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小秋
二,生活巨变——监督劳动改造
过了一个星期,给梁承鑫安排了一个新工作。
从大栗子沟口到小栗子的沿江公路,路窄又失修。那时大跃进把在家做家务的妇女,统统调动出来,叫他们修这条路!那些人看见江对面朝鲜修路的都是女人(男人大都为“祖国统一”牺牲了,剩下不少寡妇),于是受到启发,也叫她们干这种活。组织上把80个女人交给梁承鑫,要梁领着他们干,包括规划、路面修整、爆破取直、扩宽路面都是由梁自己定,后来又派来一个小男孩,叫赵志成给打下手。这个“队伍”的队部,就设在江边一个小杂货铺里,这些妇女吃午饭,也在这里。这个小铺的主人叫李海楼,只有老两口,无儿无女,他们收养了一个养女,是日本遗孤。那时这姑娘也快20岁了,她在矿山东部车间开拉矿石的电机车,人们就在杂货铺安营扎寨了。这80多人,个个都是穆桂英,很能干,可也是一帮母夜叉,他们之间打起架来。梁怎么也劝不开。他们还给梁承鑫一个“官称”——“他梁叔”,看不出有任何侮辱性,也没把梁当“敌人”,有的还从家里给梁带点好吃的。
这是梁承鑫劳改第一项工作。干了两个多月,天渐渐凉了。这时机关的人传出要宣布对梁的处理决定了。可是十·一前没有动静,还按时去修路,照常上班。
1958年国庆节后,上班第二天,赵凤贵、杨振亚找梁承鑫谈话,宣布处理决定:
1.戴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帽子。
2.到基层。在群众监督下,到西部车间井下劳动。
3.降薪三级,由每月62元降到每月41元,(原来62元加20%地区津贴每月收入74.4元,)
接着又讲了几项注意事项:只许好好改造,不许乱说乱动,不许离开矿山,外出要请假……不准参加矿内一切活动,简单地说,就是软禁、干活。
还好,没开除,也没送黑龙江。
第二天,梁承鑫到西部车间报到,那天是西部车间书记李某某第一个和他谈的话。同时,车间主任时某某也在场,告诉梁先到采矿队干,好好劳动,按时汇报思想,又把赵凤贵说的那一套重复了一遍,没有新鲜东西。
国庆节过去了,在节前划定的五类分子,要汇报节日活动,叫梁也参加,一共5个人。他们都是戴的“历史反革命”和“地主分子”的帽子,梁从今以后就加入到这些“分子”的队伍中了,这个队伍规模不是很大,但对这些“分子”,那阵势可挺威严。
干活前,组织上就把梁安排在农村来的“钢铁兵团”里了。住处是两张对面炕,一边睡十几个人,一间房睡30多人。
劳动的活儿很简单,矿井下哪个体力消耗最大的,就干哪个,24小时三班倒。第一个活儿,干的是出矿,当时使用“干式充填法”(这是用木材换贵重矿石的方法,非常危险,现在基本弃用了),在矿体大面积暴露之下,把爆破下来的矿堆运到溜子里,到溜子下部溜口把矿放到矿车里,再推到大井的井底车场。既危险又劳累,定额每班10吨,妈呀,10吨,20000斤哪!把矿石运出几百米之外,那岂不是玩笑。一天下来,腰、腿,以至混身,没有不疼的地方,多亏年轻,睡一夜也就恢复起来了,第二天还得照样干。
干了几天,几个队、组都争着要梁承鑫。后来才知道,工人是计件工资,梁每天出的矿不分他们的钱,干多少上边只给41块钱,梁出的矿数量每月至少250多吨还要超产,那钱他们就分了,增加了他们的个人收入。
每一次爆破下来的矿,火药消耗低于规定的指标,还能得火药节约奖金,他们偶尔也叫梁承鑫打凿岩机,上向的T45型,不是现在经常在画面上出现的那种,他们知道梁懂得“爆破原理”,会选炮眼儿的位置,每次爆破下来的矿都多,火药自然就相对消耗少,他们就能拿奖金,因此监督梁承鑫的工人对梁都不坏。只是在思想上不能沟通,他们都是农民出身,来矿为的是挣钱,他们除了会骂脏话、说“花活”,其他都不会,虽对思想没有什么提高,但在学骂人方面却大有长进。这也是“改造”的一大收获。
车间为了增加产量,给大跃进增光添彩,就违背开采程序,在没有通风设施又无风流系统的地方采矿,违规作业必然有很大的风险,而梁又是第一个被推上去的,梁说这样会出人命的,他们哪里会相信,认为梁找借口,出矿地点平时就只能呼吸凿岩机排出的废气(此气含有润滑机油),就这样梁在第二斜井一个采矿场炮烟中毒,已经昏死过去,被发现后运到井上抢救、吸足充足的氧气才被救过来,虽然救活了,但一连数月头痛不止,这是梁承鑫第一次和死神亲密接触。
