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小秋

 

三,出现了转机

也许有盼头了?心中窃喜。集中了全市的“右派”,一共多少人,大家不知道,总不会就梁承鑫一个人在矿井里干活了,也可以见一见外边的世界了。

那时,梁已经真是穷得空空如也,只带来一床铺盖,还有临走时发给的几年间买下的100元公债券。它不顶钱花,不能兑现!要兑现还须在二十年后。报到地点是“浑江建材厂”,实际就是一个砖厂。在那里,已经为外地来的右派准备了住处和食堂,上午集中劳动(出、装窑),下午学习。

这时,梁承鑫有机会认识了浑江市全体“右派”(年老体弱的没有集中),这可不是一小撮,而是一大片了。不久结交了几位朋友,这里的“右派”以通化矿务局的人为多,和梁交往比较多的是“通化矿务局报” 的主编,叫孙浩,另一位是矿务局105煤矿勘探队的技术员韩行谊,还有一位非常有故事的朝鲜人崔长兴。

孙浩是因为他主编的报纸转载过储安平、章乃器、章伯钧等人的发言而成了“大右派”的。这个人很有思想,有见解,但那时也不敢和别人交流。他天天很忙,就是不提“右派”的事。韩行谊和梁同龄,性格也很温和,俩人经常形影不离,很合拍。梁曾问他“你为什么打成右派的”?他回答“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右派言论,就告诉我是右派了。”又一个和梁一样稀里糊涂当了右派的!后来梁承鑫知道他家是书香门第,是吉林名声很大的望族,全家已经有了4、5个右派了。这就是毛主席说的“大扫除”吧,在劫难逃。恐怕孔孟在世也会被戴上帽子的。

学习班不久就迁移到七道江煤矿。矿里给腾出来一栋小楼,居住条件比建材厂好多了,伙食也好。来到浑江,各方面都有了变化,在学习中,经常有人给学员讲课,讲的大都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宣传材料,自学嘛就是讨论、理解,表态拥护。

在万籁俱寂的形势下,听到一点让人舒爽的声音,梁承鑫感到了一点轻松,他想全国到处捱饿的情况下,毛主席也要收敛一点了。大家虽不敢公开说,但对大跃进、大食堂、大炼钢铁等也都流露出不满。也有人说起为了不至饿死,大批饥民抢粮库,抢食堂。其实这里边蕴藏了极大的反抗力量,毛的军队再多,总不能把人都杀了吧。况且军队里的士兵,家里也有饿死的,这就是为什么大张旗鼓地宣扬“三面红旗”的内在原因,就是想以此来稳定局势。

负责管理的是矿务局一位姓董的干部。此人极为友善,对这帮“老右”很尊敬、客气(不像大栗子那样),大家都感到奇怪,甚至有“不舒服”的感觉。后来发现他不是装的,是真心,一次无意中说出了他内心的话,“这帮人都是‘能人’,不可小看,将来你知道谁能成大器,要尊重他们,善待他们。”这话讲得很大胆,后来知道他是统战部选派来的,任务是在一年内摘掉这些人的帽子。

摘帽子的条件,1、认罪,自己讲自己错了。2、要拥护共产党的领导。3、拥护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要在61年内基本把问题都解决了。那时虽然是大部分人挨饿,由于梁承鑫攒下不少粮票,(感谢滕振邦)还是能吃饱的,在吉林没出现“夹边沟”饿死两千多右派的事。吃得饱就有精神,在这里人们也看到了希望,因此比在大栗子舒服得多,可就是这三条标准,梁承鑫思想有了斗争,第二、三条好办,那是名言宝训,妇孺皆知,只要随和一点就行了。这第一条认罪!他们编造的,自己没有罪,为什么要认?但是……最后梁屈服了,不认罪就永远没个完。好在这里不是叫你写“认罪书”,只是会上表示“错了”就行了。这是上边的旨意,不认不行。为了生存,梁违心的只说了“我错了”三个字。没有细节,没有自我批判大栗子反右时定的三条(都没带档案来,只带介绍信,这里也不清楚大家的具体言论。只知道是右派)。

