到宁强城下,前面队伍停止前进,不知是未弄清城里虚实,不敢轻易进城,还是城门未开?我们站在稻田埂上拉屎拉尿轻松一番。约有两个钟头,陆续进了城,我们睡在破庙里。因为久雨,院墙倒了一个口(这是进屋时看见的)。三间大殿睡得密密麻麻,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阴天夜半,月亮朦胧,鼾声起伏,唯我清醒没有睡意,悄悄地由人空里溜出大殿,看守兵也因几天的急行军累如一堆泥。越过墙,向那里去?前面人家,有一孤灯,门闭着,里面没有动静,轻轻推开门,见一老太婆坐在床上,正要说:“救救我。”忽然侧旁来了位解放军,把我拉到军官前,“送司令部。”我被小绑到司令部,问“你是干什么的?”“我是学生,被徽县伪政府拉来在大安驿被俘,今夜住在大殿里,我想家就跑出来了。”“有什么证件?”“我身上还有一份天水中学通家书,想到四川去上学”。“松绑,拿出来我看。”司令看了一会对卫兵说“送回原处。”卫兵把我交给大殿看守的,他似醒非醒地说了声“跑什么?”,又翻身睡了,我又插睡在原来的位子里。鸡叫三遍了,我想,现在不跑,天亮后又得急行军,我实在受不了!又操旧路溜到街上,静悄悄地未发现一个人。我穿过街道来到一家破院子里,三间过庭,两间是空架子,一间还剩有楼板,看上去黑乎乎的,楼底下小门关着,好像住有人,现在不敢惊动任何人,悄悄地顺着柱子爬到楼上,墙跟下放着个竹编的小空囤子,轻轻地翻个底朝天,钻进去罩住,大气不敢出,等到天亮后再摸摸情况,是该下来还是不下来,再作决定。

天麻麻亮就吹号了,集合军队的哨子也在此起彼落,想:这是拔营出发了,又过了一个钟头天大亮了,听得院子里进来了人,有脚步声,大约是扫后尾查房的,把每个脚落都看了,电筒向楼上扫了扫,因我在墙跟,看见空囤子了没有,不得而知?又将电筒四下扫射,在空屋的地上转了转就走了,好险呀!这会儿该怎么办呢?下楼吧!碰上第二个查房又得怎么办?又过了约莫一个钟头,住家户的人陆续起床,空气开始活跃了,不像刚才死沉沉闷得慌,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时楼下有婴孩的哭声,隔壁开门声,脸盆声,倒水声,街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这才拿定主意下楼去,下得楼来首先看见楼下小房门上挂着筛子,心想我不能冒然的上街去,但这前后院只这一户人家,不管忌门不忌门,我得进去。将门轻轻推开。屋里有个老婆子,或许是经管儿媳坐月子的,我就轻声的说:“别害怕,我是甘肃的学生,队伍拉夫到这儿来,昨晚逃脱在你家楼上过了一宿,现在我想回家,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你指点指点。”那老妇说:“我也不知道上甘肃从那里走,从这出去到街上有担水的你问问他们。”“打扰了。”我出得门来走到街上,倒有很多担水的三、五成群,人多不方便,我拣了单人行走的上前问他:“上甘肃的路怎么走。”那人说:“本来顺汽车路走到大安驿,左手进沟就行了。但解放军大队人马南下,你走不通,让路都让不急,只有顺眼前的这个山梁走100多路下山到大安驿,再穿过马路进沟就行了。现在有三个人在上山,你就跟着他们走就行了。边走边问。”我说了声“谢谢。”那人在河边的泉上担水,我就上山了。上山后在左下方的公路上尘土飞扬,路有多宽队伍就有多宽,只是左边留下汽车奔驰的路,视力所及的地方看不见头尾。