在采矿场“敲帮问顶”一般是“把头”的活儿,他有经验,挣得多,当然也最危险。这个活也让梁去干,在一次撬顶中,一块有10多顿重的山石滚落下来,梁就被压在偌大的矿石磨盘下,真是惊心动魄,危急万分。如果再“冒”下矿石来,梁只能被活活砸死,稍稳定后,小组10多个工人撬起大块儿的一角,把梁拽了出来,梁的右腿---就是现在保存下来的这条腿压肿了,连靴子也脱不下来。后被抬到医务所,医护人员用剪子剪开靴子,才把腿抽了出来,当时如果再往上压一点,人就成肉饼了,该着命大,这次伤筋动骨后休养治疗了两个多月,才又被推回井下。这是梁承鑫第二次与死神亲密接触。
看起来,他们是不把梁整死(借矿难杀人)不算完哪!但他们也知道,真的梁被砸死了,也不好交代。(因为上边有交代,保证梁的安全)
推到井下后,又把梁分配到205掘进队干活,这个比较采矿场安全一点,空间小,地压也小。这个205队队长赵德林是一个山东小“盲流”,他虽然只有初中文化,却很爱学习,他知道梁的处境,就把梁要去了,实际上他是众多的监督者中第一个保护梁的人。后来俩人成了至交,再以后来他调转到鞍钢眼前山铁矿。
梁承鑫第三次遇险是生产条件造成的,也是集体违章的结果。
那时西部开拓了大斜井,是一个25°的斜井把地下矿石经由此井运往地上,1956年梁也参与了这条斜井的设计(不是主要设计人员),这条斜井是不准人行的,可是为了节省资金,“人行道”就以旧坑道代用。代用道绕得挺远,那时矿里还没有上下井的载人车,大家工作完又都很累,下班后几乎都顺着大井往上爬,又好走,又近便。1960年(忘记日期了)一次下班时,一台拉了四个大矿车的卷扬机正在提升中,矿车的连接器损坏了,矿车飞一样沿着25°的大井自动滑下,速度惊人,连续把矿井中的人撞死四个。梁发现跑车后,立即趴在地上,又是命大,车在身边迅捷飞过,幸亏没碰着,要是碰着,非死无疑。
这让梁开始对安全生产的法规,采矿方法等有了新的思考。
就这样在生命受威胁的情况下进行着“改造”,无情地蚕食着梁承鑫的青春年华。
此后他们还叫梁承鑫在井上干出大力的工作:装卸火车,装卸煤,装卸水泥,装卸散装白灰,装建材砂、石料,抬6米长的大木头“归楞”……凡人间的苦活、累活,脏活都少不了梁。这些活都依靠人的体力,有设备也不给你用。
井上井下干的活苦也好,累也罢,总还算挺得过去,可是思想汇报就难以过关了。李惠成、时玉祥这两个小鬼儿难缠,但梁承鑫每天在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中得到的教育,就是骂人的“鸡巴聊屌”之类的东西,这能写进思想汇报吗?
一次,梁在浏览的报纸中,发现“民革”的“团结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简称叫“民革”,团结报至今仍公开发行,每周三刊),这是“民革”的机关报,公开发行。报纸上多是民主人士改造思想的体会、心得和思想汇报这类文章,里边有好多文章可以抄下来,改头换面作为自己的思想汇报。李惠成他们看不到这类报纸,也不看这类报纸,每一个月梁就抄一篇送上去交差。既没有得到“肯定”,也没有找茬儿说不行,毕竟是上层人物写的,无据也有理,他们也找不出毛病来。
可是,有一次李惠成指示梁写对拥护党的领导的认识,这题目太大了,叫喊“工农干部下台”也不是梁提的,是他们上纲的结果,但即使是这样,也必须写。
报纸上这类内容倒是有不少,梁就抄了一段:党的领导就是“出主意、使干部两件事,出主意就是制定政策,使干部就是选人来执行这些政策”。这可惹怒了李惠成,他把梁找去,大批特批,甚至说:就凭这两句话就够反革命,你简直在侮辱攻击党的领导,他越说越起劲,口吐白沫,慷慨激昂。后来梁实在忍不下去了,面对不学无术的李惠成,大声说:“李书记你该住口了,你骂不得,也批不得,你要再批再骂,你就是和我一样的右派了,咱们就一起劳改了……” 他震惊了,愣了一下。两只贼溜溜的眼睛盯着梁,梁告诉他这两句话是毛泽东选集第二卷上的文章,是毛主席的原话,你再骂就是骂毛主席了。这句话还真管用,把他镇住了,他口张得老大,不再说什么了。这些人什么是党的领导都说不清,却在这里当书记当领导,改造别人,不管是他,还是重用他的人都是一帮蠢驴。