大栗子的陆秀荣就有骨气,硬扛到底,“我没有罪,是他们断章取义的,说我反共产党,那为什么我投奔共产党!?”61年就没给他摘帽子,一直戴到1979年全国大平反(党叫它是改正)才给摘帽,右派帽子戴了21年。虽然没摘帽,但市委统战部长却开车到大栗子找陆秀荣看病,老陆不看,讲他是勤杂工,不许看病,无处方权。是他老婆央告他,他才看在老婆的面子上给看的。他的骨气大家一直敬佩,都深感自愧不如。他活了103岁。去世时,梁承鑫发了唁电,除怀念外,对他不畏强权,不苟且偷生的精神,表示敬意。

这里的劳动量比起大栗子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劳动是筛选大渣煤,说穿了就是把碎了的煤矸石筛一下,掺在煤里边,提高产量,哪管它降了多少卡洛里。

原来按梁承鑫的表现,“十·一”国庆节摘帽子大有希望,那时,摘了帽就可以回去工作了,就在这时梁承鑫打了一架,现在想起来,他还后悔。这里把事件经过写在下面,留下一个莽撞的故事。

崔长兴,他是纯粹的朝鲜人(不是朝鲜族),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时,他是学生,那时金将军要全校学生都参军上前线,就在这时,他没听那个邪,逃跑了。也是雄赳赳气昂昂地逃过了鸭绿江,逃到中国吉林省。由于他会说中国话,就进了通化商务中专,后来就分配到通化矿务局,在财务处当会计,58年成了右派。他不愿受改造的折磨,就又一次旧计重来,逃回到朝鲜。到了他的“家”以后,发现朝鲜正搞“肃反”,战争时逃跑者(包括逃兵),正是肃反的对象。他权衡了一下:是当右派,还是当反革命?当反革命就可能没命了,还是当右派好一点,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后又逃了回来。他在朝鲜买了一些战后遗留的救济物资,什么英国的衬衫、意大利巴佳的皮鞋,还有毛料裤子等一些二手货。

在回来的路途中,正赶上中国东北清理山东盲流,崔长兴也没有介绍信,他就混杂在盲流队伍中。在抚顺,干部发现他不像山东盲流,就把他抓了起来,审问他时,这小子说他是南朝鲜特务。为什么说自己是特务呢,原来他在朝鲜看到一个布告,说破获一个南朝鲜特务组织,其中有一句是“7号特务潜逃”,他记住了,崔长兴就冒充是7号那个特务,这样一来就把事情搞大了,国际要犯,混了几天好吃喝。监狱汇报省里,省里又汇报到北京,北京又和朝鲜联系,经过一系列的联络工作,等来了朝鲜的安全局的人,提审他几次,他驴唇不对马嘴,胡说八道,对不上号儿,把朝鲜安全部门的人耍得够呛,最后认定他不是那逃跑的特务。这时,监狱当局非常生气,就饿他,连窝头也不给吃。饿了两天,他实在受不了了,告诉监狱,他是通化矿务局的右派,监狱来电话核实,矿务局确认有此人,而且失踪数月,监狱就叫矿务局领他回去。他回来时还穿着囚服,其他一切东西都没还给他,回来后就放在梁承鑫他们小组,一起学习。

天气渐冷,学习班给大家买了一些“棉靰鞡”,每双4元钱,这是要票证的物品,特供免票。当时,梁承鑫的工资已经寄到,可是邮局的代办点工作人员没上班,钱取不出来,崔长兴就替他垫付了,梁答应明天还钱。可是一直等了7天,负责寄发工资的人正处理丧事,一直没有上班。梁失信了,小崔骂了好几次,梁总觉得理亏,没回答。后来,梁正在床上叠洗完的衣服,小崔一边骂,一边打了梁两个耳光。梁急了,说“你再打一个?”,小崔又打了梁三个耳光。从梁当“右派”开始,还没被人打过;为了尊严,梁站了起来,运运气,就把崔长兴打的满脸开花,鼻子也出血了。还没解气,梁又把崔打翻在地,一手抓着他的头发,一手抓住下档,一举扔出好远,见他顺着楼梯滚了下去。这下崔起不来了,一连卧床好几天。朝鲜人的性格,谁厉害服谁。被打后,小崔倒安分了。