我在山梁上虽然不是小跑,但速度还算快的,把那三人早就抛在后边了。我在加速的走着,前面有两个同方向走路的人,我追上前去用汉中口音问:“走大安驿还有好多远!”“还有一百多里,今天走不拢了。”“谢谢。”我又超过他们,心想已经走了三、四个小时,怎么还有一百多里,莫非是二百华里吗?路的长短不需要考虑,要注意的是不要走到分岔路上去,这样走走问问,顺山梁走没岔路我就放心了,山岭长,汽车路也长,河水顺着山岭转,公路顺着河水行,三条带子束在一起,约到下午肚子觉得有点饿;这山上哪里有吃的,一没卖吃食的,二无人家,继续走到傍晚时候,远眺前面有灯火,定有人家,心想就歇在这家吧!可还能看见路,走过这家再没有人家怎么办?得向前去问问:“请问前面还有人家吗?”“有,”“好多远?”“十多里。”“谢谢。”干脆到第二个人家投宿吧!天色越来越黑,只能看见大路,连小路都看不见了,怎么还没有人家呢?是不是刚才这家怕我投宿,给他添麻烦,本来没人家他给我说成有人家,正在纳闷,拐了一个弯,正好走在院子里,看来周围有两三户人家,我进了就近这家的门,首先说明自己的身份,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并且走了一天路也没地方吃饭的情况告诉了他,男主人听了有点同情,随手由火坑拿出了个包谷棒递给我,转面又问夫人:“有没有剩饭?”“还有。”“给盛来吧!”大土巴碗里盛了高高一下煮的包谷大珍和山药蛋,吃完后才是半饱,再要吧,不好张口。还是硬着头皮说:“再想吃点,吃完后再给钱。”男主人操着当地口音说道:“学生娃,哪里来钱,就是给我钱,这国民党的票子也不使用了。”顺口说:“哪就麻烦你了。”又盛半碗来,吃起来真甜,因为第一碗是饥不择食,什么味道也未尝出来,这时肚子也饱了,身体也困了,男主人指着火炕边的小炕说:“要是困了就躺在这个小炕上吧。”我出去解了小手脱鞋上炕,发现哪墙角睡了位老爷爷,已经睡着了,我顺着这个墙睡下,中间还有睡一个人的空间,一觉睡到天亮,主人家起床后还未生火,我说了些道谢的话又上路了,公路上还是那么多车马,我猜想定是夜行军了。

走到中午时,远远看去公路上有个街市的地方,像是大安驿,公路那边有条沟。越走越看得清了,街头有座小桥,正是大安驿。由这儿下山,山底下有户人家,院子里搭的蓬,摆了五、六张桌子,看样子是设置席口,门上贴着白对子,我先坐在空凳子上歇歇腿,院子里只有两、三个人,搞零碎活,我凑上前去问:“有馍没有给找个。”“你看哪儿有馍。”意思是没有馍。干脆到街上买馍。过了小河到街上一看,门户紧闭,人、车川流不息,街上不可久留,进沟再说,谁知这小路上的解放军还是源源不断,连让路的地方都没有,因我是往上走,解放军往下走,我连看也不敢看,有时碰到一个战士喊到:“小家伙把头抬起来。”我想就这么走怎么能行,我尽在地里走,踏不到路上来,还不知道解放军要走几天几夜!我还是抛开大路钻小沟,顺毛路走,遇到人家要个馍吃。怎么只见扳过包谷的空地,没有人家,已经到下午了。若是天黑了,还找不到人家怎么办?不能走毛路,那是放牛的路,会把我引到荒山上,要走宽点的路,走呀走,将近黄昏,哪大树底下,像是人家,向那里走去,果然是户人家,房架子很高,上盖是茅草,我走进门,屋里很宽畅。火炕旁坐着个男主人。自我介绍后想讨碗饭吃,吊罐里仍是大珍煮土豆,吃了两大碗,主人拿出一床旧被子,让我在木槽里洗脚,拿上被子上梯子,到那棚上去睡,这棚是用竹子编成的,棚上还放有包谷棒,我就将被子铺开仍是和衣而睡。天亮后下得棚来,归还了被子说了道谢的话,问了去甘肃的方向,踏上归程。

 

第三回

人生道路似越山,翻过浅山是高山,

悬崖地雷江水挡,谁知生还更辛酸。

离开了这好心的人家就上了山,这样下山上山,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日近黄昏,在一座高山顶上远远望见有一个小小的河谷平地上,一连串整齐的房子好像是个街市,下得山来,走到街上,果然还有店铺,也都开着门。连今天算上赶了三天路,只是晚上吃一次饭,今天碰到这个好去处,得好好休息两天。先吃过饭,找了个店房住了。这个店里原来住着两个徽县南乡人,不知是为了躲兵?还是闯了什么祸外逃的?在这里已经住了两月了!外逃的原因他们没有暴露,只是说想回家,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目下是国民党呢?还是共产党?我告诉他们解放军已经南下了,我是国民党军队拉夫下去的,现在要往回走。与他们的谈话中,才知道这里平安的环境,不仅使人想起避秦乱时来到桃花源的居民(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不知有晋,焉知有汉……)