拥护党的领导的汇报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此后,李惠成比较缓和了一点,有时他下井偶尔遇见梁,也说两句人话,“好好干,得个好评语,争取早日摘帽。”其实梁心里明白:能否摘帽,恐怕你们管不了。梁告诉他:“工人都愿意要我,欢迎我,愿我到他们组干活,我只是干活的右派,不要他们的一分钱,还给他们增加收入。”这下又惹怒了李书记:“你怎么看待工人阶级的?下班后写一篇‘认识’交来。”
真他妈是没事儿找事儿,惹驴尥蹶子。
这段时间,也没开过一次批斗会,平时就是干活、吃饭、写思想汇报,日复一日的改造,梁承鑫也闹不清自己有了哪些“进步”。
不过,这段时间梁接触了一些和过去不一样的人,也观察了这些人,过去很少和这些人接触,他们的言行对梁都有触动。
一个小山东叫滕振邦,他是考勤员,也帮助值班长写掌子号的阿拉伯数字、交班日记等等,他管理着每天上班的工人的“保健饭”票,每天领的是定数,但每天出勤、欠勤就没准儿了;缺勤一个就存下一张票,别忘了那是1959、1960年哪!保健票就是保命票,每张票代表着一个4两的大馒头,一盒带一点肉星的菜,这些对人口多的又缺粮的工人就是大事,滕振邦每月都能集攒下几十张小票,按工种票分甲乙丙丁四级,实际是一笔大财富。一天他捅了梁一下,偷偷地塞给梁承鑫一个小卷纸,说了一句“吃饱了,保住身体,你不会永远这样,留得青山在。”话没说完就走了,梁回宿舍后,查看小纸卷,竟是十多张保健票,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这几年还没有人给过他一丝温暖,自己和滕振邦没有任何私交,也没有任何联系,今天竟能这样,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人!就这样,他每月不定时的给梁10多张(最多一次20张),连续给了梁一年多,当时梁竟成了“吃食”方面的富翁。当然不能露出破绽,给滕振邦找麻烦。
同样也是这段时间,过去批过梁的机关里的同事,他们31斤定量,还要节约2斤,只给29斤。又没有副食,的确吃不饱。饥饿,使他们忘记了批判人时的激情,到梁承鑫住宿的大炕,向梁要4两粮票,买一块烤糕吃,聊补空空的肚子,梁那时是特重体力劳动,月供55斤,少发2斤也是53斤,还有10斤保健饭。梁是独身,这他们都知道,所以就来找他,梁每次都不拒绝,毕竟他们尊口难开。他们提这个要求是下了很大决心的,而且不顾尊严。这就是大跃进带给人们的灾难,把不吃“嗟来之食”早忘光了。
在这期间梁承鑫原来的宿舍已经被别人占了,梁被轰到工人大炕去了,两条对面炕睡30人,那里没有“静”的概念,就像大车店儿,上夜班也得在这个环境中煎熬,白天根本睡不好觉。
梁原来宿舍里有三口箱子,装的都是书籍、衣物(衣物大部分是毛料的和当时的时装),回去“搬家”时,已经被洗劫一空,在厕所里看到的擦屁股纸,竟是梁读过的《高等数学》和苏联原版的《俄华大辞典》。连他哥从四川复员带回的竹凉席也偷走了,抽屉里的一些钱,还有往来书信、报刊杂志,也早就被“革命”了。梁承鑫三年的积蓄全没了,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真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了。
这时候又来了一位好心的人,就是前边提过的李家收留的那位日本遗孤,他那时已是运矿电机车的司机了,知道梁承鑫的处境后找到了梁,说:“实在没地方去就到我家住吧,我家有一间房,就是你们的“队部”,还空着。你可以住。”那时梁承鑫意识到了,这个女孩对他有好感,可是他那时是什么处境啊,不能给别人添麻烦,于是婉言谢绝了。这是梁承鑫遇到的另一个好人。
熬到1961年3月,李书记通知梁,去北大楼谈话(机关办公楼)。等梁临走时,李惠成突然握了一下梁的手,真不知道他当时想的是什么。
李书记后来调到工会任副主席。一次主持支援越南的集会上,把口号“美帝必败,越南必胜!”喊成“越南必败,美帝必胜!”发生了这样的政治错误,几乎把他吓成神经病,不久调往贵州水城,退休后鞍钢把支援水城建设的都安排在鞍山。在那些人当中他也算善终。
一次,赵凤贵和梁谈话,通知梁到浑江。告诉梁市委统战部要把全市的右派集中到市里,边劳动边学习。便于提高社会主义觉悟,更好改造,逐渐解决你们的右派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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