这下梁惹了个大祸,一场打人的激动,误了大事。

在一起的工人还真少有人非常刻薄,把人不当人看待。也有个别的人狗仗人势,见人下菜。有个姓刘的工人,他是从榆树县钢铁兵团来的,他没事儿就骂骂咧咧,梁也不太理他,看梁穿得干净整齐,也要损你几句,真是没事儿找事儿。

一次他抽烟,竟拿梁承鑫的胳膊当烟灰缸,用梁的胳膊灭烟头的火儿,立时把梁胳膊烧红一大片,还流了血。这下梁承鑫可气急了:“你欺人太甚,简直是侮辱人。”梁这个1米78的大个子,平时在劳动中练得浑身是劲,非常健壮。这时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把那家伙的脸打了个“五指山”,立刻就肿起来了,接着梁左右开弓,把那家伙的鼻子和脸都打破了,满脸全是血,没有一点还手之力。一直打得他直叫爹,后来没动静了,梁还没出完气,最后又踹了几脚。在场的人没人帮着他。

主任知道原委后,也只是批了梁一顿,说你下手太重,没给处分,也没送公安局拘留。当然,记录在案是免不了的。

两次打架。梁承鑫都是为了尊严,用语言是不行的,梁那时力气之大是没人敢侵犯的。打架也改变了梁的性格,不再温文尔雅,有了反抗的精神,对待流氓就要用流氓懂得的语言!

打架惹了大祸,为此拖延了梁承鑫的学习时间。

“十·一”前摘帽没梁的事儿了,摘了帽的难友,过了“十·一”纷纷来告别(主要是告别管理员老董),陆续都走了,梁的朋友孙浩、韩行谊也走了。梁会拖到什么时候,自己心里也没底。进入11月后,看出点好的迹象。果然,11月25日开大会,在市里大会上宣布摘帽子名单,当念到梁承鑫时,梁异常激动:“终于摘帽了,我回到了久别的人间!”

梁承鑫在那里一共呆了八个月时间。

帽子摘了,带着统战部的信,梁承鑫回去交给党委,等待着领导谈话,分配工作。两天后,党委书记传来话:先休息一段时间,我们再研究你的工作!

梁承鑫一想:已经两三年没回家,该见见妈妈了,也不知这几年妈妈会老成什么样,所以很想回家。梁向矿里说了自己的愿望,领导也同意了,可是,没钱哪!那时会计是一位女士(就是梁现在的老伴儿),她帮梁承鑫把公债变换成现金,这100元再加上梁几年又慢慢攒下的几十元钱,够回家探望妈妈了。

帽子摘了,工作也分配了,可是处分并没有减少,工资也没恢复,只是“右派”变成了“摘帽右派”。就这样苟延残喘过日子,1963年梁的工资调到每月53元,比带帽前还差一级,但总是多了一点。分配的工作先是车间技术员,后调到矿生产技术科,一直到文革开始,比较平稳的过了4、5年,算是过上了“平安”的日子。

虽然理论上梁承鑫算是“人民”了,虽然没有批斗会,也省却了一月一汇报了,但处处仍受着歧视。比如,技术晋级,像梁这样资历的技术员,只有梁不能晋级,其他的人都不用考核,只领导一句话,也不要写论文、答辩,只是往上一报,鞍钢下个文件,技术职称就算晋级了。当然,那时由于工资政策,“升官不发财”,职称提了,工资还是照样不动,虽然只是个“游戏”,但“游戏”也没有“摘帽右派”的份儿。

 

本文经作者或其家属授权发布,版权归作者所有,文责由作者自负。

上一节 目录 下一节