我住在店里,只是吃了睡,睡了吃,也没有在街上溜溜或在这(桃花源)小河边悠闲悠闲。对这毫无兴趣,只想尽快恢复体力继续赶路。

休息了两天后,临走的一天早上,吃过饭给一块大洋(是伪政府南逃时发的),这里不用钞票,除过店、饭钱外,退我60

多个铜板,我将零钱买了锅盔和花生,将60个整钱铜币带上。这两个徽县人和我一同出店,约走了十多里路,分了手,他俩从左边进沟,我从右边进沟,我问由这条沟出去有没有人家,他俩说:“沿路无人家,顺这小沟走到头,上梁翻下山又顺沟走下水,汇入小河,不可顺水走,那就越走越远了,要顺小河逆上,走着路也宽了,或许能碰到人,你就问走铁厂坝的路,那是你们两当,到铁厂坝后,再不敢往前走了,前面还是无人烟,你得住在铁厂坝,明天再走云屏寺的路。”我一听说(云屏寺)三字我听过,是两当南山里的地方。本来我碰见徽县人我心里就有了希望,今天听到云屏寺三字我心里更加踏实。

果然在我逆小河而上的当儿,路也宽了,并且碰见两个人同一方向走,我赶上去问铁厂坝的路,他未答复去铁厂坝的路咋走,而是先问了我,我作了自我介绍后,年老一点的开言问:“两当西街有个韩柄就是五先生你晓得吗?”“他是我五爷。”那人噢了声说:“回家后你就说略阳姓金的问候他。”(以后才晓得他们都是红帮弟兄)。走了一程又和两个人分路,他让我往前走左手第二个小沟进去,不能进第一个小沟,抛开小河进小沟而上走到沟脑,翻座梁又顺小沟直下投入小河,沿小河走不到十多里就是铁厂坝。

我就照着他说的路线爬上山,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这还要走三、四十里,好在心中有数,已到两当地界,脚下不由得劲更足了,简直是小跑,由小沟跑向小河,千万不能顺水走,要逆水走,掌灯时候,已到了铁厂坝,也不多几户人,我顺便走进一家院子,问有没有歇的地方,主人把我叫到家里问我从那里来?我略作介绍后他说:“睡处倒有,就是饭已吃过,火炕里还有洋芋,我再给你拿点馍吃,吃完后,点燃松亮领我到院子南面的那座小房里去,进门一看墙是用小石板砌成的,上盖是用大石板盖的,睡的炕也是石板的,这真是石器时代了。

第二天早上我要了两个包谷锅巴,给铜板当钱使,他说铜板已经不用了。既然不用了,这六十个铜板怪重的,我就倒在他馍篮里,问了方向路线,我又上了路。

出门后走了有二十多里慢上坡,到达山顶一看,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大雪原(不是林海雪原),因为有了树的遮挡,视线就看不远了。这雪原上未见大树。大树都长在山腰和山下,这里只有被雪压弯了的芦苇和灌木,好不气魄!好不雄伟!多么洁净!多么美丽!这天空是灰蒙蒙的,也没有吹风,更无野兽和飞鸟,静得要死。初感兴味,但走着走着就发愁了;脚踏下去就淹没了膝盖,每走一步都很吃力,走上一个钟头也看不见边,我翻过十多座山,涉过十多条小河,都没有把我难倒,但这茫茫的雪原,何处是归程?听人说云屏寺山顶上有个迷魂滩,可大哩!要不认清方向,走上两、三天,老是在原地转圈。八个滩连在一起,头滩二滩……这可能就是迷魂滩了!我要认清方向,从南向北走,纵然揣路当中有点小拐弯,但朝北的方向不变,不然我就像苏武牧羊,冻饿死在北海了。

自己鼓励自己,抖擞精神,向着朝北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踏去,又走了约两个钟头,在那前面的地平线后面,颜色更为深灰,比较起来,雪原本身是浅灰色带点亮度的,那是不是“天边?”心里有了一点希望,走起来就更带劲了。约摸又走了一个钟头,真的来到了“天边”,往下一看万丈悬崖,陡得连雪都坐不住,暴露出赤裸的岩石,我从这里下去不就粉身碎骨了吗?我要是像树叶或鸿毛一样的轻,就会缓缓地飘下去,我是一块石头也行,也会藉着本身的重量滚下去,只可惜我是有生命的,不能望洋兴叹,徒唤奈何!顺着“天边”走,是不是有比这个坡度缓些的,约摸又走了一个多钟头,发现了较缓的坡度,坡上也有雪和大树。这就好了,这雪和大树就是我生命的保障,雪的功用,滚下去擦不伤皮肤,树的功用,滚到树根下挡住作为缓冲,停一停,辨认方向和地势再往下滚,不像离弦之箭哪样毫无缓冲,主意已定,先屈身下来坐在“天边”上往下溜,拿不住身子时再滚。先向第一个树根溜去,果然成功。再向第二根树根、第三根……一直滚、溜了约200多棵树根,地势更缓了,时而可站起来溜雪,快到山根下时,雪越来越薄,先是弯着腰走,最后直起腰来走。终于穿过了“天边”下作缓冲的树林,看见了云屏的村庄。

这是两当所管的,听惯了最熟悉的名字,“云屏寺”今天亲临其境了,我也顾不上进人家去,归心似箭,怀里揣有两个锅巴,边走边吃,又问了走县城的方向。我出了云屏的北门(原来云屏是群山环抱的一个小盆地,恰巧有四个缺口,正像城墙上安了四个城门),我一口气跑到了白家咀(那时没有修铁路,听不到站儿巷),朝着现在火车洞上的山脊斜插上梁,已经黄昏,怎么路上有炸弹炸的坑,坑旁有烧的纸灰,我心中只想回家,什么也顾不上,仍旧顺路跑,接二连三的坑,不对劲!沿路撒有白纸钱,路旁刺上也挂有纸钱,仔细看衣服碎片也挂在刺上(是地雷炸死了人),顿时产生了这个念头。真冒失!现在不要从路上走,改在地里走,地里尽土圪垯,高一脚,低一脚,有时没有地,是荒坡,得从荒坡刺架里走,真费劲,有时荒地与路面相距二十多米,这样以来不是越走越走不到路上了吗?无论如何要靠近路面。快下山了,山脚下的路口有座小屋,走近一看,小屋是被炸翻的。小屋后面也有弹坑,路上有地雷,无处不是地雷,叫我怎么走法?天也黑了,看不见路面,好在地埂底下就是嘉陵江,顺着地埂拣最低处溜下去,就是江边沙滩。隔江看见县河口一家屋里有亮,朝着那个方向走。已经对准了灯光,但不能过江怎么办?我不会浮水。以前没有涉过这么大的江。记得在天水中学上学时,步行过韩家湾的河,是脚户护送着,我抓住马尾巴,也把人过得昏头转向,这江比那河大,又是冬天,人常说:欺山不欺水。山有多高也踏在我脚底下,高不过我的脚面。这水就欺住我了,是项羽乌江丧吧?我拼命的喊救命呀!快救命呀!想让对面屋里出来个人,但嗓子喊哑了也未出来人,风声戚戚,江水咽烟,夜幕黑黑就像背水作战,不能后退,只有前进,不能坐以待毙,冻死在江边,闯进江去或许有一线生机,但不能冒闯,一下水就没了顶,什么都完了!要看分支多的,江面宽的地方才能过。这晚上的江水是白色的,看不见深浅,瞅着瞅着挑段有三个分支的地方,脱下棉裤,缠在颈上,先用一只脚入水探探深浅,不要一入水就没了顶,退也退不急,试着试着不怎么深,若到胸部呼吸紧张还可以退回来,终于没有淹过胸部,这第一分支过去了,这第二分支仍旧揣摩着过去了,第三个分支一定很深,若过不去还可以退回来另找地方过,最后一关越走越深,过到江心已到胸部,该退回了,心想再试半步还是这么深就退回,或许已到最深处,再试半步觉得不深,还能顶得住,再试半步,像有点浅,再试半步,是浅了点,卖力前进一步果真浅了二寸许,继续过越走越浅,终于安全的过了江。摸黑又走了二十多里,听见脚踏锣磨面的声音,因为夜深人静,顺河风,声传得远,转过一个湾,果然看见一座磨房的灯光;向前走去进了磨房,有蒲家湾人在磨面,宿了一夜,第二天上了蒲家湾。

 

第四回

解放人称世太平,翻江倒海蕴其中,

学生参干本无瑕,成分出身死缠定。

到蒲家湾休息时,已给家里带了口信,休息一段时间后,进城已是腊月,过罢旧历年后,参加了天水地区中小学教师学习会,结束后分配到徽县初级中学任教,我是两当初中老师名额,原因是与徽师、徽中三校合并,解放初期人心不定,学生大减,原来三校八百多学生,现在不到一百人。教师下乡动员学生上学,都无济于事,不得不把教师裁减了,我被送到西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校址在陕西泾阳永乐店),懂得了些革命道理,一心跟着共产党走,同时也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结业后将团的关系转到徽县,徽县的政府连中共县委还未成立,更没有团委、所以将关系给了县委书记,徽县初中(把高中部撤了)还是人浮于事,我被调到徽县城关小学,1951年抗美援朝运动开始,我积极参军,县团委书记硬挽留,不让我去,硬说后方也需要人,他不放行,我也没法。1953年在天水地区小学教师学习会上,我又被调到两当县杨店小学,偶尔翻起我天水中学时的十多本数学作业,有的都看不懂了,英语忘得更快,这6年寒窗的精力白费了吗?我正在青年时期,是一生中学习的黄金时代,下决心要上大学,1953年放了暑假,到西安去报考大学,但各校已招生完毕,当时报纸上也看不到关于大学招生的消息,两当更看不到招生简章,也没有实行全国统一考试,只有自己冒碰,1954年7月我向县文教科提出请假要到西安考学,科里没有批准,必须要放假后才能去,8月去西安,各校又是招生完毕。只打听到西北军政委员会内招考农村合作专业,我去报名因没有证件,手续不全,我说明两年空跑的情况后,准予补办手续,以后手续也未寄去又是落空。1955年开始统考了,我带上手续,当时在兰大报了名,在昆仑堂里参加了考试,又在西北师院加试了音乐专业。回家后8月里接到入学通知书9月开学。在兰州火车站上有各院校的新生接待站,我把入学通知书让接待站的同学看了,又等第二趟火车来后凑了30多人,用学校专车拉到师院安排了住处,报了到,算是正式学生了,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了。

 

第五回

百分之五硬套圈,一言不发也定案。

大小批斗无伦次,白说成黑始安然。

反右的序幕就是帮助党整风抛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诱饵,北京各民主党派的头子,提了些不同的看法,继彭德怀元帅进言之后,毛主席发表了《怎样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小册子,同学们学习了一个多月。中语系已经划了许多名右派,斗争之势如火如荼,但艺术系寂寞无声,党委会、团委会召开了好几次会议,布置任务,如何揭开盖子,学习文件要联系实际,有的放矢,不能空谈理论,不联系实际。毛主席说过:“百分之九十五是好人”,那么就有百分之五是坏人。比如一个班五十人就有二至三人是右派,怎样去找呢?先查档案材料,再看他们言论,要有敏锐的洞察力,不能当好好先生,结果我们班挤出我和苏瑞和、陈传家三人。

在校党委的同意下,1957年8月的一个下午,首先从艺术系揪出了一个学生右派关××,在斗争大会上党、团员把事先准备好的稿子一个接一个的念,口号越喊越响亮,就在这个斗争会结束时,主持人说:“这才是个开头,我们系里还有许多的暗藏右派分子如张××、苏××、赵××、韩锐等。”念了七、八个名字差不多每班都有了,这样就点燃向右派大进攻的烈火,当时

使我愕然不知所措,同学们都不时向我张望,更使我脸红心跳,开会前与我说笑的同学,现在表现出惑然不解的样子,使很多同学纳闷,我沉思的低下了头,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了宿舍。那十张上下床,住着二十人的大宿舍,当中用四张床隔作两小间,开晚饭的时候,有的上食堂,有的打回宿舍吃饭,端着饭一进门诧异的眼光齐向我射来。我只有蒙头盖被的睡觉,哪有心思吃饭。在表面的平静中蕴藏着翻江倒海的沉思,想啊想,我没有说过反党的什么话呀,细想我在开水炉上贴过一张大字报,是这样的:“说浪费,真浪费,买了水炉不烧水,说官僚,真官僚,为何当初买废货,唱罢歌,口发渴,开水间里走一遭,来回就有三里多。”明天让我交代,我就以此认识错误,再分析自己不了解情况,对学校提意见,影响同学对学校不满……想着想着睡着了。原来脑细胞在极度运动之后,最易疲劳。但午夜后受刺激的脑细胞又在扩散感染了,越是翻腾越是头脑发胀,越是睡不着,被子顿觉又热又重,拉开胸脯偷偷地出口长气吧?强打起精神喝了点稀饭,准备挨斗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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